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里的秋,总是来得特别早。
梧桐叶还未完全黄透,寒风已悄然钻进朱红宫墙的每一个缝隙。沈宛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是当朝宰相之女,三年前被选入宫,封为婕妤。入宫那日,父亲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保全自己,就是保全沈家。
娘娘,该用膳了。贴身侍女小莲轻声提醒。
沈宛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任由小莲扶她到桌前。四菜一汤,精致却冷清。她一个人用膳已有两年零三个月,自从皇上不再踏足她的怡华宫。
她并不怨他。宫中有那么多女子,而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更何况,她从未爱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听说今日皇上在御花园设宴,招待北疆来的使者。小莲一边布菜,一边小心地观察主子的表情。
沈宛筷子顿了顿,是吗
带队的是...林将军。
筷子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沈宛弯腰去捡,借机掩去脸上的慌乱。
林将军。林远之。
那个她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
三年前,他们还在梨花树下许下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誓言。不过半月,选秀的圣旨就送到了沈府。
娘娘,您没事吧小莲担忧地问。
沈宛直起身,脸上已恢复平静,无妨,手滑了。
她继续用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道结了痂的伤,又悄然裂开,渗出血来。
夜深人静,沈宛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院中。冷月如钩,挂在天际,洒下一地清辉。
忽然,墙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警觉地回头,谁
一个黑影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在她面前。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沈宛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
别怕,是我。林远之低声道。
三年不见,他瘦了,也黑了,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如星辰般明亮。
你...你怎么敢...沈宛声音发抖,私闯后宫是死罪!
我只想见你一面。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明日我便要返回北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沈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林将军请自重。你我如今身份有别,不该私下相见。
宛儿...
请叫我沈婕妤。
林远之眼神一暗,你可是怨我怨我当年没有带你走
沈宛转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你现在是国之栋梁,我是皇上嫔妃,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结局。
可你过得好吗林远之声音沙哑,我听说,皇上已经两年多没来看过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刺沈宛心口。她强忍泪水,冷声道:这与将军无关。请回吧,若被人发现,你我都担待不起。
林远之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保重。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石桌上,这是北疆的一种安神香,听说能助人入眠。你...总是睡不好。
说完,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墙头。
沈宛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秋风拂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缓缓拿起那个布包,贴在心口,泪如雨下。
那夜之后,沈宛病了一场。
太医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开了几副药便走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病根在心里。
小莲日夜守在床边,细心照料。直到第五日,沈宛的高烧才退去。
娘娘,您总算好些了。小莲红着眼睛,吓死奴婢了。
沈宛虚弱地笑笑,我没事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沈宛一惊,挣扎着要起身迎接,皇上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爱妃不必多礼。皇上抬手示意,目光在沈宛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听说你病了,朕特来看看。
劳皇上挂心,臣妾已无大碍。沈宛低声道。
皇上在床边坐下,环顾四周,你这怡华宫,倒是清静。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前几日北疆使者来朝,林将军还问起你。
沈宛心跳骤停一瞬,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妾与林将军自幼相识,不过是寻常问候罢了。
皇上点点头,不再多言。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去。
沈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皇上的态度太过平静,反而让她感到不安。
又过了半月,沈宛身体渐好,开始恢复每日向皇后请安的惯例。
那日从皇后宫中出来,她在御花园偶遇了林远之的妹妹,林婉儿。如今已是睿王妃的婉儿,也是少数能在宫中自由行走的外命妇。
参见沈婕妤。婉儿行礼道。
王妃不必多礼。沈宛微笑示意,近日可好
婉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哥哥托我带给娘娘一样东西。
沈宛脸色微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婉儿会意,笑道:恰巧我新得了一副绣样,想请婕妤指点一二,不如移步亭中稍坐
二人来到花园凉亭,侍女们远远守着。
婉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哥哥说,这是北疆特有的药材,对调养身子极好。他...很担心您。
沈宛没有接那盒子,王妃,此举不妥。还请将东西带回,转告林将军,不必为我费心。
婉儿眼中闪过失望,娘娘就一点也不念旧情吗哥哥他...至今未娶。
沈宛心如刀割,面上却依然平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说罢,她起身告辞,不留丝毫余地。
回到怡华宫,沈宛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秋风萧瑟,吹得窗棂作响。她抬手轻抚胸口,那里藏着一块玉佩,是林远之当年所赠。这些年来,她一直贴身戴着,从未取下。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莲急匆匆进来,脸色苍白。
娘娘,出事了。小莲声音发抖,睿王妃在回府途中遭遇劫匪,受了重伤!
沈宛猛地站起,什么
更可怕的是,太医在救治时,发现她怀中藏着...小莲压低声音,一封写给您的信。
沈宛只觉得天旋地转,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那封信...
已被皇上截获。
沈宛闭上眼,心沉到谷底。
当晚,皇上再次驾临怡华宫。
他屏退左右,将一封信扔在沈宛面前。正是林远之通过妹妹转交的那封。
爱妃可有什么要解释的皇上语气平静,却透着寒意。
沈宛跪在地上,臣妾不知此信从何而来,更不知其中内容。
皇上拆开信,缓缓念道:‘北疆苦寒,唯思卿暖。昔日誓言,未尝敢忘。若得重逢,必不负卿。’好一个‘必不负卿’!皇上冷笑一声,沈婕妤,你可知道私通外臣是何等大罪
臣妾冤枉!沈宛叩首道,臣妾从未与此信有过任何牵扯,更未曾与林将军私通。请皇上明鉴!
皇上凝视她良久,忽然道: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命人取来纸笔,写一封信,约林远之相见。若他前来,便证明你二人确有私情;若他不来,朕就信你清白。
沈宛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皇上这是要臣妾...
怎么不敢皇上眼神冰冷,或者,你更愿意直接认罪
沈宛颤抖着接过笔,心中百转千回。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无论林远之来或不来,都将万劫不复。若他来,坐实私通之罪;若他不来,皇上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的清白。
更让她心痛的是,她不能将林远之卷入这场灾祸。
思忖良久,她终于落笔,写下一封绝情信:
林将军敬启:近日宫中流言四起,皆因将军不当之举而起。妾虽与将军有故交,然今已各有所属,不当再有牵扯。请将军自重,勿再以任何形式联络,免惹非议,损及各自清誉。沈氏宛笔。
她将信呈给皇上。皇上看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狠得下心。
臣妾只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沈宛低声道。
皇上将信交给心腹太监,即刻派人送往北疆,交与林将军。
太监领命而去。皇上又对沈宛道:这些日子,你就在怡华宫好生休养,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外出。
这就是软禁了。沈宛叩首谢恩,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沈宛被软禁在怡华宫中,每日只有小莲相伴。外界消息全无,她不知那封信是否已送到北疆,更不知林远之会作何反应。
她希望他不要来,又隐隐期待他会来。这种矛盾的心情日夜折磨着她。
一个月后,北疆传来捷报:林远之率军大破敌军,夺回三座城池。
朝野欢腾,皇上更是龙颜大悦,下旨重赏林家军。
沈宛在宫中得知这个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失落。他果然没有来,想必是那封信起了作用。
几日后,皇上下旨解除沈宛的软禁。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然而,就在解除软禁的第三日深夜,怡华宫的墙头再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为什么林远之站在沈宛面前,风尘仆仆,眼中满是血丝,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
沈宛又惊又急,你疯了!这个时候来,不是自投罗网吗快走!
我不走!林远之抓住她的手臂,除非你告诉我,那封信是不是你的真心话
沈宛挣脱他的手,后退几步,当然是真心话。林将军,请你认清现实,你我早已不可能...
看着我的眼睛说。林远之逼近一步,如果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我立刻就走,永不回头。
沈宛抬起头,对上那双深情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绝情话都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无声滑落。
林远之伸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我都知道。
就在这时,宫门突然被撞开,火把的光芒照得庭院如同白昼。皇上带着侍卫站在门口,面色铁青。
好一对痴情人!皇上冷笑,林远之,你真是胆大包天!
林远之立即将沈宛护在身后,皇上,一切都是臣的错,与沈婕妤无关。臣愿承担所有罪责。
当然是你错!皇上怒道,私闯后宫,勾引嫔妃,哪一条不是死罪来人,将林远之拿下!
侍卫一拥而上。林远之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捆绑。
皇上,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皇上开恩,饶林将军一命!沈宛跪地哀求。
皇上看也不看她,只盯着林远之,你以为立了战功,朕就不敢杀你
林远之抬头直视皇上,臣不敢。只求皇上明鉴,沈婕妤清白无辜,是臣一厢情愿,纠缠不休。
皇上沉默良久,忽然道:朕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命人取来一把匕首,扔在林远之面前,自宫谢罪,朕就饶你不死。
沈宛倒吸一口冷气,皇上!
林远之看着地上的匕首,面色苍白如纸。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
怎么不愿意皇上冷冷道,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臣...林远之声音嘶哑,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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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拿起匕首,手指微微颤抖。
不要!沈宛扑过去想阻止,却被侍卫拦住。
林远之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太多未说出口的话。然后他举起匕首,猛地向下刺去——
住手!皇上突然喝道。
匕首在离身体寸许的地方停住。林远之不解地抬头。
皇上长叹一声,罢了。林远之,你即刻返回北疆,永世不得回京。至于沈婕妤...他看向瘫坐在地的沈宛,削去封号,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这个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林远之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还不谢恩太监尖声道。
林远之这才回过神来,叩首道:谢皇上不杀之恩!
沈宛也跟着叩首,谢皇上恩典。
皇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侍卫们也随之退下,留下二人呆立在院中。
良久,林远之轻声道:你...自由了。
沈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也保住了性命。
等我。林远之突然道,等我从北疆回来,我一定...
不。沈宛摇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林远之怔住,为什么现在你已经不是嫔妃,我们可以...
正因为如此,更不能。沈宛打断他,今日皇上开恩,不代表明日不会反悔。若我们在一起,便是公然挑战皇权,皇上绝不会容忍。届时,不仅你我难逃一死,还会连累家人。
林远之沉默不语,他知道沈宛说的是事实。
回去吧,回北疆去。沈宛轻声道,忘了我,找个好姑娘,平安度过余生。
我做不到。林远之痛苦地说。
你必须做到。沈宛从怀中取出那块贴身戴了多年的玉佩,放入林远之手中,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林远之握紧玉佩,指节发白,保重。
保重。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沈宛独自站在院中,任由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三日后,沈宛被逐出宫。没有仪式,没有送行,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她离开生活了三年的皇宫。
父亲早已在宫外等候,见到女儿,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到沈府,母亲姐妹抱头痛哭。家中为她准备了安静的院落,希望她能慢慢抚平创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宛逐渐适应了宫外的生活。她学习操持家务,教导弟妹,仿佛又回到了入宫前的时光。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取出那个装有北疆安神香的小布包,默默发呆。
半年后,北疆传来消息:林远之在一次战役中为救同袍,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据说他临终前,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玉佩。
得知消息的那天,沈宛独自在房中坐了一整日。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着。
次日,她如常起床,梳洗,用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小莲发现,小姐的眼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一年后,沈家为沈宛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江南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温文尔雅,才学出众。
沈宛没有反对。
成亲前日,她整理旧物,在一个木匣底层发现了那封皇上当年截获的信。她从未看过完整内容,此刻终于展开细读:
北疆苦寒,唯思卿暖。昔日誓言,未尝敢忘。若得重逢,必不负卿。然深知宫门深似海,相见无期。唯愿卿安好,于吾足矣。远之手书。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似是后来添加:
又及:知卿睡不安稳,特寻得北疆安神香,望助卿眠。
沈宛捧着信纸,泪如雨下。
那夜,她点燃了最后一点安神香,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梦中,她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梨花树下,白衣少年回头对她微笑,眼中盛满星光。
翌年春,沈宛远嫁江南。临行前,她将那个装有安神香的小布包埋在了院中的梨花树下。
马车缓缓驶离京城,她始终没有回头。
江南水乡,温暖潮湿,没有北疆的苦寒,也没有京城的秋凉。
沈宛与丈夫相敬如宾,生活平静安逸。她从未提起过去,也无人知晓她曾是谁。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推开窗,望向北方星空,轻轻哼起一首旧时的歌谣。
歌谣声散在风里,如同那些逝去的时光和永远无法兑现的誓言。
番外
一年后的寒食节,江南细雨如酥。
沈宛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青石板路上。这是她来到杭州后养成的习惯,每逢细雨蒙蒙的午后,便出门散步。
转过街角,她看见一座新开的药铺。铺面不大,却排着长队。隐约听到排队的人们议论,说这家掌柜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调理妇孺之疾。
沈宛本欲绕行,却听一位老妪感慨:这徐大夫真是菩萨心肠,昨日还免费为城南的乞儿瞧病...
徐大夫沈宛心中微动,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透过细雨,她望向药铺内。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在为一位老翁诊脉,侧影清瘦,眉目温润。
忽然,那男子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沈宛手中的伞微微一颤。
那双眼,似曾相识。
她匆忙转身,心跳如鼓。不可能的,一定是错觉。
夫人请留步。身后传来温润的嗓音。
沈宛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方才见夫人在雨中站立许久,可是身体不适那声音渐近,若不嫌弃,可到铺中歇息片刻。
沈宛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面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年纪,面容清俊,眼神澄澈,与记忆中的那人并无相似之处。
她稍稍安心,轻声道:多谢大夫关怀,我只是路过。
男子微微一笑:春雨寒凉,夫人还是注意保暖为好。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自配的姜茶,驱寒最好。
沈宛犹豫片刻,接过纸包:多谢大夫。
在下徐远之,新来此地开业。男子拱手道,夫人若有什么不适,可随时来此。
徐远之。沈宛心中又是一颤。
回到府中,沈宛有些神思不属。晚饭时,丈夫周子珩察觉她的异样,关切问道:今日出门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沈宛勉强一笑:只是淋了些雨,有些倦了。
周子珩不再多问,只细心地为她盛了一碗热汤。
周家是杭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周子珩性情温厚,博览群书,却因体弱多病,年过三十仍未娶妻。直到去年,经人牵线,娶了被贬出宫的沈宛。
他对沈宛的过去从不多问,只以礼相待,细心呵护。沈宛感激他的体贴,却也因心中有结,始终无法全然敞开心扉。
次日雨歇,沈宛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家药铺。
徐远之正在门口晾晒药材,见她来了,含笑迎上:夫人今日气色好些了。
沈宛微怔:大夫记得我
昨日与夫人有一面之缘,自然记得。徐远之请她入内,正好今日调配了一些安神香,夫人可要试试
药铺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十分整洁。靠墙的药柜上贴着各类药材名称,一旁的书架上摆满了医书。
沈宛的目光被柜台上一只玉镯吸引。那玉镯质地普通,却雕着精致的梨花图案,与她曾经拥有过的那只极为相似。
徐远之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这是家传之物,虽不名贵,却是在下珍爱之物。
上面的梨花雕得很是精致。沈宛轻声道。
先母最爱梨花。徐远之眼神微黯,可惜她去得早,只留下这镯子作念想。
沈宛心中莫名一松。原来只是巧合。
此后,沈宛偶尔会去徐氏药铺。有时是抓药,有时只是坐坐。徐远之医术高明,为人谦和,很快在杭州城中有了名声。
渐渐地,沈宛发现与徐远之交谈令人心安。他见识广博,却从不炫耀;他细心体贴,却保持分寸。有时,他的一些小习惯会让沈宛恍惚——沏茶时先温杯,与人交谈时微微侧首,思考时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太像了。像得让她心慌。
三月三,杭州城中有花灯会。周子珩体弱不能出门,让仆从陪沈宛前去观赏。
沈宛走在熙攘人群中,看各色花灯如星河落人间。忽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徐远之正站在一座梨花灯下,出神地望着灯上的图案。
徐大夫也来赏灯沈宛上前打招呼。
徐远之回过神,微笑行礼:原来是周夫人。是啊,今日难得清闲。
二人并肩走在人群中,偶尔交谈几句。行至西湖边,徐远之忽然道:夫人可知道北疆的梨花
沈宛脚步一顿:北疆苦寒,也有梨花
有,但开得晚,谢得早。徐远之望向湖面,花色也不如江南的娇艳,却格外坚韧,能在风沙中绽放。
大夫去过北疆
年少时随家父行医,走过不少地方。徐远之语气平淡,北疆...是个令人难忘的地方。
沈宛沉默片刻,轻声道:听说那里战事频繁。
是啊。徐远之叹了口气,我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见过太多生死。
沈宛心中微动:大夫还参过军
只是随军行医。徐远之转头看她,眼神在灯光下有些模糊,曾有幸为一位将军治过伤,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最终没能救得了他。徐远之声音低沉,他中了毒箭,临终前还握着一块玉佩。
沈宛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勉强稳住声音:那位将军...姓什么
徐远之正要回答,忽然一阵喧哗打断二人。原来是一群孩童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倒了路边的花灯摊子,顿时火光四起。
人群慌乱起来,推搡中,沈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徐远之及时扶住。
夫人小心!
混乱中,沈宛感觉徐远之的手微微发抖,护着她的动作却异常坚定。那一瞬间的气息与温度,让她恍如回到多年前的宫墙下。
待混乱平息,二人已被人群挤到僻静处。徐远之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失礼了。
沈宛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道:徐大夫可曾去过京城
徐远之眼神微动,随即笑道:年少时去过,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远处传来寻人的呼声,是周家的仆从找来了。
夫人保重,在下先行一步。徐远之拱手告辞,转身融入人群。
沈宛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疑云丛生。
几日后,沈宛再次造访徐氏药铺,却见铺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家有急事,暂闭数日。
邻居告诉她,徐大夫前日接到一封急信,连夜离开了杭州,不知何时回来。
沈宛心中莫名失落。
又过半月,周子珩旧疾复发,咳血不止。杭州城内大夫束手无策,沈宛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徐远之回来了。
他闻讯立刻赶到周府,仔细为周子珩诊脉后,开了几副药方。
大夫,我夫君的病...沈宛忧心忡忡。
夫人放心,周先生是积郁成疾,待我施针用药,好生调理便能好转。徐远之温和道。
果然,几日治疗后,周子珩的病情明显好转。沈宛感激不尽,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款待徐远之。
饭后,徐远之告辞时,天色已晚。沈宛送他到院门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多谢大夫救我夫君。沈宛郑重行礼。
徐远之连忙还礼:医者本分,夫人不必客气。
沉默片刻,沈宛忽然道:那日灯会,大夫的话未说完。
徐远之目光微动:夫人指的是
那位将军...究竟姓什么
月光下,徐远之的面容显得格外清晰。他望着沈宛,眼神复杂:夫人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沈宛垂眸: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徐远之沉默良久,轻声道:他姓林。
沈宛猛地抬头,对上徐远之的目光。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天色已晚,夫人请回吧。徐远之拱手告辞,转身走入夜色。
沈宛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翌日,沈宛再次来到徐氏药铺。铺门开着,却不见徐远之的身影。药童告诉她,大夫一早就出诊去了。
沈宛注意到柜台上放着一本医书,书页间露出一角信纸。她鬼使神差地抽出那信纸,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熟悉的字迹:
宛卿如晤:北疆梨花又开,思卿甚切...
字迹与她珍藏的那封信一模一样。
沈宛手一颤,信纸飘落在地。
夫人可是来找徐大夫身后传来药童的声音。
沈宛慌忙捡起信纸塞回书中,强作镇定:不,我只是来抓副安神药。
拿着包好的药,沈宛匆匆离开。走在回府的路上,她心乱如麻。
徐远之到底是谁为何会有林远之的字迹那些巧合的习惯,对北疆的了解,还有他看她的眼神...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
是夜,沈宛辗转难眠。她起身点亮灯,取出珍藏的木匣。匣中放着那封皇上当年截获的信。
就着灯光,她反复比对字迹。与今日所见,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忽然,她注意到信纸背面有极淡的水渍,似是泪水干涸的痕迹。而在信末远之手书四字下方,有一个极小的墨点,细看竟是一枚指印。
沈宛想起今日在医书中看到的那封信,也有同样的墨点。
她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次日,沈宛早早来到徐氏药铺。徐远之正在整理药材,见她来了,微微一怔:夫人今日来得早。
我来求证一件事。沈宛直视他的眼睛,请问大夫,可认得此物
她伸出手,掌心中是那块林远之临终前紧握的玉佩。
徐远之面色骤变,手中药材散落一地。
你...他声音沙哑,从何处得来此物
故人所赠。沈宛步步紧逼,大夫可认得
徐远之闭上眼,长叹一声:果然瞒不过你。
你到底是谁沈宛声音颤抖。
我是徐远之,也是...他睁开眼,目光悲凉,林远之的弟弟,林远舟。
沈宛愕然:弟弟可他从未...
家兄是林家养子,我自幼体弱,被寄养在舅舅家中,改姓徐。林远舟轻声道,因此外人多不知情。
沈宛怔在原地,半晌方道:那封信...
是家兄临终前托我转交的。林远舟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他嘱我若有朝一日见到夫人,定要交到您手中。
沈宛颤抖着接过信,展开阅读:
宛卿如晤:当你见此信时,我已不在人世。莫要悲伤,此乃武将宿命。唯憾此生未能护你周全,守你欢颜。愿你来生得遇太平盛世,嫁与寻常人家,平安喜乐,白首不离。远之绝笔。
信纸从沈宛手中滑落,她泪如雨下。
家兄曾说,若有一日见到夫人,望告知:他从未怨过您,只望您余生安康。林远舟轻声道,我本不愿打扰夫人生活,奈何缘分如此...
沈宛拭去泪水,郑重行礼:多谢大夫告知实情。
夫人...林远舟欲言又止。
往事已矣。沈宛抬起頭,目光清明,令兄的嘱托,我记下了。也请大夫...不必再挂怀过去。
说罢,她转身离去,步伐坚定。
回到周府,沈宛将木匣中的信件取出,在灯下点燃。火舌舔过纸页,将往事化作灰烬。
周子珩悄悄走进来,轻声问: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沈宛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只是与过去道别。
窗外,月色如水,梨花正盛。
此后,沈宛仍偶尔去徐氏药铺,但只谈医理,不论往事。林远舟也恪守本分,专心行医。
岁月静好,各自安然。
只有偶尔,在梨花盛开的季节,沈宛会站在院中,看花瓣如雪飘落。
那时,她会轻轻抚摸腕间的玉镯——那是周子珩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礼物,上面雕着精致的梨花图案。
夫人,起风了,回屋吧。周子珩温柔地为她披上外衣。
沈宛回头对他微笑,携手走入满院芬芳。
有些爱,注定深藏心底;有些情,终将随风而逝。
唯有当下,最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