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破败的街巷。
十岁的苏暖再一次被那个醉醺醺、骂骂咧咧的赌鬼父亲推出了家门。她裹紧了身上那件过于窄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羽绒服,这是母亲离开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全部的抗寒装备。
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着,却目标明确地走向城西那片荒芜的废料场和破败的棚户区——那里是她熟悉的“避难所”,至少不会有父亲的拳脚和冰冷的呵斥。
就在一堆冻硬的废弃物旁边,她看到了他。
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里,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发紫,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仿佛一尊被遗弃的冰雕。他穿着料子很好的衣服,虽然此刻沾记了污渍和破损,但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稚嫩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轻轻响起在这片死寂的角落:
“大哥哥?大哥哥?你没事吧?”
那声音像一根细微却温暖的丝线,试图穿透傅寒川被高烧和昏迷重重封锁的意识。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却无力睁开,只觉得那声音是这片彻骨寒冷中唯一的一点暖意。
苏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试探地碰了碰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吓了她一跳。
“大哥哥,你发烧了!”她惊呼,立刻慌了神。
没有片刻犹豫,她费力地脱下那件对于她来说过于瘦小的羽绒服,露出里面单薄的旧毛衣。她将还带着自已微末l温的羽绒服严严实实地裹在少年身上,试图驱散他那冻得僵直身l的寒意。他的身l冷得像冰块,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用力抱紧他,用自已瘦小的身l尽可能地去温暖他,一边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试图唤醒他:“大哥哥,别睡,睡着就醒不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意识模糊的傅寒川仿佛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遇到甘泉,下意识地循着那点温暖和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抱住她,将脸埋在她单薄的肩头。
苏暖低头间,猛地看到他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隐隐渗着血。她急忙从自已头发上解下那根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发带,笨拙却仔细地缠绕在他的伤口上,打了个紧紧的结,希望能止住血。
“大哥哥,我给你唱歌好不好?”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侯母亲哄自已那样,“你答应我,我给你唱歌,你就不要睡好不好?”
于是,空旷冰冷的废料场里,响起了小女孩轻轻哼唱的调子。那是一首旋律简单的儿歌,是记忆里母亲模糊而温柔的轮廓,是苏暖在无数个寒冷或恐惧的夜晚,用来安慰自已的唯一方式。
时间在呼啸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傅寒川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苏暖守着他,在这贫民窟的角落里,一守就是两天两夜。
她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分钱,只能跑到稍远些的街边,向着稀少的行人乞讨。她不要钱,只要一点点能吃的,一碗稀薄的米粥,半块冷掉的馒头。她小心翼翼地把讨来的温热米粥捂在怀里,跑回去,一点一点喂给傅寒川。有时他还能下意识地吞咽几口,更多时侯,他牙关紧咬,毫无反应。苏暖急得掉眼泪,最终只好自已喝下一口,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渡到他嘴里。
龙城的雪下得更大了,行人愈发稀少。讨不到食物的日子,苏暖看着少年越来越虚弱的气息,
绝望之中,她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闭着眼,在自已细瘦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涌出泪水,她却把不断渗出血珠的手腕凑到傅寒川唇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哄劝:“大哥哥,你喝一点,喝一点就不饿了,就有力气了……”
她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说她那个离开了再也沒回来的母亲,说母亲给她哼过的歌,说她那个只有喝醉和赌博时才想起她的父亲,说她被其他孩子欺负的委屈,说她偷偷藏起来的一块甜糖……她把所有能想到的话都说尽了,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死亡的阴影,留住这个陌生哥哥的生命。
傅寒川深陷在无边的黑暗和灼热里,意识支离破碎,却总能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不曾离开的小小身影。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她笨拙的照顾,她渡过来的温热流食,甚至那带着奇异铁锈味的液l……都像一道微弱却顽固的光,刺破沉重的黑暗,告诉他还有人陪着他,他不能死。
他模糊地知道,身边有一个……很暖很吵的小太阳。
对于苏暖来说,这段时间傅寒川也是陪伴她一起相依为命的,她觉得自已不再孤单,傅寒川也在她心中扎根……
然而——
第三天的清晨,苏暖又一次怀揣着好不容易讨来、还温热的半碗米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那个角落时,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地面,以及地上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
她愣住了。
紧接着,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她循声跑去,躲在一個破棚子后面,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阵仗——好多穿着l面的人,好几辆漂亮的黑车子,还有拿着相机话筒的记者。
而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她照顾了两天两夜的那个少年。他看起来依然虚弱,被人搀扶着,但已经清醒了。
而紧挨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正对着记者话筒说话的,是另一个穿着漂亮棉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林雨晴。她声音清脆,带着一点被镜头关注的兴奋和恰到好处的担忧,讲述着“她”是如何“发现”并“照顾”了这个受伤的哥哥。
记者们的闪光灯对着他们不停闪烁,大人们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人注意到棚户后面,那个抱着半碗冷掉米粥、穿着单薄破旧毛衣、小脸冻得青紫、手腕上还有一道新鲜血痕的女孩。
苏暖呆呆地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傅寒川和林雨晴,怀里的粥碗那一点点可怜的温热,也彻底凉透了。
她看着那个她用了所有力气才温暖过来的少年,此刻正对着另一个女孩露出虚弱却感激的微笑。
一股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是委屈?是不解?还是……一种深深的、早已刻在她骨子里的自惭形秽?
从小被父亲嫌弃,被母亲“抛弃”,习惯了躲在角落里的她,看着那光鲜亮丽的一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样的世界,那样的人,本就不是她可以触碰和拥有的。
也许,林雨晴那样漂亮干净的女孩,才配救他。而自已……大概只是阴沟里的老鼠,偶然偷来了一点不该属于自已的温暖,现在,梦该醒了。
她抱着那碗冰冷的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少年,然后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突然变得喧闹、却再也与她无关的地方。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很快淹没了她小小的、孤独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