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会弟弟那套只动嘴不出钱的孝顺秘诀后,我妈彻底崩溃了。
五年间我买空了整个商场的各种家电,不及弟弟五分钟暖心电话。
看着满屋子我买的物品,我忽然笑出了声。这次中秋家庭聚会,当全家再次齐声夸赞弟弟最有出息最孝顺时。
我缓缓站起身:既然这样,从今天起,就让你们宝贝儿子负责养老吧。
在全家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
后来,
我妈第一次带着哭腔:宝贝女儿,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微微一笑:妈,您打错电话了,您不是有个天天关心您的孝顺儿子吗
……
窗外,城市的霓虹才刚刚苏醒,把我的小公寓染上一层模糊的橘色。
手机在桌上震个不停,屏幕上妈妈两个字执着地跳动着,像某种永不停歇的谴责。
我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
喂,妈。
小薇啊!
那边中气十足的声音瞬间刺破耳膜,
下班了没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你爸那个降压药吃完了,就上次你买的那个进口的,效果挺好,你再买几盒寄回来。
还有啊,你大姨昨天来看我,拎了那种新西兰的蜂蜜,琥珀色的,看着就高级,我说我女儿经常给我买……
我捏着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落了些灰尘的桌面上划着。
桌上,还摊着还没做完的设计图。
妈,那个药我上周才买了三盒,应该还没吃完吧
而且那种蜂蜜,我上月不是刚给您买了两瓶吗
哎呀,你爸记性不好,多吃了几颗,就没了。
蜂蜜你大姨拿来的就是比你买的好嘛,瓶子都漂亮些。
你记得买啊,别又忙忘了,一天天就知道瞎忙,心里一点都没有这个家……
瞎忙。
我心里涩涩地笑了一下。
是啊,瞎忙。
忙着做图到凌晨,忙着攒钱给他们换新冰箱,忙着对比哪种营养品对爸的高血压更有效。
电话那头,声音忽然柔和了八个度,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还是你弟弟有心,刚又给我打电话了,哎呀,工作那么忙的大老板,还天天惦记着我这老腰疼的毛病,
说又托人从国外带了什么特效膏药回来,马上就寄到家。
你说说,这孩子,心思多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是我妈滔滔不绝的夸赞,夸她那个有心、细心、孝顺的宝贝儿子。
而我这个瞎忙的女儿,负责消化所有的抱怨和索取。
挂了电话,房间彻底暗下来。
我懒得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着这间我付了首付、正在辛苦还贷的小公寓。
才搬进来半年,却好像已经积满了说不出的疲惫。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银行APP的还款提醒短信。
数字刺痛着眼睛。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微信家族群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迫不及待地邀功请赏。
我点开。
是我妈拍的一段小视频。
镜头晃过客厅——那台75寸的大电视,是我去年年终奖换的;
闪过厨房——那套双开门的冰箱,是我刚工作时攒了半年工资买的;
最后定格在沙发上,摆着几个印着英文logo的精致小盒子。
紧接着是我妈六十秒的方阵语音条:哎哟看看!看看!
我小儿子又寄好东西回来了!
说是美国带回来的保健品,特别灵!
哎呀花这个钱干什么呀!
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伟伟儿子,妈收到了!
别老惦记妈,你自己在外边吃好点喝好点!
下面是我爸紧跟的语音:
儿子有出息!比你姐强多了,她就会买点实惠的,哪像你,买的都是高级货!
然后是我大姨、小舅的刷屏:
伟伟真是出息了!
姐姐姐夫好福气啊!
小薇呢学着点你弟弟!
我看着那堆美国高级货,忽然笑了。
如果我没记错,那牌子好像是我上周才在Costco代购的朋友圈里看到的特价促销,一套下来,不超过三百块。
而我刚挂断的那个电话里,我妈让我买的蜂蜜和药,加起来差不多一千。
看,这就是区别。
我买空整个商场的实物,比不上弟弟动动手指下单三百块东西,再加一个五分钟电话。
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地锉,一下,又一下。
不剧烈,但绵密的疼和冷,无处可逃。
这种酸楚太熟悉了。
像是从我记事起就萦绕不去的背景音。
小时候,家里炖一只鸡,两只鸡腿,一定都是弟弟的。
如果弟弟高兴,施舍般把他咬了一口的给我,我妈会笑着说:
看弟弟多疼你。
弟弟打碎爸爸的紫砂壶,是我没看好他。
我考了第一名,我妈说女孩子死读书没用;
弟弟及格了,她说我儿子真聪明,稍微学学就会。
大学学费我靠贷款和兼职。
弟弟大学,爸妈掏出积蓄给他买最新款的笔记本和手机,说大城市的孩子不能丢面儿。
工作后,我每月准时打钱回家,弟弟赚得比我多得多,却永远在创业初期、资金周转。
妈,等我这个项目成了,给你换大房子!
我妈听得眼泛泪花,转头对我说:
你弟压力大,家里开销你多担待。
我一次次告诉自己,算了,他们是父母,生我养我不容易。
我努力一点,再好一点,他们总会看见的。
我买了洗衣机回去,妈妈说:
挺好,下次记得买那种带烘干的,你王阿姨家就有。
我买了阿胶糕,妈妈说:
你弟说这种吃多了上火,你买的时候也不多问问。
我的付出,变成了理所当然,变成了不如弟弟买的高级,
变成了你也就只能做点这种事了。
而弟弟,只需要在电话里说一句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就能让我妈感慨落泪半天,
然后在电话里跟我抱怨飞来飞去有多麻烦,却又带着无比的骄傲。
五年了。
弟弟整整五年没回家过年了。
理由从抢不到票到项目关键时刻到出国考察。
而我,雷打不动地假期挤着春运火车回去,打扫、做饭、置办年货、包红包,听他们见人就夸弟弟有出息,是全家指望,
然后说我,女儿嘛,也就这样,心细,能干点家务。
我忽然笑出了声。
在这间只有我一个人的、昏暗的公寓里,笑声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凉。
行吧。
既然这样。
那就让你们那个宝贝的、嘴甜的、五年不回家的、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小儿子,来负责你们的晚年吧。
我这瞎忙的、只会买实惠东西的女儿,不奉陪了。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了我整颗心脏。
轻松得不可思议。
……
中秋前一周,我妈的电话来得比以往更勤。
小薇啊,月饼买了没不要超市那种盒装的,要酒楼现做的,蛋黄莲蓉的,你爸嘴刁。
你弟弟说他老板就爱吃那家的,肯定高级。
小薇,餐厅订好了吗要环境好点的,包间,你弟弟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坐大厅让人看了笑话。
对了,你那天早点来,帮着布置一下,买点水果饮料,你弟媳妇是城里人,讲究。
我握着手机,安静地听着,第一次没有反驳,也没有提醒她弟弟上次说可能回来后面永远跟着但是。
我只是嗯,好,知道了。
她似乎终于察觉到我的过分安静,顿了一下,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
你也别太累,到时候打扮打扮,别总穿那几件旧衣服,你弟弟回来看到,还以为我们亏待你了。
我差点又笑出来。
嗯。
我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打开购物软件,删掉了购物车里那盒昂贵的酒楼月饼。
关掉了餐厅预订页面。
然后,我打开行李箱,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
动作不疾不徐,心里一片奇异的平静。
中秋那天,我如常提前到了。
推开酒店包间的门,喧闹声扑面而来。
亲戚们几乎都到了,围着我爸妈,说得热火朝天。
中心话题,自然是我那宝贝弟弟。
伟伟真是越来越本事了!听说又升职了
哎呀,嫂子你就等着享福吧!儿子这么能干!
哟,终于舍得来了
我妈抽空瞥了我一眼,脸色不好看,嘴里立刻指挥,
快,把这些水果洗洗装了盘,饮料倒上,一会儿你弟他们就到了。
我看了看桌上堆满的、显然都是他们带来的廉价水果和散装饮料,没动。
站着干嘛呀快点!
我爸不耐烦地催促。
我笑了笑,走到桌边,找了个空位坐下。
我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但碍于亲戚在场,没立刻发作,只是语气硬了些:
叫你做点事都叫不动了越来越懒!
哎哟,女孩子家,工作也不容易,可能累了吧。
一个亲戚假意打圆场。
她累什么坐办公室吹空调能有她弟在外面跑生意累
我爸立刻反驳。
就是,伟伟那才叫辛苦。
我妈瞬间被点燃了话头,又开始滔滔不绝,
你们是不知道,他昨天打电话跟我说,又谈成了个大项目,对方老总可赏识他了!
就是应酬多,喝得胃都不好了,心疼死我了……
妈,喝点这个养胃。
我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从旁边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推过去,
托朋友买的,特级猴头菇粉,专门养胃的。
我妈的话头戛然而止,看着那礼盒,眼睛亮了一下,拿过去仔细看了看,脸上终于对我有了点真切的笑意: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惦记你弟弟。等他来了我拿给他,他正好需要。
我的心,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温度,也彻底冷了。
我看着她,很平静地问:
妈,这是我买给您的。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不满覆盖:
给我给你弟弟不都一样
你弟弟身体要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分不清里外
就是,姐,你也太计较了。
堂妹插嘴,
伟伟哥是干大事的人,身体当然重要。
小薇啊,不是小舅说你,当姐姐的,得多心疼弟弟。
七嘴八舌的声浪,再次把我淹没。
我坐在那里,像一座孤岛,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维护着那个中心的孝子、能人。
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
我爸妈顿时像装了弹簧一样弹起来,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无比灿烂的笑容,声音提高了八度:
哎呀!我的宝贝儿子!你可算到了!想死妈了!
我弟弟,王志伟,穿着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搂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姗姗来迟。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被宠坏的自信笑容。
爸,妈,不好意思啊,刚接了个国际长途,耽误了会儿。
没事没事!工作重要!快坐快坐!
我妈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
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姐。
他冲我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就落在那盒猴头菇粉上,
哟,这牌子不错啊,妈,给我带的正好我最近胃不舒服。
你姐买的,就是给你的!快拿着!
我妈忙不迭地把盒子塞他怀里,好像生怕慢了一秒我就会抢回来。
弟弟理所当然地接过,随手放在一边,没再多看一眼,也没说声谢谢。
他女友细声细气地开口:
伟伟现在可是公司的顶梁柱,离了他不行呢,好几个国际项目都指着他。
是啊是啊!我儿子就是厉害!
我爸笑得合不拢嘴。
菜开始上了。
弟弟一边漫不经心地夹着菜,一边高谈阔论着他的生意经,什么区块链、元宇宙、国际贸易,
名词一个比一个高大上,听得一桌亲戚啧啧称奇,我爸妈更是满面红光,骄傲得无以复加。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我妈忽然感慨地擦了擦眼角,拍着弟弟的手:
妈这辈子啊,就指望你了!
最有出息,最孝顺!不像有些人,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
一天天闷声不响,也不知道忙个什么名堂,心里根本没这个家。
妈,话不能这么说。
弟弟享受了片刻这种对比带来的优越感,才故作大度地摆摆手,
姐也挺好的,实在嘛。
她也就剩个实在了!
我爸嗤笑一声,
买点东西还行,真要像伟伟这样赚大钱、给我们长脸,那是不可能喽!
就是,伟伟随便寄点东西回来,都是国外的高级货!
大姨附和。
上次打电话,还说要接我们去国外玩呢!
小舅妈羡慕地说。
弟弟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打着哈哈:
啊……是,是啊,等忙过这阵子……
我安静地放下筷子。
陶瓷磕碰在玻璃转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大,却足以让这喧闹的、围绕着我弟弟的颂歌,短暂地按下暂停键。
全桌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些微的不解和被打扰的不悦,落在我身上。
我慢慢地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既然如此,有些话就趁今天说清楚。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我爸妈脸上的笑容凝固,
小薇,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妈最先反应过来,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笑了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包间里:
既然在你们心里,弟弟最有出息,最孝顺,打电话关心比什么都强,
买的都是高级货,随口一句承诺都比我这五年实实在在的付出更金贵。
我顿了顿,满意地看到他们脸色开始变白。
既然我一天天只是瞎忙,心里没有这个家,只会买点不值钱的实惠东西。
那么好。
从今天起,你们养老送终、长脸争光、享受天伦之乐所有这些好事,
就让你们那个五年没回家、只会动动嘴皮子、买了三百块保健品让你们夸上天的不回家的宝贝小儿子,负责到底吧。
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
我,不,管,了。
……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弟张着嘴,弟媳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我大姨小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王志薇!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妈,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失望,
过去五年,我才是那个疯了的人。
我爸狠狠一拍桌子,碗碟哐当作响:
反了你了!立刻给我坐下!跟你弟弟道歉!跟我们道歉!
道歉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为过去五年真心实意地当你们的提款机和保姆,却比不上他五分钟电话而道歉吗
我拉起行李箱,轮子滑过地面。
小薇!你敢走!
我妈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慌而变调,
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停在门口,回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那一桌我所谓的家人,脸上是震惊,是愤怒,是被戳破真相后的羞恼,独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和不舍。
正好。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爆发的所有咒骂、指责和难以置信。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冰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把它拿出来,直接关了机。
世界,瞬间清静了。
走在酒店光可鉴人的大堂里,我能感觉到身后包间里可能正透过门缝窥探的视线,
也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那座倾斜了三十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大山,轰然倒塌。
虽然扬起的尘土迷了眼,有点想哭,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疼痛的、崭新的轻松。
我没回头。
一次也没有。
开车回到我的公寓,手机关机塞进抽屉最里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平静包裹了我。
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也没有胜利般的狂喜,只是累,深入骨髓的累,以及累极之后那种万物皆空的宁静。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光后面,都是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从今天起,要彻底换一个写法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急促又略显犹豫的敲门声。
小薇小薇你在里面吗我是妈妈呀,开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是我妈的声音。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刻意放软的语调,底下压着藏不住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她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看来包间里的演出效果比她预想的要震撼。
我没动,也没出声。
杯子里水的温度透过玻璃传到掌心,温的。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次加重了力道,带着点破罐破破摔的气急败坏:
王志薇!
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开门!
你长本事了是吧
敢那么说你弟弟!
敢摔门就走!
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
你开门给我说清楚!
然后是压低声音的争吵,是我爸:
你小声点!
怕邻居听不见是不是……
小薇,开门,有什么事回家说,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回家哪个家
那个永远只有我需要懂事、需要付出、需要被拿去衬托弟弟伟大的地方吗
我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出去。
我妈的脸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扭曲,我爸站在她身后,脸色铁青,眼神里混杂着不耐和一种别再闹了的催促。
他们的样子,和过去几十年里每一次发生争执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我不再是那个急于求得他们认可、拼命解释的自己了。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开口的欲望。
和他们说什么呢
说我这五年付出了多少
说弟弟那些高级货值多少钱
说他们偏心偏得多么离谱
没用的。
他们永远不会懂,或者,根本不愿意懂。
他们只愿意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儿子光宗耀祖,女儿微不足道。
敲门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夹杂着几句抱怨和指责,最终,大概是觉得丢人或者认定我不在,脚步声悻悻地远去了。
走廊恢复安静。
我靠在门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手机在抽屉里,世界很清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请了年假,窝在我的公寓里。
睡觉,看无聊的电影,煮点简单的食物,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伤口,等待愈合。
开机是三天后的事情。
忽略掉那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一堆微信语音条——大部分来自我爸妈,零星几条来自亲戚,
语气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到后来的语重心长再到有点慌乱的你妈气病了,五花八门。
我直接划掉了所有提醒。
然后点开了微信家族群。
果然,里面精彩纷呈。
最初是我妈在群里@我,义正辞严地谴责我的不孝和任性,列举了他们如何辛苦养育我,
而我却在中秋团圆日让全家下不来台,伤透了父母的心。
下面是一众亲戚的附和。
小薇,快跟你爸妈道歉,都是一家人。
你弟也不容易,你做姐姐的多体谅。
你妈血压都气高了,赶紧回来看看。
过了半天,见我没反应,我妈又开始发一些小作文,语气稍微放软了些,打感情牌,
回忆我小时候多乖多懂事,暗示我只是一时糊涂,
被外面不好的思想影响了,希望我迷途知返。
弟弟也罕见地在群里冒了泡,发了几条语音,语气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大度:
姐,我知道你可能最近工作不顺心,但拿爸妈撒气就不对了。
赶紧给爸妈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真跟你计较
我看着这些,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我动了动手指,发了一条消息进去,只有三个字。
【没顺心。】
群里瞬间炸了。
小薇你终于出来了!
快道歉!
我没理会,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发出去几张截图。
第一张,是我自从参加工作,和回到老家的过去五年每月定时给家里转账的记录,
金额从最初的三千到后来的五千、八千,密密麻麻,长长一串。
第二张,是我网购平台的部分订单记录,筛选关键词父母、家里,
从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到按摩仪、保健品、各季新衣、进口水果,
时间跨度同样长达五年,金额触目惊心。
第三张,是和我妈的聊天记录截图。
我发的长长一串关心问候,问她身体怎么样,药吃了没,天冷加衣。
她回复的永远是嗯、
知道了、
你弟昨天打电话说……、
你弟寄的那个……
第四张,是和我弟的聊天记录。
最近一条是我中秋前问他今年回不回来,他没回。
往上翻,几乎全是单方面转账记录,备注:爸的药钱、妈检查费、家里换空调、过节费,
他收下,偶尔回一句收到了或OK。
最后,我发了一段话。
【过去五年,王志伟总共给家里转账三次,合计六千五百块。
寄过四次礼物,最高价值不超过五百。
回家次数零。
电话频率,平均每周一次,每次不超过十分钟,
内容主要是倾诉工作辛苦、抱怨压力大、并许下无数个兑现不了的承诺。】
【你们可以继续当他才是最孝顺的儿子。
我没意见。】
【但我的钱和精力,不是大风刮来的。
既然付出再多也换不来一句好,反而养大了你们的心,觉得我理所应当,觉得他动动嘴就是天大的孝顺。】
【行。
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祝你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发完最后一句,我没再看群里会如何爆炸,手指移动到屏幕右上角,干脆利落地点了退出群聊。
世界,彻底清净了。
把手机扔到一边,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不是因为难过或恐惧,而是一种破开迷雾、斩断枷锁后的淋漓畅快。
好了,到此为止。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猛烈地涌进来,刺得眼睛有些发疼。
我眯起眼,深吸了一口窗外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
真好啊。
手机又开始在沙发上震动,锲而不舍。
我看过去,屏幕上跳动着的,还是妈妈。
我看了它很久,在它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终于拿起来,按了接听,却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理直气壮的愤怒或拿捏着姿态的软化,
而是带着一种明显的、慌乱的哭腔,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宝贝女儿……你,你终于接电话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妈……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
看,当我真的抽身而退,当他们意识到那个永恒的备用计划、那个稳定的血包可能真的要消失时,
他们才会吝啬地拿出一点点迟来的、变味的温情。
我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妈。
您打错电话了吧。
您不是有个天天关心您、给您寄高级货、要接您去国外享福的,宝贝孝顺儿子吗
找他吧。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只有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证明线路那头的人还在。
我能想象到我妈此刻的表情,那张总是对我写满挑剔和不满的脸上,
此刻一定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以及被戳破真相后的羞恼,或许还有一丝迅速被她自己否定的恐慌。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试图用拔高的音调掩盖心虚,
王志薇!
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是你妈!
您当然是我妈,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轻快的语调,这似乎更能刺痛她,
所以过去五年,我才像个傻子一样,陪在你们身边,有求必应。
但现在,我醒了。
养老的事,您和您那位完美的儿子商量吧,需要我提供转账记录和购物清单给他参考吗
毕竟,他可能不太清楚家里的日常开销具体要多少。
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背景音里传来我爸模糊的咆哮声,似乎在抢电话。
果然,下一秒,我爸怒吼的声音炸响在听筒里:
王志薇!你反了天了!
立刻给我滚回来道歉!
把你妈气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我轻轻笑了一声:
爸,妈要是真不舒服,您该第一时间打给王志伟,让他联系国外专家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我又不懂那些高级的医疗手段。
对了,叫救护车记得付现,王志伟上次许诺给你们的‘全球通用顶级医疗保险’,好像还没办下来吧
不等他再咆哮,我继续温和地补充:
还有,以后家里冰箱坏了、电视坏了、没米没油了,都可以直接联系王志伟。
他门路广,认识的都是高级人才,肯定能解决。我就不凑热闹了。
你个白眼狼!
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
一点小事你就斤斤计较!
你弟弟是干大事的人!
我爸气得口不择言。
是啊,他干大事。
我淡淡接话,
所以小事才更需要我来斤斤计较嘛。
不过现在,我不计较了。
祝你们和他的大事,相处愉快。
说完,我没再给他们任何咆哮或哭诉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重归宁静。
这一次,心口那片荒芜之地,
没有再生出新的酸楚,
反而像被一场大雨彻底冲刷过,
虽然空旷,却透着清爽。
我知道,这绝不会是结束。
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接受我的失控,
尤其是我用这种他们无法反驳的方式,
撕破了那层温情的假象。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成了各种陌生号码和亲戚说客的轰炸对象。
大姨打电话来,开口就是:
小薇啊,不是大姨说你,你爸妈养大你不容易,
你弟是有出息,但你也不能这么攀比啊,多伤老人心……
我:
大姨,您说得对。
所以为了不伤他们心,以后就让有出息的弟弟负责吧。
您要是心疼我爸妈,可以多去看看他们,或者让您儿子也表现表现
大姨噎住了,讪讪地挂了电话。
小舅发来长微信:
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你爸妈知道错了,你就是脾气太倔,低个头怎么了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我回复:
小舅,您跟我舅妈吵架,每次低头的都是您吧
听说您工资全上交,零花钱要靠捡瓶子卖
真羡慕您们这种‘不隔夜’的亲情。
我就不学了,我脾气倔,怕学了也学不像。
小舅再没回音。
甚至我那个五年没怎么联系过的弟媳,也破天荒地加我微信,验证消息是:
姐,我是小玲,我们谈谈。
通过后,她发来的第一句就是:
姐,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爸妈一夜没睡,伟哥也气得不行。
你赶紧回来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吧。
伟哥说了,他以后会多照顾家里的。
我看着这条消息,几乎能想象到弟弟在他媳妇面前是如何粉饰太平、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的。
我回:
小玲,首先,欢迎加入王家。
其次,关于‘照顾家里’——王志伟过去五年总共给家里拿过六千五百块钱,不如我一个月给的多。
你既然嫁给了他,以后‘照顾家里’的重任,就辛苦你多督促他了。
毕竟,你们才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加油。
弟媳那边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发过来。
这些纷纷扰扰,像苍蝇一样嗡嗡绕了几日,
见我油盐不进,态度坚决得像一块啃不动的石头,也就渐渐消停了。
我享受了一段真正宁静的时光。
上班,下班,和朋友聚会,看之前没时间看的书和电影,甚至报了个油画班。
我才发现,原来不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的时间和金钱,竟然可以让我自己的生活过得如此充裕和美好。
期间,我唯一接通过一个亲戚的电话,是和我家关系稍远、但为人相对公正的表姑。她叹了口气说:
小薇,你妈昨天来找我哭了一场,说你现在电话不接,家也不回,他们老两口日子难过……
说你弟……唉,好像在外面生意出了点问题,根本指不上……
我安静地听着,然后说:
表姑,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但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兜底选项了。
日子难过,那就学会怎么过难过日子吧。
毕竟,他们亲手选定的养老依靠,总不能一点风雨都经不起。
表姑沉默了一会,说了句:
唉,你自己想开就好。
便挂了电话。
她没有劝我,这让我对她生出一丝感激。
大约在我罢工两个月后,一个周六的下午,门铃又响了。
我从猫眼看出去,意外地看到了王志伟。
他一个人来的,穿着没那么笔挺了,头发也没梳得那么油亮,
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着的不耐烦和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我打开门,没让他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有事
他显然没料到我是这种冷淡态度,皱了下眉,习惯性地用上了那种教训人的口吻:
姐,你闹够了没有
爸妈那么大年纪了,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多忙吗
还得天天听他们哭诉!
所以呢
我挑眉,
你忙你的大事去呗。
他们的哭诉,你左耳进右耳出不就行了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他被我噎得脸一红,语气软了点:
行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但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这样,你之前垫的那些钱,我……我以后宽裕了慢慢还你。
你先回去看看爸妈,他们想你了。
以后宽裕了
我玩味着这句话,
王志伟,你画的饼,他们吃不下,我也早就吃腻了。
钱,不用还了,就算我买断以后清净日的预付金。
至于他们想我
我笑了笑,
他们想的,是我买的降压药,是我付的物业费,是我随叫随到的维修工。
这些,现在都是你的责任了。
好好表现,‘孝子’。
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那层虚伪的客气撕掉了:
王志薇!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就是出了点钱吗
没有你,我照样能给我爸妈养老!
那太好了!
我抚掌,
我衷心希望你能做到。
需要我提供一下每月固定开支清单吗
免得你‘孝心’不到位。
你!
他气得扬起手,似乎想打我,但最终还是在我不带丝毫惧意的眼神里悻悻放下,
好!你好样的!
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以后你别后悔哭着回来求我们!
放心吧。
我微笑着,慢慢关上门,
就算我哪天要饭要到你们家门口,也会记得绕开走的。
门彻底关上,隔绝了他可能还在门外咆哮的嘴脸。
我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手段了。
派出的王牌在我这里碰得头破血流,意味着他们终于意识到,那个过去的我,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之后,世界真的清静了。
偶尔能从一些拐弯抹角的渠道听到一些家里的消息。
听说王志伟果然没能撑起孝子的人设,给他爸妈买了一次水果都被抱怨太小气,更别说负担每月数千的固定支出了。
听说我妈又试图在亲戚面前抱怨我,但响应者寥寥,甚至有人私下笑话他们
把会下蛋的鸡赶跑了,指望那只只会打鸣的。
听说我爸有次住院,王志伟只去医院看了两次,垫付了五千块医药费就嚷嚷着钱紧,
最后还是老两口掏光了自己的退休金工资卡。
日子似乎过得飞快。
一年后的春节,我和几个同样不回家的朋友一起旅行,在南方的海滩上晒太阳,
朋友圈发了九宫格,笑容灿烂。
评论区里,夹杂着一条被我设置为消息不提醒的账号的留言,
是我妈发的,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没有回复。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海水碧蓝,一望无际。
过去的伤痛并非不存在了,
它们变成了我脚下坚实的礁石,
提醒我远离那些会让我溺水的人和事。
我拥有了新的生活,
平静,充实,
并且完全由我自己掌控。
我再也不是那个渴望用付出换取一点爱的傻瓜了。
我的爱和精力,
从此只留给值得的人,
包括我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