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盘金枪鱼眼珠堆在面前,瞪着我。
这玩意儿当刺身,得吃最新鲜的,一口爆浆。在北京不常见吧来,虎子。永发冷链老板王耿夹起一枚,甩给趴在地上的罗威纳犬。
虎子嗅了一下,爱搭不理。看来吃腻了。
狗东西!还挑上了。王耿骂了句,冲我道:叶老板,不是不想接。我们主要在山东和江苏干,到不了京津啊。
这就奇怪了,你们的冷柜车到过北京啊。
不会吧
是个保险业务员告诉我的。说来巧了,这事还和眼珠有关。他是这么说的。
2
我叫姜友,来北京那年已经不年轻了。我做过好些个行业,这是我干保险业务员那时候遇到的事。也因为这件事,我就没再干保险了。
当时我一个人住在东五环外的皮村,有天忽然肚子疼,还犯恶心。开始我以为是感冒了,想睡一觉扛过去。谁知道小肚子右边越来越疼,又开始发高烧。实在扛不住了,就求房东用三蹦子给我拉到了附近的金康仁医院。去了才知道,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得马上手术。
手术倒快,也就半个小时吧。可完事不让走,说至少得住院观察一天。留观病房不大,三张床,就我一个人。我躺在病床上,想到又花了一大笔钱,心里难过得不行。
这时候病房门开了,有个小伙子被送进来。送他那人是个司机,好像就是他把这小伙子给撞了。护士问撞哪儿了,司机说撞脑袋了,不过检查完了,除了碎玻璃擦着点眼皮,应该没啥大事,但也得再观察一天。那司机一身鱼腥味,穿了个背心,上面写着永发水产。他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没事,我和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刚干保险不久,同事跟我说过些神神叨叨的骗保故事。我就跟小伙子开玩笑,说你就告诉那司机你看不见了,能多赔好多呢。那小伙子也乐,说那不得一直装瞎。我说拿完钱,你就慢慢好了不行吗。他说是啊,咋没想到呢。
我睡觉轻,还认床。后半夜忽然被吵醒了,病房外乱哄哄的,像是来了不少人。又过了一段儿,外面声音小了,我想起来上厕所。这时候我发现旁边病床的小伙子不见了。
我推门出去,也没瞧见什么人。就有张病床停在留观病房门口,那小伙子躺在上面。我说咋谁给你推外面来了,他也不搭话。我凑近了一看,快吓尿了。
小伙子眼眶陷下去了,塞了两个棉球,胡乱绑了条绷带。他眼珠让人给摘了。
我撒腿就往外跑,再没去过这家医院。
我没敢报警,咱们小老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时也没警察找我了解这事。后来我寻思,这事儿跟我开玩笑让他装瞎有关吗应该也没关系吧,反正晦气,我就不碰保险这行了。
那医院没事,好像现在还开着。
3
王耿扬起下巴,微笑着打量我。
都市传说鬼故事他伸脚在地上碾了碾,鞋底粘着冰碴,像是碾在碎玻璃上,嘎吱作响。叶老板喜欢这一挂啊。那我坦白,这后面库里都是尸体。
呃我紧盯着他的双眼,他眼里没有畏惧,只有兴奋。
王耿哈哈大笑,说道:看你,还认真了。那我也讲个故事吧。先说明白啊,就是故事。
4
我叫薛耿,家住在山东和江苏交界的秦山岛。
我们这个岛,早些年算江苏,后来划到山东,再后来又划回江苏。
我跟这岛一样。
五岁那年,我爹出海打鱼,再也没回来。我被过继到姨妈家,改姓了王。后来姨妈连生了两个儿子,又被我娘接回去,改回姓薛。
我娘到县城给人家做保姆。她给一个老乡作担保,让那人也来做了保姆。可没干多久,那个老乡卷了东家的三万块钱和金首饰消失了,我娘就得替人家还钱。
我娘太苦了。我也十七岁了,想帮她,到处打听怎么挣快钱,有人推荐了个
QQ
群。群里有条广告不断刷屏:急寻肾源肝源,无痛手术包过,10-15
万,当日结款。
我加了对方
QQ
好友。聊完才知道广告里的报价里一大半都得返还,其实卖肾是四万五,卖肝是四万。我觉得太黑,就没往下谈。
过了两天,讨债的上门把我家砸了。娘没挨打,但被吓着了。人家说再不还钱,下回来就要打人了。
我娘和我躲到姨妈家去了,可秦山岛不大,躲不了太久。
我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按那个
QQ
号的指令,我坐大巴到了山东菏泽东明县。有个叫冰哥的圆脸胖子来接我。
他带我去医院做了个体检,除了测身高、体重、血型,主要看有没有传染病。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什么血型,就问冰哥。
冰哥说我是
O
型血,挺好的。如果是
AB
型的现在就得回家。我说为啥,咋还有血型歧视他翻眼皮看了看我说,你不是海边的吗你们那儿海捕虾贵还是蛤蟆鱼贵我说当然是虾了,蛤蟆鱼要的人少。他说对啊,AB
型的人少,器官也要的少。
他把我送到县医院斜对面的一个小区。这里有间三居室,不算我已经住了八个人了。我和一个叫小六的住一间。
除了不许出门,不让熬夜,没有其他规矩。这地方吃住免费,每餐都有肉菜。后悔了,可以随时走。房里还有游戏机,我和小六天天玩。
可我心里急。
我问冰哥啥时候能手术。他说他就管大棚,别的不管。这里有的人已经来一个多月了。大棚就是供体基地,我们这九个人都是备选供体。
好在过了两天,我就等到买家了。冰哥说有个病人需要换肝,经过配型觉得我最合适。他给了我一张去邢台的大巴车票,让我自己上路。
到了河北邢台沙河市的长途汽车站,有个长头发瘦高个接上我。车里还有个戴口罩的光头男孩。我们俩被拉到一个宾馆,又被抽了一次血。又过了两天,瘦高个说淋巴毒试验没问题,明天可以做手术了。原来光头男孩就是我的肝脏受体。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我和光头男孩就被叫起来了,我俩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一上车,我就被带上眼罩,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吧,到了一个小院。这院里有五间平房,好像是个废弃的厂房,就是窗户都被砖块砌死了。
这里就是手术室了。里面挺简陋,有张手术床,几台机器,还有四个戴口罩的人。三个男的,穿白大褂;一个女的,穿深绿衣服。有个穿白大褂的又问了我一遍,是不是愿意,我说嗯。他就让我脱了衣服,侧卧在床上。然后他在我腰上打了一针,又捏了捏我腿肚子,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了以后,在一间房子里输液,有个老人照看我。长头发瘦高个来看我,说切了我一半的肝,给了我四万三千现金。我说肝不是四万吗,他说买方又给了三千红包。我说真好啊,那我得赶紧回家。瘦高个说你得在这养一周。我说不行,我有急事。瘦高个说现在就走容易出事,至少养三天吧。
到了第三天,我戴着眼罩被送上车,给拉到了沙河长途汽车站。我坐大巴往回赶,把钱贴身带着。路上颠簸,伤口震裂了,钱都给洇了。
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
我娘上吊了。
我懵了,浑浑噩噩过了几天,也没哭。
第四天晚上,记起有次我娘带我去县里办事。我看到游戏机房,死活赖着不走,她没法子,就给我买了五个币。她不进去,在外面蹲着。五个币打光了,我出来找她。她说还玩吗又递给我一根冰棍,问我甜吗。我说甜,不玩了。
我想起那根冰棍的味道了,就开始流泪,止不住了。
右肋那个取肝的口子慢慢结痂了,留下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
我想离开秦山岛,姨妈也没留我。
我在县里一家水产厂找了份工。工作很简单,就是用塑料纸把鱼肉包起来。细碎的鱼肉得包进去,整块的鱼肉要露在外面。这种包装工作,都是老人和妇女干的。但是我干不了重活。一累着,刀口里就会一跳一跳地疼。
水产厂老板是个姓李的跛子,拄拐。他见我手脚慢,就会拿拐敲打我,说老太太都比我快。他有个老姑娘叫小娟,心地挺好,这时候会拦着她爸。她长得挺喜庆,白净,笑起来眼睛像两个小月牙。
包装鱼的工作很枯燥,一坐就是一天,只有中午吃饭能歇一个小时。午饭一般是鱼和红薯,红薯是甜的,就着鱼吃可难吃了。小娟会给我塞些煎饼。
虽然工作无聊,可我在水产厂干得挺踏实。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八月节前一天,我接了个电话。是姨妈打的,她问我在哪儿,说有礼物给我。
礼物收到了,是讨债的人。
五六个小子把我堵在水产厂里,说我娘要赔的钱已经利滚利滚到八万多了。原来我卖肝的钱也不够还了。
这几个小子就是砸我家那伙人,我以为要挨揍了。小娟喊了十来个渔民把他们拦住了。老板问明白了情况,说按法律我不用还我娘的债。
他用拐往地上戳了戳,说我是他厂里的人,谁要再敢来闹事,以后就得跟他一样拄拐。以后讨债的人再没来过了。
晚上,我把卖肝的事儿告诉了老板。他看了看我右肋上的疤,乐了。
我说我挺惨的,李老板你咋还笑话我。他说小子,你知道小娟为啥一直没嫁人吗我说为啥他说小娟生下来就有心脏病,她怕嫁了害人。
老板说我知道你们俩有意思。你父母不在了,你要乐意就给我作个养老女婿吧,我做小娟的主。我说乐意。
老板说,你们俩一个缺心,一个少肝,以后就把对方当心肝吧。
我和娟结婚以后,顺顺当当的。
一晃十来年了,她没犯过病。我伤口那儿慢慢也不痛了,现在能干点体力活。我上网查了查,原来肝还能再生呢。
我老丈人叫李永发,我们家这厂子就叫永发水产。
5
王耿讲到这里,就不讲了。
我问道:然后呢
王耿道:他们一家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没有然后了。
我说:这个故事太平淡了,而且是大团圆结局。都市传说不是这样的。
王耿叹了口气道:那我重新讲吧。
八月节前一天,薛耿接到的电话不是姨妈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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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叫薛耿,那天接了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我肝脏受体的父亲,他说他儿子的肝最近出现了排异反应,希望我去北京抽血化验。他承担路费食宿,还会再给我三千块补偿。
我没去过北京,想去看看。就跟水产厂李厂长请了假。
在北京东五环外的一间出租屋,我又见到那光头男孩,他气色好了不少,头发茬也长出来了。他不太爱理人。和他爸聊天,才知道我那半个肝卖了二十五万。
光头男孩叫朱钊文。他父亲叫朱敦,是个矮小瘦弱的中年男人。朱敦带我去城里一家有名的三甲医院做检查,然后回到他们父子租住的出租屋。
朱敦在一家大药企做医药代表,其实收入不低。可因为孩子的病,房子卖了,老婆也跑了。他自己带着朱钊文过日子。
他跟我说之前器官贩卖的组织者被抓了,据说是因为有台手术失败,被受体这边举报了。他费了好大劲才联系到我。
我说接下来你想怎样。朱敦说钊文可能需要第二次移植,他认识的大夫里有愿意收钱做手术的,可还是找不到肝源。
这时朱钊文冲我哼了一声,说:还不是怪你的肝不好。朱敦苦笑道:别胡说了。朱敦跟我道歉,说:孩子病了以后,一直情绪不好。你别介意。委屈你在这儿住一晚回去吧。
他们父子租的地方是个二居室。朱敦把自己的屋子腾给我,和儿子挤。除了点基本生活用品,他们爷俩也快家徒四壁了,让我想起以前和娘在秦山岛的家。
我说帮你问问肝源吧。朱敦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我说卖给你的东西不好,我想办法解决售后。朱钊文听了,有点不好意思。我对钊文说,你比我强,还有你爹疼你。
我还留着冰哥的联系方式,就奔了菏泽东明县。在一个菜场找到了冰哥。他正在一个档口里卖青菜,胡子拉碴的。
我说哥你咋改行了他说大棚没了,现在风声太紧不敢干了。我说有人等着救命,他说等着救命的人多了,干不了,除非按七万一个肝脏买。我说行吧。
冰哥带我去一个粉肚店,让我在旁边等着。我买了个煎饼,蹲在外面吃。吃到第二张的时候,他从店里出来,忽然几个便衣把他按倒了。
我赶紧溜,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窗户里翻出来。
这人岁数不大,头上长了癞痢,衣服也不合身。我悄悄跟了两条街,上去一把拽住他。他吓坏了,想挣没挣开,瘫在地上。我说:小六,是我啊。
小六在大棚里和我住一个房间。他见到我很高兴,砸了我一拳,说:咋是你啊吓我一跳!你肝长好了,又来卖了
卖鸡毛啊!我捏了捏他脸蛋,说:你怎么还在东明县啊小六一脸沮丧地说:你走了以后没多久,『大棚』就不让住了。冰哥说出事了,让我们自己找出路,以后大家就
QQ
联系了。
你和『大棚』其他人还有联系吗
有啊,我们有个
QQ
群,冰哥是管理员。
小六,你去过北京吗
没去过。
那我带你去玩玩,顺便见个买主。
我带小六回到北京。他也住进朱家的出租屋,和我挤一间房。我忽然觉得又回到了在大棚的日子。
朱敦安排了他检查,结果却令人失望。我才明白,为啥他在大棚里一直卖不掉。他是罕见的
RH
阴性
AB
血型,还得过甲肝,虽然痊愈了,也完全不满足肝脏供体条件。
我奇怪大棚为啥养着他。小六说冰哥是他远方表哥,手上有伙食预算,他就一直在大棚蹭饭。虽然也想卖器官,可确实卖不掉。我说你咋不早说。他说告诉你,你就不带我来玩了。
我劝他当晚赶紧走,找大棚其他人来。
午夜十二点,手机屏幕亮了,一条短信浮上来:你朋友的肾估值一百二十万。
过了一会儿,第二条信息发过来:明晚九点,东坝玲珑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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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第三条信息是张
CT
片。小六的肾脏轮廓被标了个红圈,挺像超市里牛肉部位的示意图。牛的不同部分被标记出来:上脑、牛腩、里脊……
第二天,我按提示去了玲珑茶馆。这地方有股怪味,一股庙里的香和医院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跟前台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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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我先被带到一间小房。一个墨镜大汉给我搜过身,才给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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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
包间里一个穿着立领唐装的瘦削中年男人正在用铁壶煮水。他说自己叫周医生,前两天是他给小六做的检查,让我叫他老周。
我说:是你给我发的短信吗
老周说:是啊。老朱说是你找来的供体。本来,我是不见外人的。
我把衣服解开,露出右肋上蜈蚣状的疤,说:我也不算外人。
老周笑了,让我把衣服穿好。
他给我倒了杯茶,说道:这个行业和做餐厅一样。有苍蝇馆子,也有顶级餐厅。中国器官等待者和捐献者的比例是
30:1。找到合适的器官救命已经不容易了。
你们不止救命
我们的客人还需要隐私、服务、安全,最重要的是永无后患。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蒸气蒙住了镜片。他取下来,边擦边说:除了在一流医院手术,还需要懂怎么修改
HLA
配型数据,怎么造红会生物识别码,怎么做
OPO
流向标签……你明白吗
不懂,那你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有个客人是稀有血型,和你朋友的一样。严格说,并不需要血型完全一致的器官。但我们是家顶级餐厅。
你们是顶级餐厅,而我有稀有食材。
没错。你学得很快。
还有个问题。我问道:你是朱敦的朋友吗
老周道:他是老实人,只想救他儿子。老朱不懂我的生意。他想了想,说:也许,他不想懂。但是,我觉得你能懂。
小六是我卖掉的第一单器官。不对,算上我自己,是第二单。
我成了那个给供体发钱的人。我把八万现金放在小六的床头,他乐坏了。小六知道菏泽东明县大棚里的肝脏价格,对我感激不尽,但他不知道我给自己留了八十万。
老周成了我的合伙人。又过了一年,我把水产厂买了下来,慢慢建成了东部最大的地下器官供应链。
有时半夜摸到自己右肋的疤,我会忽然怀疑起这个行业。怀疑的时候,我就去玲珑茶馆找老周喝茶。他特别会安慰人。
他说:薛耿,你体会过拉着亲人慢慢凉掉的手,在医院坐一夜的感觉吗一个活人就像过期罐头一样被扔了。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在器官等待名单上死去吗八千人!自由市场才是最公平的救赎!不要怀疑你自己!
还记得我们救活的那钢琴家吗他的肾脏是个烂赌鬼的。现在那家伙的妻儿拿着补偿金开始新生活了。那钢琴家每个音符里都有两个家庭的生机,这不比让器官腐烂掉高尚吗
我们鼓励自由,我们救死扶伤,填补的是老天留下的缺口。我们从事的是慈悲的事业,以后咱俩都能上天堂。
7
讲到这里,王耿停了下来。
他看着盘子里的鱼眼,呆呆出神。脚边的虎子睡着了,打着有节奏的小呼噜。
不太合理。老周为什么就非得留着薛耿,不能直接找小六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耿道:都说了,编的故事而已。
好故事得编得合理点吧。
王耿的喉头上下滚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小六没能从手术室里出来。
8
我叫薛耿。小六摘肾那天,他是被一辆黑色公务车接走的。他临走时,我还和他开玩笑:我切的时候在沙河的黑作坊,你切的时候在北京的三甲医院。你可算抄着了。他咧嘴乐,没说话。
我和老周约好了,手术完成当晚我去玲珑茶馆取钱,一周以后,也从这里把小六接走。
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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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这次没有人搜身了。老周依然在煮水。
顺利吗我问。
还算顺利。客人基本满意。老周的眼镜片又蒙上了一层水汽。
小六还好吗这几天我方便去看看他吗
老周投茶进盖碗,合上盖摇了摇,眯着眼似笑非笑:方便的。
好啊。哪天合适现在有人照顾他吧。
老周将沸水注入盖碗。摆弄茶具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果然是拿惯手术刀的手。他倒出褐红色的茶汤,缓缓道:他现在用不着被人照顾了。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你们不是『顶级餐厅』吗黑作坊也有负责照顾术后供体的人。
老周叹了口气:他两个肾都被摘了。
你说什么我站了起来。
年轻人,得沉得住气。老周示意我坐下,供体有一颗肾功能异常,不适合用于移植。只好用了他另外一侧的。
什么那小六还能活吗你怎么不早说!可以中断手术,他可以不卖啊!
我首先得对客户负责。老周的眼神透出一丝冷意。你不是想去看他吗墨镜大汉从门外进来,走到了我的身后。我连忙掏裤子口袋。大汉喝道:别动!
我举起双手,对墨镜大汉说:麻烦掏一下我右边的裤兜,里面有个
U
盘。
这个
U
盘是朱钊文给我的。
我住在朱家,朱敦对我很客气。可朱钊文一直不太愿意搭理我,直到带小六检查完,发现他不适合做钊文的肝脏供体。我打算让小六回去换别人来。
那天晚上,等到朱敦和小六睡着了,朱钊文忽然把我叫到楼顶。他四处查了查,确定没人,问我:我爸是找了周医生给你朋友检查吗
是啊。有啥问题吗
他是我爸找来给我做第二次移植手术的。可我不太喜欢他。
为什么他在三甲医院工作,比上次给咱们手术的医生看着专业多了。
我说不上来。我不喜欢他的眼神。我有你的一半肝,我不想你出什么事。他递给我一个
U
盘。
这是什么
这是我检查的时候偷偷录的。有他提到自己涉及器官移植的一些内容。我录这些,是怕万一我或者我爸出事。你留一份,希望用不上吧。
谢了。
钊文摆摆手,叹道:都是苦人。
墨镜大汉把
U
盘递给老周。
我说:如果我有意外或者失踪了,U
盘里的内容会交给警察。按约定把钱给我。还有,把小六给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周有些意外,墨镜大汉作势要拽我,他摆摆手。
我盯着老周,说:『顶级餐厅』也需要去菜场买肉的人。菜场脏,容易溅一身泥。
老周说:『顶级餐厅』不缺送肉的人。
我说:餐厅可能不缺,有个厨子缺。不然人人都知道他用的是人肉。
我就是这么和老周开始合作的。
我重新建起了大棚。过了一年,我买下了水产厂,名字没改,还叫永发水产。慢慢建成了东部最大的地下器官供应链。
但我真正赚大钱,是全眼移植技术获得突破那年。有些人会因为穷困卖掉部分肝或者一个肾,但选择卖掉眼球的人很少。
几乎没有。
所以,特别贵。
9
你们就开始挖人眼睛我忍不住大声打断了他,拳头捏紧,微微颤抖。
王耿道:我再强调一遍,这只是个故事。而且眼球也不是这门生意里最稀缺的。
哪什么最稀缺
能做全眼移植的医生。
10
我叫薛耿,一个地下器官贩子。
我们这行太明白健康的价值。我见过有钱人会为了健康花多少钱。
2023
年底,全球第一例全眼移植在纽约成功,后来失明治疗技术不断获得突破,逐渐成熟。
眼球供体很难得。用于移植的肝脏或肾脏,在灌注技术下还能保存二十四小时,但眼球供体必须在半小时内用于手术。
比眼球供体更稀缺的是能做全眼移植的医生,更难得的是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医生。
简直就是行走的印钞机。
虽然医生难得,但也不意味着我们会放松管理。跟我们合作的医生必须在监督下完成一台器官摘取,作为投名状和组织控制的把柄。
我设在五环外的金康仁医院就是干这个用的。
11
金康仁医院。这不就对上了你就是薛耿。你干这行的时候用了你姨夫的姓。我冷冷道。
王耿哈哈大笑道:我说了多少遍,这是故事。办案要讲证据的,叶老板。或者,叶警官。
你倒是挺懂证据的。你和老周能合作,因为你掌握着录音笔证据。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而不是来找冷链合作的商人
我还知道你叫叶鱼。叶鱼警官,你真的很业余。
姜友遇到的事,就是你们在进行的一场投名状手术,对吧
王耿说:您办案靠猜吗说实在的,我很享受警察好像知道一切,可因为没有证据无可奈何的样子。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没事请回吧。我只是个安分守己的水产老板。
交那场投名状的医生叫冯忍冬,对吗
不知为何,熟睡的虎子被惊醒了,狂吠了几声。王耿愣了一下,依然保持着笑容,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她掌握的证据够把你送进监狱吗你讲了不少故事了,我也给你讲一个吧。姜友遇到的那个被摘了眼珠的人,就是我。
12
我叫叶鱼,是个刑警。
为了剿灭王耿的地下器官网络,我们花了很多心血。
在行动开始前,刑警队队长是这样向我布置的:近来发现的系列眼球摘除系列案件,凶手有丰富的眼科手术经验,并与有组织的器官盗卖活动有关。经侦查,该组织伪装成名为永发水产的冷链公司进行活动。这次配合你的除了专案组同事,还有冯忍冬医生。她会伪装成黑医,打入组织搜集证据。和你一样,冯医生也有名亲人被器官盗卖集团残害。你的任务是配合她打入该犯罪组织。
明白!
据了解,该组织近期会要求冯医生在金康仁医院参与投名状测试。届时,你会由线人安排成供体。
我的具体行动是什么
冯大夫会在对方监视下摘除你的眼球。然后我们会借故检查医院,惊走对方。不知情的第三方也会见证眼球摘除,形成第三方证言。之后冯大夫会迅速把眼球移植回你的身体,犯罪嫌疑人带走的将是大体老师的眼球。冯大夫有丰富的医疗经验,但手术具有一定风险。你是否愿意执行本次任务
愿意!
13
我叫叶鱼,以前是个刑警。破获地下器官网络案以后,没多久我就退伍了。毕竟做了眼球移植手术,视力受了些影响,换了几份工作以后,我目前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
冯忍冬医生说按照中医的理论,需要以形补形,在她指导下定期吃金枪鱼眼珠,也许能慢慢恢复视力。这种东西呢,必须要吃最新鲜的。
所以,我和她才会在这家日本料理店一起吃饭的。
刚才,她那是在给我检查眼球呢。
看着怒不可遏的老婆,我这样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