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十年后,我妈终于找到了我。
在那条散发着恶臭的下水道里。
她很着急。
她没问我为什么十三岁了,身高却还停留在八九岁。
没问我的左手去哪了。
也没问我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她只是像拖着一件货物,把我带上她的私人飞机。
一路上,她不停地看表,催促司机闯了十几个红灯。
最终,在一家顶级的私立医院门口,停了下来。
我看到病房里有一个面色苍白却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的女孩。
那是我二姐。
我们到的时候,护士正准备给她盖上白床单。
妈妈疯了一样扑过去。
我的女儿!你们不准动她!
可是,监护仪上那条再无起伏的直线,宣告着一切都已太迟。
我上前一步,想对姐姐,做最后的告别。
可妈妈却猛地转过身,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你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偏偏要躲在下水道里,让我们找不到!
哪怕!哪怕你提前一天被我找到也行啊!
她死死抓着我的衣领,疯狂地摇晃着我。
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捐你的心脏,想让你姐姐死,对不对!
你怎么能这么恶毒!你为什么不去死!该死的人是你啊!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是特地来找我回家的。
她只是,来找一颗能救姐姐的心脏的。
1
病房里,我的家人都在。
妈妈、爸爸、大哥林阳。
他们衣着光鲜,神情悲痛。
而我,穿着那身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破烂衣衫。
像一只误闯了王宫盛宴的肮脏老鼠。
与这间洁白的病房格格不入。
妈妈的一耳光,把爸爸和哥哥的目光吸引到我身上。
那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和十年前,人贩子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时我刚刚三岁,被人贩子塞进一辆面包车。
他们先是把我卖给了一户想要儿子的人家。
那户人家看到我是个女孩,当场就把钱要了回去。
还嫌恶地朝我吐了口唾沫。
我无奈被带回了人贩子的老巢。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我看到了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
他们的四肢都被从关节处生生打断。
像软体动物一样,只能趴在地上。
靠一块磨得光滑的木板,在地上蠕动。
我吓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连忙对着那群人贩子,用一种讨好怯懦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叔叔阿姨,我会听话的。
我会听话的。
我什么都能做……
十年后,我站在我血缘至亲的面前。
低着头,再一次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会听话的。
可他们谁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病床上那具美丽的躯体。
他们为二姐收敛遗体,送去火化,举办了一场风光的追悼会。
我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跟在他们身后。
没有人问我饿不饿,没有人问我伤口疼不疼。
更没有人问我,这十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切结束后,我跟着他们回到了家。
那栋坐落在半山腰的,记忆中如同宫殿般的别墅。
他们围坐在那张能坐下二十人的红木长桌上。
爸爸林远锋和哥哥林阳,强忍着悲痛,劝着妈妈秦雅容吃点东西。
她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了。
而我,只敢蹲在玄关的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
我也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让我头晕眼花。
不过,我已经很擅长应对这种感觉了。
当初,人贩子暂时留着我,却常常会忘了给我吃东西。
七岁那年,有一次我被饿了三天,饿到眼冒金星。
我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狗食盆里,看到了一块已经发馊的馒头。
那一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抢了就往嘴里塞。
那条比我还高大的狼狗瞬间扑了上来。
锋利的犬齿狠狠地嵌进了我抓着馒头的那只左手。
我不松手,它也不松口。
人贩子们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
我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那块馒头。
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条狗,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最终,那条狗被我吓退了。
我狼吞虎咽地吞下那块沾满了狗口水和我血水的馊馒头。
可是,我的左手,被咬得血肉模糊,腕骨森森,已然尽废。
人贩子把我拖了回去,看了一眼我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嫌恶地啧了一声。
这只手算是废了,留着也是浪费药。
于是,他操起一把砍柴刀,就像在砍一截碍事的树枝。
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如何忍耐饥饿。
2
他们终于吃完了饭,一个个面色沉重地上了楼。
临上楼前,爸爸好像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
他没有回头,只是吩咐张婶。
把她弄干净,找间客房安顿一下。
张婶帮我擦洗身上的时候。
看到我背后那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鞭痕。
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三岁被拐之前,她就在我们家当佣人了。
她说她还记得我。
她说,小姐你三岁被拐走前小小的、胖胖的。
最喜欢跟在二小姐身后,像个年画娃娃。
见谁都笑,特别可爱。
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
知语,你别怪先生太太。他们只是……只是因为二小姐的事,一时受不了,心里太痛了。
过段日子,等他们缓过来了,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从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沟下水道里,能回到这个窗明几净的别墅里。
我还有什么是不知足的呢
张婶帮我擦洗干净,给我安排了一间客房。
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柔软还带着阳光香味的大床。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张婶给我找来的一件二姐的旧衣服,走下了楼。
那件漂亮的公主裙,空荡荡地挂在我这副瘦小干瘪的身体上。
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滑稽又可笑。
当我出现在楼梯口时。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除了有昨天的厌恶,还有毫不掩饰的憎恨。
大哥林阳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我面前,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谁让你穿暖暖的衣服的!你也配!你休想取代她!
我捂着脸,嗫喏着说: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衣服穿……
他厌恶地从钱包里甩出一张黑色的卡,扔在我脸上。
然后对张婶吩咐:
带她去换上仆人的衣服!以后,让她自己去买!别再让她碰暖暖的任何东西!
爸爸和妈妈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
我刚要跟着张婶上去换衣服,别墅的大门被敲响了。
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他们听说我被找到了,特地过来了解情况,核实一些细节。
然而,警察的第一个问题,就让我如坠冰窟。
他看着手里的案卷,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我:
林知语,据团伙主犯交代,你在被拐卖期间,曾协助他们,亲手诱拐了五名儿童。这是不是真的
我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我七岁,左手刚刚被砍掉不久的时候。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发着高烧。
我听到人贩子们商量。
说我反正已经断了一只手,干活也不麻利了。
不如把剩下的三肢也砍断,让我跟那几个孩子一样,出去乞讨。
我怕极了,我不想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不想像他们一样,在地上蠕动着了此残生。
我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他们面前。
拼命地磕头,乞求他们。
我说我有用,我能干活,我什么都可以做。
一个女人贩子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她提议,让我去公园里,诱骗那些落单的孩子。
她说,小孩,总是更容易获得小孩的信任。
那天开始,他们给我穿上了干净合身的衣服。
每一顿饭,都能让我吃饱。
可那些孩子的哭声,却从此成了我每晚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3
是,还是不是
看到我不回答,警察有些不耐烦,加重了语气。
我看到爸爸妈妈和哥哥,脸上本来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在听到这句话后,迅速地转为了震惊。
以及一种彻骨的憎恨。
妈妈秦雅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我说你怎么这么会躲,原来是在外面乐不思蜀,跟着人贩子一起为非作歹,过上好日子了啊。
爸爸林远锋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林家,世代清白,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肮脏的后代。
哥哥林阳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我:
我妹妹暖暖纯洁得像个天使,你这种肮脏的狗杂种休想做我妹妹!
警察还在继续追问:
由你拐骗的五个孩子里,有一个因为反抗,被犯罪集团虐打致死,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叫小安的男孩,和我一样,被关在那个阴暗的下水道里。
他从未屈服,所以他死了。
临死前,他那双充满血与恨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我每晚的梦里,都会看到他。
可是,我迎着警察审视的目光。
只能拼命地摇着头。
还有一个女孩,被生生切断了四肢,割掉了舌头,扔到集市里乞讨,你记得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叫紫悦的女孩,和我一样,被买家退货。
他们为了榨干她最后的价值,把她变成了人彘。
在那个下水道里,每一个晚上,当她被拖回来的时候。
我都能对上她那双完全无神,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
但我还是只能,拼命地摇着头。
警察站了起来,对我父母说:
孩子被拐了十年,心理上可能产生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们建议,你们抓紧时间带她去进行心理治疗,等她情绪稳定一些了,我们再来做详细的笔录。
可我的父母,却像疯了一样,指着我大喊:
她也是个罪犯!是拐卖团伙的一员!
你们不是说她亲手诱拐了五个孩子吗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警察耐心地解释。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才七八岁。
远没有达到负刑事责任的年纪。
而且我是被胁迫的,本身就是受害者。
为首的警察甚至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
说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能只断了一只手活下来。
我是个很勇敢、很会保护自己的小孩。
哥哥林阳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极度恶心的表情,直接转身上了楼。
警察走后,我的爸爸妈妈,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一样,远远地站着。
最终,我父亲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扔在我脚下。
这里面有一百万。
拿着,滚出这个家,从此,我们和你,恩断义绝。
妈妈哭着把我推出大门。
你诱拐那些无辜的孩子时,有没有过一丝丝的良心
我想说,我只是想活下来。
我只是不想被砍断手脚,人不人鬼不鬼地。
像条蛆一样,在地上爬行。
但我嘴唇动了动,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个人,拿着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银行卡,走出了别墅的大门。
心中一片茫然。
在下水道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逃出去,回到自己的家。
我能清晰地记起小时候。
妈妈温暖的怀抱,爸爸宽厚的肩膀。
哥哥宠溺的笑容,和二姐温柔地照顾。
可为什么,当我真的九死一生回来时,一切都变了呢
到底是哪里错了
是我吗
可我错在哪里
错在我不该出生
还是错在我……不该那么努力地,活下来
如果我当初死在那里,是不是,一切就都是对的了
我正茫然地站在路边,被这个念头彻底吞噬。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我的大哥林阳,追了上来。
4
我以为他是来叫我回去的。
我下意识地对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谁知,他只是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冷冷地对我说:
暖暖的衣服,不应该穿在你这种罪犯身上。
爸妈的钱,更不应该给你这种人渣挥霍。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银行卡,又指着我身上的公主裙:
脱下来。
可是我除了这一身,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崩溃地摇着头,求他放过我。
大哥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身后的保镖,冷漠地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别墅走去。
仿佛身后即将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个高大的保镖,像两头恶狗一样向我扑来。
他们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挣扎、尖叫。
我想起了那个阴暗的下水道里,窝点里有些女孩长到十几岁。
就会被那几个男人,像这样撕扯衣服。
每一次,她们被按在身下后,眼神就会像死人一样。
为此,我十一岁那年,曾趁着一次翻垃圾的机会。
将自己的脸,狠狠地撞向了生锈的铁丝网。
我留下了一脸纵横交错、狰狞无比的伤疤。
这些伤疤,在那个豺狼窝里保护了我。
但它们却没办法,在我家里,再次保护我。
他们撕扯开我的衣服,露出我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伤口时。
我明显听到了他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可是最终,我还是被他们扒光了所有的衣服。
像一条狗一样,扔在了别墅区的路边。
我崩溃地哭喊,想找个下水道钻进去,躲起来。
可是这里是高档小区。
所有的下水道,都封得严严实实。
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小区的垃圾站。
从那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里,捡了一个纸壳箱,套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天黑。
每一个来扔垃圾的住户,看到我,都会吓一大跳。
然后在弄清楚我的身份后,骂骂咧咧:
这就是林家那个拐卖儿童的女儿吧真是晦气!
我们小区怎么能让这种人渣进来保安呢
很快,我被小区的保安像驱赶流浪狗一样请了出去。
我套着纸壳箱,赤着一双满是伤痕的脚。
狼狈不堪地,站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四周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我却无处可躲。
这一刻,我真恨自己没有死在当年的下水道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如果能再来一次,我宁愿当初就被人贩子打死。
宁愿被砍断手脚变成怪物。
也绝不该,为了活下来,去诱拐那五个无辜的孩子。
我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烂尾楼,钻了进去。
我爬到楼顶,看着几十米下,那如同蝼蚁般的人来人往。
我想,我不如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七年前,我苟活了下来。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死去的。
我身形摇摇欲晃,连续多日没有进食。
我感觉自己不用跳,一阵风就能把我吹下去。
于此同时,我家别墅。
妈妈接到一个警局打来的电话。
秦女士,打扰了。有些新情况跟你们同步一下。
我们对拐卖团伙的主犯进行了二次突审。他们的口供发生了重大变化。
林知语可能,并未真的参与当时的拐卖案。
她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电话挂断了。
妈妈还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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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烂尾楼上。
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
哟,这不是小七吗听说你找到亲生父母,回去当千金大小姐了
怎么,豪门的乞讨方式,比较特别
我猛地回头看去,居然是当年那个拐卖团伙里的一个核心成员。
外号暴龙的男人!
警察不是说,他们已经被一网打尽了吗
就是这个男人,在我七岁那年。
因为嫌我那只被狗咬废的左手碍事,就用那把砍柴刀。
像砍一截烂木头一样,毫不留情地砍了下来!
就是这个男人,在那个阴暗的下水道里。
像一头发情的野兽,趴在那些被拐来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身上!
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人。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他看到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样子,似乎很受用。
他那双肮脏浑浊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我只套着一个纸壳箱的赤裸身体。
却在看到我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时,扫兴地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小七,听说你家里人对你不是那么友好啊。
他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
还是我们这个大家庭温暖吧把你从三岁,一直养到了十三岁。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给你那些所谓的家人,一点小小的教训
我惊恐地摇着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脚后跟已经悬在了天台的边缘,随时都可能坠落下去。
可他却一把抓住了我唯一完好的右手手腕!
那力道,像是要将我的骨头生生攥裂!
他恶狠狠地朝我脸上吐了口唾沫,声音里满是威胁。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老子今天心情好,才跟你废话!
就在我被暴龙抓住的时候,我家别墅里。
妈妈接完电话后,失魂落魄。
她独自一人上了楼,坐在二姐暖暖那间粉色的公主房里。
一言不发,默默地流着泪。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二姐书架的夹层里。
那里面,似乎藏着一本粉色的笔记本。
她愣愣地看了那笔记本半天,才下定决心。
将那本上了锁的笔记本拿了出来,找到了钥匙。
笔记本上,是二姐生前亲笔写下的日记。
翻开第一篇,日期是去年她十五岁生日那天。
今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爸爸、妈妈和哥哥带我去了迪士尼,还为我包下了整晚的烟花秀,我好开心呀!但是,我又想起了我的妹妹知语,她被拐走了九年了。她的生日只比我小一天,明天,她应该就十二岁了。她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妈妈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她流着泪,继续往后翻。
三个月前的一篇日记里,二姐这样写道:
我的心脏好像不行了,医生说,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爸爸说,我们林家的血缘很特殊,只有至亲才能为我进行心脏移植配型。我唯一的希望,是我那个被拐了十年的妹妹。
我求爸爸去找她,不为别的,我只是想,在临死之前,能再见她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妹妹走失这十年来,家里从来没有真正尽心尽力地找过她。希望这一次,他们能真的把妹妹找回来吧。
秦雅容翻到了最近的一篇日记,那是姐姐去世前一周写的:
妹妹有消息了!爸爸和妈妈好像因此变得很疯狂,他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找到了妹妹,就可以把她的心脏换给我。
可是,她的心脏给了我,那她胸口的那个空洞,谁来为她填补呢不行,我绝对,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从今天起,我要偷偷地把医生开的药停掉。这样,等他们把妹妹找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嘻嘻。
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妹妹最后一眼。好想告诉她,姐姐好爱她。
6
看到这里,妈妈再也控制不住。
她抱着那本日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哭。
原来,暖暖的离世不是意外!
本来医生说她还有两到三个月的生存期,足够等到合适的配型方案。
可是因为他们那自私而又疯狂的念头。
二姐竟然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哭着,喊着,把二姐的日记拿给了楼下的爸爸和哥哥看。
客厅里,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爸爸林远锋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把……把知语,找回来
哥哥林阳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厌恶所取代:
无论如何,她也是个罪犯!是她害死了那些孩子!
夜深了。
我穿着暴龙那件散发着汗臭和烟臭味的宽大外套。
被他像一条狗一样,带到了我家别墅外的阴影里。
别墅内一片漆黑,只有二姐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能清晰地看到妈妈的身影,正失魂落魄地坐在里面。
暴龙用一把冰冷的匕首抵着我的后腰,低声威胁道:
小七,你只要乖乖带我去你家的书房,打开那个保险柜。
里面有多少钱,老子就拿多少钱。你们林家百亿家产,保险柜里那点钱,不过是毛毛雨。
拿到钱,我们就两清,我放你自由。
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像一个幽灵。
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的监控和保安,潜入了别墅。
来到了二楼的书房。
暴龙看着那个几乎有一人高的巨大保险柜。
高兴得一嘴大黄牙都咧了出来,搓着手就要冲上去。
就在此时,我不小心,将书桌上那个沉重的烟灰缸,碰倒在地。
哐当!
烟灰缸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激烈的脆响。
门外,立刻传来了妈妈警惕的声音:
远锋这么晚了还不睡
走廊上,响起了妈妈向书房走来的脚步声。
暴龙瞬间暴怒,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连忙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厚重的窗帘后面。
暴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躲了进去。
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
妈妈看到是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试探着伸出手:
知语……
我看到妈妈那张写满了悔恨和痛苦的脸,也愣了一下。
精神一阵恍惚,仿佛瞬间回到了我被拐之前。
那个被她抱在怀里撒娇的三岁午后。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
我背对着暴龙藏身的方向。
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对着妈妈说:
报——警!
妈——妈——报——警!
妈妈很疑惑,她显然没有看懂我的意思。
她向我走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却一把,抓到了我左臂那空荡荡的衣袖。
她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然后发出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
你的手!你的手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妈妈不是不关心我的左手去了哪里。
而是她从头到尾,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过。
随着妈妈的尖叫,我看到窗帘后面猛地动了一下。
暴龙显然是不耐烦了。
或者,他认为自己已经暴露了。
就在他即将冲出来的那一刻,我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将还在尖叫的妈妈推出了书房。
然后反手,咔哒一声,锁死了房门!
妈!报警!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门外大喊。
拐卖团伙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在书房里!快报警!
7
小贱人!你他妈找死!
暴龙猛地从窗帘后窜了出来。
他看清形势,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眼中瞬间迸发出疯狂的杀意。
他掏出腰里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一刀,就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小腹!
我没有躲。
在刀锋刺入身体的瞬间,我反而忍着剧痛,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用我那仅有的一只右手,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用我的后背,护住了那个冰冷的门把手。
暴龙见一时无法摆脱我,急得怒吼:
放手!让老子出去!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
我口中涌出大口的血沫,却抬起头,朝着他笑了笑。
那笑容,一定比鬼还难看。
我七岁的时候,就能跟疯狗拼命。
暴龙,你猜,我现在,在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
暴龙彻底怒了。
他挥舞着匕首,在我身上疯狂地乱刺。
背上、胳膊上、后脑……
我感觉自己的血,正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流逝,力气也随之抽离。
但我仍然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死死地抱住他。
我知道,我们家这里是顶级安保的富人区。
从妈妈的尖叫声算起,最多三分钟,别墅的保安队就会赶到。
最多十五分钟,最近的派出所就会抵达。
我只要,再撑一会儿。
暴龙的匕首,似乎卡在了我的肋骨中间,一时拔不出来。
他愤怒地放弃了匕首,改用拳头,雨点般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
我眼前阵阵发黑,嘴巴里、鼻子里都是温热的鲜血。
不知道是血倒灌进了肺里,还是肺叶已经被他戳破了。
我觉得,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我要死了吗
终于,要死了吗
真好。
七年前,我就该死了。
就在我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秒。
身后的那扇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破开!
我看到,我的爸爸林远锋,带着十几个手持防爆棍、身材强壮的保安。
如同天神下凡般,冲了进来。
我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是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
我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躺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病床上。
我缓缓转过头,看到了旁边。
那三双写满了焦急、担忧和无尽悔恨的眼睛。
我心中,涌起了一阵失望。
我居然,没有死掉。
知语!你醒了!
大哥林阳第一个冲了过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病床边。
这个一向高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涕泪横流:
知语,对不起!是大哥错了!大哥混蛋!
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原谅大哥……
爸爸和妈妈也围了过来,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给我道歉。
我一阵恍惚。
他们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爸爸握着我唯一完好的右手,哽咽着告诉我:
知语,你放心,那个叫暴龙的畜生,已经被抓了。
那个犯罪团伙的最后一个成员,也彻底落网了。
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
期间,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爸爸和大哥也天天过来看我。
他们给我请了全国最好的护工,给我买来各种各樣漂亮的衣服,各种好吃的补品。
三个人变着法地,想逗我开心。
可是,这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8
出院那天,他们把我接回了别墅。
我原本那间小小的客房,已经换成了一间梦幻般的公主房。
衣柜里,塞满了那些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漂亮得像星星一样的裙子。
可我,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几天后,上次那几位警察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是代表警队,给我送来了一面智勇双全,一心为民的锦旗,和一枚金光闪闪的见义勇为奖章。
以表彰我在协助抓捕暴龙过程中的巨大贡献。
在例行的拍照合影后,警察提出告辞。
就在这时,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使用,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为首的那位警官,轻声问道:
叔叔,当年,我参与诱拐的那五个孩子,现在……有找回来的吗
警察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有一个叫晓帅的男孩,三个月前,刚刚被他的父母找到。
我继续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能,见一下他吗
警察答应我,回去就立刻安排。
妈妈再也忍不住,她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放声大哭:
知语,我的孩子……当年那五个孩子的事情,真的不怪你!
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当时因为你姐姐的死,疯了!
把自己所有的无能、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你的头上!
你没有错,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表现最好的小孩了……
我抬起仅有的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然后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还是,想去见一见他。
第二天,妈妈带着我,在警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中档小区。
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后,我看到了客厅里,那个正在玩积木的小男孩。
是他,晓帅。我记得他的脸。
晓帅看到我这张疤痕交错的脸,先是有些困惑。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那空荡荡的左边衣袖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
小七姐姐!你也被救出来了!太好了!
我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对不起。
他吓坏了,慌乱地想要把我扶起来:
小七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摇着头,泪如雨下:
当年,是我把你骗走的。是我,让你和你的家人分开了那么久,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对不起。
晓帅的脸上,却写满了疑惑。
小七姐姐,你说什么呢明明是那个穿花裙子的坏阿姨把我骗走的呀。
当年,你只是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吃棉花糖。
那个坏阿姨指着你们说,你看,那两个哥哥姐姐有棉花糖吃,阿姨带你也过去,跟他们一起吃。
整个过程,你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呀。我记得很清楚的。
我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原来……原来我是这样,配合他们诱拐小孩的吗
原来,我从始至
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吗
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将这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恐惧、自责和悔恨,都化作了泪水。
晓帅被我吓到了,他伸出小小的胳膊,笨拙地,抱住了我。
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9
晓帅天真而又笃定的话语,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我尘封七年、早已被我自己判了死刑的记忆枷锁。
原来,我从未对那些孩子开口说过一句话。
原来,我最大的罪孽,只是在那一天,和另一个人,分享了一根奢望已久的棉花糖。
我不是加害者。
我只是一个……
站在地狱边上,看着另一个孩子被推下去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我趴在晓帅小小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沉冤得雪的释放,有自我和解的轻松。
但更多的,是为那个七岁的自己,而感到的无尽悲伤。
站在门口的妈妈,听清了晓帅的每一句话。
她再也无法站立,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早已将她的衣襟彻底浸湿。
我以为,在真相大白之后,我会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可看着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我心中却只剩下一片荒芜。
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被困在了那场由悲剧和误解交织而成的风暴里,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
从晓帅家回来后,我和家人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静。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用一种近乎讨好的方式,拼命地想用物质来补偿我。
大哥林阳收起了他那些昂贵的礼物。
爸爸林远锋也不再每天都逼我吃那些我根本消化不了的补品。
他们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我依旧很少说话。
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的失语症,需要时间和家人的耐心。
于是,他们便用行动,笨拙地开始学习如何去爱。
妈妈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佣人。
她开始亲手为我准备一日三餐,每一道菜,都做得软糯无比。
方便我用仅有的一只右手进食。
她不再提姐姐,也不再逼我回忆过去。
只是在我偶尔从噩梦中惊醒时,会默默地走进来。
像我三岁时那样,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直到我再次睡去。
爸爸林远锋放下了公司所有的业务。
他开始每天陪我坐在花园里,给我念书读报。
他念得很慢,很认真,遇到我不感兴趣的,他便立刻换掉。
他那双曾经只懂得签阅文件的手,开始学习如何为我梳理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头发。
大哥林阳则成了我的专属司机和保镖。
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每天开着车,带我去看海,去山顶看日出。
去所有安静而又美好的地方。
他话不多,只是在我看着远方发呆时,会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
然后站在我身后,为我挡住所有不必要的纷扰。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漫长而又无声的赎罪。
我知道,姐姐暖暖的日记,像一把刀,刻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仅仅是悔恨,更是一种永远无法被原谅的对自己灵魂的审判。
他们失去了暖暖,又差一点,永远地失去了我。
这种双重的痛苦,将伴随他们的余生。
10
一年后,在爸爸的坚持下,我接受了安装义肢的手术。
当那只冰冷的机械手掌,被安装在我空荡荡的左臂上时。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主动地对身边的妈妈,说出了一句话。
妈,不好看。
妈妈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
好看,我的知语,怎么都好看。
从那天起,我开始慢慢地,重新学习说话。
我开始和他们交流,开始尝试着,重新融入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我们一家人,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家庭那样。
坐在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在周末的午后,打理花园里的花草。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狗。
无论是多名贵的品种,只要我看到,就会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再也没有穿过任何裙子。
我习惯了用宽大的长袖衣物,包裹住自己那满是伤疤的身体和冰冷的义肢。
我依旧会在深夜,从那个充斥着铁锈味和哭喊声的下水道里惊醒。
每一次,妈妈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房间,抱着我,无声地流泪。
我知道,她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噩梦。
哥哥林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骄傲和张扬。
他变得沉默寡言,将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再也没有交过任何一个女朋友。
有人说,他是在替他那早逝的妹妹,守护着这个家。
爸爸林远锋,则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将公司全权交给了哥哥,自己则成了一名儿童保护志愿者。
将后半生,都投入到了寻找被拐儿童的公益事业中。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背负着过去,努力地向前走。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们一家人,第一次一起去了暖暖的墓地。
我将一束暖暖最喜欢的向日葵,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照片上,姐姐的笑容,依旧温暖得像个小太阳。
我伸出那只机械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照片。
在心里对她说了声:谢谢你,姐姐。
谢谢你,用你的生命,换回了我回家的路。
妈妈和爸爸站在我的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因为十年分离和巨大误解而产生的裂痕,或许永远无法被完全缝合。
那些伤疤,将成为我们每个人身上,永恒的印记。
但我也知道,从今天起,我们会带着这些伤疤,带着对暖暖无尽的思念。
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