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剑心滞涩
本命剑在丹田里发出细微的嗡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时,我正在给听蓝熬药。
紫砂药罐架在小小的三昧真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丹房里。这药,是固本培元的,听蓝上次下山除妖,被一只寒潭水鬼的阴气侵了经脉,回来后就一直有些畏寒。我寻了许久,才凑齐这九阳护心散的药材。
剑心的异样感让我微微蹙眉。剑修的本命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剑心滞涩,要么是主人心境不稳,要么……是剑本身感应到了什么不祥。
我凝神内视,试图安抚那柄悬于丹田气海之上、光华流转却隐隐蒙尘的斩渊。它陪伴我百年,饮过无数妖魔之血,助我登上这修仙界最年轻剑尊之位,从未有过如此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丹房外传来脚步声,轻盈而熟悉,是听蓝。
我心头微松,正要起身,却听到另一个温润带笑的男声随之响起,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膜。
听蓝师妹,你身子弱,这山风凛冽,还是快些回房歇息吧。陆师弟也真是,明知你畏寒,还让你独自出来走动。
是王亦深。
我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药罐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视线。透过那层薄薄的水雾,我看到听蓝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苍白,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王亦深就站在她身侧,微微侧身,替她挡着风口,姿态体贴入微。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温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谦谦君子。
听蓝的目光扫过丹房,落在我身上,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厌倦她没说话,只是轻轻蹙了蹙眉。
王亦深的目光也随之投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极其自然地滑向我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依旧温和,可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嘲弄和得意。像是一个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在做徒劳的挣扎。
那眼神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可我和他之间,早已不是第一次。
陆师弟又在为师妹熬药了王亦深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真是有心了。不过师妹这身子,虚不受补,普通的药石之力怕是效果甚微。我前日得了一株千年暖玉灵芝,已托丹房的李长老炼成‘玉髓丹’,药性温和,最是滋养,待会儿便给师妹送去。
听蓝的眼睛亮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感激的红晕,她看向王亦深,声音轻柔:王师兄,又让你费心了。
师妹说的哪里话,同门之谊,理应如此。王亦深笑得愈发温润。
我端着药碗,指尖被碗壁烫得有些发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丹田里的斩渊又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剑身微颤,那股滞涩感更重了。
听蓝,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试图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听蓝这才把目光完全转向我,眉头蹙得更紧,语气带着一丝不耐:放着吧。王师兄说得对,这些寻常汤药,喝了也是白费功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因为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有这熬药的功夫,不如多去练练剑。看看王师兄,昨日在演武场,一套‘流云剑法’使得行云流水,连掌门师伯都称赞不已。你呢整日除了熬药,还会做什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练剑我每日挥剑何止万次斩渊剑下亡魂无数,才换来这剑尊之名。可在她眼里,竟成了整日除了熬药,还会做什么
王亦深适时地开口,语气带着安抚和劝解:师妹莫要动气,陆师弟也是一片好意。只是……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看向我,师弟,不是师兄多嘴,你近日练剑,是否太过急进了些我观你气息,似乎有些浮躁不稳。剑道一途,讲究的是心剑合一,循序渐进。切莫为了争一时意气,误了根基啊。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诛心。暗示我修为不稳,心浮气躁,甚至暗指我嫉妒他
听蓝听了,看向我的眼神里,那层薄冰似乎又厚了几分,失望之色毫不掩饰。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药,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是我倾心相待、曾许诺一生一世的未婚妻,一个是口蜜腹剑、处处针对我的好师兄。丹田里的斩渊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震得我气血翻涌。
药我放这儿了。我最终只是哑声说了一句,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我却感觉不到疼。
转身离开丹房,身后传来王亦深温声细语地劝听蓝喝他送的玉髓丹,以及听蓝低低的、带着依赖的回应。
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我走到僻静处,再也忍不住,喉头一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丹田里躁动不安的斩渊,我抬手抹去血迹,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争我陆野何须与他王亦深争
只是这心,像是被浸在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一寸寸地凉透。
2
试剑风波
试剑大会,是整个宗门十年一度的盛事。各峰弟子齐聚演武场,剑气纵横,光华耀目。
我作为宗门最年轻的剑尊,本不必下场。但听蓝想看。她站在王亦深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场中比斗,偶尔为王亦深精妙的剑招低声喝彩。
王亦深一路过关斩将,姿态潇洒,赢得满堂彩。他确实有天赋,一套流云剑法在他手中,飘逸灵动,引得不少女弟子侧目。
陆师弟,他击败一名对手后,并未下场,反而持剑立于场中,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久闻师弟剑道通神,今日盛会,不知可否请师弟下场,指点一二也让诸位同门开开眼界。
场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指点以我的身份地位,指点他一个内门弟子,本是寻常。但他此刻的姿态,却带着一种隐晦的挑战意味。
我看向听蓝。她正看着王亦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见我看来,她微微蹙眉,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去。
是担心我以大欺小还是……担心我输
我心中一片冰凉。在她心里,我竟已如此不堪
好。我淡淡应了一声,身形微动,已出现在王亦深对面。斩渊并未出鞘,只是悬停在我身侧,吞吐着凌厉的剑芒。
师弟小心了。王亦深眼中精光一闪,流云剑法全力施展开来,剑光如匹练,层层叠叠,带着一股缠绵不绝的柔劲,向我席卷而来。
我并指如剑,引动斩渊剑意,一道凝练至极的剑气破空而出,直刺那看似绵密实则存在破绽的剑网中心。这一剑,快、准、狠,没有丝毫花哨,纯粹是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技。
嗤啦!
剑气撕裂布帛般的声音响起。王亦深那看似完美的剑网被瞬间洞穿,凌厉的剑气余势不减,直逼他面门!
王亦深脸色剧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显然没料到我的剑意如此纯粹霸道,仓促间只能横剑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王亦深手中的长剑应声而断!他整个人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飞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场下响起一片惊呼。
胜负已分。
我收指,斩渊剑意敛去。看着王亦深狼狈的样子,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只有更深的疲惫。
承让。我面无表情地说道,转身欲走。
陆野!你做什么!一声尖锐的厉喝自身后响起。
是听蓝。她像一只被激怒的雀鸟,猛地冲入场中,扶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王亦深,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王师兄好意请你指点,你竟下如此重手!他剑都断了!你安的什么心!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脚步顿住,缓缓转身,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扶着王亦深,看着他靠在她肩上,虚弱地摇头:师妹……别怪陆师弟……是我学艺不精……那声音气若游丝,配合着他嘴角的血迹,显得格外可怜。
你听听!王师兄还在为你说话!听蓝的怒火更盛,她瞪着我,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陆野,你除了仗着修为高深欺负人,还会什么你连王师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他至少知道什么叫同门情谊,什么叫谦逊有礼!你呢冷酷无情,刚愎自用!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厌恶和悔恨,已经说明了一切。
场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场闹剧。
丹田里的斩渊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鸣,剑身剧烈震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碎裂的剑心,我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怀中那个看似虚弱、眼底却带着一丝得逞笑意的王亦深。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我强行咽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好……好一个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我最后看了一眼沈听蓝,她依旧护着王亦深,眼神冰冷而警惕,仿佛我是会随时暴起伤人的凶兽。
心,彻底沉入了万丈深渊,再无一丝光亮。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们一眼,大步离开演武场。身后是听蓝焦急呼唤王亦深的声音,是人群低低的议论声。
走出很远,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点点红梅。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里撕裂般的痛楚。
斩渊的哀鸣在灵识中回荡,带着濒死的绝望。
原来,心死,是这样的感觉。
3
玄阳朱果
听蓝的寒症加重了。
九阳护心散无效,王亦深送的玉髓丹似乎也效果甚微。她整日恹恹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偶尔咳嗽,都带着一股阴寒之气。
宗门药堂的长老看过,说是那寒潭水鬼的阴毒极为刁钻,已深入肺腑,寻常丹药难以拔除,唯有生长在极北冰原绝壁之上的玄阳朱果,其至阳之气方能克制。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后山寒潭练剑。斩渊的剑光依旧凌厉,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迟滞和哀伤。剑心受损,连带着我的修为也隐隐有跌落的迹象。
data-fanqie-type=pay_tag>
玄阳朱果……我收剑而立,望着北方茫茫的云海,眼神复杂。
极北冰原,万里冻土,罡风如刀。那绝壁更是凶险之地,常有上古冰兽出没,元婴修士也不敢轻易涉足。更何况,玄阳朱果成熟时异香扑鼻,会引来无数强大妖兽守护。
王亦深的声音适时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唉,玄阳朱果何其难得冰原绝壁,九死一生。听蓝师妹这病……难道真的……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他站在听蓝的院门外,一副忧心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沉默地看着他表演,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冷。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在等我表态,等我为了听蓝去送死。无论我成功与否,对他而言都是有利。我死了,他少一个眼中钉;我侥幸带回朱果,功劳也未必落在我头上,他自有办法摘取。
果然,听蓝虚弱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绝望的哭腔: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王师兄……我是不是……
师妹别怕!王亦深立刻接口,声音斩钉截铁,师兄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为你寻来朱果!他说得慷慨激昂,脚下却纹丝不动。
周围的弟子们都被他感动了,纷纷出言安慰听蓝,称赞王师兄情深义重。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丹田里,斩渊的哀鸣微弱了许多,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寂。
罢了。
最后一次。
就当是……还了她当年在桃花树下,对我展露的那一抹笑靥。
我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宗门。
极北冰原的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护体灵光在狂暴的罡风下摇摇欲坠。脚下是万年不化的坚冰,光滑如镜,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不见底的冰缝。
我一路向北,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斩渊的剑意愈发微弱,剑心的裂痕在极寒环境下不断扩大,每一次催动灵力,都如同在撕裂自己的神魂。
终于,在一片被冰雪覆盖的陡峭绝壁下,我看到了那株传说中的玄阳朱果。它生长在峭壁中段一处狭窄的平台上,通体赤红,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和诱人的异香。平台下方,盘踞着三头体型庞大、气息恐怖的冰晶巨蜥,它们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上方的朱果,也警惕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斩渊出鞘,剑光在冰天雪地中划出凄厉的轨迹。剑心受损,我的实力大打折扣,面对三头相当于元婴中期的冰晶巨蜥,每一击都倾尽全力,每一次碰撞都震得我气血翻腾,丹田剧痛。
冰蜥的利爪、寒息、还有那坚逾精钢的尾巴,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刚涌出,就被极寒冻成冰渣。我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模糊,唯有丹田里那柄越来越黯淡、裂纹越来越多的斩渊,还在支撑着我。
不能倒下……朱果……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头冰蜥哀嚎着倒下,庞大的身躯砸碎一片冰面时,我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平台上,离那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玄阳朱果,只有一步之遥。
意识沉入黑暗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颗赤红如火的果实,紧紧攥在手心。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掌心蔓延,稍稍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简陋的冰洞里,身上盖着不知名的兽皮。洞外风雪呼啸。
我猛地坐起,牵动全身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向手心,空空如也!
玄阳朱果呢!
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我挣扎着爬出冰洞,刺骨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寒颤。洞外不远处,我看到一个穿着厚厚皮袄的老猎人,正背对着我,似乎在处理什么。
老人家!我声音嘶哑地喊道。
老猎人转过身,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很和善。他手里拿着一个玉盒,里面正躺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玄阳朱果!
你醒了老猎人将玉盒递过来,小伙子,你命真大!我在冰蜥巢穴附近发现你时,你都冻成冰坨子了,手里还死死攥着这宝贝。看你还有口气,就把你拖回来了。这果子……对你很重要吧
我接过玉盒,感受着那熟悉的温热气息,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再次袭来。我对着老猎人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此物……确是要救人性命。
快回去吧,你的伤太重了,耽搁不得。老猎人摆摆手。
我再次道谢,将身上仅存的几块上品灵石塞给老人,不顾他的推辞,转身踏上归途。归心似箭,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斩渊的剑心,裂纹已如蛛网般密布,光华黯淡到了极致。每一次御空飞行,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本源。但我顾不上了。
4
剑心碎尽
当我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带着一身几乎冻僵的血污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终于踉跄着回到宗门时,迎接我的不是关切,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狂风暴雨。
山门处,气氛肃杀。
王亦深站在人群前方,脸色苍白,衣襟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后来才知道那是鸡血),他捂着胸口,一副重伤未愈、摇摇欲坠的模样。他身前,是宗门掌管药田的刘长老,脸色铁青,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而沈听蓝,就站在王亦深身边,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脸色依旧苍白,但看向我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厌倦,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恨意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
陆野!你……你还有脸回来!刘长老指着我,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说!药田里那三株即将成熟的‘九转还魂草’,是不是你毁的!
九转还魂草我微微一怔。那是炼制高阶疗伤丹药的主药,极为珍贵,宗门药田里确实培育了几株,由刘长老亲自看管。
刘长老何出此言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哑声问道。
何出此言!刘长老怒极反笑,猛地指向王亦深,王师侄亲眼所见!就在昨夜!你潜入药田,鬼鬼祟祟,意图不轨!王师侄上前阻拦,却被你打伤!若非他拼死护住大部分灵药,药田损失更大!陆野!你身为剑尊,竟做出这等鸡鸣狗盗、残害同门之事!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猛地看向王亦深。
他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嘴角又溢出一丝鲜血,虚弱地开口,声音带着痛心和难以置信:陆师弟……我……我没想到你竟会如此……那九转还魂草,是刘长老耗费百年心血培育,更是为掌门师伯炼制延寿丹的关键……你就算对我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该……不该毁坏宗门根基啊……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顾全大局、却被丧心病狂的同门师弟所伤的受害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的弟子们哗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愤怒。
原来是他干的!
难怪王师兄受伤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堂堂剑尊,竟做出这种事!
肯定是嫉妒王师兄!上次试剑大会就下重手!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比在极北冰原时还要冷。伤口在叫嚣,丹田里斩渊的哀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心口的位置,一片麻木的死寂。
我缓缓转动视线,看向沈听蓝。
她也在看着我。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彻底的厌恶。她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仰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像淬了毒的冰棱,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陆野,我真是看错你了。
试剑大会,你重伤王师兄。
现在,你为了一己私怨,竟毁坏宗门至宝,打伤同门!
你不仅修为废了,连心也烂透了!
我沈听蓝,与你再无瓜葛!婚约……就此作废!
婚约作废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恨,看着她身后王亦深那几乎要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不甘,所有试图解释的冲动……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寂。
原来,心死之后,是连痛都感觉不到的。
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解脱。
好。我止住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看着沈听蓝,也看着所有人,婚约作废。很好。
然后,我抬起手,没有理会刘长老的怒斥和王亦深假惺惺的师弟不要冲动,也没有再看沈听蓝一眼。
我的手掌,缓缓按在了自己的丹田气海之上。
那里,是斩渊剑心所在之处。
陆野!你要做什么!有人惊呼。
我闭上眼,感受着那布满裂痕、早已不堪重负的剑心。它曾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是我力量的源泉,是我荣耀的象征。如今,却成了这荒唐闹剧最后的见证。
也好。
碎了它,断了这尘缘。
以我之魂,祭我之剑。
心死道消,尘缘……尽断!
我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清晰地响彻在我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最核心、最珍贵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崩碎、湮灭!
丹田气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炸开!狂暴的剑气失去了剑心的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撕裂着我的经脉、血肉!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噗——!
一大口滚烫的心头精血狂喷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山门前,颜色暗红,带着破碎的内脏碎块。
我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跌落!从元婴巅峰,一路狂泄至金丹、筑基……最终,彻底归于沉寂!如同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
斩渊剑的虚影在我身后一闪而逝,发出一声凄绝寰宇、饱含无尽悲怆与绝望的哀鸣,随即寸寸断裂,化作点点黯淡的星芒,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本命剑碎!修为尽废!
山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刘长老张着嘴,说不出话。王亦深脸上的得意彻底僵住,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沈听蓝更是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死死地盯着我,看着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剑尊,瞬间变成一个修为尽失、口吐鲜血、生机飞速流逝的废人!她眼中的冰冷和厌恶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所取代。
陆野……你……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抬手,用染血的袖子,随意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漠。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王亦深,最后,落在沈听蓝那张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上。
我的眼神,空洞,死寂,再无半分波澜。像一口枯竭了万年的古井。
沈听蓝,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从今往后,你我……
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身后的死寂和可能响起的任何声音。拖着那具破败不堪、修为尽失的残躯,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冰冷的石阶上。
身后,是宗门,是过往,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也是如今锥心刺骨的背叛。
前方,是未知的茫茫尘世。
但我知道,那个名为陆野的剑尊,已经死了。
死在了这山门前。
死在了她的决绝话语里。
死在了……他自己亲手捏碎的剑心之中。
5
北境剑主
十年光阴,于修仙界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曾经显赫一时的青云宗,因十年前那场震动山门的剑尊自碎剑心事件,以及后续牵扯出的种种风波,声望大跌。虽不至于没落,却也远不复当年盛况。
而在远离青云宗万里之遥的北境雪原深处,一座名为归藏的雪山之巅,却悄然崛起了一个新的传说。
归藏剑宗。
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只知道它崛起于十年前,其宗主神秘莫测,剑道通神,被尊为北境剑主。剑宗弟子不多,却个个剑心纯粹,实力强横。剑宗所在之地,终年风雪环绕,剑气凌霄,寻常修士根本无法靠近。
这一日,归藏剑宗山门洞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正在举行。
山巅广场,由万年玄冰铺就,光可鉴人。广场尽头,是一座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巍峨大殿,殿门上方悬着一块古朴匾额,上书两个铁画银钩、剑气森然的大字——归藏。
殿前高台之上,设着数个席位。居中主位,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剑袍的男子。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却如这雪山之巅的寒玉,冷峻,淡漠,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眉峰如剑,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平静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一丝涟漪。只有偶尔开阖间,流露出的那一缕若有似无、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剑意,提醒着众人,这绝非一个普通人。
他便是归藏剑宗宗主,北境剑主——陆野。
十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那份曾经的少年锐气彻底磨去,沉淀为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与疏离。他周身三尺之内,空气都仿佛凝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台下,是数百名从各地历经重重考验选拔而来的少年少女,他们屏息凝神,眼神炽热而敬畏地望着高台上那位传说中的存在。
大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负责收徒事宜的长老按照资质、心性,逐一挑选弟子。被选中的少年欣喜若狂,未被选中的则黯然神伤。
陆野全程只是静静地看着,很少开口。只有当一位负责考核的长老,领着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如同雪娃娃般的小女孩走到台前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小女孩似乎有些怕生,紧紧抓着长老的衣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四处张望,最终好奇地落在了主位上的陆野身上。
宗主,长老恭敬行礼,此女名唤阿阮,年方七岁,于剑道一途天赋异禀,心性纯澈,在‘问心剑阶’上表现尤为出色,直登九百阶!只是……她乃孤儿,身世不明,于北境雪村被拾得。
九百阶问心剑阶!此言一出,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问心剑阶考验的是剑心纯粹度,寻常天才,能登三百阶已是难得,九百阶……简直是妖孽!
陆野的目光落在小女孩阿阮身上。阿阮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歪了歪小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带着孩童独有的纯真和好奇。
陆野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冰封般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极地深夜里偶然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阿阮的方向,招了招。
负责长老立刻会意,轻轻将还有些懵懂的阿阮往前推了推。
阿阮迈着小短腿,有些紧张地走到高台之下,仰着小脸,望着高高在上的陆野。
你,可愿随我学剑陆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带着雪山之巅特有的清冷和威严。
阿阮眨了眨大眼睛,看着陆野那张虽然冷峻却并不吓人的脸,又看了看周围肃穆的环境,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小声问:学剑……能吃饱饭吗阿阮……阿阮不想再饿肚子了……
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台下众人表情各异,有的忍俊不禁,有的摇头叹息,觉得这孩子太过懵懂,竟在如此庄重的场合问出这等问题。
然而,高台之上,那位十年间几乎无人见过其情绪波动的北境剑主,在听到小女孩这朴实无华的问题后,冷硬的唇角,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却如同冰河乍裂,春雪初融,瞬间柔和了他周身那冻彻骨髓的寒意。
能。他回答,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随我学剑,不会再让你饿着。
说着,他站起身。玄色剑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从高台之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步履沉稳,踏在玄冰广场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走到阿阮面前,微微俯身。
小女孩只觉眼前一暗,一股清冽如雪松的气息笼罩下来。她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却见那位看起来好厉害好厉害的宗主大人,朝她伸出了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阿阮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放进了那只大手里。
入手冰凉,却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陆野握住那只软乎乎的小手,稍一用力,便将她轻轻抱起,让她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
哇!阿阮小小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陆野的脖子,小脸上满是新奇和一点点害怕。
陆野抱着她,转身,准备重新踏上高台。
就在这时——
陆野——!!!
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无尽悔恨和绝望的哭喊,如同泣血的杜鹃哀鸣,猛地从山门方向传来,撕裂了广场的肃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循声望去。
只见在归藏剑宗那巍峨高耸、被冰雪覆盖的山门牌坊之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广场这边奔来。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色衣裙,早已被风雪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雪沫和冰碴。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高台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绝望、悔恨和……卑微的乞求。
她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不顾满身的泥泞和狼狈,继续向前狂奔,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哭喊:
陆野!陆野!是我!听蓝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求你……求你看看我……求你听我说……
王亦深……是他!都是他!他骗了我!他骗了所有人!
留影石……我看到了留影石!当年药田……是他自己毁的!他陷害你!还有试剑大会……他……
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是我对不起你!!
陆野……你看看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你……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散,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认出了来人——青云宗曾经的明珠,沈听蓝。
更认出了她口中那个名字——王亦深。那个十年前风光无限,后来却因勾结魔修、残害同门、窃取宗门秘宝等数罪并罚,被青云宗废去修为、挑断经脉、打入万魔渊永世不得超生的败类!
原来……当年之事,竟有如此隐情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高台之下,那个抱着小女孩的玄色身影上。
陆野的脚步,停住了。
他背对着山门的方向,背对着那个在雪地里哭喊奔跑、狼狈不堪的女人。
风雪卷起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怀中的阿阮似乎被那凄厉的哭喊吓到了,小身子微微颤抖,搂着他脖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小声地、带着哭腔唤道:师父……怕……
陆野低下头。
怀中的小女孩,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满是惊恐和无助。
他冰冷死寂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仿佛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锥心刺骨的忏悔,那迟来了十年的真相……都只是这呼啸风雪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杂音。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阿阮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后,他抱着阿阮,缓缓地、坚定地转过身。
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在雪地里挣扎、哭喊、如同疯妇般的女人身上。
十年不见。
她瘦了,憔悴了,曾经如画的眉眼只剩下刻骨的疲惫和绝望,曾经让他心动的容颜,如今只剩下狼狈和风霜。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目光,比这北境终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沈听蓝对上他的目光,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穿!她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陆野……她仰着头,泪水混合着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我……我知道错了……求你……求你原谅我……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陆野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很久。
久到沈听蓝眼中的卑微乞求一点点被绝望吞噬,久到广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决绝。
没有言语。
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人心死。
沈听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陆野不再看她。
他抱着怀里紧紧依偎着他的小徒弟阿阮,转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高台的玄冰阶梯。
风雪更大了。
漫天的雪花飞舞,将他的玄色身影衬得愈发挺拔孤绝。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步入那宏伟的寒玉大殿。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隔绝了殿外的风雪。
也隔绝了……那尘世间最后一点,与他有关的喧嚣与悔恨。
不——!!!
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哭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广场上爆发出来!
沈听蓝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双手死死地抠进雪中,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她仰着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冰冷无情的殿门,发出一声又一声泣血般的哭喊:
陆野——!
你回来啊——!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凄厉的哭喊在雪山之巅回荡,却被呼啸的寒风无情地撕碎、湮灭。
回应她的,只有那紧闭的殿门。
只有那漫天呼啸的、永不停歇的风雪。
6
剑鸣绝响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青云宗深处,那埋葬着历代先辈本命残剑的幽寂剑冢之中。
一柄通体黯淡、布满蛛网般裂痕、早已失去所有灵性的断剑残骸,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
就在那殿门关闭的刹那,就在沈听蓝发出绝望哭喊的瞬间。
这柄沉寂了十年、如同死物般的残剑,剑身猛地剧烈震颤起来!
嗡——!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凄厉悲怆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剑鸣,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呜咽,骤然从剑冢深处响起!
剑鸣声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带着无尽的哀伤、不甘与……释然。
它响了一声。
仅仅一声。
然后,那布满裂痕的剑身,如同燃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烛火,在无人注视的黑暗里,彻底崩散。
化作一捧,再也无法拼凑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