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京长街,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今日是沈家嫡长女沈昭出嫁的大日子,嫁的是那位曾被她当众拒绝的首辅嫡子,如今她亲自挑选的、家世看似稍逊但未来潜力的寒门状元郎。满城百姓倾巢而出,只为一睹这位京城最负盛名、也最离经叛道的贵女的风采。
我,沈韵,沈家的庶出女儿,站在府邸门口送嫁的人群中,看着那一身火红嫁衣、艳光四射的姐姐。
她确实极美,现代人的自信与张扬融在这古典的躯壳里,形成一种独特耀眼的风情。她八岁吟诗惊翰林,十二岁马场赛马夺得头筹,十七岁拒了首辅嫡子的求亲,扬言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震动整个京城。人人都道沈家大小姐疯了,却又忍不住为她的才华与胆色倾倒。
唯有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窃取了时代信息的穿越者。
只是她沉醉于这万众瞩目的光环,从未察觉,她眼中这个怯懦平庸、只知遵循封建礼教的庶妹,皮囊之下,藏着一个来自同样遥远未来的灵魂。
沈昭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花轿。经过我面前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冲我嫣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与一丝施舍般的怜悯。
阿韵,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喜悦,你看,姐姐我说到做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放心,待我安稳下来,定也为你留意,替你挑一个比那谢公子更好、更知心体贴的郎君,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周围的女眷们发出低低的羡慕的惊呼,感慨沈大小姐不仅自身出众,对妹妹也如此情深义重。
我微微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抹冰冷的讥讽。我学着原身惯有的怯懦模样,细声细气地回道:多谢长姐挂心,阿韵……阿铭不敢奢求,但凭长姐和母亲做主。
我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一副感激又无措的小女儿情态。
沈昭显然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姿态优雅:傻丫头,你我姐妹,何须言谢。这世间的规矩礼法固然重要,但我们女子,也当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才是。她又抛出了一点她自以为先进的现代思想,享受着周围人似懂非懂却依旧钦佩的目光。
我低头,抿了一口身旁丫鬟适时递上的茶,温热的茶水氤氲着雾气,进一步模糊了我脸上的表情。
她不知,我也来自千年之后。
三年前,当我在这具名为沈韵的瘦小身体里醒来,接收完原主记忆和眼前这个陌生世界的信息时,也曾有过瞬间的慌乱。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位嫡姐的异常——她脱口而出的自由平等,她偶然得来的绝世诗词,她那些超前的商业点子和对封建礼教大胆的批判。
初时,我或许还存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期待。但我很快看清,沈昭享受的是成为焦点、是用现代知识碾压古人的快感,她缺乏对这个时代真正的敬畏,也未必真心想改变什么,更多的是满足自身的欲望和虚荣。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女,若也表现出同样的离经叛道和才华横溢,等待我的绝不会是赞誉,而是灭顶之灾。嫡母的忌惮,父亲的利用,还有其他世家贵女的排挤……沈昭有嫡女身份和父母宠爱作为护身符,而我,什么都没有。
藏拙,是我唯一的生路。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所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痕迹,努力扮演好一个沉默、温顺、甚至有些愚钝的庶女。我看着沈昭风光无限,看着她用现代人的思维搅动风云,也默默记下她每一次惊世骇俗言行背后可能埋下的隐患。
三年过去,她果然如愿以偿,找到了她理想中的爱情,风光大嫁。
花轿起驾,吹打声渐行渐远。
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我转身,缓步走回那深深庭院。脸上那副怯懦温顺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冷漠。
我的好姐姐,你只管去追求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去享受你的主角光环。
你可知,你抄袭的那些诗词,原文我早已倒背如流
你可知,你视为圭臬的现代商业手段,在这个权力至上的时代有多脆弱
你可知,你拒绝首辅公子时,家族承受的压力,最后是由谁的利益填补
你又可知,你那位寒门状元郎,真的如你所见那般光风霁月、情深不渝吗
我抬起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的弧度。
这出戏,你唱了太久,也该换换主角了。
你的时代,过去了。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2.
喧嚣散去,沈府重归平静,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我回到自己那座偏僻狭小的院落听雨轩,屏退了丫鬟。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我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间带着刻意维持的怯懦与温顺。
三年了。
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我的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也是在这具身体里醒来,头痛欲裂,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母亲早逝,在嫡母手下战战兢兢讨生活,因一场风寒差点香消玉殒。
而比这古代记忆更冲击的,是我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我曾是现代职场中厮杀出来的精英,精通历史,深谙人性,却没想到一场意外将我送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
最初的迷茫和恐惧过后,我很快察觉到了这位嫡姐沈昭的不同。她那些惊才绝艳的诗句,分明是李白杜甫的传世名篇;她鼓吹的人人平等、自由恋爱,带着浓烈的现代思潮印记;她弄出来的香皂、简谱,更是穿越女的老套路。
我一度狂喜,以为找到了同伴。但仔细观察后,心便凉了半截。
沈昭的确享受穿越带来的优越感,但她过于张扬,缺乏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敬畏。她以为凭借现代知识就能碾压一切,却忽略了封建社会的残酷本质——权力、阶级、人言可畏。
她可以仗着嫡女身份和父母的偏爱肆意妄为,而我呢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表现出丝毫异常,只会被当作妖孽,死无葬身之地。嫡母正愁找不到借口彻底除掉我这个污点。
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自己的生存之道——藏拙。
藏起我的惊才绝艳,藏起我的现代思维,藏起我的利爪和獠牙。我要做一个完美的、符合这个时代期待的、甚至是有些愚笨的庶女。
沈昭吟诵床前明月光时,我只会懵懂地赞叹:姐姐好厉害,这诗句真美。
沈昭讨论男女平等时,我惶恐地低头:姐姐慎言,这……这于礼不合。
沈昭研制香皂成功后慷慨地送我一盒,我感激涕零,转头却让丫鬟仔细收好,从不使用。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三年来,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礼仪、女红、管家、甚至暗中研读史书和律法。我也在暗中观察沈昭,记录她的言行,分析她的弱点,预判她可能带来的麻烦。
我知道,她发明的很多东西,其实触碰了原有利益集团的核心。
我知道,她拒绝的那些婚事,给家族带来了多少潜在敌人。
我知道,她那位寒门状元郎,林文轩,并非表面那般清高。我曾偶然见过他与京城某位权贵的心腹密谈,神色恭敬中带着谄媚。
这些,我都默默记下,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镜中的少女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深沉,那不再是沈韵的眼神,而是属于我——一个来自千年后的复仇者和生存者的眼神。
姐姐,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低语,你尽情地飞舞吧,你吸引的目光越多,照亮你的灯就越烫。而我,只需在阴影里等待,等待那灯盏倾覆的那一刻。
届时,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所不屑的一切,都会是我的踏脚石。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如同沈昭那身耀眼的嫁衣。
但这光芒,终将褪去。
夜,要来了。
3.
沈昭出嫁后,沈府似乎冷清了不少。嫡母王氏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培养我的嫡亲弟弟——沈家唯一的男丁身上,对我这个庶女,依旧是放任自流,只要不惹麻烦,便当我不存在。
这正合我意。
我每日依旧循规蹈矩:晨昏定省,学习女红,偶尔看看闲书。在所有人眼中,我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甚至有些呆笨的二小姐。
有时,我会受邀参加一些闺阁小姐们的聚会。席间,话题总绕不开我那风光无限的姐姐。
韵妹妹,你姐姐真是我辈女子楷模!竟真觅得如此良缘,那林状元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呢!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语气羡慕。
是啊,昭姐姐提出的‘男女同席而坐,共论诗书’,虽惊世骇俗,但细想竟有几分道理。另一个小姐附和道,显然深受沈昭新思潮影响。
我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露出与有荣焉又自惭形秽的表情,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天资聪颖,非阿韵所能及。
她们便会拍拍我的手,安慰道:韵妹妹性子柔顺,也是极好的。
无人察觉,在我低垂的眼眸深处,是冰冷的分析和嘲讽。
她们只看到沈昭提议男女同席的大胆,却看不到这背后对女儿家清誉的潜在危害,以及那些守旧派夫人们眼中的鄙夷和警惕。
她们只看到林文轩的圣眷正浓,却看不到寒门新贵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的如履薄冰,以及他急于寻找靠山的焦虑。
沈昭的光环太盛,遮蔽了这些潜藏的危机。而她本人,正沉浸在新婚燕尔和人生赢家的喜悦中,愈发春风得意。
听说她用自己的嫁妆,按照现代商业模式,在京中繁华地段开了一家昭文雅集,不仅卖文房四宝,还提供什么会员制、茶话会,引得一群追求新潮的文人学子趋之若鹜,日进斗金。
消息传回沈府,父亲沈崇明捻须微笑,显然对这棵摇钱树十分满意。嫡母王氏虽有些不悦沈昭的出风头,但看在真金白银的份上,也难得地没有说什么。
我却知道,麻烦快要来了。
京城的文化生意,早已被几个老字号书坊和背后有勋贵支持的文社垄断。沈昭如此高调,模式又新颖,抢了别人的生意,断了别人的财路,岂能长久
果然,不久后,便隐约有风声传来。
小姐,我的贴身丫鬟秋月,是我这几年暗中培养的心腹,她悄声回报,奴婢今日去‘昭文雅集’替您买丝线,听到几个书生议论,说京中文渊社的人放话,说‘昭文雅集’的茶话会言论不当,有非议朝政之嫌……
文渊社,背后站着的可是以清流自居、却极其排外的御史台几位大人。
我放下手中的绣绷,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看,危机来了。我的好姐姐,你会如何应对呢用你现代的言论自由理论去硬碰硬吗
那无疑是螳臂当车。
秋月,我低声吩咐,近日府中用度,尤其是母亲和弟弟那边的,你多留意些。另外,我让你打听关于林状元早年在家乡的事,可有进展
奴婢正在设法接触林家旧邻,还需些时日。
很好,小心行事,切勿让人察觉。
是,小姐。
秋月退下后,我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沈昭,你的光环,开始吸引蚊蝇了。
而我,只需静静等待。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还可以稍稍浇点油,让这火烧得更旺些。
4
机会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这日,府中来了几位与嫡母交好的夫人,其中便有那位文渊社背后某位御史的夫人。茶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就引到了沈昭的昭文雅集上。
一位夫人语气略带酸意:沈夫人真是好福气,昭丫头这般能干,这‘雅集’办得风生水起,连我家老爷都夸赞呢,说是引得京中学风都为之一新。这话听着是夸,实则暗指沈昭风头太盛,已引起朝臣注意。
嫡母王氏的笑容有些勉强:小孩子家胡闹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另一位夫人接口,语气更是直接:革新自然是好,只是听闻雅集内时常议论朝堂之事,学子们年轻气盛,言语间难免有失分寸……这若是传入有心人耳中,怕是于沈大人官声有碍啊
王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可以容忍沈昭赚钱,但绝不能容忍她危及自己丈夫的仕途和沈家的地位。
我正垂眸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安静地斟茶。
这时,那位御史夫人忽然将话题引向我:这位便是府上二小姐吧瞧着真是个安静乖巧的可人儿,比昭丫头倒是沉稳不少。
王氏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是啊,阿韵性子是柔顺,只是不如她姐姐伶俐。
我适时地抬起头,露出些许惶恐和羞涩,轻声道:夫人谬赞了。姐姐乃九天明月,阿韵不过是萤火之光,岂敢与姐姐相比。姐姐创办雅集,亦是心怀好意,想为天下学子提供一方清静交流之地,想必……想必自有分寸的。
我这话看似在为沈昭开脱,实则句句戳在王氏和诸位夫人的敏感点上。
交流之地那位御史夫人轻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却不知交流的是圣贤文章,还是……些旁的什么分寸年轻人心高气傲,最易被人煽动利用,这分寸二字,谈何容易
我立刻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脸色白了白,怯怯地看向嫡母,泫然欲泣:母亲……是阿韵说错话了吗阿韵愚钝,只是觉得姐姐……姐姐定然是一片好心的……
我这副被吓坏、毫无主见的样子,反而更印证了沈昭行事张扬欠考虑,连自家怯懦妹妹都知其危险的印象。
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夫人们走后,王氏独自坐在厅中,面色阴沉如水。我知道,那颗怀疑和不满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傍晚,父亲沈崇明回府,直接被王氏请去了房中。隔着门扉,我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早说过她那般行事不妥!如今倒好,惹得御史台的人都注意到了!若是被参上一本……你的官位还要不要了这是王氏的声音。
妇人之见!昭儿那也是为了……好好好,我会提醒她注意分寸……父亲的声音带着烦躁。
我悄无声息地退开,心中冷笑。
提醒若是几句提醒有用,沈昭就不是沈昭了。她正享受成功,哪里听得进这些迂腐的劝诫
果然,几日后,沈昭回门省亲时,面对父亲的委婉提醒,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爹,您多虑了。学子们议论时事,正是关心国家大事的表现,岂能因噎废食女儿行的端坐得正,不怕那些流言蜚语。
她甚至反过来安慰父母:况且,如今雅集声势正旺,连几位皇子都隐约有关注之意,此时收敛,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了。
她提到了皇子,沈崇明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沈昭志得意满地离开了。临走前,她又对我重复了那句:阿韵,等着姐姐给你找个好郎君。
我恭顺地行礼送别。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下一次的风暴,将会更加猛烈。
而我,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5.
沈昭的昭文雅集风波并未平息,反而在暗流涌动中逐渐发酵。京中关于她聚众议论朝政、行为不端的流言愈传愈烈,甚至有人开始翻旧账,提及她当年拒婚首辅公子、马场抛头露面等劣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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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沈崇明在朝堂上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回家后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嫡母王氏更是焦躁不已,几次派人去状元府传话,让沈昭收敛,却收效甚微。沈昭正沉浸在事业成功和引领风潮的自我满足中,认为这是守旧势力对她的反扑,反而更加坚定了要战斗到底的决心。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沈昭又一次回了沈府。
这次,她不是来寻求帮助的,而是来展示她的成功和慷慨的。
她带来了许多昭文雅集售卖的精美文具、新式糕点,还有几匹据说是通过林文轩的渠道弄来的、江南最时尚的流光锦。
母亲,您看这料子,京城绝无仅有,给您和阿韵做几身新衣裳正合适。沈昭笑意盈盈,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府中压抑的气氛。
王氏看着那华贵的料子,脸色稍霁,但眼底的忧虑未散:昭儿,你有心了。只是外面那些闲话……
母亲何必理会那些腐儒之言沈昭打断她,自信满满,女儿行事光明磊落,陛下提倡广开言路,女儿这也是响应圣意。至于那些眼红诽谤之徒,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她转而看向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递到我面前:阿韵,你看,这是‘昭文雅集’特制的香粉,用了西洋传来的方子,香气持久独特,京中贵女们都争相购买。姐姐特意给你留了一盒。
那香粉盒的确精巧,打开后异香扑鼻。若真是原来的沈韵,怕是真要感激涕零。
我心中警铃大作。西洋方子她懂多少化学知识这成分是否安全但面上,我依旧是一副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接过,声音微颤:多……多谢姐姐。这太贵重了……
你我姐妹,何必客气。沈昭满意地看着我的反应,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待在府中也无趣。过几日‘雅集’要举办一场诗会,不若你也来瞧瞧多见见世面,或许……也能结识几位青年才俊。
她终于又想起了要替我找郎君的承诺。在她看来,带我出入她的高级文化沙龙,便是对我这个庶妹天大的恩赐和提携。
王氏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让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去那种场合有些丢人,但眼下她正试图缓和与沈昭的关系,便没有出声反对。
我心中飞速权衡。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接近昭文雅集、观察局势、甚至……暗中操作的机会。
我低下头,绞着衣角,显得十分犹豫和胆怯:姐姐厚爱,阿韵感激不尽……只是……只是阿韵才疏学浅,怕去了……会给姐姐丢人……
无妨,沈昭大手一挥,更是得意,你只需跟着我,少说话便是。让大家都看看,我们沈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好的。
那……那阿韵就听姐姐的安排。我细声应下,眼底闪过一抹冷光。
诗会那日,我打扮得比平日更加素净低调,紧紧跟在沈昭身后,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昭文雅集果然热闹非凡,装饰新颖,融合了古今风格。才子佳人云集,吟诗作对,高谈阔论,言语间不乏对朝政的大胆点评,气氛热烈得有些浮躁。
沈昭如鱼得水,周旋其间,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敬佩的目光。
我则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似局促不安,实则耳听八方,将那些过于激进的言论、几位神色异样的陌生面孔、以及林文轩偶尔流露出的焦虑眼神,一一记在心里。
中途,我借口更衣,悄然离席。在廊下,我远远看到林文轩正在与一位身着低调但料子极好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急切。
……还请大人放心,内子只是热衷文事,绝无他意……那些不安分的学子,在下会尽快处理……定不会牵连……
那中年男子面无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林文轩一回头,恰好撞见我似乎迷路般茫然的眼神。他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换上温和的笑意:是韵妹妹啊,可是席间闷了
我慌忙低下头,小声道:姐夫,我……我想去找姐姐,好像迷路了……
无妨,我让丫鬟带你回去。林文轩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的那抹阴霾和审视,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我乖巧地跟着丫鬟回去,心脏却微微加速。
看来,林文轩比沈昭清醒,他已经意识到危险,并且在暗中设法弥补甚至切割了。
可惜,沈昭这艘船,漏洞太多,快要补不上了。
而我,或许可以趁着船沉之前,拿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诗会结束后不久,关于昭文雅集的流言陡然升级,甚至出现了几首匿名的打油诗,直指雅集幕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影射其勾结皇子、图谋不轨。
这一次,风波直接卷向了皇权斗争的核心漩涡。
沈昭终于有些慌了神。
6.
匿名打油诗的出现,像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还只是暗流涌动的指责,瞬间被摆上了台面。诗句用词恶毒,暗示昭文雅集并非单纯的文化场所,而是某些野心之辈用来笼络学子、散布言论、甚至暗中结党的基地,其心可诛。
这已不仅仅是行为不端或议论朝政,而是直接指向了最敏感的结党营私、窥探神器的罪名!
一时间,京中哗然。与昭文雅集有过往来的学子人人自危,先前还追捧沈昭的权贵们纷纷避之不及。
御史台像是终于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接连上奏,弹劾新科状元林文轩治家不严、纵容内眷勾结士子、妄议朝政,其心难测。奏折虽未明指沈昭,但字字句句都将她钉在了风口浪尖。
皇帝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明,既未立刻严惩,也未出言维护,只是下令彻查。
风暴终于降临。
状元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林文轩再也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面具,对着沈昭大发雷霆:我早劝过你收敛!莫要招惹是非!你偏不听!如今好了勾结士子图谋不轨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沈昭脸色苍白,却仍强自争辩:我……我哪有图谋不轨我只是……只是想为学子们提供一个交流的地方!那些诗分明是有人恶意陷害!
陷害若无实据,他人如何陷害!林文轩气得浑身发抖,你那些茶话会上,他们都说了什么你可有记录可有约束如今谁都能上来踩我们一脚!你让我如何自处我的前程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我……沈昭语塞。她现代人的思维里,缺乏对文字狱和党争的残酷认知,此刻才真正感到害怕。
沈府同样陷入了恐慌。
沈崇明被皇帝在朝堂上点名申饬,罚俸半年,责令其管教家人。他回到府中,砸碎了一套最喜欢的茶具,对着王氏怒吼: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沈家百年清誉,就要毁于一旦了!
王氏哭天抹泪,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我早说过那丫头是个祸害!如今可怎么是好会不会牵连我们会不会牵连我的晟儿(晟儿是她的亲生儿子)
整个沈家,唯有我的听雨轩,依旧保持着异样的平静。
秋月低声向我汇报着外面的情况:小姐,老爷派人去状元府,想请姑爷想办法平息此事,但姑爷闭门不见。听说……听说姑爷正在暗中活动,想尽量把自己摘出去……
我点了点头,毫不意外。林文轩是聪明人,关键时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父亲那边呢我问。
老爷正在书房发愁,似乎想找往日同僚说情,但……效果甚微。
时机差不多了。
我站起身:秋月,替我梳妆。简单素净些即可。
小姐,您这是要去……
去给父亲请安。我淡淡道,父亲忧心家事,做女儿的,理应前去宽慰一二。
是时候,让这张网,开始收紧了。
7.
我端着一盏刚刚熬好的莲子羹,来到父亲的书房外。里面传来他烦躁的踱步声和叹息声。
深吸一口气,我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顺又带着几分怯懦担忧的神情,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父亲的声音带着不耐。
父亲,是阿韵。见您晚膳没用,炖了盏莲子羹,给您安神。我的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和忐忑。
里面沉默了一下,才道: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将羹盏轻轻放在书桌上。父亲沈崇明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额角,面色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父亲,您要保重身体。我小声劝道,站在一旁,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沈崇明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有心了。放这儿吧,没什么事就回去歇着。
我却没动,犹豫了片刻,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哭腔:父亲……姐姐……姐姐她会不会有事我们沈家会不会……阿韵好害怕……
我的恐惧似乎触动了他作为父亲和家主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重重一拍桌子,又是愤怒又是无力: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我像是被吓到了,身体微微一抖,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这副模样反而更显可怜。
父亲息怒……阿韵……阿韵只是觉得姐姐或许并非有意……只是……只是被人利用了……我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地说。
利用谁利用她沈崇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我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捂住嘴,惊慌地摇头:没……没有……阿韵胡说的……阿韵只是那天去姐姐的诗会,好像……好像看到姐夫和一位不认识的大人说话,神色很是紧张……后来……后来就出了那些诗……阿韵愚钝,瞎猜的……
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像一颗种子,瞬间在沈崇明焦灼的心里生根发芽。
林文轩陌生人紧张事后就出事了
官场老油条的沈崇明立刻脑补出了一场女婿为自保甚至可能为讨好某方势力,暗中推波助澜甚至陷害妻子的大戏!
是了!否则那些打油诗为何句句直指结党营私这绝非普通文人能编造出的罪名!定然是熟知官场构陷手段之人所为!林文轩最近闭门不出,活动频繁,难道真是在切割甚至……落井下石
沈崇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我见状,知道火候已到,不能再多说。立刻低下头,瑟缩道:父亲……阿韵错了,阿韵不该妄加揣测……阿韵这就回去……
说完,我不等沈崇明反应,便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匆匆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里面传来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我知道,父亲信了。至少,他起了疑心。
接下来,不需要我再做什么。多疑的沈崇明自然会动用他的关系去查证林文轩近期的动向,甚至会重新评估整件事背后的阴谋。
而一旦他发现林文轩确实在试图撇清关系,甚至可能暗中踩沈家一脚以求自保时,沈家与林文轩的联盟,便将出现裂痕。
这,就足够了。
回到听雨轩,秋月担忧地看着我。
我洗净脸上的泪痕,神情恢复平静:秋月,让我们的人,可以悄悄在市面上散播一些话了。
小姐请吩咐。
就说,林状元寒门出身,骤得富贵,恐难驾驭;结亲沈家,本是高攀,如今见事不妙,只怕……唉,可惜了沈家大小姐一片痴心,所托非人啊。
流言嘛,真真假假,最是杀人。
沈昭,你不是信奉爱情吗我便让你看看,你精心挑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利益和危险面前,是何等模样。
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
8.
我埋下的种子很快生了根。
父亲沈崇明开始暗中调查林文轩,果然发现他最近与几位御史台以及某位权势不小的皇子近臣往来密切。虽然具体谈了什么无从得知,但在这个敏感时刻,这种接触本身就已足够说明问题。
沈崇明勃然大怒,认定了林文轩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牺牲妻子和岳家。他彻底断绝了与状元府的明面往来,甚至在暗中开始搜集对林文轩不利的证据,准备必要时反戈一击。
而市面上关于林文轩忘恩负义、薄情寡性的流言也愈传愈烈,与他寒门贵子的正面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引得舆论纷纷侧目。
内外交困之下,林文轩焦头烂额,处境愈发艰难。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沈昭,夫妻关系降到了冰点。状元府内终日争吵不断,再无往日恩爱景象。
沈昭则彻底陷入了绝望。
她现代的知识和理念,在真正残酷的封建权谋和舆论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开了一个文化交流沙龙,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她深爱的丈夫,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如此冷漠甚至可疑
她求助无门,往日追捧她的人如今避之如蛇蝎。她终于想起了娘家,几次派人回府求救,却都被盛怒中的沈崇明拒之门外。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失去家族庇护的她,在这个时代是多么渺小和脆弱。
最终,皇帝的处理旨意下来了。
念在林文轩是新科状元,且查无实据证明其直接参与结党,予以申饬,罚俸一年,责令其闭门思过。而昭文雅集,即刻查封,永不得再开。至于沈昭,妇道人家,不守妇德,干预外事,惹是生非,责令其于状元府内禁足反省,非诏不得出。
这个结果,看似保住了性命和功名,实则沉重无比。
林文轩的前程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圣眷已失。而沈昭,更是名声扫地,成了京城人人皆知的笑话——一个不安于室、最终拖累夫家的蠢妇。她所有的骄傲、梦想、现代人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听说接旨那天,沈昭直接晕了过去。
而沈家,虽然未被进一步追究,但也颜面尽失,沈崇明在官场上更加举步维艰。
府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嫡母王氏又恨又怕,将一切怨气都撒在了我身上,觉得是我这个庶女带来了晦气,对我非打即骂,克扣用度。
我默默忍受着。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沈昭绝不会就此甘心。而我的机会,也要来了。
一日,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密封的小纸条,是沈昭的心腹丫鬟偷偷送来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阿韵,救救姐姐。
字迹潦草,透着绝望。
我看着纸条,缓缓将其凑近烛火。
火焰跳跃着,吞噬了那行求救信息,也映亮了我冰冷无波的眼眸。
姐姐,你终于,来求我了。
可惜,太晚了。
而且,我不是去救你的。
我是去,收取胜利果实的。
9.
隔了几日,我寻了个由头,禀明嫡母,要去城外寺庙为家族祈福,求个心安。
王氏正心烦意乱,懒得多管,挥挥手便同意了。
马车并未驶向寺庙,而是在绕了几圈后,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状元府后一处偏僻的角门外。秋月早已打点好一切,我披着斗篷,遮住面容,悄然入内。
在一间阴暗的客房内,我见到了沈昭。
不过短短时日,她仿佛变了个人。往日的神采飞扬消失殆尽,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穿着素净的旧衣,哪里还有半分京城骄女的模样。她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上来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
阿韵!你来了!我就知道……我就只有你了!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轻轻抽回手,褪下斗篷帽子,露出平静无波的脸。
姐姐,别急,慢慢说。我的声音很稳,没有往日的怯懦,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平淡得让沈昭愣了一下。
她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让她无暇细想,语无伦次地开始哭诉:阿韵,我是被冤枉的!那些诗不是我写的!文轩他……他好像变了个人,他不管我了……父亲母亲也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阿韵,你帮帮我,你替我去求求父亲……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像过去那样附和安慰,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眼神审视着她的狼狈。
直到她哭得声音哽咽,我才缓缓开口,打断了她:姐姐,你可知,你为何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沈昭一怔,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因为你太蠢了。我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沈昭的心窝。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阿韵……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太蠢了。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蠢得以为会背几首唐诗宋词,就是才华横溢;蠢得以为知道点人人平等,就能颠覆这世道的规矩;蠢得以为开了个铺子赚了点钱,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更蠢得以为,那个你看上的男人,真的爱你胜过爱他的前程。
你……你……沈昭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姐,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逼近一步,目光如炬,这里是皇权至上、等级森严的古代!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现代!
现代两个字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沈昭耳边!
她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惊骇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你……你怎么知道……你……你是谁!
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不再有半分温顺,只有全然的讥讽和冰冷: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啊,我亲爱的姐姐。
三年前,我就来了。只比你晚了几年而已。
沈昭如同被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惜,你太沉醉于当你的穿越女主角了,享受着用现代知识碾压古人的快感,享受着万众瞩目的风光,却从来不肯低下头,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规则,好好想想如何真正地活下去。
你炫耀你的诗词,可知‘床前明月光’下一句是什么可知李白杜甫的生平际遇若有人深究,你如何圆谎
你鼓吹自由平等,可知这话足以让整个沈家为你陪葬
你经营雅集,可知你动了多少人的奶酪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官场、商场,哪一个是你能轻易玩转的
你挑选夫婿,只看他才貌、对你好,可知他寒门出身,急于攀附权贵的心思可知他暗中与哪位皇子勾结
我一桩桩,一件件,冷静地剖析着她的失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沈昭脸上。
她的脸色从震惊到骇然,再到绝望,最后是一片死灰。
你……你都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扑向我,却被我轻易躲开。
告诉你我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为何要告诉你提醒你,然后让你继续风光,而我继续躲在你的阴影里,等着你哪天心情好,施舍我一个‘好郎君’吗
我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姐姐,从你享受着穿越红利却对我这个‘古代妹妹’流露出优越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是同伴了。
更何况,我语气一转,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没有你的愚蠢和失败,又如何能显出我的价值呢
沈昭彻底崩溃了,瘫软在地,失声痛哭:魔鬼……你是魔鬼……
我不再看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姐姐,好好享受你的禁足生活吧。或许,这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
说完,我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门外走去。
身后,是沈昭彻底崩溃的哭嚎和咒骂。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我的身上。
黑暗过去了。
我的时代,终于,正式开启了。
10.
从状元府回来不久,父亲沈崇明便派人叫我去书房。
我知道,重头戏来了。
书房里,父亲的神色比以往更加复杂,疲惫中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置信。显然,我昨日去探望沈昭的消息,并未瞒过他。
阿韵,你昨日去了状元府他开门见山,目光紧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
我这次没有再伪装怯懦,只是微微福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是,父亲。女儿见姐姐处境艰难,心中不忍,前去探望。
探望沈崇明语气微沉,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可知私下往来,若被知晓,于沈家又是麻烦
父亲息怒。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女儿并非只是去探望。更是想去看看,沈家这盘死局,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沈崇明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生机你你能有什么办法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却又带着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期盼。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父亲可知,陛下为何最终只是轻拿轻放,查封雅集,禁足姐姐了事
沈崇明皱眉:自然是查无实据……
查无实据是真,我打断他,但更重要的是,陛下看到了林状元的急于撇清,看到了他背后的那些小动作。陛下厌恶结党,更厌恶忘恩负义、首鼠两端之人。相比之下,姐姐一个妇道人家的‘无知妄为’,反而显得没那么罪大恶极了。
我的话,句句点在了关键处。沈崇明眼中闪过震惊,他没想到我这个深闺庶女,竟能对朝堂局势有如此清晰的认识。
我继续道:如今林姐夫圣眷已失,前途堪忧。而他与姐姐夫妻离心,与我沈家更是近乎决裂。父亲觉得,这样一个女婿,还值得依靠吗沈家如今的困境,大半因他而起,他却试图独善其身,甚至落井下石。
沈崇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些都是他心中所想,却被我如此直白地剖开。
那你以为该如何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请教的味道。
断尾求生。我吐出四个字,冷静得近乎残酷,与林文轩切割,越快越好。并向陛下呈请,状告林文轩治家不严、品行有亏,才致使姐姐行差踏错,恳请陛下准许姐姐归家反省。此举一来可显我沈家悔过之诚,二来可将大部分责任推给林文轩,三来……或许能保全姐姐一命,也为沈家挽回些许名声。
这……沈崇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这一步棋走得极大险,但也极狠。一旦成功,沈家确实能从中脱身大半,但势必与林文轩结成死仇。
父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加重了语气,林文轩已非良助,而是祸患。难道您要等着他日后为了重新得势,再插沈家一刀吗
沈崇明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着我,眼神变幻莫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个女儿。
良久,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就依你所言!
计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沈崇明到底是官场老手,一旦下定决心,手段便雷厉风行。他联合了几位同样对林文轩不满或早有旧怨的官员,收集了不少林文轩近期活动的证据,以及他薄待发妻、品行不端的实证,一道奏折直呈御前。
皇帝本就对林文轩的摇摆不满,见此奏折,更是坐实了他的印象。很快,旨意再下:准沈氏女昭归家反省,状元林文轩品行有亏,降职外放,无诏不得回京。
消息传出,京城再次震动。
谁也没想到,原本处于风暴中心、眼看就要倾覆的沈家,竟然能以这样一种方式绝处逢生!虽然折了一个女婿,沈昭名声也毁了,但保住了家族根基,甚至还得了个大义灭亲、管教严格的名声。
而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则彻底跌落泥潭,前途尽毁。
沈昭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接回了沈府,安置在一处最偏僻的院落,形同软禁。她经此打击,又得知是我出的主意牺牲了林文轩才换得她的生路,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再无往日半分神采。
沈家,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府中上下看我的眼神,却彻底变了。
不再有轻视和忽略,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敬畏,甚至恐惧。
嫡母王氏再也不敢随意打骂克扣我,反而时常带着一种复杂的、甚至有些讨好的神情面对我。
父亲沈崇明则正式将我唤至书房,不再是询问,而是带着商议的语气:阿韵,如今家中情况你也知晓,为父年纪大了,你弟弟年幼,日后……家中许多事,或许要多倚重你了。
我微微躬身,态度依旧恭谨,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女儿谨遵父亲之命,定当尽力为父亲分忧。
走出书房,阳光正好。
秋月跟在我身后,低声道:小姐,各处的管事都在外面等着给您回话呢。
我点了点头。
看着庭院中那些垂首恭立、等待指示的下人,我知道,沈家,从此以后,是我的了。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11.
沈昭的归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沈府激起片刻涟漪后,迅速沉底,再无声响。她被安置在西院最荒僻的静心苑,除了送饭的婆子,几乎无人靠近。往日所有的骄傲、才华、现代思维,都被现实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我曾去看过她一次。
院子里杂草丛生,门窗破败。她穿着粗布衣服,坐在廊下,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自语,仔细听去,竟是些平等、自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破碎词句。
看到我,她也没有反应,仿佛不认识一般。
或许,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
silently
turned
around
and
left.
心中并无太多快意,也无甚怜悯。这只是成王败寇,适者生存。她选择了错误的活法,付出了代价。而我,选择了正确的路,赢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父亲沈崇明经过此事,似乎看清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他逐渐将一些家中庶务交到我手上打理,起初或许只是试探,但我总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更加盈利。
我并未急于推行什么惊人的现代改革,而是基于对这个时代规则的深刻理解,进行优化和调整。整顿田庄,清理铺子的积弊,约束下人,一切都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实实在在看到了好处。
沈家的状况,竟然在我手中一点点好了起来。下人们从最初的观望、怀疑,渐渐变得心悦诚服。嫡母王氏虽心有不甘,但见识过我的手段和父亲的态度,也不敢再轻易掣肘,只能眼睁睁看着府中的权柄逐渐落入我的手中。
偶尔外出赴宴,那些曾经嘲笑我怯懦无能的闺秀们,如今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她们或许听到了些许风声,知道沈家这次的危机是因我出手才得以缓解,对我多了几分忌惮和好奇。我依旧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沉稳有度,再无人敢小觑。
期间,也曾有媒人上门,试探着询问我的婚事。甚至有家族觉得沈家虽经风波,但我这个突然崭露头角的二小姐似乎更有价值,想要联姻。
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只回了一句:家中初定,弟弟年幼,阿韵愿多陪伴父亲母亲几年。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只是望父亲务必谨慎,沈家再也经不起波折了。
沈崇明深以为然,如今我这个女儿在他眼中价值大增,他自然不愿再随意将我嫁出,平白浪费一颗好棋。于是,所有提亲都被委婉地搁置了。
我知道,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秋日的一天,我正在查看铺子的账本,秋月进来禀报:小姐,门外有一位公子求见,说是姓谢,这是拜帖。
谢
我心中一动,接过那张素雅却材质极佳的拜帖。打开,上面是力透纸背、却又不失风骨的字迹:谢府,谢知行。
谢知行那个当年被沈昭当众拒绝的首辅嫡子
他来做甚
我沉吟片刻,道:请谢公子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
整理好衣装,我缓步走向前厅。心中快速掠过关于这位谢公子的一切信息:出身顶级豪门,才华横溢,年少有为,当年求娶沈昭被拒后,并未见任何失态,反而更加沉稳,如今在朝中任职,颇受重用。这样的人,绝不会无故登门。
走进前厅,只见一人负手立于窗前,身姿挺拔如松,穿着月白色的锦袍,气质清贵沉静。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面容清俊,眉目疏朗,一双眼睛尤其深邃,看向我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
谢公子。我微微福礼,态度从容。
沈二小姐。谢知行拱手还礼,声音温润,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谢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我直接问道,并不想过多寒暄。
谢知行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厅堂,意有所指:听闻近日沈家二小姐雷厉风行,拨乱反正,令尊得以宽心,沈家气象为之一新。知行佩服,特来拜访。
这话说得客气,却分明点明了他对我近日所作所为的关注。
我面色不变,淡淡道:谢公子谬赞了。家中遭逢变故,父亲心力交瘁,阿韵身为女儿,略尽绵力,分担些许俗务罢了,当不得‘雷厉风行’四字。
哦是吗谢知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不知,沈二小姐这‘绵力’,是何时开始积蓄的竟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迎上他的目光:女子无才便是德,阿韵往日愚钝,不过是情势所迫,逼得人不得不成长几分罢了。比起谢公子经纬之才,阿韵这点微末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交锋。
他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破绽,我却只给他一片沉静的深海。
片刻,他率先移开目光,轻笑一声:沈二小姐过谦了。今日一见,方知京城传闻,不足信也。
他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送他离开后,我站在廊下,微微蹙眉。
谢知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是个极其聪明且敏锐的人。
不过,眼下他似乎并无恶意。
或许,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我正式进入某些人视野的信号。
前路或许仍有挑战,但我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藏拙隐忍的庶女沈韵。
我深吸一口气,秋日的空气凉爽而清新。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
而我,已然落子。
12.
时间如流水,平静地过去了半年。
沈家在我的打理下,内务井井有条,外头的产业也稳步恢复,甚至较之以往更有进益。父亲沈崇明几乎完全放权,专注于官场(如今也变得格外低调谨慎),嫡母王氏则彻底安心地享受起老夫人的尊荣,不再过问具体事务。
静心苑那边,偶尔会传来沈昭疯疯癫癫的吟诗声或哭笑声,成了府中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存在。无人再提及她往日的风光,也无人关心她的现状。她就像一颗流星,绚烂地划过天空,然后彻底湮灭。
我也渐渐不再满足于只打理内宅。凭借前世的管理经验和对此世规则的融会贯通,我开始以更隐蔽的方式,拓展属于自己的力量。
我利用管家之便,悄悄盘下了一两家不起眼但位置极佳的小铺面,并未用沈家的名号,而是交由精心培养的、身契捏在我手中的下人去经营,卖些新颖又不逾矩的绣品、糕点。收入单独记账,成为我的私房钱。
我还让秋月暗中留意,收养了一些无家可归、资质尚可的孤女,请人教授她们技艺,或读书识字。她们是我布下的眼,也是未来可能的棋。这一切都进行得极其隐秘,如同暗流在地下涌动。
期间,谢知行又借故来过府上两次,一次是替其母送重阳节礼,一次是探讨某本偶然得知我也在看的孤本棋谱。每次交谈都不深,但他言语间的试探和眼底的探究,却一次比一次明显。
这个男人,危险而敏锐。我与他周旋,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日,宫中突然传来旨意,皇后娘娘欲在宫中举办一场小范围的女眷赏花宴,特意点名,让沈家二小姐也一同前往。
旨意传到沈府,众人皆惊。
皇后娘娘的赏花宴,邀请的都是顶级勋贵家的嫡女或深受宠爱的宗室女。我一個庶女,且沈家前番才历经风波,为何会突然得到召见
父亲沈崇明惊疑不定,第一时间看向我。
我心中亦是念头飞转。是福是祸是因沈家近日安稳,陛下表示安抚还是因为处理沈昭之事的手段,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亦或是……那位谢公子的功劳
无论如何,这既是一次危机,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一个让我真正走出沈家内宅,进入更高视野的机会。
父亲不必忧心,我镇定心神,安抚道,皇后娘娘慈爱,召见是恩典。女儿谨慎应对便是。
赏花宴那日,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既不过分素净失礼,也不过于艳丽招摇,一身湖蓝色织锦长裙,配以简单的珍珠头面,气质沉静温婉,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从容气度。
皇宫巍峨,气象万千。宴会上觥筹交错,贵女如云,言笑晏晏间暗藏机锋。
我谨言慎行,多数时间安静聆听,偶尔被问及,便答得滴水不漏,态度恭谨却不卑微。我的表现似乎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皇后娘娘随口问起近日京中流行的一款新式糕点,恰巧出自我暗中经营的那家小店。
一位夫人顺口夸赞了几句,说那糕点清甜不腻,样式也别致。
皇后娘娘似乎来了兴趣,看向我:哦沈二小姐也知晓此物
我起身,恭谨回话:回娘娘,臣女闲来无事,也曾仿制过一二,虽不及店家精巧,但家中母亲倒是喜欢。我并未直接承认与店铺的关系,只说是自己仿制。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后娘娘微笑颔首,看来沈家女儿,倒是各有千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席间瞬间安静了片刻,诸位夫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多了几分审视和衡量。
我垂眸,心知肚明。皇后娘娘此言,绝非随口一提。她或许早已调查过我。今日这场宴会,或许本就是一场针对我的面试。
宴会结束后,我随着人群退出宫殿,手心微微出汗,但背脊挺得笔直。
刚出宫门,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帘掀开,露出谢知行那张清俊的脸。
沈二小姐。他下车,走了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今日宫中盛宴,二小姐风采照人。
谢公子过奖。我微微颔首,心中警惕。
皇后娘娘一向喜爱聪慧沉静的女子。他似是随口一提,目光望向宫墙深处,今日之后,京中格局,或许会有不同了。
我心中一动,看向他。
他亦回望我,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凤凰非梧桐不栖。就是不知,这偌大京城,何处才是二小姐心仪的枝头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今日皇后召见,就有他的推波助澜!
我迎着他的目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谢公子说笑了。阿韵不过是寻常女子,只求家族平安,自身安稳,不敢妄求其他。
是吗谢知行轻笑一声,不再追问,只道,天色不早,二小姐请上车吧。日后若有所需,知行或可尽绵薄之力。
我道了谢,转身上了沈家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我靠在车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知行……他是在暗示招揽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他的一句话没有说错。
今日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我,沈韵,不再是那个藏在深宅无人知的庶女。
我的名字,已经开始进入权力中心的视野。
未来的路或许更险,但舞台,也更广阔。
马车驶离皇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像是敲响了新征程的鼓点。
我闭上眼,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清晰的、自信的弧度。
很好。
这盘棋,我才刚刚开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