她当着满宫人的面,将那道封后圣旨扔进火盆。明黄绸缎蜷成灰烬的瞬间,萧彻猩红着眼扑过来:阿婉!你到底要朕怎样
她只是掀起眼皮,枯槁的手指抚过腕间陈年的伤疤——那是当年为他挡毒箭时留下的。
陛下不记得了她笑出声,喉间涌上的腥甜染红了帕子,当年在庄子上,你说一辈子只要我。
他曾为她折戟沉沙,她曾为他赌上芳华。
可他转头就娶了柳家女,任那女人将她的嫁妆搬空,任她怀着身孕跪在雪地里,任她眼睁睁看着刚成型的孩儿化成一滩血水。
腊月的雪下得正紧,铅灰色的云层压得紫禁城喘不过气。长春宫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沈微婉躺在铺着九层锦褥的拔步床上,枯瘦的手指搭在锦被上,指节泛着青白色。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掌事太监李德全拔高的尖嗓:陛下驾到——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明黄色的龙袍扫过门槛,带着一身风雪寒气闯进来。萧彻甩掉沾雪的龙靴,几步冲到床边,玄色镶金龙纹的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带着的雪粒子落在沈微婉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阿婉!他声音发紧,抓住她细得像枯枝的手腕,太医说你见好了,怎么会...
沈微婉终于掀开眼,瞳仁里像结了层薄冰,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颊边松弛的皮肉:陛下忘了臣妾的身子,从来是开春好,入秋坏。
萧彻喉头哽了哽。他确实忘了,上回踏足这长春宫,还是暮春时节。那时她坐在窗边喂锦鲤,穿件月白绣兰草的褙子,阳光落在她发间,竟让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庄子里追着蝴蝶跑的少女。
旨意呢沈微婉忽然开口,目光扫过紫檀木托盘上那卷明黄绸缎,李德全,拿过来。
李德全脸色发白,偷瞄了眼萧彻。皇帝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弓弦,最终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明黄圣旨递到沈微婉面前,她枯槁的手指抚过上面册立贵妃沈氏为后的朱红大字,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听得人心头发紧。
娘娘...守在床边的大女儿赵宁玥刚出月子,抱着襁褓的手不住发颤,您就接了吧,这是父皇的心意...
心意沈微婉转头看她,眼底的冰碴子似乎化了些,玥儿,你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柳令宜把你推进荷花池,你父皇是怎么说的
赵宁玥脸色一白。那年她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父皇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令宜妹妹不是故意的,她怀着身孕,你让着她些。
还有你弟弟...沈微婉的目光转向立在另一侧的太子赵承煜,你十五岁被柳家公子打断腿,你父皇又是怎么说的
赵承煜攥紧了拳,指节泛白。他记得很清楚,父皇把柳家公子贬去了南疆,转头却对他说:承煜,你是太子,要学会容人。
沈微婉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道圣旨上。烛火跳动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忽然抬起手,旁边侍立的贴身宫女青禾立刻递上一支银簪。
阿婉!萧彻瞳孔骤缩,伸手想去拦,却被她避开。
银簪划破圣旨边缘,露出里面的明黄衬纸。沈微婉捏着破损的边角,缓缓坐起身。青禾连忙上前扶着她,垫了个软枕在背后。
李德全,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取火盆来。
李德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娘娘!万万不可啊!这可是圣旨...
本宫说,取火盆来。沈微婉重复道,眼神冷得像殿外的雪。
萧彻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还是个被父皇厌弃的七皇子,在京郊庄子上养伤。她也是这样,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里攥着他被人撕碎的策论,眼神亮得像星子:萧彻,我帮你粘好,咱们再写一份更好的。
火盆很快端了过来,炭火烧得正旺。沈微婉捏着圣旨的一角,缓缓伸向火苗。明黄的绸缎遇火就卷了起来,很快腾起一簇橘红色的火焰。
阿婉!萧彻想去抢,却被她用力推开。她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让他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火焰舔舐着那些华丽的辞藻,将贤良淑德宜登尊位之类的字眼烧成灰烬。沈微婉看着火苗在掌心跳跃,直到灼痛感传来,才缓缓松开手。
燃烧的圣旨落在火盆里,很快化为一堆黑灰。
你就这么恨朕萧彻的声音发颤,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刺眼。
沈微婉抬起眼,眸子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像一潭死水:陛下,臣妾不恨您。她顿了顿,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只是不爱了而已。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萧彻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紫檀木架上,博古架上的青釉瓷瓶晃了晃,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这声响惊动了殿外的人。太子赵承煜连忙吩咐:都退下!又转身对萧彻道,父皇,母妃身子弱,您别气着她。
萧彻没理他,目光死死盯着沈微婉:二十三年前,在庄子上,你说过要陪朕一辈子。
是。沈微婉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那时的萧彻,不会让我顶着风雪跪在青石板上,不会让柳令宜把我的嫁妆拿去给她娘家填窟窿,更不会...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不会在我小产的时候,陪着新纳的侧妃游湖。
萧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沈微婉闭上眼,不想再看他这副模样。往事像潮水般涌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年她刚及笄,随父亲去京郊祭祖,撞见被兄弟打断腿扔在雪地里的七皇子萧彻。他那时穿着件破烂的锦袍,浑身是血,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呻吟。
她鬼使神差地让随从把他抬回了庄子。父亲得知后大发雷霆,骂她不知轻重,要把她送回江南外祖家。是他拖着伤腿跪在雪地里,求她父亲留下她。
沈大人,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我萧彻对天起誓,若有朝一日得势,必以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微婉为妻,一生一世,唯她一人。
父亲最终被他说动,默许她留在庄子上照顾他。那半年是她这辈子最安稳的日子。他教她骑马射箭,她为他缝补浆洗。他伤好后,会在黎明时分叫醒她,带她去看日出,在山顶上指着京城的方向说:微婉,等我站稳脚跟,就带你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可他食言了。
伤好回京的第三年,他成了雍王。派人来接她的时候,身边跟着柳太傅的外孙女柳令宜。
微婉,他那时还会叫她微婉,眼神里带着愧疚,柳家势大,我需要他们的支持。
她没闹,也没哭,只是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裳,还有他送给她的那支木簪——是他亲手刻的,歪歪扭扭,却被她视若珍宝。
进雍王府的第一年,她被封为侧妃,柳令宜是正妃。府里的下人捧高踩低,她住的偏院连炭火都常常短缺。寒冬腊月,她只能裹着薄被坐在灯下,看他送的那支木簪。
有次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身边只有青禾一个小丫鬟。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看见萧彻来了,坐在床边摸她的额头,声音哽咽:微婉,对不起。
等她醒来,却只看到柳令宜派人送来的补品,说是王爷特意吩咐的。
第二年春天,她怀上了孩子。萧彻高兴得像个孩子,守在她床边不肯走,说要亲手给孩子做个摇篮。可没等摇篮做好,柳令宜就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孩子没了。
她躺在冰冷的产房里,血流了一地。萧彻来了,带来了柳令宜亲手炖的燕窝,说:令宜不是故意的,她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
那天她第一次对他发了火,砸碎了那碗燕窝,也砸碎了他送的那支木簪。她指着门口让他滚,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她不再叫他萧彻,改叫王爷。她开始学着打理王府中馈,学着在前朝后宫的夹缝中生存。柳令宜一次次陷害她,她一次次化险为夷。他看她的眼神从愧疚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欣赏。
他夺嫡的那些年,她为他拉拢朝臣,为他传递消息,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敌国的军营。回来的时候,她身上中了三箭,差点没了命。
他守在她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等她醒来,他抱着她,声音颤抖:微婉,等我当了皇帝,一定封你为后。
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那时她已经明白,有些承诺,听一听就好,不必当真。
他最终还是当了皇帝。登基大典那天,他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接受百官朝拜。而她,被封为贵妃,住在长春宫。柳令宜成了皇后,住在中宫。
后宫的日子比王府更难熬。柳令宜当了皇后,手段越发狠毒。她用巫蛊之术陷害她,让她被禁足在长春宫三个月;她在她的汤药里下毒,让她多年不能再孕。
萧彻不是不知道,只是他需要柳家的势力稳固朝堂。他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不是带着愧疚,就是带着命令。
直到五年后,她再次怀上孩子,生了赵承煜。柳令宜气得摔碎了凤印,却不敢再对她下手——那时沈家已经成了朝堂上不可忽视的力量,而萧彻的皇位也渐渐稳固。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母妃赵承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您歇会儿吧。
沈微婉睁开眼,看见萧彻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她忽然觉得有些累,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会儿。
阿婉...萧彻转过身,眼眶通红。
陛下,沈微婉看着他,语气平淡,臣妾累了。
萧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带着赵承煜和赵宁玥走了。殿门关上的那一刻,沈微婉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青禾连忙递上帕子:娘娘,您别伤心。
沈微婉摇了摇头,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我不是伤心,只是觉得...不值。
二十三年的光阴,她从一个懵懂少女变成了鬓染风霜的贵妃。她助他登上九五之尊,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稳固朝堂。人人都说她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那点念想,早就被岁月磨成了灰。
青禾,她忽然开口,去把那只锦盒拿来。
青禾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紫檀木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支断裂的木簪,用红绳小心翼翼地绑着。
沈微婉捏起那支木簪,指尖微微颤抖。这是她唯一留下的念想了。
娘娘,青禾看着她的脸色,担忧地说,要不...还是请陛下回来吧
沈微婉摇了摇头,把木簪放回锦盒:不必了。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我想睡会儿。
青禾不敢再说话,轻轻盖上锦被,熄灭了大半的烛火,只留下床边一盏昏黄的油灯。
殿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着,像是在为谁送行。沈微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仿佛真的睡着了。
只是谁也没看见,她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最终凝成了冰。
而殿外的萧彻,站在风雪里,望着长春宫紧闭的大门,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李德全捧着一件披风上前:陛下,天凉,您回吧。
萧彻没有动,只是喃喃自语:她会原谅我的,对吗
风雪无声,只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的宫城里,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长春宫的烛火摇曳,将萧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终究还是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沈微婉的睫毛上凝着一层薄霜似的白,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萧彻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青禾刚想屈膝行礼,被他用眼神制止。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她枯瘦的脸颊,看着她脖颈间暴起的青筋,手指攥得发疼。
陛下...青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娘娘从昨夜起就没进过汤水,太医说...
闭嘴。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他抬手抚上沈微婉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缩。这双手曾挽过弓,曾执过笔,曾为他缝补过裂了口的靴筒,如今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殿外传来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李德全掀着帘子进来,身后跟着太医院院判周怀安。周怀安刚要跪地,就被萧彻一把拽了起来:她怎么样
周怀安被拽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忙躬身回话:娘娘脉息虚浮,气若游丝,是...是油尽灯枯之兆。
油尽灯枯萧彻猛地松开手,周怀安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屏风上,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就是让你们说这些的
陛下息怒!周怀安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地面,臣已用了最好的药材,可娘娘...娘娘是心病难医啊。
心病难医。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萧彻五脏六腑都在疼。他何尝不知道,她的病从来不在身,而在心。可他能怎么办他是皇帝,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君主,却连自己女人的心都暖不回来。
传朕旨意。萧彻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害怕,将中宫所有药材都调往长春宫,再让御膳房炖些燕窝粥来,要温热的。
李德全刚应声要退,就被沈微婉微弱的气音拦住。她缓缓睁开眼,眸子里蒙着一层白雾,看向萧彻时,连焦点都聚不起来。
不必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本宫...消受不起。
阿婉!萧彻连忙俯身,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偏开。她的动作极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陛下忘了...沈微婉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当年柳皇后一碗燕窝,害得本宫...没了第一个孩子。
萧彻的脸瞬间血色尽褪。他怎么会忘那年春日,柳令宜捧着燕窝走进偏院,说要给她赔罪。他就在门外站着,听着里面瓷器碎裂的声响,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因为柳家递来的军报,转身就走。等他处理完军务赶回时,她已经躺在血泊里,手里攥着那支断成两截的木簪。
是朕的错...萧彻的声音发颤,他想去碰她,又怕碰碎了这风中残烛,阿婉,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要你好起来。
本宫什么都不要。沈微婉的目光落在锦被上,那里绣着缠枝莲,还是她刚入王府时亲手绣的,只求陛下...让本宫清静些。
这时,殿外传来赵承煜的声音,带着急切:父皇,儿臣求见。
萧彻皱眉,刚想说不见,沈微婉却轻轻点了点头。青禾连忙出去传话,赵承煜一身寒气地闯进来,身上还沾着雪粒子,手里捧着个黑漆木盒。
母妃。赵承煜跪在床边,将木盒打开,里面是支青玉簪,簪头雕着朵栩栩如生的白玉兰,这是儿臣让工部新做的,您看喜欢吗
沈微婉的目光在玉簪上停了停,又移开,落在儿子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承煜,你该懂母妃的。
赵承煜的眼眶红了。他怎么会不懂这支玉簪是照着当年那支木簪的样式做的,可碎了的东西,再像也回不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萧彻: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萧彻挑眉。太子向来沉稳,从不在后宫之事上多言,今日却...
说。
柳家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儿臣已查明证据,恳请父皇严惩。赵承煜的声音掷地有声,他从袖中掏出一叠奏折,这里面是柳家近十年来的罪证,桩桩件件,皆可定罪。
萧彻接过奏折,手指抚过上面的朱砂印。这些东西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柳家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可现在,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沈微婉,看着儿子眼中的决绝,他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权衡利弊,都成了笑话。
李德全。萧彻将奏折扔给他,传朕旨意,抄没柳家家产,柳氏一族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李德全惊得张大了嘴,柳家是皇后的母族,这道旨意下去,等同于废后啊。可看着萧彻眼底的狠戾,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捧着奏折就往外跑。
沈微婉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眼。柳家倒了又如何她失去的孩子回不来,她跪在雪地里受的寒回不去,那些被磋磨的日日夜夜,也终究是过去了。
阿婉,你听到了吗萧彻凑到她耳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柳家倒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沈微婉还是没睁眼,只是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在说与我何干。
赵承煜看着这一幕,心像被针扎似的疼。他知道母妃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起身给青禾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殿内只剩下萧彻和沈微婉。风雪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萧彻搬了张梨花木凳坐在床边,就那样看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婉忽然动了动手指。萧彻连忙握住,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力气。
那支木簪...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你还留着吗
萧彻的心猛地一跳,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个用云锦包裹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那支断了的木簪,红绳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系得很紧。
一直带着。他把木簪递到她面前,声音哽咽,阿婉,当年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沈微婉的目光落在木簪上,久久没有移开。烛火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密的皱纹里藏着的风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那年在庄子上,你说要带我去江南看桃花。
是。萧彻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等你好了,朕就带你去,咱们去住上一年半载,什么都不管。
晚了...沈微婉轻轻摇头,手指从木簪上划过,桃花谢了,明年还能再开,可人心...凉了就暖不回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开始打架。萧彻急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阿婉,别睡,跟朕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data-fanqie-type=pay_tag>
沈微婉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忽然觉得有些累。她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浑身带刺的少年,却会在她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熬药,会在她被欺负时红着眼眶替她出头。那时的风是暖的,雪是软的,连空气里都带着甜。
萧彻...她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声音软得像棉花。
萧彻浑身一震,这是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再叫他的名字。他连忙低头,却看到她已经闭上了眼,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阿婉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他慌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来人!来人!萧彻的声音撕心裂肺,惊得外面的人都冲了进来。赵承煜和赵宁玥扑到床边,看着沈微婉毫无生气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周怀安连忙上前诊脉,手指刚搭上沈微婉的腕脉,脸色就变了。他哆哆嗦嗦地收回手,对着萧彻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萧彻一把推开周怀安,紧紧抱着沈微婉,阿婉,你醒醒,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醒醒啊!
他的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赵承煜想上前拉开他,却被他甩开。他就那样抱着沈微婉,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
雪还在下,下得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个紫禁城都掩埋。长春宫的烛火终于还是灭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忽然停止了哭泣。他小心翼翼地将沈微婉放回床上,为她盖好锦被,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漫天飞雪,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朕旨意。他说,贵妃沈氏,贤良淑德,温婉贤淑,追封为后,与朕合葬皇陵。
赵承煜一愣,刚想说话,就被萧彻的眼神制止。那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另外。萧彻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废后柳氏,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出。
李德全颤抖着应了声遵旨,转身要走,却被萧彻叫住。
朕还有一道旨意。他看着长春宫的匾额,一字一顿地说,从今日起,长春宫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入。
说完,他转身回了殿内,反手关上了门。赵承煜和赵宁玥想跟进去,却被侍卫拦住。他们只能站在雪地里,听着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听着父亲压抑的呜咽,心如刀绞。
殿内,萧彻将博古架上的东西一件件摔在地上,青釉瓷瓶、白玉摆件、珐琅彩碗,碎成一地狼藉。他像疯了一样,直到看到那只紫檀木锦盒。
他捡起锦盒,打开,里面的断木簪静静躺着。他拿起木簪,紧紧攥在手里,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阿婉,你说过要陪朕一辈子的。他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泪水混合着血水往下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宫墙上的琉璃瓦,掩盖了石板路上的足迹,也掩盖了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道歉和悔恨。
赵承煜站在雪地里,看着紧闭的殿门,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他不仅是太子,更是母亲唯一的指望。柳家倒了,可这宫里的风雨,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抬头看向天边,铅灰色的云层里似乎透出一丝微光。也许,等雪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他心里清楚,有些雪,落了就再也化不了了。
而冷宫深处,刚被废黜的柳氏正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空旷的宫巷里回荡,像索命的冤魂。
沈微婉,你赢了又如何她喃喃自语,他心里的位置,你永远也抢不走...
长春宫的铜锁落了三道,钥匙被萧彻亲自收在养心殿的龙纹匣子里。赵承煜第三次跪在殿外时,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他身后的朝臣们鸦雀无声,唯有雪花簌簌落在官帽上的轻响。
陛下若再不临朝,江南的水患折子就要堆成山了。赵承煜的声音被寒风撕成碎片,却穿透了厚重的殿门。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萧彻嘶哑的怒吼:滚!
李德全抱着暖炉的手直打颤,瞅着太子冻得发紫的唇瓣,终究还是壮着胆子上前:陛下,太子殿下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让他跪!萧彻的声音混着浓重的酒气,从门缝里挤出来,他母亲不要朕了,他也想逼死朕吗
赵承煜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雪地里,洇开一朵刺目的红梅。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那支断木簪的模样,想起她望着窗外飞雪时说的那句江南的桃花该开了,忽然扬声道:儿臣不是逼父皇,是替母后问您——您要让她用命换来的江山,毁在您手里吗
殿内的动静戛然而止。
半个时辰后,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萧彻穿着件歪斜的龙袍,鬓发凌乱如枯草,看见雪地里跪着的儿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她...她真这么说过
母后临终前,让儿臣把这个交给您。赵承煜从袖中取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风干的桃花糕。那是二十年前在庄子上,沈微婉用粗面掺了蜂蜜做的,萧彻当时笑着说甜得烧心,却一口气吃了三块。
萧彻的手指刚触到桃花糕,那干硬的糕点就碎成了粉末。他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赵承煜趁机扶他起身:户部说赈灾银被克扣了三成,儿臣查出来是柳家的余党做的。
提到柳家,萧彻的眼神骤然清明。他甩开儿子的手,踩着积雪往养心殿走,龙靴碾过冰碴的声响格外刺耳:传朕旨意,将柳家流放的人,再贬去三千里外的黑水河。
赵承煜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总说帝王的爱最轻也最重。
冷宫的墙角生了霉,柳令宜穿着件灰败的囚服,用枯枝在地上画着桃花。听见脚步声时,她猛地抬头,看见赵承煜手里捧着的凤印,忽然凄厉地笑起来:她死了都要抢我的位置沈微婉好手段!
这凤印,母后生前就烧过一次。赵承煜将凤印放在石桌上,印底的受命于天四个字沾着层薄灰,父皇追封她为后,不过是求个心安。
柳令宜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我陪他夺嫡,为他挡过毒箭,他答应过我...
答应您什么赵承煜的声音冷得像冰,答应您害死我未出世的兄长还是答应您在雪地里罚跪我的母亲他从袖中甩出一卷纸,这是您让娘家私吞赈灾银的账册,柳家在黑水河冻饿而死的消息,您想不想听听
柳令宜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她扑过来想撕账册,却被侍卫拦住。赵承煜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忽然想起母亲教他读的《女诫》,那些温婉恭顺的字眼,此刻都成了笑话。
您不是输给了母后。赵承煜转身往外走,披风扫过满地枯草,您是输给了自己的贪念。
冷宫的门哐当关上时,柳令宜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她望着石桌上的凤印,忽然抓起它狠狠砸在地上,印角崩裂的碎片溅起,划破了她的眼角。
养心殿的烛火亮到天明。萧彻对着沈微婉的画像,将江南水患的折子批了又改。李德全进来添炭时,看见案上摆着碗桃花羹,是御膳房照着沈微婉生前的方子做的,已经凉透了。
陛下,太子殿下去了江南。李德全小声禀报,带了沈家的船队,说是要亲自督建堤坝。
萧彻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墨汁滴在奏折上,晕开个黑团。他想起沈微婉的父亲,那个总爱板着脸的江南大儒,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臣女托付给您了,喉间一阵发紧。
把那支木簪拿来。萧彻的声音透着疲惫。李德全连忙从龙纹匣子里取出用云锦裹着的木簪,断口处的红绳已经换过新的,却依旧系得歪歪扭扭。
萧彻摩挲着木簪上的刻痕,那是当年他初学雕刻时,歪歪扭扭刻下的婉字。他忽然想起沈微婉第一次给他缝荷包时,针扎到手指,血珠滴在青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李德全,萧彻把木簪揣进怀里,备驾,去江南。
江南的桃花开得正盛时,萧彻站在堤坝上,看见赵承煜挽着裤腿和民夫一起扛石头。沈微婉的侄子沈砚之正在清点粮草,看见龙旗时,忙放下账本上前行礼:姑父。
这声姑父,是沈家二十年来第一次再叫他。萧彻望着远处田埂上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沈微婉为何总说江南好,这里的风都是暖的,不像京城,刮起来像刀子。
堤坝什么时候能修好萧彻的声音有些干涩。
再有半月就行。赵承煜用袖子擦了擦汗,只是下游的泄洪区,还需要迁走百户人家。
萧彻望着那些在桃树下晒谷的农户,忽然说:朕看这桃花开得好,不如建个桃园,让迁走的百姓来这里种桃,朝廷发俸禄。
沈砚之愣了愣,随即躬身道:姑父英明。
赵承煜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肩头看花灯。那时的龙袍没有这么重,父亲的笑声也没有这么沉。
入夜后,萧彻住在沈家的老宅。推开西厢房的门,看见墙上挂着支木弓,是当年他教沈微婉射箭时用的。窗台上的陶罐里,插着几支风干的桃花,是他当年随手折来,沈微婉却宝贝似的养着。
陛下,宫里来报,废后在冷宫...去了。李德全的声音带着犹豫。
萧彻抚摸着木弓上的纹路,那上面还留着沈微婉初学射箭时,不小心蹭掉的漆。他淡淡道:按嫔位礼制葬了吧。
李德全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把长春宫的锁,打开一道。
江南的桃花落尽时,萧彻带着赵承煜回到京城。长春宫的门虚掩着,青禾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草浇水,看见萧彻时,屈膝行了个半礼:娘娘生前总说,这兰草要见些风才能开花。
萧彻望着案上摊开的兵书,上面有沈微婉娟秀的批注。他拿起旁边的狼毫笔,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去。
父皇,户部尚书递了辞呈。赵承煜捧着奏折进来,看见父亲望着母亲的字迹出神,忽然道,儿臣觉得,沈家舅舅可以接任。
萧彻的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安邦二字上。他想起沈微婉当年为了帮他拉拢朝臣,独自去拜访那位以刚正闻名的沈家舅舅,被拒之门外三次,最后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准了。萧彻放下笔,中秋的家宴,让宁玥带着孩子回来。
赵承煜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道背影不再像座冰山。他转身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翻书的轻响,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在灯下陪着父亲看奏折的模样。
中秋的月光洒满长春宫,赵宁玥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指着窗台上新开的兰花:念念,这是外祖母种的花。
萧彻坐在沈微婉常坐的梨花木凳上,看着小外孙抓着那支断木簪咯咯直笑,忽然伸手抱过孩子。小家伙的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却让他笑出了声。
父皇很久没笑了。赵宁玥的声音带着哽咽。
萧彻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头,看见他领口绣着的桃花,那是沈微婉当年最喜欢的花样。他忽然道:明年开春,咱们去江南看桃花。
赵承煜望着满桌的佳肴,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不值。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妹妹眼角的泪痕,看着小外甥抓着木簪的胖手,忽然明白,有些爱从来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岁月里慢慢沉淀。
长春宫的烛火亮到深夜,萧彻把断木簪放进小外孙的襁褓里。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的兵书上,那安邦二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笔锋温柔,像是怕惊扰了谁——
江山万里,不及你眉间一缕春风。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兰草的清芬,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春日,他在庄子上第一次牵起沈微婉的手,她发间别着的那支桃花,落了片花瓣在他手心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