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太平公主那日,正是上官婉儿被押赴刑场的时刻。
我狂奔三百里撕毁圣旨,却见婉儿从容自刎:殿下,重来一世您怎么还是看不破
她血泊中递来一卷诗稿,墨迹未干处写着给我的诗。
终在墓前刻下她故乡的碑文时,身后传来轻笑:椒花颂声…您果然也是故乡人。
1
血的味道,咸腥里裹着长安三月的柳絮,呛得人喉咙发紧。
我睁开眼,沉重的金丝缀玉头冠压得额角生疼,视野所及是晃动的水精帘、织金绣凤的榻沿,还有跪了一地的、屏息凝神的宫装侍女。
鼻腔里是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若有似无的血气。
殿下醒了
一个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方才真是惊煞奴婢了,您听闻那边…的消息,一口气没缓过来……
零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扎进脑海——不属于我的,又或者说,此刻已强行属于我的记忆。
太平公主。
李令月。
以及…另一个刚刚被拖曳进这具身体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苍白灵魂。
这是我第二次成为她。
上一世,我意外成为她,在豆蔻少年,遇见了史书上的那个奇女子。
上官婉儿。
初见那天她整趴在碗口粗的柳树上,手中捏着一卷泛黄的书籍,鹅黄的裙角随风轻曳,一双笑盈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
春风吹乱地上刚生的青草。
她轻轻地唤我殿下。
后来我拼尽全力想要改变史书上她必死的结局,哪怕我替她挡下毒酒。
可她竟只是漠然的抿下余下酒水。
她说殿下是不能这样做的,不该为她而死。
没想到身死后我又回到了太平的身上。
只是喉里的血气在提醒我,这次不一样。
上次我穿到了太平的少女时期。
这一次……
混乱的潮水尚未退去,更汹涌的惊涛便已劈头打下。
殿外,马蹄声如骤雨砸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伴着传讯官声嘶力竭的、被风扯碎的呐喊:
——上官婉儿——伏诛——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瞬间捅穿了我的耳膜,直直楔入颅脑最深处。
上官婉儿。
名字落定的刹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弯下腰去。
几乎是本能,我猛地挥开试图搀扶的侍女,撞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阳光刺眼,我身上繁复的宫装绊得我一个踉跄。
殿下!
备马!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威仪,最快的马!现在!
宫人乱作一团。
有人惊骇,有人迟疑。
一个穿着紫袍的内侍试图上前劝阻:殿下,陛下有旨…
寒光一闪。
我拔出了身旁侍卫的横刀,刀尖指向他,手臂稳得可怕,尽管胸腔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马!
良驹很快被牵来。
我甚至没看清它的毛色,抓着马鞍翻身而上,沉重的裙裾被毫不留情地撕开一道裂口。
鞭子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公主府,冲向了长安沸腾的街道。
风在耳边呼啸,灌满口鼻,几乎无法呼吸。
街市、行人、朱楼…一切都在视野里扭曲、倒退。
三百里。
他们说是三百里外的刑场。
三百里。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历史结局
我知道上官婉儿会死,我知道太平公主最终也会走向毁灭。
可我不是她!
我不是那个只能看着挚友、看着那个才华倾世的女子走向断头台的太平公主!
我不是!
鞭子一次次落下,胯下的坐骑口鼻已经开始喷吐白沫。
官道扬起尘土,迷蒙了天际。
世界只剩下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和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冲散人群,冲破守卫脆弱的阻拦。
我看到了那片空地,看到了那座临时搭起的高台,看到了阳光下闪着冷光的巨刃。
还有那个跪着的人。
素白的囚衣,墨黑的长发垂下,遮住了侧脸。
身姿却挺得笔直。
监斩官似乎在高声念着什么,大约是罪状。他看到我,脸色骤变,手中的圣旨差点掉落。
我滚鞍下马,脚步虚浮地冲上前,一把夺过那卷明黄的绸布。
假的!都是假的!
我嘶吼着,声音破裂不堪,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圣旨撕扯开来!
丝绸断裂的声音清脆又绝望,纸屑和绸布碎片如同残蝶,纷纷扬扬落下。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几乎在同一刻,另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的黄门侍郎高举着一卷新的圣旨,声音尖利急促,陛下有旨!赦上官婉儿死罪!贬为庶人!流黔州!
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新来的圣旨上,聚焦在我这个疯狂闯入的公主身上。
场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卷着沙尘的声音。
除了我。
我的眼睛,只看着那个白衣的身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尘沙满面,却难掩那清丽的轮廓。
额间那点著名的梅花妆靥已经模糊,被汗水和尘土污浊,却像一道血痕,刻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然后,她看向我。
那双眼睛。
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没有骤闻赦免的狂喜,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哀伤与…了然。
她对着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那笑里,是看透一切的悲悯。
然后,她动了。
快得没有人能反应。
她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刻,从容地、决绝地侧过身,脖颈迎向身旁刽子手中那柄暂时迟疑的、沾过无数鲜血的钢刀——
不——!我的叫喊卡在喉咙里。
嗤啦——!
皮肉被割开的闷响。
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在我的脸上,带着浓重的、无法言喻的铁锈味。
她倒了下去,像一株被折断的白玉兰。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时间凝固。
我僵在原地,脸上那片黏腻的温热疯狂地掠夺着我仅存的体温。
押解她的侍卫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试图去堵那汹涌流出的鲜血,徒劳地想要执行那道迟来的赦免旨意。
混乱中,她的手,那只曾经写下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的、执掌帝国制诰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血泊旁,手指微微蜷缩着,指向散落在一旁的、之前一直藏于袖中的一卷诗稿。
我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血泊里,捡起了那卷被鲜血迅速浸染的纸稿。
纸张粗糙,边缘卷起。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清瘦又锋利的字迹。
许多墨迹已被血水晕开,模糊成一片片绝望的灰黑色。
我的目光疯狂地扫过那些诗句,那些或许是她最后时光里写下的文字。
悲愤、忧思、不甘、眷恋……直到最后。
最后几行字,墨色极新,甚至还未完全干透,在血水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深蓝。
那不再是那些关乎天下、关乎权谋的诗篇。
那上面写着:
山枕秾妆竞,阶日卷幔羞。
情知梦金阙,魂断不关愁。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
千年复万载,何以报婉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钉入我的脑髓。
这诗…这用词,这意象…山枕、秾妆、金阙…旖旎之下,是几乎呼之欲出的、超越时代界限的倾慕与哀恳。
最后两句,那几乎是直白的…告别与嘱托。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诗经》里的句子,意为不要因为根茎不好而抛弃蔓菁的叶子…她在说什么
她让我…不要因为什么而抛弃什么
千年复万载…这不像她的风格。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张浸在血泊中的、迅速失去生气的脸。
她方才…从容自刎前,看着我,说的那句话…
——殿下,重来一世,您怎么还是看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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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一世
……还是
血泊粘稠,诗稿在手中重若千斤。
那未干的墨迹,诗句里藏着的悸动,还有她临死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
所有碎片在我脑海里拼凑出一个荒谬到让我浑身战栗的真相:她知道。
她知道我不是原来的太平公主。
她甚至…可能知道重生或者…穿越这件事。
那句重来一世,不是对太平说的。
是对我。
对这个占据了太平公主身体的、来自未来的灵魂说的!
还是看不破…还是!
巨大的轰鸣声在我颅内炸开,世界天旋地转。
我握不住那卷诗稿,它自我颤抖的指间滑落,重新跌入那片温热的、属于她的鲜血之中。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监斩官的惶恐,侍卫的嘈杂,黄门侍郎宣读圣旨的余音,风声,马蹄不安的刨地声…所有的一切,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只看得见那片红,刺目的红。
无边无际,漫过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胸膛,要将我彻底淹没,窒息。
原来,徒劳的,从来不止是我这可笑又疯狂的三百里驰骋。
原来,她等的,或许根本就不是那道赦免的圣旨。
她等的是我。
或者说,是等一个答案。
一个她似乎早已预料到的确注定不会有的答案。
看不破…
我喃喃自语,嘴唇翕动,尝到咸涩的血与泪。
我看不破什么
这历史的洪流
这注定的结局
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仿佛又听见那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带着血沫的潮湿气息,响在耳边。
殿下…您还是…来了…
2
我在公主府沉沦了整整一个月。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终日躺在锦帐深处,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送来的汤药和饭食,大多原封不动地撤下。
她们窃窃私语,说着公主哀毁过度,凤体违和。
只有我知道,那不止是悲伤。
还有恐惧。
是一种认知被彻底粉碎后、悬于无尽虚空中的、彻骨的寒冷。
我反复回想前世今生的每一个细节。
她颈间喷出的鲜血的温度,那卷诗稿上未干墨迹的触感,还有她那双眼睛——那双看透了轮回、盛满了疲惫与了然的眼睛。
重来一世…您怎么还是看不破
这句话日夜在我耳边回荡,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句悲哀的箴言。
她认得我。
不是认得太平公主。
是认得藏在这具皮囊之下的、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异世灵魂。
可是这怎么可能
除非…她也是。
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的汲取着我所有的理智,长成参天巨树,枝桠缠绕得我喘不过气。
我必须知道答案。
我必须知道,她是谁,她做了什么,她又为我…或者说,为太平公主…做了什么。
重来一世…还是…这暗示得太明显。
她和我一样,经历过,不止一次。
我能做什么
在这个没有互联网、没有数据库的时代,我能倚仗的,只有我此刻的身份——大唐权势最煊赫的公主。
去,
我挥开试图给我喂药的侍女,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与偏执,把史馆里所有关于上官婉儿的记载,所有她起草的制诰、她写的诗文、甚至…民间所有关于她的传闻轶事,全部给本宫找来。一页都不许漏。
公主府的属官和宫人们虽然惊疑不定,但无人敢违逆一个刚从巨大悲痛中挣扎出来、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公主。
很快,成箱的卷宗、书稿被抬进了我的寝殿。竹简、纸张、绢帛…带着陈旧的墨香和灰尘的味道,堆积如山,几乎将我淹没。
我遣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反锁在这片由故纸堆砌的坟墓里。
白日,我借着窗棂透入的天光翻阅。
夜晚,烛火通明,映照着我日益苍白消瘦的脸庞。
我读那些她替武则天、替李显、替李旦起草的诏书。
文采斐然,字字珠玑,逻辑缜密,于华丽的骈俪中精准地传达着大国的意志。
我读她流传于外的诗篇。
《彩书怨》的哀婉,《游长宁公主流杯池》的清丽…这是一个优秀诗人的情怀。
可这些,是上官婉儿。
是史书上的那个上官婉儿。
不是那个对我说重来一世的她。
我不甘心。
像疯了一样,在这些浩如烟海的文字里搜寻,搜寻任何一丝可能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痕迹。
直到…我翻到一些极其冷僻的、甚至不被正史所收录的野史笔记残篇。
上面用模糊的字迹,记载着一些零碎得近乎呓语的事件。
第一则:天朝某年,冬,大雪。
彼时太平公主因谏言忤逆天后,被罚禁足于掖庭,感染风寒,病势沉疴,几殆。忽一夜,天有异响,如雷非雷,有宫人私传见流星坠于掖庭附近。翌日,上官才人私携一奇异药丸冒死进献,公主服之,竟豁然而愈。然上官才人旋即因私传异物、蛊惑宫闱之罪,被杖责一百,险些殒命。
后此事被压下,讳莫如深。
第二则:中宗朝初,帝室多艰。
太平公主一度卷入一桩极为凶险的谋逆案中,证据对其极为不利,几陷绝境。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昭容竟似未卜先知,于御前呈上一关键证物——一份她声称是数月前便已秘密存档、记录了真正谋逆者私下联络细节的密信,其笔迹、印鉴皆核实无误,一举扭转乾坤,洗刷了公主的嫌疑。然此事过后,上官昭容便告重病一场,呕血数升,容颜憔悴,久不视事。
有御医私下言,其症状古怪,如心血耗尽,油枯灯灭之兆。
第三则:景龙末年,朝局动荡,暗流汹涌。
传闻上官昭容曾多次以隐晦方式向太平公主示警,或于诗文中藏头,或于闲谈时隐喻,提示某日某地有险,某人不可信。然公主或未觉察,或未深信。最后一次,据传上官昭容于宫中偶遇公主,竟不顾礼仪,强行塞予其一纸符箓,上绘诡异符文,嘱其务必随身携带。公主愕然,未及细问,婉儿已被宫人簇拥离去。后公主或因嫌其怪力乱神,弃之未用。是夜,公主车驾归府途中,惊马失控,撞毁于道旁,车辕尽裂,而公主因提前片刻下车赏灯,幸免于难。
翌日,闻上官昭容于宫中无故昏厥,三日方醒,鬓边骤生华发。
3
一卷又一卷。是婉儿与太平的过去。
字迹潦草,记载模糊,来源可疑。
它们散落在各种野史杂谈的边角,像是历史不小心遗落的、不起眼的碎片,从未被当真,只被当作荒诞的野史。
可我看着它们,浑身的血液却一点点冷下去,冷透骨髓。
奇异药丸未卜先知心血耗尽诡异符文华发骤生
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她也是异世魂。
她甚至在尝试……逆天改命。
这四个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从历史的尘埃里浮出,狰狞地扑向我。
前世的记忆逐渐清晰,难怪她会在我身死后从容殉葬。
一切都有迹象。
她在为太平,亦或是我,逆天改命。
一次,杖责一百,险些殒命。
二次,呕血数升,油枯灯灭。
三次,华发骤生,三日昏厥。
那野史笔记的最后,有一行几乎被蛀虫蛀断的小字注解,墨色黯淡,仿佛书写者也带着无限的疑惑与不确定:
…或云,上官氏有窥天之能,然每泄天机,必遭反噬,损其寿元。其早夭,非独因刑戮之故也…
轰——!
一道惊雷终于劈开混沌的脑海。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历史的走向。
她知道太平公主的结局,知道她自己的结局。
她试图改变。
可是这一世我来的太迟了。
一次,两次,三次…
她为我逆天改命,次次皆遭天谴。
她在太平的少女时代没有等到我,直到最后。
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疲惫到极点的眼神。
所以她才会说重来一世。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选择那样决绝地自刎于我的面前——因为她试过无数次,可我,只和她真正相遇了一世。
她累了。
而那首诗…那首血泊中的情诗…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
千年复万载,何以报婉卿
我拿什么报答你,我的婉儿
泪水砸在陈旧脆弱的纸页上,晕开那早已模糊的字迹。
野史杂谈,稗官野史,我从前嗤之以鼻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剜心的利刃,一字一句,凌迟着我。
寝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轻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我惨白的脸。
堆积如山的卷宗,不再是故纸堆,而是一座沉默的、血淋淋的刑场,每一卷都在无声地宣判着我的罪孽。
是我。
是我这来自未来的灵魂,早在不知多少次重来中,成了她挣脱不开的劫数。
她一次次试图扭转命运的轨迹,一次次被那无形的规则反噬得遍体鳞伤,呕心沥血,华发早生。
而她最后等来的,是我这个对一切毫无所知、只凭着一点现代人的傲慢和这身体原主残留的激烈情感、疯狂撕毁圣旨却终究迟了一步的蠢货。
重来一世…您怎么还是看不破
她那时的眼神,那抹悲悯的、了然的、疲惫到极致的笑意,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她不是在问我。
她是在叹息。
叹息她仿佛无止境的轮回,叹息我无论来多少次,都堪不破这既定的命数,都…救不了她。
她洞悉一切,不再让我救了。
那最后的自刎,那般决绝从容,是她为自己选定的、也是为我这重来一世却依旧看不破的人,选择的最终结局。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在我面前,为这无数次徒劳的循环,画上了休止符。
啊——!
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野兽哀嚎般的嘶鸣从喉咙里挤出。
我猛地挥手,将眼前堆积的卷宗尽数扫落在地!竹简哗啦,纸页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我蜷缩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所有的悲恸、悔恨、惊悸和那灭顶的绝望,都闷死在胸腔里,变成无声的撕裂。
婉儿…
婉儿…
我甚至不敢再想那首诗。
那是一个穿越者,对另一个穿越者,最后的、绝望的告白与告别。
两个微渺如沙的人渴望在历史的长河中互相救赎。
她知道我能看懂。她知道只有我能看懂。
所以她等我。
等到最后那一刻,等到我狂奔三百里,撕毁圣旨,却终究徒劳地出现在她面前时,才将它递出。
然后,从容赴死。
殿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带着哭腔的叩问:殿下…殿下您怎么了让奴婢进去看看您吧…
滚!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抓起一个滚落一旁的鎏金香炉,狠狠砸向殿门!
哐当一声巨响。
外面瞬间死寂,再无声息。
我不能见任何人。
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太平公主不该为上官婉儿如此。
她们可以是政敌,可以是故友,但绝不该是…绝不该是这般…
我这一个月的闭门不出,在外人看来,是公主痛失臂助(或曰对手)的哀恸,也是政治失利的挫败,明哲保身的蛰伏。
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炼狱里煎熬。
我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我会疯。
会被这巨大的、迟来的知晓彻底压垮崩溃!
我能做什么
她是罪人。
她是被下旨诛杀的罪人。
她的尸体甚至不能归葬家族墓地。
史书工笔,会如何记载她一个工于心计的罪臣
野史笔记中那窥天之能、泄天机必遭反噬的字句再次刺痛我的眼睛。
她不是罪人。
她是为我而死的。
这个念头攫住了我全部心神。
我要去祭奠她。
以我的方式。
以我们的方式。
不顾一切地,我猛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蜷缩和虚弱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栽倒。
我扶住冰冷的殿柱,喘息着,强迫自己站稳。
来人。
我的声音沙哑。
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侍女苍白惊惶的脸露出来。
备车。最简单的青毡车。不要仪仗。不要惊动任何人。
我一字一顿地命令,去西郊。现在。
侍女惊恐地睁大眼:殿下,您的身子…而且西郊…那边是…
去!
我厉声打断她,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让她本能的服从。
是…是!
马车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出公主府,驶出长安城。
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我靠坐在颠簸的车厢里,身上只裹了一件简单的黑色斗篷,里面还是素白的寝衣。
手里,紧紧攥着一柄锋利的小金刀,是平日里用来裁纸的。
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掌心生疼。
车窗帘幕低垂,偶尔被风吹起一角,漏进城外荒凉的风,带着泥土和夜露的气息。
西郊。
乱葬岗。
或者说,是埋葬那些无主罪人的地方。
我知道她会在这里。
那道赦免的旨意来得太迟,只免了她全尸,却免不了她身首异处、草草掩埋的结局。
车夫在外低声禀报,声音发颤,说到了地方,前面路窄,马车过不去了。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我浑身一颤。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坡地。
杂草丛生,高低起伏着无数不起眼的土包。凄冷的月光,惨白地洒下来,照见这无边无际的荒凉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败的气息。
带路的仆役举着昏暗的灯笼,腿肚子都在发抖。
殿下…就、就在这一片了…具体是哪个…实在…
在这里等着。
我哑声道,接过他手中那盏摇曳的灯笼。
殿下!使不得!这里污秽…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把所有的话都噎回去,只剩下恐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那片荒坟之中。
灯笼的光晕有限,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
枯草划过我的裙裾,发出窸窣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我不知道哪个是她。
或许这样也好。
她那样玲珑心窍的人,或许也不愿让我见到她最终如此狼狈的模样。
我走到一处稍稍高起的土坡上,四望皆是茫然的黑暗与孤寂。
就在这里吧。
我放下灯笼,跪倒在冰冷的、硌人的土地上。
泥土的腥气混着草木腐烂的味道,涌入鼻腔。
我没有带香烛,没有带纸钱,没有带任何祭品。
那些东西,配不上她。
也表达不了我万分之一的心绪。
我只有手里这柄小金刀,和那颗快要被悔恨与痛楚撑爆的心脏。
我伸出手,指尖触摸着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土。
举起了那柄金刀。
刀锋划过指尖,锐利的疼痛传来,血珠瞬间沁出。
我用沾着血的手指,死死握住冰冷的刀身,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刻下了第一个字。
刀尖与沙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石屑混合着我的血,嵌进指甲缝里。
每一笔,都沉重无比。
就让我用我的血,我的骨,我的魂,向这片吞噬了她的土地,向这无情的历史,向那或许正在某个时空注视着的、她来的地方,刻下属于我们的痕迹。
我知道这很徒劳。
我知道她看不到。我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
就像我那狂奔的三百里。
就像她一次又一次的逆天改命。
可我只能做这个。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连接我和她的、属于我们的方式。
椒…花…颂…声…
四个字。
用血和泪,用无尽的悔恨与哀思,一字一字,艰难地刻入这片荒芜之地。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是她故乡的碑文。
是后世考古学家在她墓志铭上发现的、让无数人动容的句子。
如今,它不属于这个时代。
它属于未来,属于我们。
最后一笔落下,手指血肉模糊,钻心地疼。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也随着这些血字,渗入了冰冷的地底。
我瘫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冰冷刻痕的土地,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打湿了那新鲜的、带着血色的刻痕。
万籁俱寂。
只有夜风穿过荒草,呜咽如泣。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千年。
就在我所有的力气和情绪都耗尽,只剩下冷漠空洞时——
一声极轻极轻的轻笑,或者说是一声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恍然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疲惫与温柔,自我的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飘渺得像是幻觉,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膜。
椒花颂声…
我便知殿下…也是故乡人。
【完】
———尊重历史,本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