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纯属虚构,请勿过分考据】
【一】:雪落大明宫
天宝十四年,冬,长安。
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像是天也预感到了什么,提前为这座盛世之城覆上一层素白。大明宫深处,梅园却仍旧孤傲地盛放着红梅,如火如血,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凋零前燃烧出最耀眼的色彩。
江采萍立于梅园中央,身披素衣,赤足踏雪。她的发髻早已散乱,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手中握着一支玉笛,通体雪白,温润如脂,是玄宗当年亲手所赐。那年他尚是少年天子,眉目温柔,曾执她的手,在御花园中教她吹笛。
朕与你,愿如这笛声清越,岁岁年年,不负相思。
她信了。
她信了十年。
直到那一日,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站在她面前,语气淡漠:朕与玉环,情深入骨,汝勿复多言。
那一刻,她才明白,所谓情深,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兴起;所谓不负,不过是她一人执念。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退下,像一朵被风吹落的梅花,悄无声息地归于尘土。
可如今,连这份归于尘土的安宁也不被允许。
安禄山的叛军已攻入长安,宫中四处是哭喊与火光。她本该逃的,像其他嫔妃一样,换上宫女的衣服,混出宫门,或投奔亲族,或隐姓埋名。但她没有。
她回到了梅园。
这是她入宫后最喜欢的地方。玄宗曾为她种下满园的梅树,说她的气质如梅,清冷孤高,不与百花争春。她也曾在这里为他吹笛,为他起舞,为他写下《梅花落》的曲子。
如今,梅花仍在,人已陌路。
她缓缓举起玉笛,指尖微颤,却仍旧将笛口贴近唇边。
笛声起,清越悠扬,如雪中孤梅,风中残香。
她吹的是《梅花落》,那首她亲手谱写的曲子,曲调哀而不伤,像是一个女子在雪中低语,诉说着一段无果的相思。
曲未终,脚步声至。
她睁开眼,看见一名叛军将领站在她面前,手持长剑,满身血污。那人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被冷漠取代。
你是宫妃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吹着笛子,仿佛这世间再无他物,只剩这一曲未终的《梅花落》。
那人举起了剑。
她闭上眼,笛声未停。
剑光如雪,血溅梅枝。
她的身体缓缓倒下,落入雪地,像一朵终于凋零的梅花,轻盈、安静,不带一丝尘埃。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她的身体,也覆盖了那支玉笛。
最后一念,她心中默念:
若有来生,不嫁帝王家。
【二】:醒来是人间
她在一片嘈杂中醒来。
刺鼻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又混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气息。她睁开眼,头顶是一片惨白的光,晃得她眼睛发疼。她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腕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动弹不得。
江采萍江采萍你醒醒!
有人在叫她。声音急促,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腔调,像是长安街上的胡人说话,又像是宫中太监的尖嗓,却又不完全是。她努力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短发、眉目清秀、穿着一身古怪的白色衣裳,领口敞开,露出脖颈。
她醒了!快通知急诊!
急诊那是何处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火灼过,发不出声音。她想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啊。
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你别怕,你晕倒在故宫梅园,是个游客发现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故宫梅园
她心头一震,眼神猛地一凛。她伸手摸向发髻——没有发髻,只有一头齐肩的短发,柔软、干净,却没有一根是她熟悉的。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短衣长裤,布料粗糙,颜色暗沉,像是宫中最低等宫女的服色。她的手腕上扎着一根细针,针尾连着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里有液体缓缓流入她的身体。
她闭上眼,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是死了吗
那一剑,那一曲《梅花落》,那满园的雪与血……
她明明已经死了。
可此刻,她却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围着,唤她江采萍。
---
三日后,她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江采萍,二十二岁,北大历史系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唐代梅妃生平考。
她翻遍原主的笔记、电脑、论文,越看越心惊:
梅妃并非失宠而死,实死于政治谋杀。
玄宗晚年悔意深矣,曾密令秘不发丧,以皇后礼葬之。
梅园旧址,或藏其手书《梅谱》真迹。
她指尖微颤,心中翻江倒海。
原来千年之后,竟有人为她鸣冤。
而她,竟成了为她鸣冤之人。
她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那一树早开的梅花,心中百感交集。
她曾是那个江采萍,大明宫中的梅妃,吹笛写诗,冷眼宫中争斗,最终死于叛军剑下。
如今,她成了这个江采萍,千年之后的学生,研究她的生平,为她翻案。
这是天意还是轮回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死一次。
这一次,她要以自己的身份,活下去。
---
出院那日,她换上原主的衣服——牛仔裤、羽绒服、运动鞋,站在镜子前,几乎认不出自己。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冷,却少了宫中的脂粉气,多了几分书卷味。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
江采萍,从今往后,我替你活。
她背起书包,走出医院,踏入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梅妃,也不再是那个死去的江采萍。
她是——
江采萍,北大历史系研究生。
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三】:此身非我身
她回到北大那天,雪未化尽。
博雅塔伫立在灰白天幕下,塔尖被风削得锋利,像一柄倒悬的剑。她站在校门口,仰头望那塔,心中忽生恍惚——
大明宫也有塔,叫凌霄。她曾随玄宗登塔赏雪,他执她手,说:采萍,你若能化雪为曲,朕愿为你筑一座梅园。
如今塔犹在,雪犹落,却已无朕,也无梅园。
她低头,紧了紧背包肩带,迈步走进这座千年后的太学。
一、宿舍
原主住在45号楼,4层,靠窗的下铺。
推门进去,一股甜腻的奶茶味扑面而来。三张陌生面孔同时转过——
阿萍!!
最靠近门的短发女生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力道之大,几乎让她趔趄。
你可算回来了!你失踪那三天,我们差点报警!!
她身子一僵,脑中迅速翻出原主日记里的名字——
林笙,本科同寝,考古系,嗜甜,嗓门大,外号林锣。
再往后,一个戴圆框眼镜、抱着平板电脑的女生冲她点头:医生说你低血糖晕倒在梅园,以后早八别空腹。
——赵蕤,文院文献学,理性冷静,原主称其为赵妈。
最里面,上铺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我赌十块钱,她肯定熬夜写论文。江采萍,你肝还健在吗
——顾晓棠,哲学系,毒舌,二次元,原主的最佳损友。
她被迫接受林笙的熊抱,鼻端是甜腻的椰果味,耳边是叽叽喳喳的关切。心底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
她们口中的江采萍,是另一个灵魂;而真正的江采萍,此刻正披着那层壳,听她们为她担忧。
她忽然想起大明宫里,那些日日来请安的才人、贵人,口称姐姐,眼底却藏着刀。
一样的热闹,一样的疏离。
她垂眸,轻轻回抱林笙,声音低哑:我回来了。
二、课堂
第一堂课是《隋唐史专题》,教室在二教105。
她推门进去,讲台上站着一位白发老者,姓杜,原主日记里提过——
杜老师把梅妃当‘政治符号’,说我‘过度共情’,给我B+。
她脚步顿了顿,还是选了原主常坐的位置:第三排靠窗,阳光刚好,又能看见窗外一株老梅。
杜教授正在讲马嵬坡事件,PPT上放着《玄宗幸蜀图》——
……杨贵妃之死,是政治清算的必然结果;而所谓‘梅妃’,更多见于晚唐笔记,正史不载,很可能只是士人对盛世哀悼的投射。
投影刷地切到下一页:硕大的红色标题——
《江采萍:从宠妃到弃子的想象》
她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杜教授的声音远远近近:……这位同学上学期论文里,把梅妃塑造成‘以死明志’的诗人,大家怎么看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哄笑。
老师,江采萍本人就在——有人回头冲她挤眼。
她站起身,膝盖撞得桌板一声闷响。
笑声停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每一个人听清——
老师,您说正史不载,所以梅妃不存在。那么《全唐诗》卷八百六十七,收《谢赐珍珠》一首,署名‘江采萍’,该如何解释
《旧唐书·后妃传》虽无独立传记,但《玄宗本纪》天宝五载确记‘采苹氏以才选入’,这是否算‘正史’
您说她是‘士人哀悼的投射’,可敦煌遗书S.6637号《梅花落》曲谱,落款‘梅妃制’,难道也是投射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粉笔滚落的声音。
杜教授挑眉,目光透过老花镜打量她,半晌,缓缓点头:好,那这学期,你就用史料说话,写出一篇让我信服的论文。
她坐下,掌心已满是汗渍,却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是斗志,也是责任。
千年之后,有人把她当成符号,有人把她当成弃子。
可她自己,还站在这里。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
江采萍,不是符号,不是虚构,是曾真实存在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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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图书馆
晚上十点,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闭馆铃响。
她抱着一摞影印资料,坐在走廊的地毯上,头顶的感应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尽头那盏昏黄。
她翻开第一本——
《梅妃传》,清初钞本,馆臣私修,语多怪诞。
她却在一页残纸的夹缝里,看到一行小字:
上晚年常独幸梅园,令乐工吹《梅花落》,往往泣下。——内侍高力士手记
她指尖颤抖,几乎能想象那画面——
苍老的李隆基,鬓染霜雪,独自站在她殒命的地方,听一曲她写的曲子,泪流满面。
她忽然觉得,自己跨越千年而来,或许不只是为了翻案。
还要替那个孤独的老皇帝,替那个被历史一笔带过的女子,完成一场迟到的告别。
灯,灭了。
走廊陷入黑暗。
她抱紧那摞书,把脸埋进膝间,无声哽咽。
四、午夜电话
凌晨一点,宿舍已熄灯。
她轻手轻脚爬到上铺,刚躺下,手机震动——
一条微信,来自备注妈妈:
萍萍,你爸的病加重了。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可能撑不过春天。你上次说的奖学金,什么时候能下来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惨白。
她搜索原主日记,找到关键词——
爸爸:尿毒症,透析三年,等肾源。
奖学金:国奖2万,拟答辩3月。
她抬手,捂住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大明宫里,她曾为一只折翅的白鹤落泪;如今,她第一次为钱这个字,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她回复:
妈,别担心,我明天去导师那里问问,一定想办法。
发送完毕,她把手机反扣在枕边,睁眼到天亮。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临终前的那句誓言——
若有来生,不嫁帝王家。
如今,她来了。
没有帝王,没有金屋,却有了比帝王更沉重的责任。
【四】:重逢不相识
未名湖边的雪,比大明宫薄三分,却是一样的冷。
她抱着一摞《乐府杂录》影印本,从图书馆侧门出来,抄近路去食堂。小树林的梅,开得比别处早,横枝探出石径,像谁在雪中伸出的手臂。忽有笛声——
她脚下一滑,书页飞散。
那声音清越,却带着钝钝的尾颤,像钝刀划冰,又像旧人哽咽。她不会认错——
她谱的曲,她填的腔,她在大明宫最后一夜吹到血溅笛身的——
《梅花落》。
雪打在脸上,化成温水。她顾不得捡书,拨开枯枝往林深处走。每一步都踩碎自己的心跳:万一只是错觉万一是别的曲子万一……
万一真是他
梅林中央,一株老楝树下,青年倚干而立。玄色长羽绒服,领口一圈羊毛,衬得脸色苍白。他执一支竹笛,尾端坠深红流苏,被风扬起,像一截冻干的血。
笛声收在最高音,戛然而止。他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那一瞬,她几乎脱口唤出——
陛下。
可声音滚到齿间,被雪封住。她只能僵在原地,看他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册书——她掉落的《乐府杂录》。他拍了拍封皮上的雪,声音温和:
同学,你的
短短三字,不是朕,也不是爱妃,是千年后的京腔,带着少年气的清亮。她张了张口,发出的却是哽咽。怕他听见,又死死咬住下唇。
他走近两步,把书递过来,指尖冻得微红。
别急,书没湿。
她接过,指尖碰到他的,冰凉。这一碰,却像触到炭火,烫得她缩了缩。她低声道谢,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青年一笑,眼角弯出细小的褶,像湖面的冰纹。
《梅花落》,古曲,相传唐梅妃所作。你是历史系的听过
她点头,又摇头,泪已盈眶。怕被他看见,低头假装拂雪,却越拂越多,像把一整世的雪都拂到脸上。
哎,你别哭啊——
他慌了,笛子往臂下一夹,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半包递给她。她没接,只抬眼看他,泪水分明把眼前人切成两重——
一重是记忆里着绛纱袍、戴通天冠的帝王;一重是眼前这眉目清朗、略带窘迫的学生。
她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隆基。
三个字,像三声鼓,擂在她颅腔。雪声、心跳声、鼓声,混作一处。她脚下一软,他忙伸手扶住她肘弯,掌心温度透过羽绒服渗进来——
是真的,是活的,是暖的。
她却像被烫到,猛地后退半步,挣开他的手,哑声道:
我叫江采萍。
风掠过,梅瓣簌簌落在两人之间,像一场迟到的雪祭。青年怔了怔,随即笑开,露出整齐的齿列。
真巧。
她没笑,只定定看他。雪落在她睫毛上,不化,像结了一层薄的泪痂。良久,她轻声道:
能把刚才那段……再吹一遍吗
在这儿雪越下越大了。
就一遍。
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李隆基挑了挑眉,将笛口在袖上擦了擦,重新举到唇边。
笛声再起,比先前更慢,像有意把每一拍都拖成一生。她闭眼,听见雪落的声音,听见血液逆流的声音,听见大明宫最后一夜的火声——
曲终,她泪已满面,却不再掩饰。她朝他深鞠一躬,像旧时宫人退朝,也像新世学生致谢。
谢谢你。
她抱书转身,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李隆基在身后喊:
哎——下周三晚上,音乐厅有场古乐专场,我吹完整版《梅花落》,你来吗
她脚步未停,只抬手挥了挥,泪洒在风里,像碎玉。
她没回答,却在心里说:
我来。
哪怕只是再听一遍,哪怕只是确认——
确认这一世的他,不再负她。
---
当晚,她窝在宿舍上铺,笔记本屏幕亮得刺眼。搜索栏里键入——
李隆基
北大
音乐学院
网页跳转,寥寥几条:
北大笛箫协会副会长;
本科民乐系第一,保研;
研究方向:唐代古笛指法复原;
导师:周徵,国家非物遗传承人。
她点开一张演出照——舞台灯打在他侧脸,笛身映出冷光,与记忆里御座上的帝王重叠,又迅速错开。
她把屏幕合上,心口却合不上。
一夜无眠。
---
周三,音乐厅。
她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坐在最角落的暗处。灯光打下,青年换了一身鸦青长衫,领口绣银梅枝,像把夜色穿在身上。
报幕声落,他举笛。
笛声一出,她便知不同——
音比雪夜更稳,尾音却添了细微的颤,像是谁在曲末藏了一声叹息。她听着,泪意刚涌,却忽觉不对——
第三段落梅腔少了一拍,尾调被刻意抬了半音,整支曲子从哀婉变成……
求救。
是的,求救。
她谱的曲,她最懂。那一拍,是绝拍,象征花落无归。抬半音,等于把无归改成未归——
我还在,救我。
她猛地攥紧座椅扶手,指节泛白。曲终,掌声雷动,她起身离席,绕到后台。
演员出口,人群拥挤。她踮脚张望,忽有手从帘后伸出,一把将她拽进黑暗——
是李隆基。
他比雪夜更瘦,眼底布着血丝,却笑得轻佻:
江同学,又见面了。
她压低声音:第三段,谁让你改的
他笑意顿收,唇角抿成一条线。半晌,他俯身贴耳,气息拂过她鬓边——
有人盯着我。别回头,带我走。
她心口一震,毫不犹豫抓住他腕,穿过冗长走廊,推开安全门——
夜风扑面,校园路灯昏黄。
两人站在雪地里,像站在两座时空的交界。他抽回手,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指节,笑得有些苦:
抱歉,利用你脱困。
谁盯你
一言难尽。
他抬眼看她,眸色深得像一口井。
但你会帮我,对吗
她喉头滚动,最终轻轻点头。
好。
就像很多年前,大明宫雪夜,她也曾对他点头——
但盼此生,不负。
【五】:梅花落又开
一、夜探故宫地库
春分过后,北京下了最后一场雪。
他们约在午门。李隆基戴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递给她一张临时工作证——
宫廷部·古乐组·实习生
照片是她的,名字却写着姜萍。他解释:
真证办不下来,只能复制,将就。
她摸了摸那张塑料卡片,指腹发凉。午门城楼在雪里沉默,像一头蹲守的老兽。她忽然想起前世,长安城破那日,也是这样的宫门,也是这样的天。
命运嘲弄,莫过于此。
地库入口,在文华殿后身。铁门厚重,需双人指纹。李隆基把她的拇指按在感应器上,滴一声绿光,像某种宿命开关。
通道幽深,灯管嗡鸣。尽头是一排恒温库,铁柜林立,空气里漂浮着纸张与樟脑的味道。
他们要找的,是编号故·乐·637的残卷——
《梅花落》古谱,清末流失,上周刚从敦煌遗书整理里发现,尚未录入系统。
李隆基说,谱子最后一页,被人用朱笔添了半朵梅花——
五瓣缺其一,像未完成的私印。
她一听便知:那是她前世的习惯。
每谱完一曲,她便在扉页画五瓣梅,若不满意,则缺其一瓣,以示未竟。
637号柜在最里层。李隆基拉开抽屉,牛皮纸袋静静躺着。他戴上手套,拆开,黄旧卷册露出边角。
却几乎是同时——
警报骤响!
红灯闪烁,监控云台转动。李隆基低骂一声靠,把谱子往她怀里一塞,拉上柜门,拽着她往消防通道跑。
脚步回荡,像追兵。
她抱着那卷纸,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拐过弯,他忽然停步,推开一扇维修门——
里面堆满木箱,空隙仅容一人。
他把她先推进去,自己随后挤入,反手带门。黑暗瞬间合拢,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
别出声。
他声音压得极低,热气拂过她耳廓。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贴得极近,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羽绒服传来,像遥远的鼓。
外头脚步杂乱,手电筒光掠过门缝。她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袖口。
良久,人声远去。
黑暗里,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江采萍,你刚才跑得比宫墙还快。
她一愣,才想起这是讽刺——前世她擅舞,却最不擅奔跑。她低声回:
你也比从前敏捷许多。
从前
她惊觉失言,幸好黑暗掩了脸红。他却不再追问,只推开一条缝,确认安全,带她离开。
雪已停,天边泛起蟹壳青。
她站在神武门外,回望宫墙,轻声道:
谢谢你,让我再见到它。
李隆基把帽檐往后一掰,笑得像刚偷完糖的孩子:
合作愉快,梅妃娘娘。
她瞪他,却忍不住也弯了嘴角。
---
二、法门寺残卷
两周后,他们南下陕西。
高铁掠过渭北平原,车窗外的油菜花像泼洒的颜料。李隆基一路低头敲电脑,屏幕上是一排排光谱图——
他把《梅花落》残页送去实验室,做红外与拉曼扫描,发现朱笔梅花下,竟隐着淡墨字迹。
放大后,是四个断续的簪花小楷:
……骨……雪……不负……
她一看,便泪目——
那是她前世未写完的《梅谱》自序:
骨沁冰雪,不负此身。
如今,只余四字,像遗言,又像召唤。
法门寺地宫,尘封千年。管理方只给他们四十五分钟,且只能看不能拍。
进入地宫前,手机信号被屏蔽,时间像被折叠。管理员打开保险柜,捧出一只鎏金银匣,匣盖錾刻五瓣梅,缺其一瓣。
她指尖一颤,几乎拿不稳。
匣内是数页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墨迹褪色,却仍能辨认曲谱与小楷——
第一页右上角,写着:
《梅谱》卷上,江氏采萍
她眼眶发热,仿佛看见自己千年前,秉烛夜书,窗外雪落无声。
李隆基轻声问:
是你的吗
她点头,又摇头:
是我,也不是。
管理员催促,他们只能快速用手机外的笔式扫描仪偷录。离开时,她回头望那银匣,像望一口小小的棺材——
葬着她前世最干净的魂魄。
---
三、雪夜笛声
回程高铁故障,他们被困在华山北站。
车站外,雪越下越大,像有人在天幕上撕开无数白棉。他们只好住进附近小旅馆——
只有一间大床房。
她站在门口,僵着没动。李隆基把背包往床上一扔,笑得混不吝:
放心,我睡地板。
夜里,暖气坏了。
他抱了被子去走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门外笛声——
低低一曲《梅花落》,被风雪撕得七零八落,却倔强地一次次重新聚起。
她披衣开门,他坐在走廊尽头窗台上,只穿单衣,笛口凝着白雾。
她走过去,把羽绒服披到他肩上。他没停笛,也没道谢,只把尾音拖得极长,像要把一生的雪都吹散。
曲终,他轻声开口:
江采萍,我可能要死了。
她一震,盯着他侧脸。
有人要我复制《梅谱》真迹,给他们拍卖。我不肯,他们就盯上你。
我怕我护不住你。
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他冻得通红的手指。
那就一起护。
这一次,我们不逃。
窗外,雪落无声。
窗内,他们并肩而坐,像两株被雪压弯的梅枝,却在黑暗里悄悄生出新芽。
---
四、发布会
三个月后,北大百年讲堂。
她作为第一作者,召开《梅谱》学术发布会——
PPT首页,是那朵缺瓣的梅花。
她穿白衬衫,黑西装,马尾扎得干净利落,声音清亮:
梅妃不是宠妃,不是弃妇,她是一个诗人,一个音乐家,一个在大厦将倾时仍守节气、以死为谏的——唐之遗民。
她未输杨贵妃,她只是不赌。
掌声雷动。
台下,李隆基坐在最后一排,戴黑色鸭舌帽,冲她竖起大拇指。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像雪,也像火。
演讲结束,她下台,他迎她。
人群推挤,他伸手护住她肩。她抬头,对他笑,泪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们并肩走出讲堂,夜幕低垂,未名湖边的梅,已悄然结苞。
她轻声道:
春天要来了。
他嗯了一声,把帽檐往后一掰,笑得比春光还明亮。
---
【六】:春尽也
一、失联
发布会后第二周,李隆基失踪了。
清晨六点,她习惯性给他发早,却只收到红色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
她冲到音乐学院宿舍,床位已空,衣柜大敞,只留一支白玉笛,端端正正摆在桌面。
她攥紧笛子,指节发白。宿管阿姨说,凌晨三点,一辆无牌商务车把人接走,说是半夜有演出。
她心知肚明——
哪有什么演出,只有一场预谋的消失。
---
二、威胁
当晚,她收到快递。
一只文件袋,里头是一张照片:
李隆基被反绑在椅上,嘴角带血,背后有人戴面具,手里捏着一页《梅谱》真迹,空白处用红笔写:
闭嘴,否则他死。
照片背面,一行打印字:
停止一切鉴定,准备交换。
她站在宿舍走廊,灯光惨白,照片在指间微微发抖。
她想起法门寺地宫里,他说的那句:
我怕我护不住你。
原来,他早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却天真地以为,一起护就能逆天改命。
---
三、独上畅音阁
交换地点,指定在故宫畅音阁顶——
那是一座三层戏楼,不对游客开放,夜里更无人迹。
她去了。
背着书包,里头是《梅谱》影印件,和一支录音笔。
阁门虚掩,铁锁被剪断。她推门,吱呀一声,像老兽叹息。
楼内旋梯陡直,她爬到第二层,已气喘如雷,却不敢停。
越往上,风越大,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回去吧,你救不了他。
她咬牙,一步一阶,终于踏上第三层平台。
夜黑无月,北京城的灯火,被雾霾罩成一片昏黄的湖。
风把她的马尾吹得四散,像一面破碎的旗。
戏台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桌上燃一支白蜡,烛火摇曳,照出桌后的人——
面具人,黑风衣,手里握着一把折刀,刀尖抵在李隆基颈侧。
李隆基脸色苍白,嘴角青紫,看见她,勉强牵了下唇角,像在说:
对不起,连累你。
她却笑了,轻声道:
陛下,臣妾来迟。
一句陛下,叫得面具人愣神。
就在这一秒,她猛地拉开书包,抽出——
不是《梅谱》,而是一支笛。
白玉笛。
她举到唇边,用尽全力,吹出一声裂音——
那是《梅花落》的绝拍,高亢刺耳,像金属刮过玻璃,划破寂静。
下一秒,四处警灯大作,红蓝闪烁——
她早已报警,笛声就是信号。
面具人惊惶,折刀一偏,划破李隆基肩头。血溅在白蜡上,嗤一声熄灭。
黑暗中,她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他,像前世替他挡下那一剑。
警察冲上来,面具人被制服,拖走时发出野兽般嘶吼:
你们会后悔——真迹早就不在了!
---
四、遗诏
混乱平息,她在戏台角落,捡到那张被风吹起的人质照。
背面,除了威胁字,竟还有一行淡铅笔痕——
李隆基的笔迹:
戏台下,有你要的答案。
她俯身,在戏台砖块间摸索,果然在缝隙里,触到一只油纸包。
展开,是一页黄绫,一尺见方,满布水渍与虫噬,却仍能辨认字迹——
朕之悔恨,随骨入土;
以皇后之礼,秘葬江氏于东都;
后世有觅《梅谱》者,赦其无罪,赐还故土。
落款:
宝应元年
宝应元年,即玄宗驾崩那年。
她捧着遗诏,跪在戏台,泪如雨下。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负了她;
原来,他早就下令,以皇后礼葬她;
原来,千年之后,她苦苦追寻的昭雪,竟由他亲手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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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春尽
李隆基被送医院,肩伤不深,却感染高烧。
她守在病床前,三日三夜。
凌晨四点,他醒来,第一眼找她。她握住他手,轻声道:
我看见了。
他弯了下唇,像完成一场大考。
那你……原谅他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把额头贴在他手背,泪渗入纱布。
窗外,春雨敲玻璃,像谁在弹指送春归。
春尽了,梅也落尽。
可她知道,花谢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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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发布会
一个月后,北大讲堂。
她再次登台,背后屏幕只有一张图——
玄宗遗诏高清扫描。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铿锵:
梅妃之冤,不在失宠,而在被失声。
今天,我们归还她声音,也归还她名字——
玄宗皇后江氏,讳采萍。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台下,李隆基缠着绷带,用力鼓掌,眼眶通红。
演讲结束,她走向他,把那张遗诏复印件,轻轻按在他胸口:
替我保管。
好。
还有——
她踮脚,在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原谅你了。
不是原谅你,是原谅那个与你同名的,千年前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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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梅花开时
一、大寒
又是一年大寒。
故宫梅园,游人罕至。老梅树却开得极好,花如素雪,香冽入骨。
新碑立在园东南角,汉白玉,高七尺,碑额雕五瓣梅花,缺其一瓣——
仿遗诏黄绫,亦是她亲手所绘。
碑文,由北大古文献中心撰,杜教授手书,仅十九字:
大唐皇后江氏采萍之墓
生于岭南,卒于安史,魂归故园
落款的故园,不是长安,不是洛阳,是这千年后的紫禁城——
她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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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白玉笛
她穿黑色羊绒大衣,领口别一枚银梅胸针,马尾低束,露出干净额角。
怀里,是那支白玉笛——
玄宗赠她,她赠李隆基,如今又带回她手里,像一场三角轮回。
雪落无声,她立于碑前,指尖摩挲笛身小字:
落梅如雪,不负卿卿
她深吸一口气,举笛到唇边。
《梅花落》。
这一次,没有观众,没有聚光灯,没有掌声,只有风,只有雪,只有她自己。
曲到绝拍,她故意省那一拍——
让风替它响,让雪替它落,让时间替它停顿。
曲终,她把笛横放碑顶,像放下一柄剑,也像放下一生的债。
退后两步,缓缓行礼——
不是宫妃万福,不是学生鞠躬,是两手拱于胸前,深深一揖。
陛下,臣妾告退。
声音轻,却落得比雪还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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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伞
她转身,雪色苍茫里,有人执伞而来。
李隆基,灰色长大衣,黑伞,伞面印着一树红梅——
五瓣,完整无缺。
他走到她面前,伞沿微倾,替她挡住雪。
结束了
嗯,结束了。
她抬头,看他肩头落满白,伸手拂去。
指尖碰到他耳垂,冰凉,却让她想起前世御园初遇,他替她摘鬓边落花,指尖也是这般凉。
她笑,泪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往后,去哪
回人间。
她答得干脆,像把一把刀,斩断所有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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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间
他们并肩走出梅园,脚印在雪地里排成两条平行线——
不长,不短,刚好够走完一生。
午门外,游客开始排队,新的一天开始。
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锦盒,打开——
是一枚银戒,戒面刻五瓣梅,缺其一瓣。
上次你说,缺瓣的梅,才像真的生命。
所以我做了这对。
他取出一只,自己戴上,另一只递给她。
江采萍,我们……
她没等他说完,已把戒指套上左手中指——
大小正好,像量身定做。
李隆基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声音轻,却落得比雪还稳——
这一世,不嫁帝王,只嫁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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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后记
当天下午,故宫文保部收到一封快递——
寄件人:江采萍
内附一页宣纸,行草流畅:
此生不悔,落梅成雪。
落款:江采萍
工作人员赶到梅园,碑顶那支白玉笛,已不翼而飞。
却在老梅树根下,发现一枚银梅胸针,别着一张便签:
笛归天地,梅归故园,
我归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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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春回
次年惊蛰,北大图书馆。
新书入库,编号TU·937——
《梅妃手书梅谱·影印笺注》
封面,五瓣梅花,缺其一瓣。
扉页,一行手写体,墨迹尚新:
愿所有错过,都能重逢;
愿所有遗憾,终被春天填满。
翻开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雪夜,伞下,黑衣女孩与灰衣青年,并肩而行。
背影模糊,却看得见——
他们手指相扣,无名指上同款银戒,闪着微光。
照片背面,有一行极淡的铅笔小字:
落梅如雪,不负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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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