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顾晏之在幽司监待了五年。
不见天日,遍体鳞伤。
他当初承诺,只要我认下通敌之罪,便保我楚家一世平安。
五年后,我终于走出那扇铁门,他已是当朝首辅,权倾朝野。
他来接我,身边还跟着笑靥如花的温若水。
我问他:我阿爹阿娘呢
他为温若水拢了拢披风,语气淡漠。
楚家通敌,满门抄斩,这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我愣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带着一丝快意。
青瓷,忘了告诉你,当年向陛下告发楚家通敌的,正是若水。
1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进我的心脏,然后被他慢条斯理地搅动。
我身体里的热量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幽司监里最冷的冬夜,都没有此刻冷。
我看着顾晏之,这个我爱了十年,为他顶罪五年的男人。
他的脸还是那般俊美无俦,可我却觉得陌生。
温若水依偎在他怀里,冲我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姐姐,你别怪晏之,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楚家挡了晏之的路。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伤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血腥气涌上来。
顾晏之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揽着温若水,转身就走,仿佛我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把她带回府里,安顿好。
他丢下这句话,轻飘飘的,像是在吩咐下人处理一件旧物。
我被两个婆子架着,塞进一辆马车。
马车驶向首辅府,那座我曾以为会是我的家的府邸。
如今,它成了我的新囚笼。
府邸奢华,却处处透着冰冷。
我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除了送饭的下人,再无人问津。
傍晚,顾晏之来了。
他独自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碗。
碗里是熬得晶莹剔透的燕窝粥,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他把碗放在桌上,动作算得上温柔。
我看着那碗粥,心脏抽痛了一下。
是啊,我从前最爱吃。
因为他说,女子吃了养颜,他要我永远是京城最美的姑娘。
于是他亲手为我熬,一熬就是三年。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拿起汤匙。
就在这时,他又开口了。
若水现在也爱吃这个。
这碗是下午为她熬的,火候过了些,她不爱吃,我想着别浪费,就给你端来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汤匙当啷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滴滚烫的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五年的牢饭,早就毁了我的脾胃。
米糠,馊水,偶尔有点见不到油花的菜叶子。
我的胃,如何克化得了这样油腻的东西。
怎么不吃
他问我,眉宇间有一丝不耐。
是嫌弃我亲手熬的粥,如今配不上你了
我抬头看他。
他的脸上没有心疼,没有怜惜,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顾晏之,你是不是觉得,赏我一碗你不要的粥,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皱起眉。
楚青瓷,五年牢狱,没磨平你的棱角,倒是让你学会了顶嘴。
你现在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我给的你应该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
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该感你的恩,还是该戴你的德
感你让我家破人亡,戴你让我替罪五年的德吗
顾晏之,你真是我见过,最狗的狗男人。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
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不过是我从幽司监捞出来的一个罪人。
我能让你活着,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把粥喝了。
他命令道。
我不喝。
我倔强地看着他。
我说,把它喝了。
他重复了一遍,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另一个婆子上前,端起那碗粥,粗暴地往我嘴里灌。
滚烫的燕窝粥呛进我的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胃里绞痛,我趴在地上,把刚灌下去的粥和酸水全都吐了出来。
狼狈不堪。
顾晏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仿佛碰了我是一件多么肮脏的事情。
楚青瓷,别挑战我的耐心。
你最好学乖一点,否则,我不介意把你送回幽司监。
说完,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身体冷得像一块冰。
原来,尘埃是不会被看见的。
谎言,却可以杀人。
2
过了几天,顾晏之要举办一场宴会。
名义上是庆祝他前几日又办成了一件大案,巩固了在朝中的地位。
他派人来通知我,必须出席。
我不想去,但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华美的衣袍。
月白色的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是我五年前最喜欢的款式,最喜欢的颜色。
那时候,我还是镇国公府受尽宠爱的大小姐。
顾晏之曾不止一次夸我,穿这个颜色最好看,像月宫里的仙子。
我抚摸着冰凉的锦缎,内心毫无波澜。
换上衣袍,我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
这件按照我入狱前身形做的衣袍,穿在我身上,空荡荡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可笑至极。
宴会当晚,首辅府灯火通明,宾客云集。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个透明的影子。
顾晏之作为主人,携着温若水,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温若水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一身正红色的长裙,衬得她肤白貌美。
她头上戴着的那支凤凰金簪,我认得。
那是我及笄时,母亲送我的礼物,是我最珍视的物品之一。
入狱前,我把它交给了顾晏之,让他替我保管。
如今,它戴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头上。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宴会进行到一半,温若水端着酒杯,朝我走了过来。
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多闷啊。
她在我身边坐下,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瞧你这小脸冻得。
她说着,伸手来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没能避过。
她的指尖触碰到我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那是长年累月戴着镣铐留下的,凹凸不平,像是丑陋的烙印。
哎呀!
温若水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姐姐,你这手腕是怎么了受了这么多苦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人面前。
温若水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顾晏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
晏之,你快来看呀。青瓷姐姐受了这么多苦,你怎么也不找些好药为她祛疤
这要是留了疤,以后还怎么见人呢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关心,却又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所有人,我是个刚从大牢里出来的罪人。
顾晏之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疤痕上,没有丝毫怜惜。
他只是皱起了眉,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遮起来。
他低声对我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别让若水看了心烦。
别让若水看了心烦。
原来,我的伤疤,我的痛苦,在他眼里,只是会惹他心上人烦心的东西。
我的手腕被他用力一甩,像是甩开什么垃圾。
我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袖子拉了下来,遮住那道丑陋的疤痕。
也遮住了我最后一点可笑的期盼。
温若水满意地笑了。
她挽住顾晏之的胳膊,娇声道:晏之,我们去那边吧,父亲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好。
顾晏之的脸上瞬间换上温柔的表情,拥着她离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小丑。
晚宴的风很冷,吹得我浑身发抖。
五年牢狱生活,给我留下了一身病根。
宴会结束后,我当晚就病倒了。
高烧不止,浑身滚烫,意识都开始模糊。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水。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院子里有动静。
是顾晏之回来了吗
他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点在意我的死活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门被推开了,一个脚步声走近。
我费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个端着药碗的婆子。
姑娘,喝药了。
我没有喝药,我只想喝水。
首辅大人呢
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这句话。
婆子脸上露出一丝同情。
大人在若水小姐房里呢。
若水小姐说,今晚宴会上的场景吓到她了,心神不宁。大人正在陪着她。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我在这里发着高烧,生死一线。
而他,却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柔声安抚。
因为她被我的伤疤惊扰到了。
多么可笑。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顾晏之,你好狠的心。
就在我烧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身影悄悄地溜进了我的房间。
是一个看起来很苍老的仆人,我认得他,是个哑巴。
我记得,他好像是当年楚家的家仆,侥幸活了下来,不知怎么流落到了首辅府。
他走到我的床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是一枚冰凉的铁片,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纹路。
他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收好。
然后,他便匆匆离开了。
我握着那枚铁片,滚烫的掌心,似乎被那一点冰凉刺醒了。
这是……楚家军的信物。
我爹曾说过,见此物如见他本人。
我看着黑暗的屋顶,烧得混沌的脑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我要活下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3
那场高烧之后,我的身体养了很久才缓过来。
我变得异常沉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窗边发呆。
我不再哭,也不再闹,顺从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的这种变化,似乎让顾晏之感到了不悦。
他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
他大概是更习惯我为他痴狂,为他流泪,为他要死要活的样子。
我如今的平静,让他觉得失控。
楚青瓷,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他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沉默激怒了他。
你以为装死,我就会对你心软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甩开我,脸上带着一丝烦躁。
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我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几天后,一辆马车将我带到了京郊。
越走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片乱葬岗前。
这里荒草丛生,乌鸦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
一个个孤坟土包,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顾晏之拉着我下车,指着其中一片空地。
那里,埋着你的父母,你的兄长,你的楚家满门。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踉跄着跑过去,跪倒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
这里就是我家人的埋骨之地
连一块碑都没有
我用手疯狂地刨着地上的土,指甲断裂,鲜血直流,可我感觉不到疼。
阿爹!阿娘!哥哥!
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音绝望得像一只受伤的杜鹃。
顾晏之就站在我身后,冷漠地看着我崩溃。
别哭了,吵死了。
他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你知道,楚家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吗
我红着眼睛瞪着他。
是因为那封通敌的亲笔信。
他慢悠悠地说。
陛下一看到信,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抄家。
你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
他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一字一句地复述着。
吾爱晏之,见字如晤。北疆风寒,君可安好昨夜梦君,与我并肩立于山巅,看万里河山。君言,待君功成,必许我后位,与我共享这天下。我心甚慰,只盼君早日归来……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些话……
这些话是我写的!
是我当年写给他的情信!
那时候他驻守北疆,我们鸿雁传书,互诉衷肠。
这些最私密的情话,怎么会变成我父亲通敌的罪证
很耳熟,是不是
顾晏之欣赏着我惨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加深。
我只是把你信里的晏之,换成了敌国单于的名字。
把你信里的后位,换成了割让三城。
再模仿一下你父亲的笔迹,就成了一封完美的通敌信。
楚青瓷,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轰隆——
我感觉天塌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曾经最珍视的爱情,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杀死我家人的利刃。
而握着这把刀的人,就是我最爱的男人。
为什么……
我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楚家
我们楚家,哪里对不起你
我爹视他如己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哥哥与他称兄道弟,在战场上为他挡过刀。
而我,更是把一颗真心都捧给了他。
为什么
顾晏之冷笑一声。
因为楚家功高震主,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因为我需要一个投名状,来换取我的青云路。
而你,和你的家族,就是我最好的踏脚石。
楚青瓷,你和你写的情信,真是帮了我大忙。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此刻,他的脸在我眼中,变得比恶鬼还要可怕。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针对我和楚家的惊天骗局。
我以为的情深意切,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我以为的山盟海誓,不过是他处心积虑的算计。
我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去打他,去咬他。
顾晏之!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我要杀了你!
我像个疯子一样,可我这点力气,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他轻易地就制住了我。
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一块无名的墓碑上。
杀了我
楚青瓷,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你连自己的命,都握在我手里。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今天,我特意带了个人来见你。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一顶软轿停下,温若水从里面走了出来。
4
温若水走到我们面前,自然地依偎进顾晏之的怀里。
她的手,轻轻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姐姐,你看,我怀了晏之的孩子。
她炫耀地看着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会是首辅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孩子……
顾晏之的孩子。
我看着她平坦中带着一丝弧度的小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拧得生疼。
我曾经也幻想过,为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像他,也像我的孩子。
可现在,这个愿望,由另一个女人替我实现了。
何其讽刺。
顾晏之低头看着温若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肚子,仿佛那里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小心点,这里地不平。
他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极致的温柔,与他对我极致的残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像一把刀,在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温若水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我的发间。
咦,姐姐,你头上怎么还戴着这么一支旧簪子
她指的是我发间唯一的一点装饰——一支被磨得光滑的旧木簪。
那是我入狱前,母亲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这五年,在幽司监里,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我都没有让它离身。
它是我的念想,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
是我在这地狱般的人间,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这簪子也太寒酸了,配不上姐姐现在的身份。
温若水笑着说,伸手就要来拔我的簪子。
别碰它!
我第一次激烈地反抗,用尽全力推开了她。
啊!
温若水惊呼一声,顺势向后倒去。
她摔倒在地,立刻捂住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的肚子……好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若水!
顾晏之脸色大变,冲过去抱起她。
他回头看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凌迟处死。
楚青瓷!你好恶毒的心!
他怒吼着,声音里是滔天的怒火。
你竟然敢伤害若水和我的孩子!
我没有!
我百口莫辩。
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
可是,没有人信我。
在顾晏之眼里,我就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他抱着温若水,一脚狠狠地踹在我的腹部。
噗——
我被踹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那块无名的墓碑上。
额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瞬间鲜血直流。
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痛得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混乱中,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我艰难地转过头。
那支木簪,从我发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正好落在顾晏之的脚边。
他抬起脚,穿着黑色官靴的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data-fanqie-type=pay_tag>
咔嚓——
我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就这样,在他脚下,化为了木屑。
粉身碎骨。
就像我的心。
我看着那堆木屑,眼前一阵阵发黑。
腹部的剧痛,额头的鲜血,都比不上此刻心里的痛。
那是真正的,万念俱灰。
我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摧毁了。
我与这个世界,与我逝去的亲人,最后的一点情感链接,被他亲手斩断。
晏之,我肚子好痛,快带我去看大夫……
温若水在他怀里虚弱地呻吟。
好,我们马上去。
顾晏之抱起她,看都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着我父母兄长的无名孤坟,看着地上那堆可悲的木屑。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血泪。
顾晏之,从今天起,楚青瓷,死了。
那个爱了你十年的楚青瓷,在今天,死在了这片乱葬岗。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5
我再次醒来,是在首辅府那间冰冷的偏院。
身上伤口传来的疼痛,提醒着我乱葬岗发生的一切。
一个大夫模样的老者正在为我诊脉,旁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婆子。
怎么样婆子问。
大夫摇了摇头。
底子太差,又受了重创,气血两亏,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是奇迹了。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大夫开了药方,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幔。
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哭,不闹,也不再感到疼痛。
当一个人失望到极致,便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顾晏之没有来看我。
我听说,他这几天一直守在温若水床前,寸步不离。
温若水因为惊吓,胎气不稳,需要静养。
而我这个真正差点死掉的人,无人问津。
这样也好。
这让我更能下定决心。
夜深人静时,我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枚哑巴老仆给我的铁片。
我借着月光,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
那是我楚家军的苍鹰图腾。
我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铁片上。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爬到窗边,将铁片放在了窗台上一个特定的位置。
这是楚家军最紧急的联络信号。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回应。
我不知道我爹的旧部,是否还记得楚家的恩情。
这是我最后的赌注。
做完这一切,我耗尽了所有力气,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异常配合地喝药,吃饭。
我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求生的意志,让我变得无比强大。
顾晏之来看过我一次。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看来你命挺大。
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有理他。
我的沉默让他感到烦躁。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
大人,若水小姐醒了,说想见您。
顾晏之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失,转身就走。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只是在等。
等一个机会。
机会在三天后的夜里来了。
那晚,风很大。
我按照约定,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夜行衣。
在我房间的床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口。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数日的房间,没有丝毫留恋,钻进了地道。
地道很长,很黑。
但我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正在走向新生。
地道的尽头,有人在等我。
是那个哑巴老仆,还有几个穿着黑衣的汉子。
他们看到我,齐齐单膝跪下。
少主!
我扶起他们。
辛苦你们了。
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其中一个汉子说。
我们迅速离开了首辅府。
在我走后不久,一声巨响传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首辅府的方向,火光冲天。
我所在的那个偏院,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好了一切。
火势很大,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现场会留下一具无法辨认的焦尸,足以以假乱真。
我点了点头。
多谢。
大火烧掉的,是楚青瓷的过去。
是那个天真愚蠢,为爱奋不顾身的楚青瓷。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楚青瓷。
马车一路向南,驶离了京城。
在城外的山坡上,我让车夫停了下来。
我掀开车帘,最后一次,望向那座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
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我最痛苦的经历。
那里有我深爱的亲人,也有我痛恨的仇人。
如今,我都要告别了。
顾晏之,温若水,你们以为我死了吗
不,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你们欠我的,欠楚家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我放下车帘,脸上再无一丝波澜。
走吧,去南方。
马车再次启动,奔向未知的远方。
京城的火光,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6
马车颠簸了半个多月,终于抵达了南疆。
这里与京城的繁华不同,处处透着粗犷与豪迈。
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自由凛冽的味道。
接应我们的是一个名叫萧策的年轻将军。
他是我父亲当年的副将,也是我父亲最得意的门生。
楚家出事时,他正带兵在边境平乱,等他收到消息,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见到我的第一眼,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红了。
末将萧策,参见少主!
他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末将来迟,让少主受苦了。
我扶起他。
萧将军,快请起。
以后,不要叫我少主,叫我阿瓷便好。
楚青瓷已经死在了京城那场大火里。
活下来的,是钮祜禄·阿瓷。
开个玩笑,我只是阿瓷。
萧策将我安置在军中一个绝对安全隐秘的院落。
他告诉我,当年楚家军被打散后,他暗中收拢了许多旧部。
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南疆卧薪尝胆,等待时机。
我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少主,您想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
萧策看着我,目光坚定。
您说要杀回顾晏之那个狗贼的京城,我们就杀回去!
我摇了摇头。
不急。
顾晏之如今权倾朝野,根基深厚,我们现在回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娘等得起。
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这副破败的身子,连风都吹得倒,还谈什么复仇。
萧策为我找来了南疆最好的大夫。
每日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地送来。
我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一日好过一日。
除了调养身体,我开始重新拾起楚家的武学和兵法。
我爹曾说,我在这方面,比我哥还有天赋。
只是我从前一心扑在顾晏之身上,荒废了。
如今,我要把它们全部捡回来。
每日天不亮,我就起床练功。
从最基础的马步开始。
一开始,站不了半刻钟,双腿就抖得像筛糠。
汗水浸湿了衣衫,浑身肌肉酸痛。
但我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白天,我便泡在萧策的书房里,研读兵书战策。
将我爹留下的手稿,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揣摩。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强大到,足以与顾晏之抗衡。
强大到,能为我楚家满门报仇雪恨。
萧策和那些楚家军的旧部,都看在眼里。
他们从最初的同情,到后来的敬佩。
再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
他们把我当成了真正的主心骨。
一天,萧策拿来一封密信。
阿瓷,京城来的消息。
我打开信,是我们在京城的探子传回来的。
信上说,首辅府那场大火后,顾晏之亲自去现场查看。
他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站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之后,他便以首辅夫人的规格,为楚青瓷举办了葬礼。
葬礼办得很隆重,但他本人没有出席。
温若水因为伤心过度,动了胎气,他需要在家陪着她。
真是个二十四孝好老公。
我看完信,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火盆。
他这是做给谁看呢真是又当又立。
萧策愤愤不平。
杀了人,还要装深情,真是恶心。
我冷笑一声。
他不是装深情,他只是在维护他深情首辅的人设罢了。
对他来说,一个死去的、为他顶罪的发妻,比一个活着的、会给他带来麻烦的罪人,要有价值得多。
他现在,恐怕正庆幸我死得恰到好处。
我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辽阔而高远。
顾晏之,你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
我开始利用我对顾晏之的了解,为他精心准备一份大礼。
我知道他这些年,为了巩固权势,暗中扶持了不少江南的盐商。
这些盐商,是他重要的钱袋子。
我让萧策派人,伪装成水匪,截了顾晏之旗下盐商的好几批货。
同时,又放出消息,说南疆发现了新的盐矿,盐价即将大跌。
一时间,江南盐市大乱,人心惶惶。
那些盐商纷纷抛售手中的存盐,顾晏之损失惨重。
这只是第一步。
一个开胃小菜。
顾晏之,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7
京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南疆。
在我死后不到三个月,顾晏之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了温若水。
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十里红妆,轰动了整个京城。
人人都说,温尚书家的女儿好福气,嫁给了当朝最年轻有为的首辅大人。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萧策把这些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气得把桌子都拍碎了。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少主尸骨未寒,他竟然就……
我倒是很平静。
急什么,他越是春风得意,将来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我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一边淡淡地说。
这把剑,是我爹的佩剑,名为破阵。
如今,它传到了我的手上。
我们下一步怎么做萧策问我。
继续搞他的钱袋子。
我说。
盐市的乱,只是让他伤了点皮毛。我要让他伤筋动骨。
我将一份计划书递给萧策。
那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写出来的。
详细计划了如何从漕运、丝绸、茶叶等多个方面,打击顾晏之在江南的势力。
萧策看得两眼放光。
阿瓷,你简直是天生的将才!这份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我爹教的。
我收起剑。
执行吧。记住,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线索。
明白!
萧策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江南商界风起云涌。
顾晏之扶持的那些皇商,接二连三地出事。
不是货船沉了,就是仓库失火,再不然就是被查出贪墨舞弊。
顾晏之焦头烂额,派了好几拨人去查,都查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自认倒霉。
他的钱袋子,被我戳得千疮百孔。
而我,则利用这些机会,扶持起了我们自己的势力。
我将从顾晏之那里拿来的钱,用来扩充军队,收买人心。
南疆的百姓,只知有萧将军,不知有朝廷。
而楚家军的士兵,只听我阿瓷的号令。
南疆,渐渐成了我的独立王国。
与此同时,我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我的武艺日益精进,兵法谋略也越发纯熟。
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我开始学着改变自己的声音。
用一种特殊的药草泡水喝,让我的嗓音变得比从前沙哑低沉。
我还给自己戴上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容貌,平凡无奇,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楚青瓷已经彻底死了。
活着的,是南疆的女军师,阿瓷。
这天,南疆边境的蛮族部落,突然发起骚乱,侵扰边民。
萧策正要带兵出征。
我拦住了他。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萧策立刻反对。
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不能有任何闪失。
正因为我是主心骨,我才更要去。
我看着他。
纸上谈兵终觉浅,我要去战场上,真正检验一下我这几个月的所学。
而且,这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阿瓷这个名字,名扬天下的机会。
萧策拗不过我,只好同意。
但他派了最精锐的亲兵,寸步不离地保护我。
战场,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
血肉横飞,喊杀震天。
但我没有害怕。
我心里,只有冰冷的算计。
我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设下埋伏,诱敌深入。
又用我爹独创的八门金锁阵,将蛮族军队困住,分割包抄。
一场原本以为会是恶战的平乱,被我用最小的伤亡,在三天之内就解决了。
楚家军大胜而归。
阿瓷军师,用兵如神!
阿瓷军师,天下无双!
将士们振臂高呼。
我的名字,第一次,在南疆的土地上,响亮地传开。
而远在京城的顾晏之,似乎也过得不那么顺心。
探子回报,温若水怀孕后期,脾气变得越来越骄纵。
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和顾晏之大吵大闹。
首辅府里,鸡飞狗跳。
顾晏之似乎也对她失去了耐心。
他开始频繁地,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待到深夜。
据说,书房里,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月白衣衫,巧笑嫣然。
正是五年前,尚未入狱的楚青瓷。
我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觉得可笑。
怎么
现在后悔了
晚了。
8
南疆平乱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城。
朝堂之上,龙颜大悦。
皇上对这位横空出世的阿瓷军师大加赞赏,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
顾晏之作为百官之首,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不爽。
南疆的军权,一直是他想染指,却又够不着的地方。
现在,那里出了一个不受他控制的阿瓷,成了他权势版图上的一根刺。
他派人来南疆,名为犒赏三军,实为拉拢试探。
来的人,是他的心腹,户部侍郎。
萧策问我,要不要见。
见,为什么不见。
我笑了。
正好让他看看,我们南疆的诚意。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亲自出面。
只让萧策去应付。
萧策按照我的吩咐,热情地招待了京城来的钦差。
但一谈到核心问题,比如军权归属,粮草调配,就打起了太极。
户部侍郎待了半个月,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套出来,反而被萧策灌得天天宿醉。
最后,他只能灰溜溜地回京复命了。
顾晏之的第一次试探,以失败告终。
他没有善罢甘休。
很快,朝廷的一纸调令就下来了。
要调萧策回京,任兵部尚书。
明升暗降,釜底抽薪。
只要萧策一走,南疆的楚家军,就是群龙无首。
到时候,他再派自己的人来接管,易如反掌。
好一招调虎离山。
他妈的,顾晏之这狗贼,太阴险了!
萧策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阿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我们就反了!
反
我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时机未到,贸然起兵,是为不智。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真的回京城,把南疆拱手相让吧
山人自有妙计。
我让他稍安勿躁。
几天后,南疆军中,突然爆发了一场兵变。
一群士兵冲到萧策的将军府前,高喊着萧将军不能走。
他们说,南疆离不开萧将军,如果朝廷硬要把萧将军调走,他们就集体哗变。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萧策无奈之下,只好上了一道折子。
说南疆军心不稳,将士们都离不开他,他为了边境安稳,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当然都是我安排的。
那群兵变的士兵,都是我最忠心的亲卫。
皇上收到折子,果然犹豫了。
南疆是抵御蛮族的第一道防线,不容有失。
顾晏之虽然极力主张调回萧策,但皇上最终还是为了大局着想,暂时搁置了此事。
顾晏之的第二招,又被我化解了。
我能想象到,他在首辅府里,气得跳脚的样子。
一定很好看。
就在我和顾晏之隔空斗法的时候,北方边境,突然传来了急报。
一直与大梁朝虎视眈眈的北狄,突然撕毁和平协议,大举进犯。
北疆守军节节败退,连失三城。
边关告急的奏报,像雪花一样飞进京城。
朝堂震动。
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可朝中承平已久,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寥寥无几。
老一辈的,像我父亲那样的,死的死,老的老。
年轻一辈的,又都是些夸夸其谈的草包。
顾晏之虽然权谋之术玩得炉火纯青,但行军打仗,他是个外行。
一时间,整个大梁朝,竟找不出一个能挂帅出征的将领。
皇上急得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提起了南疆的阿瓷军师。
说这位军师,用兵如神,以少胜多,平定了南疆蛮族之乱。
或许,可以请她北上,抵御北狄。
这个提议,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皇上立刻下旨,封我为平北大将军,总领三军,即刻北上,抗击北狄。
同时,又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是给我的亲笔信。
信中,皇上言辞恳切,许以高官厚禄,只要我能击退北狄,保家卫国。
我拿着那封信,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就是这位皇上,一道圣旨,让我楚家满门抄斩。
如今,他却要来求我,为他保卫江山。
真是天道好轮回。
萧策也觉得解气。
阿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向朝廷提条件,把南疆的军政大权,彻底拿到手。
我却摇了摇头。
不,我要的,不是南疆。
我看着北方,目光深远。
我要的,是整个天下。
这一仗,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守护神。
我要让顾晏之,亲眼看着我,一步步走到他需要仰望的高度。
我下令,整顿三军,三日后,开赴北疆。
一场更大的棋局,即将开始。
而我,将是那个执棋的人。
9
皇上的圣旨,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南疆。
一同来的,还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护送着粮草兵器。
领队的人,出乎我的意料。
是顾晏之。
皇上大概是觉得,只有他这位首辅大人亲自出马,才能显出朝廷的诚意,才能请得动我这尊大佛。
萧策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来报我。
阿瓷,顾晏之那个狗贼来了!他现在就在军营外,要见你。
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要不要我带人,现在就去把他剁了!
别冲动。
我按住他的手。
他现在是朝廷钦差,代表的是皇上。杀了他,就是公然造反。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那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见他
当然要见。
我整理了一下我的面具和衣袍。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我倒要看看,时隔一年,再次相见,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中军大帐里,我高坐主位。
顾晏之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一身锦绣官袍,清贵逼人。
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疲惫和阴郁。
看来,江南的生意不好做,家里的娇妻也不好伺候。
他走进大帐,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我身上。
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我稳稳地坐着,任由他打量。
这位,就是阿瓷军师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好听。
只是,这声音现在听在我耳里,只觉得恶心。
正是在下。
我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沙哑粗粝。
久闻首辅大人之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我学着那些文人的样子,跟他打官腔。
他似乎没想到我是个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阿瓷将军客气了。
陛下听闻将军大捷,龙心大悦,特命本官前来犒赏三军,并与将军商议北上抗敌之事。
他开始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然后,我提出了我的条件。
我要朝廷提供双倍的粮草。
我要北疆所有军队的绝对指挥权。
我要皇上赐我尚方宝剑,战时可先斩后奏。
我每说一条,顾晏之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分。
阿瓷将军,你这些条件,未免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吧
他身边的一个官员忍不住说。
哦
我看向那个官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狄凶悍,没有充足的粮草,难道要让我的士兵饿着肚子去打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若事事都要请示京城,岂不贻误战机
至于尚方宝剑,是为了震慑军心,统一号令。难道,大人觉得,有人会不服从军令吗
我一番话,说得那个官员哑口无言。
顾晏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似乎想穿透我的面具,看清我的真面目。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将军的条件,本官可以代为向陛下转达。
但在此之前,本官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他屏退了左右。
大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阿瓷将军,是哪里人
他突然问了一个私人问题。
山野村夫,不足挂齿。我回答。
将军的用兵之法,颇有镇国公楚将军之风。
他又说。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但我面上,不动声色。
楚将军乃一代名将,在下曾有幸拜读过他的兵书,受益匪浅,不敢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是吗
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本官与楚家大小姐,曾是旧识。
她的声音,与将军,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离我只有三步之遥。
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
现在,却让我觉得窒息。
我的手,在袖子里悄悄握成了拳。
首辅大人说笑了。
天下之大,声音相似的人,何其多。
更何况,楚大小姐,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吗
我故意提起这件事,想看他的反应。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是愧疚是追悔还是别的什么
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是啊,她死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悲伤
真是可笑。
鳄鱼的眼泪。
他突然抬起手,向我的面具伸来。
本官很好奇,能有如此惊世之才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他的动作太快,我来不及躲闪。
眼看他的指尖,就要触碰到我的面具。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萧策的声音。
报!军师,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情!
顾晏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进来。我说。
萧策拿着一份军报,大步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顾晏之,然后对我行礼。
军师,北狄大军,已经攻破雁门关,前锋直逼京城!
什么
我霍然起身。
雁门关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京城危矣!
北狄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
顾晏之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不可能!
雁门关有十万大军驻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攻破!
军报上是这么写的。
萧策把军报递给我。
我看完,心里一沉。
军报上说,守将叛变,打开了城门,引北狄大军入关。
里应外合。
是圈套。
我立刻明白了。
北狄故意示弱,一步步引诱我们,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他们是想,一举攻下大梁的京城!
首辅大人。
我看向顾晏之。
现在,不是你我闲聊的时候了。
我即刻点兵,北上救援。
至于我的条件,请你立刻派人,快马加鞭,禀报皇上。
如果他不想做亡国之君,就该知道怎么选。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出大帐。
传我将令,全军集结,一个时辰后,出发!
我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军营。
顾晏之站在帐中,看着我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狭路相逢。
这一局,我暂时占了上风。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10
北上的路,风雪交加。
我们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耽搁。
顾晏之也跟着我们的大军,一同北上。
他作为钦差,名义上是监军。
一路上,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找机会接近我。
有时是探讨军情,有时是聊些风土人情。
我都以军务繁忙为由,冷淡地应付过去。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怀疑,越来越深。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那种探究,那种困惑,那种挣扎,都写在他的脸上。
我心里冷笑。
顾晏之,你也会有今天。
你也会有这样,求而不得,看不分明的时候。
这种感觉,好受吗
这只是利息。
我们欠的债,要慢慢算。
经过十天的急行军,我们终于抵达了雁门关外。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北狄大军在攻破雁门关后,并没有立刻挥师南下。
而是在关内休整,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登上高处,观察着北狄的营地。
他们的营帐,绵延数十里,旌旗招展,防守严密。
硬攻,绝非上策。
军师,有何良策
萧策在我身边问。
敌众我寡,不宜强攻。只能智取。
我说。
当晚,我召集所有将领,在中军大帐议事。
顾晏之也列席参加。
我将我的作战计划,在沙盘上,详细地推演了一遍。
我的计划,很大胆,也很凶险。
我要亲率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骑兵,绕到敌后,夜袭他们的粮草大营。
同时,让萧策率领大军,在正面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一旦粮草被烧,北狄大军,必然军心大乱。
届时,我们再里应外合,一举将其击溃。
不行!
我的计划一说完,萧策和顾晏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对。
萧策是担心我的安危。
夜袭敌后,太过凶险!您是三军主帅,不能以身犯险!
顾晏之反对的理由,则是:
阿瓷将军,你这个计划,太过冒险,近乎儿戏!
三千骑兵,就想撼动十万大军简直是天方夜谭!
万一失败,我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看着他。
首辅大人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南疆的将士
兵行险着,出奇方能制胜。这个道理,大人应该懂。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我的态度很坚决,不容置喙。
将领们虽然也觉得冒险,但他们都选择相信我。
只有顾晏之,脸色铁青。
议事结束后,他拦住了我。
你非要去
非去不可。
为什么
他盯着我。
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笑了。
大人想多了。
我只是一个想保家卫国的军人罢了。
不像某些人,只会把家国天下,当成自己往上爬的踏脚石。
我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
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我要去准备了。
我转身就走。
等一下。
他从身后叫住我。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我。
这里面是金疮药,你……带在身上。
我看着那个锦囊,没有接。
多谢大人好意,军中不缺这些。
拿着!
他强硬地把锦囊塞进我手里。
这药,是宫里的御赐之物,千金难求,对伤口愈合有奇效。
他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低头看了一眼锦囊。
上面绣着一枝青瓷色的莲花。
是我最喜欢的图案。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个锦囊,是我亲手绣的。
是我当年,送给他的。
他竟然,还带在身上。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也正看着我,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帐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士兵的催促声。
将军,时间差不多了。
我回过神来。
我把锦囊扔回给他。
无功不受禄。大人的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收。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帐。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顾晏之,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破镜,是不会重圆的。
11
是夜,月黑风高。
我带着三千精骑,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北狄的粮草大营。
一切,都和我计划的一样。
我们放起火来,火光冲天。
北狄大营,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我们准备撤退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支北狄的巡逻队,发现了我们。
我们被包围了。
保护将军!
亲兵们将我护在中间,奋力厮杀。
但我知道,我们人太少了。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耗死。
我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我挥舞着破阵剑,一马当先,冲向敌军最密集的地方。
一个北狄将领,注意到了我。
他狞笑着,挥舞着大刀,向我砍来。
我侧身躲过,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但他反应也很快,刀锋一转,挡住了我的剑。
我们两人,战作一团。
混乱中,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
我感觉到了危险,但已经来不及躲闪。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他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支箭,深深地射入了他的肩膀。
是顾晏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脸色苍白,额上满是冷汗,却对我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不放心你。
他说。
他拔出腰间的剑,与我并肩作战。
你为什么要来我问他。
我不知道。
他一边格挡着敌人的攻击,一边说。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死。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涟漪。
我们两人,背靠着背,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快亮了。
顾晏之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我亲自为他处理伤口,拔出那支箭。
箭上有毒。
我用嘴,为他吸出了毒血。
就在我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戴在我脸上的面纱,不小心滑落了。
他恰在此时,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脸。
那张,他曾无比熟悉,又亲手埋葬的脸。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的脸上,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悔恨,是狂喜……
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
青……瓷……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是你吗
真的是你
我看着顾晏之眼中那翻涌的风暴,心中一片平静。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青瓷……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悔恨。
我冷漠地抽回我的手。
首辅大人,你认错人了。
我重新戴好滑落的面纱,遮住那张让他失态的脸。
楚青瓷早在一年前,就死在了你首辅府的大火里。死在了你为温若水踹向她的那一脚下。死在了你踩碎她母亲遗物的那一刻。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不……不是的……青瓷,你听我解释……
解释
我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诮。
是解释你如何篡改我的情信,构陷我满门忠烈还是解释你如何眼睁睁看着我楚家百口人头落地,却心安理得地踏着我们的尸骨,登上高位
顾晏之,你和我之间,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
来人,送首辅大人回帐休息。他伤势未愈,需要静养。
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两名亲兵走进来,对着顾晏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晏之还想说什么,但他看着我决绝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被亲兵请了出去。
大帐里,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地图前,目光重新聚焦在北疆的战局上。
个人恩怨,要报。
但家国大义,更不能忘。
我爹教我,楚家的儿女,永远要把家国放在第一位。
我不会让他失望。
12
顾晏之被我软禁了起来。
我以他需要养伤为由,派重兵看守他的营帐,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几次三番想见我,都被我拒之门外。
我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接下来的战局中。
北狄大军虽然烧了我们的粮草,但萧策率领的主力部队,在正面战场上,给了他们沉重的打击。
如今,双方陷入了僵持。
我知道,必须速战速决。
我利用顾晏之的名义,伪造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了那个叛变的守将。
信中,我痛斥他办事不力,让他戴罪立功,在三日后的夜里,打开北狄大营的西门,与我军里应外合。
那个叛将,本就是顾晏之安插在北疆的一颗棋子。
他对这封信,深信不疑。
三日后,夜。
我亲率大军,埋伏在北狄大营之外。
子时,西门果然悄悄打开了。
杀!
我一声令下,数万大军如猛虎下山,冲进了毫无防备的北狄大营。
喊杀声,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北狄大军,在睡梦中被惊醒,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那个叛将,做梦也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顾晏之的援军,而是我的屠刀。
他被萧策一枪挑于马下,死不瞑目。
天亮之时,战局已定。
北狄主帅被生擒,十万大军,或降或死,全军覆没。
北疆大捷。
在清理战场时,我们从那个叛将身上,搜出了一封密信。
信上的内容,让我遍体生寒。
原来,勾结北狄,献出雁门关,并不仅仅是顾晏之的授意。
这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推手——温若水的父亲,当朝尚书,温正。
温正想借北狄之手,除掉北疆的军中旧部,同时,再嫁祸给我这个新上任的平北大将军。
一石二鸟。
这样,他温家的势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渗透进军中。
好一招毒计。
我拿着那封信,去找了顾晏之。
我把信,扔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完信,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
岳父他……他怎么会……
我看着他。
顾晏之,你现在才看清温家人的真面目吗
你以为你娶的是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花,其实,你引了一窝毒蛇入室。
你为了他们,背信弃义,残害忠良,你觉得,值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痛苦。
青瓷……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他跪了下来,爬到我的脚边,想要抓住我的衣角。
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一脚踢开了他。
晚了。
顾晏之,从你选择与虎谋皮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犯下的罪,用你的命来还,都不够。
我转身,离开了大帐。
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嘶吼。
13
我押解着北狄主帅和一众俘虏,班师回朝。
京城百姓,夹道欢迎。
平北大将军,威武!
女战神!
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骑在马上,面无表情。
这些荣光,本该属于我父亲,属于我楚家。
皇宫,金銮殿上。
我将北狄主帅的降书,和那封叛将的密信,一并呈上。
皇上看后,龙颜大怒。
当即下令,将温尚书打入天牢,温家一族,全部收监,听候发落。
然后,他看向我,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爱卿,此次平定北疆,居功至伟。
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我摘下面纱,露出了我的真容。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楚……楚青瓷
皇上的脸色,也变了。
我直视着他,不卑不亢。
陛下,臣女什么赏赐都不要。
臣女只要陛下,还我楚家一个公道。
我将当年顾晏之如何构陷楚家的证据,一一呈上。
人证,物证,俱在。
铁证如山。
顾晏之被押上殿时,已经形容枯槁,再无半分昔日首辅大人的风采。
他看着我,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最终,审判结果下来了。
温家满门,以通敌叛国罪,处斩。
顾晏之,欺君罔上,构陷忠良,剥夺一切官职爵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仕。
至于楚家,冤案昭雪,恢复镇国公府的爵位和荣耀。
皇上还想对我多加封赏,甚至暗示,可以让我入主后宫。
我拒绝了。
陛下,京城的是非,臣女已经厌倦了。
臣女恳请,回到南疆,为陛下,镇守一方国土。
皇上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准了我的请求。
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我去天牢,见了温若水。
她已经疯了。
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晏之。
看到我,她突然扑了过来,抓住牢门。
楚青瓷!是你!都是你害了我!
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不死!
我看着她,很平静。
我死了,谁来看你的下场呢
我告诉她,顾晏之被贬为庶人了。
她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然后,变成了绝望。
她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14
我离开了京城,回到了南疆。
萧策和楚家军的旧部,都在等着我。
他们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南疆的风,还是一样的自由,一样的凛冽。
我脱下沉重的铠甲,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布衣。
我站在南疆最高的山巅,看着万里河山,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大仇得报,冤屈得雪。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后来,我听说。
顾晏之没有离开京城。
他就住在镇国公府的旧址对面,一间破败的茅屋里。
他成了一个酒鬼,每天喝得烂醉如泥。
有人看到他,时常跪在国公府的门前,一跪就是一天。
嘴里,不停地喊着青瓷。
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再也没有为他打开过。
他亲手毁掉的东西,就让他用一生去忏悔吧。
这,就是我给他的,最后的结局。
在想什么
萧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为我披上了一件披风。
我回头,对他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的风,真好。
是啊。
他与我并肩而立,看着远方。
阿瓷,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或许,就留在这里,看看山,看看水,训练一下新兵。
也挺好。
那你呢我问他。
他看着我,目光灼热。
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笑了。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南疆的风,吹起了我的发梢。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