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她在我床头坐了三年 > 第一章

>我家老宅的地下室有一台古董录音机。
>每年除夕夜,它都会自动播放一段从未听过的古老戏曲。
>奶奶临终前告诫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去理会那声音。
>三年来的除夕,我们都紧闭地下室门,假装没听见。
>今年我独自留守老宅,忍不住好奇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录音机里传出奶奶年轻时的唱腔:下面好冷,谁来陪我
>第二天,家人在医院地下室找到了我。
>我正对着空气咿呀唱戏,而病历表上写着:体温过低,确诊已超过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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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那种。
南方没有暖气,老宅又老,空荡荡的堂屋里,只一台小小的取暖器嘶嘶地吐着一点可怜的热气,勉强在我周围划出个暖和的圈子,圈外便是沉沉一片阴冷。窗外偶尔炸开几声零散的鞭炮响,更反衬出屋里的死寂。家里人都去了新城区守岁,只我拗不过心里那点所谓的传统,硬要留下,守着这幢快要被遗忘的老房子。
当然,还有那个地下室。
它就在堂屋楼梯的背面,一扇低矮的小木门,油漆斑驳,门钮是旧式的黄铜色,常年锁着——其实锁不锁都一样,那锈迹斑斑的锁孔怕是早就锈死了。自我有记忆起,那门就很少打开。奶奶在世时,每年只会进去一次,在除夕夜的某个特定时辰,进去片刻,然后出来,脸色会比平时更白一些,抿紧的嘴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敬畏。她从不许我们跟进去。
三年前,奶奶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层灰翳,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囡囡……记牢……年底夜里,底下那台戏匣子会响……不管听见什么,当没听见!千万……千万莫要去应!莫去看!
她反复念叨着这几句,直到咽气,眼睛都没闭上。
那是台老旧的台式录音机,就放在地下室深处,据说是奶奶的嫁妆。我们这些小辈,谁也没亲眼见过它的样子,只凭想象勾勒——大概是个笨重的、有着大喇叭和一堆按键的铁盒子吧。
奶奶走后,我们严格遵循着她的嘱咐。连续三个除夕,当那座老挂钟敲响十一点,地下室里准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机括被拨动,接着,便是咿咿呀呀的唱腔,透过厚厚的门板闷闷地传出来。
那声音,无法形容。不是当下任何一种流行的戏曲唱腔,调子古怪极了,忽高忽低,时而尖细得像一根针要刺破耳膜,时而又呜咽咽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哭,又像笑。词更是听不分明,只觉得古老,带着一股陈腐的、像是从坟墓里带出来的土腥气。
每当这时,家里的大人便会脸色一肃,默契地加大电视音量,或是故意高声谈笑,孩子们则被早早赶去睡觉。所有人,都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慌,共同忽略着那从脚底下钻上来的声音。那声音通常会唱足一个小时,午夜钟声一响,便戛然而止。
今年,只剩我了。
十一点整。
咔哒。
声音准时响起,精准得令人心悸。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手机差点滑落。堂屋里唯一的取暖器似乎也黯淡了一下,那种钻心的冷意瞬间攫住了我。
咿咿呀呀……
唱腔开始了。比往年更清晰,更……执着。那怪异的调子缠绕在房梁上,透过地板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上来,往耳朵里钻。它不像是在演唱,更像是一种呼唤,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哀怨又急切。
电视里晚会正热闹,欢歌笑语炸开,却丝毫压不住那底下的声音。两种声音诡异交织,反而让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我猛地关掉电视。
死寂。
不,不是死寂。只有那唱腔,在绝对的安静里无限放大,占据了整个老宅。它仿佛就响在我的脑后,我的耳边。
心脏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奶奶临终前的脸,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眼前反复闪现。
……莫要去应!莫去看!
可是……为什么
那下面到底有什么那录音机为什么会自己响唱的是什么奶奶为什么那么害怕又每年都要进去
疑问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我喘不过气。一种混合着极度恐惧和扭曲好奇的情绪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就这样僵坐着,与那扇门对峙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是煎熬。那唱腔忽然带上了哭声,幽怨得令人鼻酸。
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来。
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却无法控制地朝那扇门走去。
斑驳的木门就在眼前,那股地下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霉烂气味的冷风,似乎正从门缝里一丝丝冒出来。黄铜门钮在我颤抖的手下,冰凉刺骨。
奶奶的警告在脑海里尖啸。
但另一种力量推着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也许……也许只是机器故障呢
我猛地一用力。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嘶哑的呻吟,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一股远比堂屋里寒冷十倍、带着浓重潮气和腐朽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门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段狭窄的水泥台阶向下延伸,隐没在浓墨般的阴影里。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此刻毫无阻隔地涌出,清晰得吓人,就是在下方不远的地方。
我摸索着墙壁,找到了一个老式拉线开关。轻轻一拉。
昏黄的灯泡在深处亮起,光线微弱得只能照亮几步台阶,反而让更深处的黑暗显得更加粘稠扑朔。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满是霉味的空气,一步步迈下台阶。
水泥台阶冰冷粗糙,硌着脚底。越往下,冷意越重,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唱腔越来越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产生一种诡异的混响效果,仿佛不止一个声音在唱。
终于踏到了底。地面是潮湿的泥地。
灯泡的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小而拥挤的空间。到处堆放着蒙尘的旧物,断腿的桌椅、破旧的箩筐、歪斜的纺车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正中央,一张旧八仙桌上,放着一台暗红色的老式录音机。
就是它。
塑料外壳已经有了裂纹,两个喇叭像一双巨大的、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我。里面的磁带轮正在缓缓转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那诡谲尖细的唱腔,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唱词忽然变得清晰可辨,是一个女声,用那种古老的调子反复吟唱着:
下面好冷啊……下面好冷啊……
声音……竟然有几分熟悉。我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磁带似乎转到了尽头。
咔。
唱腔停了。
只有磁带空转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无限放大。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冻住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同时攫住我。
就在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的时候——
那录音机的磁带轮,突然又自动地、缓慢地反转了起来。
喇叭里,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再是那古怪的戏曲唱腔,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尖细,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幽怨和冰冷,一字一顿,直接钻入我的脑髓:
下面好冷……
是奶奶的声音。
是她年轻时常哼小调的那种清亮音色,此刻却浸透了地底般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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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陪我
时间、空间、所有的理智,在那一刻粉碎性地崩塌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发出了尖叫,也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
再有意识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眼前是晃眼的白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是我父母和几个亲戚,他们的脸扭曲着,写满了惊恐和一种无法置信的骇然。
我想动,却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异常的冰冷,仿佛刚从冰窖里被捞出来。
我想问他们怎么了,张嘴,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串咿咿呀呀、拐着诡异腔调的吟唱。
和我在地下室听到的,一模一样。
冰冷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他递过来一张纸,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妈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只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纸片飘落下来。
我竭力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张飘落的病历表上。
最下面的一行诊断结论,字迹冰冷而清晰:
【体温过低,确诊已超过二十四小时。】那张飘落的病历表,像一片枯叶,打着旋,最终盖在了我僵硬的手背上。
【体温过低,确诊已超过二十四小时。】
冰冷的字迹,透过瞳孔,直接冻僵了我的脑子。
二十四小时
可我记得……我记得我才刚刚走下地下室,才刚刚听到那声呼唤……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一片空白。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空白。
我想喊,想问我爸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的,还是那段咿咿呀呀的唱腔。调子古怪阴森,词句模糊,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就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那种。
囡囡!我妈的声音变了调,她想扑过来,却被我爸死死拽住。
别过去!我爸的脸色惨白,眼睛死死盯着我,那不是看女儿的眼神,是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医生!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女儿还有呼吸!她眼睛还睁着!我妈歇斯底里地朝穿着白大褂的人哭喊。
那医生后退了半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他手里拿着听诊器,金属头微微颤抖。家属请冷静……我们、我们也很困惑。她的生命体征……非常微弱,几乎检测不到,而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体表温度……确实……符合长时间处于低温状态的……特征。但是……
他的但是没有说下去。因为所有的监测仪器,连接在我身上的,都显示着近乎平坦的直线,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然而我却睁着眼,喉咙里发出声音。
一个护士壮着胆子,想给我量血压。冰凉的袖带缠上我的胳膊,她碰到我皮肤的瞬间,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冻到,脸上血色尽失。
冷……好冷……她喃喃道,眼神惊惧。
不是通常病人那种虚弱发凉,是那种……像是摸到了一块在冰窖里冻了许久的石头,一种渗入骨髓、毫无生机的死寂冰冷。
而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触碰,却感觉不到那袖带的压力,也感觉不到自己肢体的存在。我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冰冷的、僵硬的壳子里,只有听觉和视觉还在诡异运作。
我能看到病房顶惨白的灯光,能看到父母绝望扭曲的脸,能听到他们压抑的哭泣和医生护士们惊慌的低语。
同时,我也能听到自己嘴里不断哼唱的那诡异戏曲。
更可怕的是,在那段哼唱的间隙,另一种声音,像冰冷的溪流,开始在我脑子的最深处流淌起来。
是奶奶的声音。
不是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嘱咐,而是……一种更年轻的,带着某种奇异腔调,幽怨又空灵的声音,和录音机里最后那句下面好冷,谁来陪我一模一样。
那声音在我颅内回荡。
囡囡……下面……太冷了……
奶奶一个人……好孤单……
你来……陪奶奶了……
唱吧……唱吧……唱着就不冷了……
不!不是的!我不想唱!我不想在这里!
我在心里疯狂地尖叫,挣扎,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转动一下眼球,看着我妈几乎晕厥过去,被我爸和亲戚搀扶着,看着医生们束手无策地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面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商量着,要给我转院,要请专家会诊。
但我知道,没用的。
不是因为病。
是因为我能感觉到,那股冰冷,正从我接触病床的背部、从我搁在床单的手背上,一丝丝地、缓慢地向外弥散。
白色的床单,以我身体为中心,正在极其缓慢地……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一个正在输液的护士无意中瞥见,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指着我的手,吓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我喉咙里,那咿咿呀呀、古老诡异的唱腔,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着,在弥漫开的寒意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爸猛地抬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脸色死灰。
他哆嗦着嘴唇,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喃喃地吐出一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是那台戏匣子……它……它把人带下去……就是用唱的……缠上了,就回不来了……
而与此同时,我颅内,奶奶那幽怨的、带着一丝满意笑意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
乖囡囡……唱得真好听……
别停……一直唱……
很快……就不冷了……
那层白霜,正沿着我的手臂,无声地向上蔓延。那层白霜,像有生命的活物,沿着我僵直的手臂无声地爬升,所过之处,皮肤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彻底失去知觉,仿佛那已不再是我的肢体。
病房里的尖叫声卡在了所有人的喉咙里,化作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只有监测仪器固执地发出单调的、近乎平坦的警报声,与我喉咙里溢出的咿呀唱腔诡异地交织。
我爸猛地扑到床边,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那蔓延的白霜。他徒劳地用双手去抹,想去温暖那冰层,但指尖刚触碰到,就触电般缩回,脸上血色褪尽——那不是普通的冷,是能瞬间灼伤活人温度的、属于坟墓深处的死寂严寒。
医生!救救我女儿!救救她!他扭头嘶吼,声音破碎,带着彻底的绝望。
医生和护士们僵在原地,脸上的专业冷静彻底崩塌,只剩下面对未知的、最原始的恐惧。他们见过死亡,见过各种疑难杂症,但从未见过一个还能发出声音、睁着眼睛的人,身体却在快速结冰,仪器显示她早已……早已……
转院!立刻转院!主治医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命令,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后退。
而在我逐渐被冰封的躯壳内,另一种感知却越来越清晰。
奶奶的声音不再只是脑内的回响。
它开始带着地点感。
它来自……下方。
透过病床,透过医院的地板,来自很深、很深的地底。那呼唤不再是模糊的哀怨,变得具体而迫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拉扯力。
囡囡……下来……到奶奶这儿来……
这里……才是家……
冰冷的唱腔从我喉间溢出,仿佛成了对那呼唤的回应。
我能感觉到一条路。一条冰冷、潮湿、向下无限延伸的台阶,就像老宅地下室的那一段,但更长,更幽深,通往无法想象的黑暗深处。
我的意识,我的自我,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具正在结冰的躯壳里往外扯,顺着那条冰冷的通道,被拖拽下去。
病房里的灯光开始扭曲、变暗,父母和医生惊恐扭曲的脸像浸了水的油画,模糊、融化。他们的声音也远了,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维持生命体征!准备急救!
体温……还在降!这不可能!
物理加温!快!
嘈杂的、绝望的喊叫声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我的视野彻底变了。
不再是无影灯惨白的光,而是昏黄的、摇曳的,像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所能提供的微光。
光线下,是粗糙的、渗着水珠的土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霉味,冰冷刺骨,吸入一口,肺腑都像要被冻裂。
我正站在一条狭窄的、向下延伸的土阶上。
身后,上方,是无尽的黑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下方。
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此刻无比清晰地从光源处传来,不再是透过录音机喇叭,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声。年轻、清亮,却浸透了无边的阴冷和孤寂。
是奶奶年轻时的声音。
她在唱。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如果那虚无的、被拖拽的意识还能被称为有脚步的话——向下走去。
一步,又一步。
台阶冰冷粘腻。
每下一步,身上那来自阳间的、残存的最后一点暖意就彻底消散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彻底的阴寒。
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正在飞快地适应这种冰冷和黑暗。
终于,我踏到了底。
那是一个不大的土洞,仿佛一个简陋的墓穴。洞壁湿漉漉的,挂着水珠。
正中央,放着一台暗红色的老式录音机。
和老家地下室那台,一模一样。
录音机旁,一个模糊的、穿着旧式斜襟衫的身影背对着我,正随着那诡异戏曲的调子,轻轻摇晃着身体。
唱腔就是从她那里发出的。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动静,那哼唱声停了。
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没有想象中的狰狞面孔。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依稀能看出奶奶照片里的模样,很清秀。但她的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僵硬的、满足的微笑。
她看着我,伸出同样青白的手,指向她身旁的地面。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潮湿的泥土。
囡囡,她开口,声音和录音机里最后那句呼唤一模一样,冰冷空灵,来了就好。
这里冷,站着更冷。
来,坐下。
陪奶奶……一起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的魂,不由自主地飘向她所指的位置。
缓缓地、僵硬地,模仿着她的样子,就要……坐下去。
坐在这冰冷潮湿的泥土上。
永远地。
唱下去。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像最后一根即将崩断的丝线,微弱地牵着我——
病房里,监测仪器发出一声尖锐拉长的悲鸣。
心电图,彻底成了一条直线。
宣布死亡时间……有人哽咽着说。
我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嚎哭。
就在那哭声传来的瞬间,就在我即将坐实在那冰冷泥土上的瞬间。
奶奶那张青白的、带着满意笑容的脸,突然僵了一下。
她空洞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猝不及防的惊慌,又像是一丝被惊扰的怨毒。
洞窟里那昏黄的光线也随之猛地一暗。
那来自阳间的、绝望的母爱哭嚎,竟微弱地穿透了层层阻隔,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了这片绝对阴寒的死寂之地。
带来了一个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变数。
我那即将彻底沉寂、融入这片冰冷的意识,也因此……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坐下去的动作,停滞了。那根烧红的针,是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哭,它穿透阴阳,刺入这片绝对的死寂。
就在我即将坐实,魂灵彻底沉入这阴冷泥土的刹那——
奶奶那张青白的、带着僵笑的脸,猛地扭曲了一下。那不是活人的表情变动,更像是一张凝固的面具被外力骤然击打,裂开细密的纹路。她空洞的眼眶里,那点幽暗的光剧烈闪烁,迸发出一种极度惊愕混杂着被冒犯的怨毒。
她年轻清亮,却冰冷刺骨的声音尖啸起来,不再是唱腔,而是某种抗拒的嘶鸣:不——!
这声尖啸像冰锥刺穿我的意识。
几乎同时,这昏暗的土洞剧烈地摇晃起来!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那盏提供着昏黄光线的油灯(如果那是灯的话)火苗疯狂跳跃,明灭不定,将她和那台暗红色录音机的影子拉长、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来自上方,来自阳间的那声母亲绝望的哭嚎,竟还未断绝!它变得微弱,却更加执着,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我正在消散的感知上,带来一种灼烫的、属于生者的痛苦和牵绊。
这丝牵绊,与奶奶那试图将我彻底拉入永恒的冰冷力量,猛烈地冲突着。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将坐未坐的可怖姿势。一半是彻骨的阴寒,一半是那丝微弱却滚烫的拉扯。
奶奶的身影在明灭的光线中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她伸出的手剧烈颤抖,脸上的怨毒越来越深。
留下!她尖啸,声音里带上了某种仓惶,陪我!
但那台暗红色的录音机,在此刻发出了异响。
咔哒……滋……滋滋……
磁带轮卡住了,不再转动。里面发出的不再是戏曲,而是尖锐混乱的电流噪音,断断续续,仿佛某种支撑正在崩塌。
奶奶的身影随之猛地一颤,变得更加虚幻。
来自上方的那根线,那母亲的哭声,趁此间隙,猛地一拽!
一种被撕裂的剧痛贯穿了我的存在!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用来,瞬间淹没了那昏黄的光、那土洞、那扭曲的奶奶、那台噪音刺耳的录音机。
所有的感知戛然而止。
……
……冷。
一种浸透骨髓的冷,但不再是那种死寂的、来自地底的阴寒,而是属于人间冬季的、潮湿的冷。
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单调的滴答声。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聚焦困难。
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旁边是冰冷的金属栏杆。鼻子里是消毒水和某种药水的味道。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但冷意是从内部透出来的,无法驱散。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动弹一下都无比艰难。
监测仪器在耳边规律地响着,屏幕上跳动着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波形。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声音。窗外是天亮前的靛蓝色,偶尔有车辆驶过的模糊声响。
我妈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拧着,一只手还死死抓着我的被角,指节泛白。
我爸靠在门口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圈深重,满脸疲惫。
我还活着。
或者说,我回来了。
喉咙干涩得厉害,我试图吞咽,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我妈猛地惊醒,抬起头,看到我睁着的眼睛,她的瞳孔瞬间收缩,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更深重的恐惧同时涌现在她脸上。
囡……囡囡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颤抖的手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她的指尖是温暖的。
那一点暖意,像电流一样击穿我冰冷的感官。
我爸也惊醒了,踉跄着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按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很快赶来,一阵忙碌的检查,测量,低语。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困惑和难以置信,但监测仪器上稳定的数据做不了假。
奇迹……我听到主治医生低声对护士说,但体温……还是异常的低,远低于正常人……而且,神经系统反应极度迟缓……需要长期观察。
他们给我换了更厚的被子,增加了保暖措施。
但我知道,这冷,不是被子能焐热的。
它盘踞在我的骨头缝里,我的骨髓深处,时不时地,会轻轻地散发出来一丝丝,让我周围的空气,总是比别处更凉一些。
我能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爸带我回了一趟老宅。
那扇地下室的门依旧低矮斑驳。
但门把手上,挂着一把崭新的大锁。
我爸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死也不肯打开,甚至不愿靠近。
那天……在医院,他声音发颤,眼睛看着别处,你……你没之后……大概过了几分钟……你妈趴在你身上哭……然后……然后我们全都听见了……
他吞咽了一下,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从你没了呼吸的嘴里……又响了一下……就一下……那个唱腔……
我静静地看着他。
就一声,很短,调子很奇怪……然后……仪器就又叫了……他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坚持。
有些门,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有些寒冷,沾染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每年除夕,我们全家都会聚在新城区温暖的楼房里,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说笑打闹,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但我知道,我们都在等。
等那座老宅里,无人再听的录音机,今年是否会再次响起。
而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时,偶尔,极其偶尔地,我能听到。
从我的骨头深处,传来一丝极细微、极冰冷的……
咿呀声。
像一段永远无法转完的磁带。
在无人听见的角落。
低低地。
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