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碎云。
沉在伊水上面。
老渔的乌篷船泊在浅滩。
船板积着昨夜的露。
他蹲船头理钓线。
麻线在指间绕圈。
每圈都裹着水汽。
忽然。
岸上传来笃笃声。
是樵夫的铁斧敲青石。
他挑着满担松柴。
竹扁担压得弯成弓。
每走一步。
柴枝间的松针簌簌落。
落在雾里。
老渔。
樵夫把柴担放老槐树下。
斧头嵌进树身。
火星子在雾里闪了下。
灭了。
他抹额头的汗。
晨雾天。
挑柴走了十里山路。
后背还是洇透了。
今日能钓着金鳞不
老渔没抬头。
指尖捏钓钩。
往饵盒里戳块蚯蚓。
钓不钓得着。
他把钩甩进水里。
钓线带弧度沉下。
留个枣核大的鱼漂。
浮在雾里。
像颗悬着的星。
看水乐意不乐意给。
樵夫凑到水边。
盯着鱼漂看半晌。
忽然问。
鱼为啥会吃钩
是钩好看。
还是饵好吃
老渔这才抬眼。
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雾珠。
你劈柴时。
是斧头称手。
还是柴好劈。
才肯下力气
自然是柴好劈。
樵夫说着。
拍了拍斧柄。
木柄油光发亮。
是山里的硬杂木。
用了五年。
没裂过一道纹。
斧头又趁手。
才乐意劈。
鱼也一样。
老渔往船板坐。
后背靠船帮。
它活在水里。
睁眼就要找食。
饵是它的活路。
也是它的死路。
就像你劈柴。
柴是你的活路——卖了柴能换米。
可要是劈柴时没看清。
斧头劈着手。
柴就成了你的祸事。
樵夫愣了愣。
弯腰捡片松针。
捏在指间捻。
你是说。
利和害是缠在一块儿的
不是缠。
老渔摇头。
伸手拨了拨鱼漂。
水面荡开细圈。
雾在圈里散了又聚。
是一回事的两面。
就像这雾。
你看着是白的。
太阳出来。
就成了露。
再晒。
又成了气。
看着变了。
其实还是那东西。
我不懂。
樵夫把松针扔了。
松针飘进水里。
没沉。
跟着水流走。
我只知道。
劈柴换米。
能养家。
这就是利。
劈着手疼。
就是害。
咋会是一回事
老渔笑了。
从怀里摸出个陶壶。
拧开盖子。
倒出点热水。
递过去。
你喝口。
樵夫接过来。
暖意在手里漫开。
这壶。
老渔指了指陶壶。
你看着是盛水的。
要是摔了。
碎片能割手。
它是盛水的器。
也是割手的刃。
你说它是利。
还是害
樵夫捧着陶壶。
没说话。
低头看壶身上的纹。
是老渔自己刻的。
刻着条鱼。
歪歪扭扭的。
再给你说个事。
老渔收回目光。
又看向鱼漂。
去年秋。
有个商人来河边。
说要雇我捕鱼。
给的钱不少。
我没应。
为啥
樵夫抬头。
眼里满是疑惑。
有钱为啥不赚
他要的鱼。
老渔声音沉了点。
是产卵的母鱼。
那会儿捕了。
来年就没小鱼了。
今年我能赚他的钱。
是利。
可明年钓不着鱼。
我就得饿肚子。
这就是害。
你说。
我该要这利不
樵夫张了张嘴。
又闭上。
想了半天。
是不该。
可要是家里等着钱用呢
比如娃子病了。
得抓药。
那咋办
老渔沉默了。
风从河面吹过来。
带着水汽。
掀动他的衣角。
这就是难。
利和害。
不是摆着让你选。
是裹在一块儿。
你得剥开看。
看哪头重。
看哪头能留。
正说着。
鱼漂忽然往下沉。
老渔手一抬。
钓线绷得笔直。
水里传来挣扎的劲。
有鱼!
樵夫凑过去。
眼睛瞪圆。
老渔慢慢收线。
鱼在水里翻。
银闪闪的。
快到岸边时。
他忽然松了手。
钓线一松。
鱼没了影。
鱼漂又浮了上来。
你咋放了
樵夫急了。
往前凑了凑。
这么大的鱼!
是条母鱼。
老渔擦了擦手。
肚子里有籽。
今天捕了它。
几十上百条小鱼就没了。
我今天少吃口肉。
是小害。
可保住了鱼群。
是大利。
樵夫看着水面。
雾好像淡了点。
我懂了。
他低声说。
就像我劈柴。
要是把山里的小树都砍了。
现在能多卖钱。
可来年就没柴劈了。
得留着大树。
等着小树长大。
老渔点头。
就是这个理。
万物都有根。
都有自己的道。
你顺着道走。
利就多。
逆着道走。
害就来。
这时。
远处传来脚步声。
雾里走出来个少年。
穿着青布衫。
手里攥着根芦苇。
走到岸边。
停下脚。
看着老渔和樵夫。
你们在说啥
少年问。
声音脆生生的。
我刚才在山上。
听见你们说话。
就过来了。
老渔看了少年一眼。
你是谁家的娃
我是山下王猎户家的。
少年晃了晃芦苇。
我爹让我来河边打水。
听见你们说鱼。
还有柴。
我也想听听。
樵夫笑了。
想听就听。
老渔懂的多。
你跟着学。
没坏处。
少年点点头。
蹲在樵夫旁边。
刚才我听见你说。
万物都有道。
那这河的道是啥
老渔想了想。
河的道。
是流。
从山里流下来。
往东边去。
不管天旱还是下雨。
它都流。
不慌不忙。
这就是它的道。
那山的道呢
少年又问。
山不动。
咋会有道
山的道是守。
老渔指着远处的山。
雾里能看见山的轮廓。
它站在那儿。
挡着风。
护着山里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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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着山里的兽。
不管刮风下雨。
它都不动。
这就是它的道。
少年眨了眨眼。
那我的道呢
我是个娃。
每天要砍柴。
要帮爹喂狗。
我的道是啥
老渔笑了。
你的道是长。
好好吃饭。
好好学本事。
今天你能帮爹喂狗。
明天你能帮爹打猎。
后天你能自己撑起家。
一点一点长。
这就是你的道。
少年似懂非懂。
那我爹的道呢
我爹是猎户。
他的道是啥
你爹的道是守。
樵夫接过话。
守着山。
守着你们家。
他打猎。
不打怀孕的母兽。
不打没长大的幼兽。
这就是守。
守着兽群。
也守着你们的活路。
少年眼睛亮了。
对!
我爹就是这样!
上次他打着只母鹿。
看见鹿肚子大。
就放了。
他说。
杀了它。
小鹿也活不成。
以后就没鹿打了。
老渔点头。
你爹懂道。
很多大人都不懂。
只看见眼前的利。
看不见往后的害。
说着。
老渔又甩了次钩。
钓线沉进水里。
鱼漂浮着。
再跟你们说个事。
前年。
有个外地来的货郎。
想在河边开个染坊。
说要雇人。
给的工钱高。
那是好事啊。
樵夫说。
村里人能多挣钱。
是好事。
老渔摇头。
可他要把染布的水。
直接排进河里。
我跟他说。
这水有毒。
鱼会死。
村里人喝了这水。
也会生病。
他不听。
说我多管闲事。
后来呢
少年追问。
他开染坊了吗
没开成。
老渔说。
村里人听了我的话。
都不让他开。
他没办法。
就走了。
要是开了染坊。
村里人是能多挣点钱。
可鱼死了。
水脏了。
最后还是害了自己。
樵夫点头。
是啊。
我记得有年。
山里来了伙人。
砍了好多树。
说要做家具。
给的钱不少。
村里有几户人跟着砍。
结果那年夏天。
下了场大雨。
山里发了洪水。
冲了好几户人家的房子。
为啥会发洪水
少年问。
树能固土。
老渔解释。
树砍多了。
土就松了。
下雨的时候。
土跟着水走。
就成了洪水。
这就是逆着道走。
害就来了。
少年似懂非懂。
伸手摸了摸水里的雾。
那我以后。
帮爹打猎的时候。
也不打小兽。
不打母兽。
这样兽群就不会少了。
老渔笑了。
你能这么想。
就好。
道不是大道理。
是藏在小事里的。
你做的每一件小事。
都顺着道。
慢慢就会有好结果。
这时。
鱼漂又动了。
这次动得很轻。
老渔慢慢提竿。
钓线上挂着条小鱼。
也就手指长。
这么小的鱼。
樵夫说。
放了吧。
老渔把鱼解下来。
放进水里。
小鱼摆了摆尾。
没了影。
是啊。
太小了。
还没长大。
放了它。
明年就能长成大鱼。
少年看着小鱼游走的方向。
我明白了。
不管是鱼。
还是柴。
还是兽。
都得顺着它们的道。
不能只想着自己。
对。
老渔收起钓线。
人活在世上。
不是孤零零的。
跟鱼。
跟柴。
跟山。
跟河。
都连着。
你对它们好。
它们也会对你好。
你害它们。
最后害的是自己。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
雾开始散。
伊水的颜色清亮起来。
能看见水里的石子。
樵夫站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该走了。
得把柴挑去镇上卖。
去吧。
老渔说。
路上小心。
樵夫扛起柴担。
斧头别在腰上。
走了两步。
又回头。
老渔。
下次我再来听你说。
老渔点头。
好。
我还在这儿。
少年也站起来。
我也该回去了。
我爹等着水呢。
老渔爷爷。
下次我还来。
好。
老渔笑了。
下次给你讲水里的故事。
少年跑着走了。
青布衫在晨雾里晃了晃。
没了影。
老渔重新理好钓线。
又甩进水里。
水面平静。
鱼漂浮着。
他坐在船头。
看着远处的山。
看着流动的河。
嘴角带着笑。
过了几天。
樵夫又来河边。
这次没挑柴。
手里拎着个布包。
老渔。
他走到岸边。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老渔抬眼。
啥东西
我家娃子做的饼。
樵夫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张白面饼。
刚烙好的。
你尝尝。
老渔接过一张。
咬了口。
香得很。
好吃。
你家娃子手巧。
还不是听了你的话。
樵夫坐在岸边。
那天回去。
我跟娃子说了咱们聊的。
娃子说。
以后要多做善事。
还说要跟我一起劈柴。
帮我分担。
老渔点头。
娃子懂事。
还有。
樵夫说。
上次跟你说的。
砍小树的事。
我跟村里几户人说了。
他们也懂了。
说以后只砍老树。
不砍小树。
还说要在山里种新树。
好啊。
老渔笑了。
这就是顺着道走。
以后山里的柴。
就不会少了。
正说着。
少年又来了。
这次手里没攥芦苇。
拎着个小竹篮。
老渔爷爷!
他跑到岸边。
你看!
老渔低头。
竹篮里是几个野果子。
红通通的。
这是我在山上摘的。
少年说。
很甜。
给你吃。
老渔拿起一个。
咬了口。
甜得很。
好吃。
你有心了。
我爹说了。
少年说。
要多想着别人。
上次听了你说的话。
我爹带我去山里。
种了好多小树苗。
说以后小树长大了。
就能护着山了。
老渔看着少年。
看着樵夫。
心里暖烘烘的。
好啊。
你们都懂了。
这道。
不是说出来的。
是做出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
老渔还在河边钓鱼。
樵夫时常来。
有时带着柴。
有时带着自家做的吃食。
少年也常来。
有时带着野果子。
有时带着自己画的画。
村里的人。
也慢慢变了。
没人再砍小树。
没人再往河里扔垃圾。
山里的树渐渐密了。
往年被砍秃的坡地。
如今冒出新绿。
是樵夫带着村里人种的。
松苗、柏苗。
一棵挨着一棵。
风一吹。
叶子沙沙响。
像在说话。
樵夫每次上山劈柴。
都会绕着新苗走。
斧头只碰枯了的老树。
他说。
老树枯了。
不劈也会烂在山里。
劈了能烧火。
还能给新苗腾地方。
有次村里二娃子。
想砍棵半大的椿树。
说要做个小板凳。
樵夫看见了。
赶紧拦住。
这树还没长透。
再等两年。
等它长得结实了。
做出来的凳子才耐用。
二娃子噘着嘴。
还是听了劝。
后来樵夫找了块老椿树的枯根。
帮二娃子做了板凳。
二娃子高兴得直蹦。
逢人就说。
樵夫叔说的对。
等树长好再用。
才最好。
河也变了。
以前偶尔有人往河里扔菜叶、破筐。
现在没人扔了。
村里的媳妇们去河边洗衣。
都会把脏水拎回自家菜地浇菜。
连不懂事的娃子。
都知道不能往河里扔石头。
有次邻村的娃子。
在河边扔泥巴玩。
少年看见了。
跑过去拦。
不能扔。
会弄脏水的。
鱼会生病的。
邻村的娃子不服。
这河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急了。
是大家的!
水脏了。
我们都没干净水喝了。
刚好老渔划着船经过。
听见了争执。
他把船停在岸边。
对邻村的娃子说。
你看这水里。
有小鱼。
有小虾。
水干净了。
它们才活得好。
要是水脏了。
它们都死了。
以后你就看不到鱼了。
邻村的娃子往水里看。
真看见几条小鱼游过。
他红了脸。
捡起地上的泥巴。
我不扔了。
我把泥巴扔去地里。
老渔笑了。
这就对了。
泥巴在地里能肥田。
在水里就成了害。
啥东西放对地方。
才是好东西。
入夏的时候。
伊水涨了次水。
往年涨水。
河边的土会被冲塌。
今年却没塌。
因为岸边的芦苇长得密。
根扎在土里。
把土固得牢牢的。
是老渔春天的时候。
在河边种的芦苇。
他说。
芦苇能挡水。
还能给鱼遮阴。
一举两得。
涨水那天。
村里人都去河边看。
看着河水稳稳地流。
没冲坏一户人家的田。
大家都夸老渔。
还是老渔有远见。
老渔只是笑。
不是我有远见。
是顺着河的道走。
河想安稳。
我们就帮它安稳。
它自然也会护着我们。
秋天的时候。
山里的野果熟了。
红彤彤的山楂。
黄澄澄的柿子。
挂满了枝头。
少年带着村里的娃子。
去山里摘野果。
却没摘完。
每个枝头都留了些。
有人问他。
为啥不摘完
少年说。
老渔爷爷说。
要给鸟儿留些。
鸟儿吃了野果。
会把种子带到别的地方。
明年就会长出新的果树。
大家听了。
都觉得有道理。
后来村里摘果子、采野菜。
都会特意留些。
没过多久。
山里的果树真多了。
野菜也长得更旺了。
鸟儿也来得勤了。
早上总能听见鸟叫。
脆生生的。
像在唱歌。
有天。
以前那个想在河边开染坊的货郎。
又回来了。
这次他没提开染坊的事。
而是扛着一袋子种子。
找到老渔。
老渔大哥。
他红着脸。
以前是我不懂事。
想把脏水排进河里。
多亏你拦着。
我后来去别的地方。
看见有河被染坊的水污染了。
鱼都死光了。
村里人喝了水。
好多人生病。
我才知道我错了。
老渔看着他。
知道错了就好。
货郎把种子递过来。
这是我买的杨树种。
听说杨树长得快。
能固土。
我想帮着把河边种上。
老渔接过种子。
好啊。
一起种。
那天。
樵夫、少年。
还有村里的人。
都来帮忙。
在河边挖坑、播种。
货郎干得最卖力。
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
也没歇着。
他说。
以前我只想自己挣钱。
现在才知道。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冬天的时候。
下了场大雪。
山里、河边。
都白花花的。
老渔没去钓鱼。
在家编竹篮。
樵夫挑着柴。
去给老渔送了些。
天冷。
多烧点柴。
别冻着。
老渔接过柴。
你也别太累。
雪天路滑。
上山劈柴要小心。
两人坐在屋里。
围着炭火。
喝着热茶。
又聊起了道。
樵夫说。
这一年。
我算真懂了。
道不是啥大道理。
就是好好过日子。
对身边的东西好。
它们也会对我们好。
老渔点头。
是啊。
你对柴好。
只砍该砍的。
柴就不会少。
你对河好。
不弄脏它。
河就会给你干净的水。
你对山好。
多种树。
山就会给你野果、给你柴。
这就是道。
藏在柴米油盐里。
藏在一举一动里。
雪停了之后。
少年来找老渔。
手里拎着个雪球。
老渔爷爷。
你看这雪。
能堆雪人。
还能浇麦子。
它也是有利有害吗
老渔笑了。
是啊。
雪下得小。
能滋润麦子。
是利。
雪下得太大。
压坏了房子、压断了树。
就是害。
但只要我们提前准备。
把房子加固。
把树绑好。
就能把害变成利。
少年似懂非懂。
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以后下雪。
我就帮爹加固房子。
帮樵夫叔绑树。
日子一年年过。
山里的树越来越密。
河里的鱼越来越多。
村里的人。
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有人问老渔。
你为啥懂这么多
老渔说。
不是我懂得多。
是我守着河。
看了几十年。
看鱼怎么活。
看水怎么流。
看雾怎么聚了又散。
慢慢就懂了。
万物都有自己的规矩。
你顺着规矩来。
就顺了道。
顺了道。
就啥都顺了。
后来。
老渔年纪大了。
钓不动鱼了。
就坐在河边的老槐树下。
看着年轻人钓鱼。
看着娃子们在河边玩。
樵夫也老了。
挑不动柴了。
就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上山。
教他们怎么分辨该砍的树。
怎么种新苗。
少年也长大了。
成了村里的猎户。
像他爹一样。
不打怀孕的母兽。
不打没长大的幼兽。
还带着村里人。
在山里种了更多的树。
有天。
老渔和樵夫。
又坐在河边的老槐树下。
看着伊水静静流。
看着山里的树郁郁葱葱。
樵夫说。
这辈子。
能跟你聊这些。
值了。
老渔笑了。
我也值了。
看着村里的人。
都懂了道。
日子过得好。
比啥都强。
风从河面吹过来。
带着芦苇的清香。
老槐树上的叶子。
沙沙响。
像在附和。
远处的山里。
传来几声鸟叫。
清脆、响亮。
像是在唱一首。
关于道、关于日子、关于守护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