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苗疆神医顾怀深,但他总偏袒那个对我下毒的小师妹,她还小,不懂事,你让让她。
每次毒发时的痛苦,他温柔的救治,小师妹得意的笑容,成了我每日的循环。
直到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小师妹又一次不小心下了会让我流产的毒。
顾怀深只是道: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我彻底死心,假死脱身。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苦心钻研,终于学会了一点他的医术与她的毒术,在南疆边城开了间小医馆,招了个哑巴学徒帮忙。
他做事细致,眼神总是追随着我,却从不多事。
直到那日我为病人施针,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这针法,谁教你的
01
我嫁给顾怀深的那晚,红烛燃了整整一夜。
他是南疆最有名的神医,我是中原商贾之女。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只因一场蔓延中原的瘟疫,他救了我全家性命,我便一颗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为了追求他,我死缠烂打,还央求阿爹还把一半家财给我做嫁妆。
阿爹说,南疆路远,苗疆风俗迥异,怕我受苦。
我那时满心满眼都是他一身月白长衫,温润如玉的样子,哪里听得进这些。只觉得能嫁与他,便是天涯海角,也是甜的。
花轿抬进这处位于苗疆腹地的竹楼时,我听着窗外陌生的虫鸣,心里满是憧憬。
交杯合卺,他的手很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笑,温声说:浅浅,此后定不负你。
我羞红了脸,靠在他怀里,觉得此生圆满不过如此。
可这圆满,只维持了不到三日。
第三日清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小师妹,阿雅娜。
她穿着一身色彩斑斓的苗疆短裙,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肢,赤着脚,银铃叮当,像山间最精灵古怪的鸟儿,一头撞进顾怀深的书房,声音又脆又甜:师兄!我新得了好些药材,你快帮我看看!
顾怀深那时正在教我辨认几味南疆特有的草药,闻声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纵容和无奈: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撞。快来见过你嫂嫂。
阿雅娜仿佛这才看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像带着刺,撇了撇嘴:中原女子,果然娇弱得很。师兄,你怎么喜欢这样的
我有些尴尬,但仍维持着笑意:妹妹说笑了。
她却不再看我,只缠着顾怀深说那些药材的事。
从那日起,我的苦日子便开始了。
先是晨起喝的粥里,无端多了几分涩味,喝下不久便腹痛如绞。
顾怀深为我诊脉,眉头微蹙,很快配了解药给我。药到病除,他轻描淡写:怕是新来的厨娘不熟悉食材,误放了东西,我已打发她走了。
我信了。
后来是沐浴的香膏,用了之后浑身起红疹,又痒又痛。
顾怀深为我敷药,语气依旧温和:南疆潮热,易生霉瘴,许是香料受了污染,下次换一种。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将那点疑虑压了下去。
再后来,是熏香、是茶点、是触碰过的花草……各种防不胜防的手段。
中的毒一次比一次隐秘,一次比一次凶险。
痛苦一次次袭来,又一次次被他温柔地化解。
他每次都会替我解毒,耐心安抚,但提及阿雅娜,他总是那句:阿雅娜自幼长在山野,被我师父宠坏了,性子直率,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她只是孩子心性,并非有意。
浅浅,你是嫂嫂,让让她。
我的心,在那周而复始的毒发与救治中,在他一次次轻描淡写的不懂事中,慢慢凉了下去。
我不是没有质问过,没有反抗过。
可每次我刚提起话头,阿雅娜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要么是练功走火入魔,要么是试药中了奇毒,总能轻易地将顾怀深从我身边拉走。
他离开的背影总是那样匆忙,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荡的竹楼,忍受着体内残存的毒痛,一点点品味着他的偏袒和冷漠。
我渐渐明白,在这座美丽的竹楼里,我才是那个外人。
他们师兄妹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是我这个半路出现的嫂嫂根本无法撼动的。
甚至有一次,我毒发剧烈,呕出血来,他却因陪着采药扭伤脚的阿雅娜,迟迟未归。
那一次,我在冰冷的竹地板上躺了半夜,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最后是他药庐的小童发现了我。
他回来后,满脸愧疚,守了我一天一夜。
我醒来时,他握着我的手,眼底泛着红丝:浅浅,对不起,我绝不会再让你出事。
那时,我居然又可耻地心生了一丝希望。
可这希望,很快又被阿雅娜甜甜的师兄声打碎。
我的心,在那反复的折磨中,终于彻底冷了。
我不再抱怨,不再质问,甚至在他为我解毒时,还会轻轻说一句:多谢夫君。
他似乎松了口气,以为我终于想通,学会了懂事。
他并不知道,我只是在默默地,为自己准备一条离开的路。
直到那个雨夜,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02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独自坐在窗边,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针脚细细密密,带着一点微末的希冀和苦涩的甜。
顾怀深被附近寨子的族长请去诊治急症,今夜未必能归。
阿雅娜倒是在家,安静得出奇。
这反常的宁静让我心头莫名有些不安。
晚膳时,伺候我用饭的嬷嬷端来一碗鸡汤,笑容有些勉强:夫人,您近日气色不佳,这是神医出门前吩咐给您炖的,用了好些温补的药材,您多用些。
我瞥了她一眼,她是顾怀深的人,平日里还算恭敬。
鸡汤闻起来很香,带着淡淡的药味。
我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刚要送入口中,眼角余光却瞥见廊下拐角处,一片彩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是阿雅娜。
她在那看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我暗中翻看顾怀深的医书,辨认草药,虽还未精通,但对一些常见毒物的气味已有了些许了解。
这汤闻着虽香,但那丝极淡的、被浓郁药气掩盖住的异样甜腥,让我寒毛直竖。
是碎玉散,沾上一点,便能令孕妇悄无声息地滑胎,对母体损伤极大。
她竟恶毒至此!
我放下汤匙,声音尽量平稳:嬷嬷,我今日有些腻,不想喝汤,撤下去吧。
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夫人,这汤是神医特意……
我说撤下去!我猛地提高声音,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嬷嬷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端着汤碗匆匆退下。
我扶着桌沿,手心一片冰凉冷汗,小腹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
孩子……我下意识地捂住尚且平坦的小腹。
夜里,我辗转反侧,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突然,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仿佛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撕扯。
我疼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不对,我明明没有喝那汤!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晚膳时用的茶水,想到睡前嬷嬷贴心点燃的安神香……
防不胜防!真是防不胜防!
血,温热的血,顺着腿根流下,染红了床褥。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来人……怀深……救救我的孩子……我嘶声力竭地呼喊,声音在雷声中微弱得可怜。
竹楼里空荡荡的,回应我的只有瓢泼雨声。
我挣扎着爬下床,拖着不断流血的身体,艰难地向门口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冷,彻骨的冷。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竹楼的门终于被推开。
湿漉漉的顾怀深冲了进来,显然是冒雨赶回的。
他看到屋内的情形,脸色瞬间惨白。
浅浅!
他冲过来抱住我,手指颤抖地搭上我的脉搏,又迅速查看我的情况。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我不愿深究的了然。
孩子……我的孩子……我抓着他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泣不成声。
他红着眼睛,手忙脚乱地取银针,拿药瓶,声音是哑的:别怕,浅浅,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这一次,他的医术依然高明,稳住了我崩漏的血,缓解了我身体的剧痛。
可是,我知道,孩子没有了。
那个在我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让我感受他的胎动,就化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他守在我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睁着眼,望着竹楼的顶棚,眼泪早已流干,心底只剩一片死寂的荒芜。
第二天,阿雅娜来了。
她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怯生生的表情,眼神却藏着一丝挑衅和得意。
嫂嫂,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啜泣起来,我只是看师兄近日劳累,想帮你配一副安神的药,没想到拿错了药材……师兄已经骂过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怀深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疲惫和愧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那句:浅浅,阿雅娜她……她知道错了,这次我一定重重罚她……
我看着他们师兄妹二人,一个虚伪白莲,一个偏袒糊涂。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忽然笑了,声音干涩沙哑:出去。
顾怀深一愣:浅浅……
都出去。我闭上眼,不再看他们一眼。
心死,莫过如此。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也彻底斩断了对他最后一丝情谊。
顾怀深,你的医术能救我的身,却永远医不好我的心了。
等身体稍好,能下床走动后,我便开始暗中筹划。
顾怀深因愧疚,对我看管放松了许多,药材银钱也随我取用。
我利用这点,一边假装顺从养病,一边更加疯狂地研读他书房里的医书毒经,辨认药庐里的各类药材。
我本就通晓文墨,记忆力甚好,加之仇恨与求生欲驱使,进步飞快。
我甚至偷偷潜入阿雅娜炼制毒物的房间,记下她的配方和手法。
期间,阿雅娜并未收手,一些小打小闹的毒,我竟能自己悄悄解了。
这让我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我必须走,否则迟早会真的死在她手里,而顾怀深,永远只会说她不懂事。
时机很快到来。
南疆一年一度的山神祭要到了,寨子里十分热闹,顾怀深作为神医,要主持许多仪式,阿雅娜也会跟在他身边帮忙。
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偷偷配好了假死药——一种能让人脉搏断绝、气息全无,如同真正死亡的奇药,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又悄悄准备好一路所需的盘缠和易容之物。
山神祭前夜,我平静地喝下了那碗毒药。
03
山神祭的前夜,寨子里已经提前热闹起来,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鼓乐声,更衬得我这间竹楼冷清寂寥。
顾怀深来看过我一次,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新染上的草药香。
他坐在我床边,替我掖了掖被角,语气是近日来少有的温和:浅浅,明日山神祭,寨子里事多,我恐怕无法分心照顾你。你好好歇着,需要什么就让嬷嬷去取。
烛光下,他的侧脸依旧清俊,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试图弥补的殷勤。
若在以往,我或许会为这点温情心动。
可现在,我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我微微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好,你放心去吧。
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等你养好身子……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温顺,甚至努力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我知道。
我这难得的软化似乎取悦了他,他眉头舒展了些,又陪着我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回头道:明日我让阿雅娜留在药庐,不让她过来扰你清净。
我点点头,心里却明镜似的。阿雅娜岂是那么听话的人更何况,她明日必定想方设法要跟在顾怀深身边,享受众人的瞩目,怎会甘于留在冷清的药庐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机会。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我立刻从床上坐起,眼神一片清明。
我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是我近日悄悄备好的东西:一小包配好的假死药粉,几件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一些散碎银两和易于携带的金饰,还有一小盒用来易容改装的药膏和染料。
假死药是我从顾怀深一本极其古老的医书孤本上找到的方子,加以改良而成。服下后三个时辰,便会气息停止,脉搏消失,浑身冰冷,与死人无异。但十二个时辰后,药效自解。
风险极大,若中间出了任何差错,或是被提前下葬,我便真的回天乏术。
但这是我唯一能彻底摆脱他们,重获自由的机会。
我必须赌一把。
我将假死药粉混入一杯清水里,看着那点白色粉末迅速溶解,水面恢复平静,如同我此刻决绝的心。
没有犹豫,我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迅速滑入喉管。
我换上一早准备好的素色中衣,平静地躺回床上,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起初并无甚感觉,渐渐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四肢百骸开始蔓延,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仿佛沉入冰冷的湖水深处。
最后映入脑海的,是顾怀深一次次为阿雅娜开脱时无奈的神情,是阿雅娜那双含着恶毒笑意的眼睛,是那夜满地刺目的鲜血和冰冷的雨……
还有,我对自由和新生的渴望。
等我再次恢复微弱意识时,是被一阵压抑的哭声和惊慌的喊叫声吵醒的。
药效还未完全过去,我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但听觉却在慢慢恢复。
是那个伺候我的嬷嬷,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神医!夫人……夫人她没气了啊!
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搭上了我的脉搏。
我感觉到顾怀深的指尖在我腕间停留了许久,最后无力地滑落。
浅浅……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试图往我体内输送内力,又慌忙拿出银针施救,但一切都是徒劳。
我的身体,在假死药的作用下,已然是一副生机断绝的躯壳。
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嬷嬷哭嚎着,对了!阿雅娜姑娘……她下午来过!说是给夫人送安神汤!
房间里瞬间死寂。
片刻后,是顾怀深压抑着巨大怒火的低吼:阿雅娜!让她滚过来!
很快,一阵银铃急促的响声伴着阿雅娜委屈的辩解传来:师兄!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来看看嫂嫂,汤她根本没喝!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
够了!顾怀深猛地打断她,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疲惫,我一次次信你,纵容你!如今……如今她死了!一尸两命!你满意了!
师兄!你为了她凶我!阿雅娜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我说了不是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接着是拉扯和哭泣的声音。
我心中一片冰冷嘲讽。到了这一步,他竟还在和那小师妹纠缠不清。
查!给我查!顾怀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查清楚夫人今日接触过所有东西!若是让我知道是谁……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了。
药力再次涌上,我的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
按照南疆习俗,未足寿且横死之人不宜停灵过久,需尽快入土为安。
加上次日便是重要的山神祭,寨子里不愿冲撞山神,我的葬礼办得匆忙至极。
我被装入棺木,抬往寨子外的乱葬岗。
一路上,我都能听到外面隐约的议论声和顾怀深压抑的咳嗽声。
他竟亲自跟着送葬的队伍。
棺木入土,泥土一锹一锹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令人窒息。
直到外面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彻底安静下来,我才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去抠动棺木内壁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小小机关。
那是我利用平日收集的微弱毒液,悄悄腐蚀出的一个薄弱点。
配合着体内逐渐消散的药力,我一下下撞击着那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木板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潮湿浑浊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贪婪地呼吸着,用尽最后力气,从那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爬了出去。
重见天日时,已是深夜。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冲刷着我满身的泥土和狼狈。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荒凉的新坟和远处寨子的点点火光,毫不犹豫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没入了漆黑的雨林之中。
顾怀深,阿雅娜,永别了。
林浅浅,已经死了。
04
离开苗疆核心寨子的区域,我一路向北。
南疆多山多林,毒虫瘴气遍布,路途艰险莫测。
我一个刚刚小产、身体虚弱的中原女子,行走其间,困难可想而知。
但强烈的求生欲和那股不愿再回头的不甘支撑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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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从顾怀深和阿雅娜那里学来的粗浅知识,辨认可食用的野果,避开有毒的植物和危险的虫蛇。
用易容药膏将自己白皙的皮肤染得蜡黄,点上麻子,穿上那身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打扮成最不起眼的逃荒妇人模样。
遇到寨子或是村落,便用随身带的散碎银钱换取干粮和必要物资,偶尔遇到有人患病,我也会小心翼翼地出手诊治,换些盘缠,但从不显露真正医术,更绝不碰毒术。
我深知,顾怀深医术毒术冠绝南疆,找他治病解毒的人遍布各地,稍有不慎,泄露了踪迹,便是万劫不复。
我必须足够小心,足够隐蔽。
一路走走停停,风餐露宿,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心却一点点活了过来。
再也没有防不胜防的毒药,再也没有令人心寒的偏袒,再也没有需要我懂事去忍让的小师妹。
天地广阔,虽然艰难,但我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自由的。
大约两个月后,我来到了南疆的边陲小镇——白石镇。
这里距离顾怀深所在的寨子已有数百里之遥,汉苗杂居,民风相对淳朴,管理也较为松散。
镇子不大,依山傍水,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往来商旅不少,显得有几分热闹。
我决定在此落脚。
用最后所剩不多的银钱,租下了镇尾一处临街的、带着个小院子的陈旧木楼。
木楼久无人居,有些破败,但收拾一下,开间小小医馆,勉强够用。
我给自己改名念安,林念安。
悼念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子,祈求此生余岁平安。
念安医馆便悄然开了张。
起初,镇上的人见我是个外乡来的年轻女子,面容普通,甚至有些病态的蜡黄,并不信任我的医术。
医馆门庭冷落。
我也不急,慢慢整理药柜,熟悉周边山林的药材,偶尔为上门求助的穷苦人家看看小毛病,诊金随意,甚至分文不取。
日子清贫,却踏实。
渐渐地,镇上开始流传,新来的念安娘子虽年轻,但医术不错,尤其擅长针灸,心地也好。
求医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我谨记教训,只显露七八分医术,且绝不沾染任何与毒相关的东西,开的方子也以稳妥为主。
但我对医术确有天赋,加之那段时日疯狂研读顾怀深的藏书,底子打得极好,寻常病症往往能药到病除。
医馆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虽不富裕,但维持温饱已不成问题。
我开始尝试配制一些药效更好的金疮药、风寒散,卖给过往的商队,换些盈余。
生活仿佛终于对我展露了一丝温和的面貌。
唯一让我感到不便的是,医馆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人,采药、晒药、研磨、抓药、看诊、打扫……实在分身乏术。
我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老实可靠、不多话、不会多问的帮手。
我在医馆门口贴了一张招学徒的告示,要求很简单:吃苦耐劳,沉默寡言。
来应征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嫌工钱低,就是嫌活计杂。
直到三天后的傍晚,一个男子敲响了我的院门。
那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苗布短衫,身形高而瘦,背着一个破旧的背篓,脸上……有着明显的烧伤疤痕,从左额角蜿蜒至下颌,看起来有些可怖。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很黑,很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看到我,似乎有些局促,指了指门口的告示,然后摆了摆手,张了张嘴,发出几声模糊嘶哑的啊……啊声。
是个哑巴。
我心里微微一动。
他递给我一张粗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阿南。下面是一行稍小的字:采药,杂活,都可做,管饭即可。
字迹拙劣,像是初学。
我打量着他。他看起来虽然落魄,甚至面容破损,但手脚干净,眼神澄澈,没有那种油滑之气。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哑巴。
不会多问,不会多言。
这似乎完美符合我的要求。
识字我问。
他点点头,又指指纸上的字,摇摇头,意思是认得一些,写得不好。
以前采过药
他再次点头,从背篓里拿出几株新鲜的草药,处理得十分干净利落,根须完好。
我看了看,确实是附近山间常见的药材,采摘的手法甚至称得上专业。
为什么想来这里
他沉默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脸,又指了指我的心口,然后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我明白了。因为他容貌有损,又口不能言,处处遭人嫌弃,而我这里招人不同,他求一份安身立命之所。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心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触。
我这里工钱不高,活也多,但一日三餐管饱,后面有间杂物房可以收拾出来给你住。我看着他,你可愿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黑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彩,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重逾千斤地点头,然后朝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于是,阿南便留了下来。
05
阿南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他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眼里有活,几乎不需要我吩咐,就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研磨药材,火候掌握得极好;晾晒草药,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时机;采回来的药材,品相极佳,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根据我的药方提前称量、分拣好药材,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
有他在,我省心了许多,能更专注于钻研医术和接待病人。
医馆的生意越发好了。
他性情也十分沉静,除了必要的啊啊声和手势交流,平日几乎像个影子,安静地待在药柜后或院子里做事。
偶尔抬眼看向我时,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护。
起初我有些不适,但看他始终恪守本分,并无任何逾矩之举,也就慢慢习惯了。
或许是他感激我给了他容身之处吧,我想。
只是偶尔,在他低头认真捣药,或是侧身为我挡开拥挤的病人时,那专注的侧脸轮廓,会让我心头莫名闪过一丝异样。
那轮廓……竟隐隐有几分熟悉。
但我随即失笑,压下这荒谬的念头。
顾怀深此刻应该还在他的寨子里,或许已经查明了我的死因,正与他的小师妹纠缠不休,怎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还变成这般模样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定是我多心了。
阿南的学习能力很强。他认得字,虽然写得歪扭,但对我给他的医药图谱和基础汤头歌诀看得极用心,进步神速。
不过两三个月,他已能熟练辨认大部分常用药材,甚至能在我看诊时,提前为我准备好可能用到的银针、药膏等物。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便能明白我的需求。
日子如水般平静流过。
直到那日,镇上的猎户抬来一个急症病人。
是猎户的头领赵大哥,在山里被一种罕见的毒蛛咬了,小腿肿胀发黑,人已高热昏迷,情况危急。
这种毒蛛的毒性,我只在顾怀深那些深奥的毒经上看到过记载,解法复杂,需以金针渡穴,逼出毒血,再辅以特制的解毒散。
镇上其他郎中看了都摇头,让准备后事。
猎户们哭求到我这里。
人命关天,我无法见死不救。
深吸一口气,我决定冒险一试。
我让阿南帮我将病人抬进内室,屏退众人,只留他在一旁帮手。
取出金针,在油灯上灼烧消毒,我凝神静气,回想毒经上的针法图解,认准穴位,缓缓刺入。
这套针法极为繁复,对力度、深浅、顺序要求极高,极耗心神。
我全神贯注,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阿南在一旁,适时地递上擦汗的软布,又按照我的吩咐,将捣好的解毒药草敷在伤口周围。
他的动作轻缓而准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打扰我。
施针到了最关键处,需要同时捻动三根金针,以特殊手法导入内力,激发药性,逼出最深处的毒血。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正要运劲。
突然,一旁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我捻针的手腕。
我一怔,诧异地抬头看向阿南。
只见他眉头微蹙,盯着我施针的手法,黑沉的眼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担忧、不赞同,甚至还有一丝……震惊
他指了指其中一根针下针的深度,对我摇了摇头,又指了指病人已然开始微微渗出血珠的伤口。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认为我这一针下去,力道稍过,可能会伤及病人已然脆弱的经脉,导致毒血加速扩散。
可他……一个哑巴学徒,怎会懂得如此精深的针法关窍
这绝非普通采药人能有的见识!
我心下骇然,但此刻不容多想。基于这段时间对他的信任,以及他眼神里的笃定,我鬼使神差地减轻了力道,变换了一个更温和的捻针手法。
毒血被顺利引出,黑色的血液滴入床下的铜盆中,发出嗤嗤的轻响。
病人肿胀的小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脸色也渐渐恢复。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收回金针,我吩咐阿南:用我配的‘清蕴膏’给他敷上,内服三日的解毒汤。
阿南点点头,熟练地操作起来。
我走到一旁净手,心却怦怦直跳,方才的疑虑再次涌上心头,且越来越清晰。
他刚才那个眼神,那个阻止我的动作,绝非偶然。
收拾妥当,送走千恩万谢的猎户们,已是夜深。
医馆内只剩下我和正在擦拭柜台的他。
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侧脸上那可怖的疤痕,明明灭灭。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南。
他停下动作,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仿佛傍晚那突如其来的干预从未发生过。
你今日……我斟酌着语句,似乎对那针法颇有见解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慌乱,连忙摆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笨拙地比划着,意思是:我看娘子你是这样做的,我瞎想的,不对。
他的表演毫无破绽,像一个生怕被责怪的多嘴学徒。
可我心底那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滋生。
我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无事,你做得很好。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他如蒙大赦,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回了后院他的小屋。
我站在空荡荡的医馆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乱如麻。
他到底是谁
06
自那日之后,我便对阿南多了几分留意。
越是观察,我心里的疑窦便越深。
他处理药材的手法太过熟稔老道,一些需要多年经验才能把握的炮制火候、研磨细度,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甚至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对药材珍稀程度的精准判断,绝不像一个普通学徒。
他对我医术的领悟力也高得惊人。有时我不过随口提点一句某味药的药性,他下次便能举一反三,运用到实际中去。
还有他的眼神。
那双深黑的、沉静的眼睛,总是在我低头写字、配药、为病人诊脉时,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有关切,有探究,有隐忍,有时甚至带着一种浓烈的、我读不懂的痛楚和悔恨。
这绝不是一个学徒看馆主应有的眼神。
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中盘旋,让我寝食难安。
我必须试一试他。
这日,我故意在配制一款治疗风湿的药膏时,不小心将一味带有微毒、需要精准把控用量才能以毒攻毒的草药——蛇涎草多放了些许。
然后我假装临时有急事,对正在捣药的阿南道:阿南,这药膏还差最后一步研磨,你帮我做完,注意火候,文火慢焙即可。我去去就回。
说完,我不等他反应,便快步走出了医馆,绕到后院,透过窗棂的缝隙,悄悄观察着他的动静。
只见他走到药炉边,拿起我配置好的药膏半成品,低头仔细闻了闻。
下一刻,他背影猛地一僵!
他倏然转过头,看向我离开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慌
他立刻放下药罐,动作急促地翻找出我存放蛇涎草的药匣,确认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迅速取出几味解毒中和的药材,手脚极其利落地开始重新调配药膏,将那过量蛇涎草的毒性完美化解。
整个过程中,他那份沉稳、精准、以及面对突发毒况时的从容不迫,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医馆学徒该有的能力范畴!
那分明是常年与剧毒打交道、且医术极高之人才能有的反应!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顾怀深。
果然是你。
你竟然找到了这里。
易容改装,伴装哑巴,潜伏在我身边。
你想做什么
是发现我没死,来看我的笑话还是觉得戏弄我于股掌之间,格外有趣抑或是……你那小师妹又有了新花样,派你来赶尽杀绝
无数的猜测和过往被毒害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抑制住冲进去撕破他伪装的冲动。
不能冲动。
他现在是阿南,是我的学徒。我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指认他是顾怀深。
更何况,他的医术毒术远高于我,若真撕破脸,我毫无胜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平静,才若无其事地走回医馆。
事情办完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走到药炉边,看了看那已经被他重新调配好的药膏,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火候正好。
他紧紧盯着我,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异样。
我垂下眼,假装整理药材,避开他的视线。
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比划什么,但最终又缓缓放下,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做事。
但从那之后,我们之间那层看似和谐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较量。
我一方面心惊胆战,时刻提防着他,另一方面,却又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逃离,获得新生,你为何还要阴魂不散地出现
既然你愿意演,那我便陪你演下去。
我倒要看看,你这般费尽心机,究竟意欲何为!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模仿他,从他身上偷师。
他处理药材的手法,他应对疑难杂症时偶尔流露出的思路,甚至他无意中展现出的、对某些毒物特性的了解……都成了我疯狂学习的养分。
我的医术和毒术,在这种诡异的、提心吊胆的氛围中,竟飞速地提升着。
有时,我甚至会故意配制一些复杂的、甚至带有轻微毒性的方剂,或是请教他一些刁钻的医药问题,试探他的深浅。
他总是先露出一副茫然笨拙的样子,比划着表示不懂。
但在我坚持追问下,他又会苦思冥想后,用最笨拙的手势和最简单的字词,懵懂地给出一个恰好能解决我疑惑的答案。
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那条介于学徒和神医之间的模糊界限上。
我们就像在下一场无声的棋,彼此试探,彼此伪装,彼此心知肚明,却又谁也不肯先戳破那层伪装。
07
闷热的午后,医馆里病人不多。
我正给一位老人家写着调理风湿的方子,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念安娘子!救命!快救救我当家的!
一个妇人哭喊着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汉子,抬着一个面色青黑、浑身抽搐的中年男人。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病人放在诊榻上。
我上前一看,心里便是猛地一沉。
病人嘴唇紫绀,呼吸微弱,嘴角还残留着白沫,典型的严重中毒症状。
怎么回事我一边迅速检查,一边急声问道。
不知道啊!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刚从地里回来,还好好的,喝了碗水就这样了!那水我也喝了,我没出事啊!
我搭上他的脉搏,脉象紊乱急促,已是危殆之兆。
我立刻取出银针,先刺入几处要穴护住他的心脉,同时吩咐阿南:取我的解毒丹来!再准备皂角水催吐!
阿南动作迅速,立刻将药取来,并准备好了皂角水。
但灌下解毒丹和皂角水后,病人情况并未好转,反而抽搐得更加厉害。
那解毒丹是我按常见毒药配置的,竟似乎完全不对症!
我心急如焚,额上冷汗直冒。这毒发作极快,凶猛无比,再找不到对症解法,恐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仔细检查病人症状,掰开他的嘴,嗅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甜腥味……
这味道……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牵机!
阿雅娜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几种剧毒之一!
当年我便曾栽在这种毒下,痛苦得生不如死!顾怀深当年解此毒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这毒罕见至极,怎会出现在这白石镇的一个普通农户身上!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一旁的阿南!
是他!
一定是他!
是他带来了这毒,或者……这就是他下的毒!是为了试探我还是为了再次对我下手!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
阿南接触到我的目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向病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显然,他也认出了这毒的来历。
他脸色微变,上前一步,似乎想查看病人情况。
别碰他!我猛地打开他的手,声音因极度惊惧和愤怒而尖利刺耳,是你!是不是你!
阿南被我打得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他焦急地摇头,张嘴想要辩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徒劳地指着病人,又指指自己,疯狂摆手。
那妇人和其他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们。
我此刻已顾不得其他,强烈的应激反应让我将所有的恐惧和恨意都倾泻到了他的身上。
滚开!我厉声喝道,一把将他推开,扑到药柜前,双手颤抖着,凭借记忆深处顾怀深当年解毒的方子,疯狂地抓取药材。
金银花、甘草、绿豆、防风……还有几味药性峻烈的解毒草……
分量!分量必须精准!错一点都可能加速死亡!
我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药材。
就在这时,一只稳定的手忽然覆上了我颤抖的手背。
我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是阿南。
他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了往常的伪装出来的笨拙和茫然,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惊的沉静和决断。
他看着我,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轻轻推开我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自己迅速而准确地从药柜里取出几味药材,甚至有两味,是我根本没想到的!
他取过药杵,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专业的手法,快速将药材捣碎成粉,用温水调和,然后不顾我的阻拦,上前捏开病人的嘴,果断地将药汁灌了下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绝不是阿南!
这分明是顾怀深!
药汁灌下不久,病人剧烈的抽搐渐渐平复了下来,青黑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好转,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
真的……有效
他竟然真的当着我的面,解了阿雅娜的独门剧毒!
屋内一片死寂。
那妇人和几个汉子看看我,又看看阿南,满脸的惊疑不定。
阿南……不,顾怀深缓缓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汹涌的暗流,有痛楚,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张了张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
疏……月……
那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却带着我刻骨铭心的熟悉腔调。
轰隆一声。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声呼唤下,土崩瓦解。
08
那一声嘶哑破碎的浅浅,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医馆里。
也炸得我魂飞魄散,浑身冰冷。
真的是他。
顾怀深。
他承认了。他不再伪装了。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乡亲都惊呆了,看看他,又看看我,显然搞不清这哑巴学徒怎么会突然开口,还叫着我家馆主的名字。
你……你……我指着他,嘴唇颤抖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不出来。愤怒、恐惧、被欺骗的羞辱感,以及那深埋心底、此刻却汹涌而出的旧日伤痛,瞬间将我淹没。
他上前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痛楚和想要解释的渴望,试图抓住我的手。
别碰我!我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甩开他,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巨大的声响让那发呆的妇人回过神来,她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出情况不对,连忙打圆场:念、念安娘子……这……我当家的他……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抽离出一丝理智。
病人还需要照料。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失态。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点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目光从顾怀深那张布满疤痕、却因急切而显得格外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到榻上情况稳定下来的病人身上。
大嫂放心,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毒性暂时稳住了,但还需观察。今晚将他留在我这里,我仔细照料。
那妇人千恩万谢,又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状若癫狂的我和一旁神色痛苦的哑巴学徒。
我无心再多言,勉强道:诸位先请回吧,明日再来。阿南,帮我送送大家。
我叫出阿南这个名字时,心脏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顾怀深身体微微一震,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哀求,但在我的逼视下,他还是沉默地、顺从地走上前,向那几位乡亲做了个请的手势。
送走众人,关上医馆的大门。
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
小小的医馆内,只剩下我,他,以及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背对着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恐惧和恨意。
我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走近。
浅浅……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方才清晰了些,却依旧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痛苦,对不起……我……
我猛地转过身,赤红着眼睛瞪着他,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闭嘴!顾怀深!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被我眼中的恨意刺痛,脚步顿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
为什么!我声音颤抖,几乎是在嘶吼,你为什么阴魂不散!我已经死了一次了!我躲到这里,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为什么还要找来!是来看我有多狼狈还是你的好师妹又想了新法子来折磨我,派你来打头阵!
不!不是的!他急切地否认,因为情绪激动,语速加快,那嘶哑的嗓音显得更加难听,浅浅,你听我解释!阿雅娜她……她已经死了!
我猛地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死了
那个百般折磨我,最终害死我孩子的阿雅娜,死了
你走后……我查清了所有事。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疲惫,包括孩子……那次,和她之前无数次下毒……我都查清了。我将她……逐出了师门。后来……她试炼一种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蛊毒,反噬身亡……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可我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荒谬和冰凉。
所以呢我冷笑起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说明你终于公正了一回说明你替我报仇了顾怀深,我的孩子能回来吗我受过的那些苦痛折磨,能一笔勾销吗!
我知道不能!我知道!他猛地抬头,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水光,浅浅,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瞎了眼,我心盲了!我辜负了你,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我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过!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他情绪激动,试图再次靠近我。
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后来,偶然听说白石镇有个医术不错的念安娘子……我本来不敢确认……直到看到你……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我的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更深沉的痛楚,我不敢认你,我怕你恨我,怕你再次消失……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只是想……能偶尔看到你……
他的话语,他的眼泪,他的悔恨,听起来那样真切。
若是从前那个深爱着他的林浅浅,或许会心软,会动摇。
可现在的我,心早已死了,在那一次次毒发痛苦、在他一次次偏袒、在我失去孩子的那晚,就已经死了。
看我过得好不好我笑得眼泪直流,指着这间简陋的医馆,托你的福,离开了你,我过得很好!非常好!没有防不胜防的毒药,没有需要我‘懂事’去忍让的人!我凭自己的医术吃饭,活得堂堂正正,心安理得!
顾怀深,你的愧疚,你的悔恨,你的寻找,于我而言,一文不值!甚至只让我觉得恶心和可笑!
你现在立刻给我滚!滚出我的医馆!滚出白石镇!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指着大门,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变得尖利无比。
他看着我,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仿佛我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将他凌迟。
他踉跄了一下,哑声道:浅浅……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让我留下……让我弥补……哪怕只是为你采药捣药……
弥补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弥补顾神医,你的医术和深情,还是留给你的好师妹吧!我林念安,受不起!
请你离开,否则,别怪我喊人,将你乱棍打出去!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做得出!
我的眼神冰冷而决绝,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他彻底绝望了,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看着我,良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大门。
那背影,充满了无边的萧索和痛苦。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闩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09
就在顾怀深的手即将拉开门闩的瞬间,原本躺在诊榻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中毒农夫,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坐起身!
他的动作僵硬无比,双眼圆睁,瞳孔却是一片涣散的空洞,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根本不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
我骇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见那农夫猛地抬起手,指尖寒光一闪,竟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朝我面门射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小心!
一声嘶哑的暴喝在身边响起。
几乎是同时,一道灰色的身影猛地扑到我身前,将我严严实实地护在他怀里。
是顾怀深!
那枚毒针,毫无阻碍地,尽数射入了他的后背!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抱着我的手臂猛地收紧,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顾怀深!我失声惊叫,大脑一片空白。
那诡异的农夫见一击未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竟又从床榻上一跃而下,五指成爪,指甲乌黑发亮,再次朝我们扑来!
顾怀深猛地推开我,强忍着剧痛,转身迎上那农夫。
他动作快如鬼魅,指尖数根银光闪烁的银针疾射而出,精准地刺入农夫周身几处大穴。
那农夫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抽掉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无生息。
医馆内再次恢复死寂。
只有顾怀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他踉跄了一下,单手撑住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后背被毒针刺入的地方,周围的衣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种诡异的紫黑色。
那毒极其猛烈!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方才那惊险的一幕不断在眼前回放。
他替我挡了毒针……
为什么……
顾怀深缓缓转过身,脸色已是青白交错,冷汗涔涔而下,显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欣慰的急切。
你……没……他试图说话,却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别说话!我猛地冲上前,扶住他下滑的身体,声音都在发颤,毒针!是什么毒!
我将他扶到椅子上趴好,毫不犹豫地撕开他后背的衣衫。
毒针射入不深,但周围的皮肉已经变得紫黑肿胀,毒素正在飞速蔓延。
这毒性之烈,见所未见!
我立刻取出银针,封住他心脉周围的穴位,延缓毒素攻心。
然后拿出小刀,在火上灼烧后,小心翼翼地去剜出那枚毒针和周围的腐肉。
我的手抖得厉害。
一方面是后怕,另一方面……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伏在椅子上,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毒针被取出,是某种从未见过的黑色金属,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腐肉清除,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
必须立刻解毒!否则他必死无疑!
可这毒太过诡异凶猛,我根本毫无头绪!
顾怀深!这是什么毒!解药呢!我急声问他,声音带上了哭腔。
他艰难地侧过头,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努力聚焦看着我,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是……阿雅娜……的……‘相思断肠’……没……没解药……
相思断肠
阿雅娜炼制的,连她自己都没有解药的绝命之毒
她不是死了吗!这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由一个诡异的农夫带来!
无数的疑问充斥着我的脑海,但此刻我已无暇去想。
没解药
怎么会没解药!
顾怀深可是苗疆神医!他怎么可能解不了!
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有办法!我抓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在咆哮,眼泪失控地涌出。
他看着我为他流泪,眼中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混合着无边的痛苦和眷恋。
对……不起……浅浅……他气息越来越微弱,能……为你……死……也好……
闭嘴!我不准你死!我疯了一般扑到药柜前,将我所有能想到的解毒药材全都翻找出来。
金银花、黄连、甘草、绿豆、天山雪莲、解毒丹……甚至一些我私下配置的、药性猛烈的解毒试剂……
我胡乱地将它们搭配、研磨,试图找出能克制这剧毒的组合。
可一切都是徒劳。
灌下去的汤药如同石沉大海,他的气息依旧在飞快地衰弱下去,脸上的青黑之气越来越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跪倒在他身边,看着他生命一点点流逝,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我。
不要……
不要死……
我恨他,我恨他入骨。
可我从未想过……要他死……
尤其是在他刚刚为我挡下这致命一击之后!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刻意遗忘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初嫁时的甜蜜,他为我解毒时的温柔专注,失去孩子时他通红的眼眶,还有他方才毫不犹豫扑过来的身影……
恨意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交织,几乎将我撕裂。
顾怀深……你不准死……你欠我的还没还清……你不准死!我抓着他冰冷的手,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握我,却已没有力气。
眼神已经开始散开,却依旧固执地、贪婪地望着我的方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念……安……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模糊地吐出我现在的名字,……好……名字……
声音戛然而止。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搭在我手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10
顾怀深!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到他身上,拼命摇晃他冰冷的身体。
醒过来!你醒过来!我不恨你了!我原谅你了!你听到没有!顾怀深!
可他毫无反应,安静得如同沉睡过去。
脉搏已经停止,鼻息也已断绝。
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将我击垮。
我瘫软在地,伏在他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放声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恨了他那么久,怨了他那么久,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却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再次闯入我的生命,又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
为我而死。
顾怀深,你用这种方式,是要让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吗
你就这样……残忍……
我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声音嘶哑。
医馆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那个早已死透的农夫的尸体,和……我怀中逐渐冰冷的他。
我的心,也仿佛跟着死了。
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被我撕开的后背衣衫。
那被毒针射中、经过我粗略处理的伤口周围,紫黑色似乎……并没有继续扩大
甚至,在边缘处,隐隐有了一丝极淡的、消退的迹象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闪过脑海!
我猛地抓起他的手腕,再次屏息凝神,仔细探听他的脉搏。
微弱!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但确实还有一丝跳动!并未完全停止!
他没死!
只是这诡异的相思断肠毒,造成了假死的现象!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我!
我连滚爬爬地扑到药柜前,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相思断肠……阿雅娜……没解药……
顾怀深刚才弥留之际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不!不对!
他那么了解阿雅娜,了解她的毒术!他既然能认出此毒,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解法!
他刚才说没解药时,眼神似乎……
一个更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我重新审视那些被我翻找出来的解毒药材,目光最终落在其中几味药性相克、绝不敢轻易合用的剧毒之物上。
一个凶险无比、以毒攻毒的配方,浮现在我脑海。
那是顾怀深藏书中最深处、被朱笔批注了慎之又慎的一个古老解毒方,针对的正是几种无解奇毒,原理便是用更猛烈的毒性,强行激发人体最后生机,搏一线希望!
难道……
他暗示的,是这个!
我豁出去了!
此刻没有任何退路!不试,他必死无疑!试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立刻动手,取来那几味剧毒药材,也顾不上比例分量了,全凭直觉和之前偷师从他那里学来的模糊感觉,快速调配成一碗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
扶起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我捏开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将药汁灌了进去。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心脏狂跳得快冲出胸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脸色依旧死寂,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我再次陷入绝望之时——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猛地响起!
顾怀深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腥臭无比的黑血!
紧接着,又是一口,再一口……
他吐出的黑血越来越多,脸色却奇迹般地开始褪去那骇人的青黑,渐渐恢复一丝微弱的气息。
我狂喜得几乎要晕过去,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顾怀深!顾怀深!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了片刻,终于聚焦在我脸上。
看到我满脸的泪痕和眼中的狂喜,他极其缓慢地、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
……吓到……你了……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是死气沉沉。
你混蛋!我哭着骂他,却紧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他反手握紧我的手,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坚定。
……那毒……并非完全无解……他断断续续地,气息微弱地解释,但解法……凶险……需……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若直接说……你定然……不肯信我……不会用此法救我……
所以,他才会说没解药,是在用他自己的命赌,赌我会不会在极致绝望下,想起那凶险的古方,赌我……会不会救他。
这个疯子!
我气得又想骂他,可看着他死里逃生后虚弱的样子,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汹涌的泪水。
……对不起……浅浅……他看着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爱意,我用这条命……还你……够不够……若不够……我用余生……慢慢还……
你闭嘴……省点力气……我哽咽着,小心地扶他躺好,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
经过几日小心翼翼的调理,顾怀深的伤势和毒性终于稳定下来。
那个诡异的农夫尸体,被他检查后,确认是被人用极其高深的蛊术控制了,成为了一个投放毒药的傀儡。
幕后之人是谁,我们心照不宣。阿雅娜虽死,但她留下的阴影,似乎并未完全散去。但这已然是另一个需要慢慢应对的故事了。
医馆重新开张。
只是柜台后捣药的学徒,不再是哑巴阿南。
顾怀深洗去了脸上的易容,但那些烧伤的疤痕,他却坚持留着,说那是他该受的,提醒他曾经犯下的错。
他依旧帮我打理着医馆里的一切,采药、捣药、分拣,沉默而细致。
不同的是,他现在会说话了。
虽然声音因为毒素损伤,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伪装。
他会在我看诊时,适时地提出建议;会在我疲惫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会在夜晚来临,医馆打烊后,点亮灯火,陪我一起整理医案,研讨白天遇到的疑难杂症。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
有些伤口,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有些信任,需要一点一滴重新建立。
他不再说原谅,只是用行动,日复一日地践行着他的弥补。
而我,看着他在药柜前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耐心教导前来求教的镇上学徒辨认药材,看着他在灯火下专注的侧脸……
心中的坚冰,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融化。
恨或许难以彻底消失,但爱,似乎也从未真正远离。
一年后的某个清晨。
我推开医馆的大门,阳光洒满堂屋。
顾怀深正站在柜台后,擦拭着那些瓶瓶罐罐,晨光勾勒出他认真的轮廓。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向我,微微一笑,眼神温柔而宁静。
醒了灶上温着粥,你去喝点。今日我去城外采药,你一个人看诊,别太劳累。
很平常的话语,却透着浓浓的关切和家常的温暖。
我看着他,也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你自己也小心些。
兜兜转转,历经生死爱恨,我和他最终能携手平淡度日,或许已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白石镇念安医馆的夫妻医师,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渐渐成了方圆百里的一段佳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