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
顾延川站在巨大的冲床前,专注地盯着模具下刚刚压制成型的金属零件,古铜色的侧脸上沾着几点黑色油污。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砸在陈旧却干净的工作服上。
顾师傅!顾师傅!门口有人找!学徒工小赵气喘吁吁地跑进车间,嗓门老大,带着压不住的兴奋,是个顶漂亮的女同志!说是你对象!
哄——
车间里瞬间炸开了锅。枯燥流水线上的工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吹口哨的,起哄的,眼神暧昧地往顾延川身上瞟。
延川可以啊!不声不响谈对象了
啥时候的事瞒得够紧!
快去看看!别让人姑娘等急了!
顾延川握着游标卡尺的手一顿,浓黑的眉毛几不可见地蹙起。
对象
他放下工具,用棉纱仔细擦了手,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面色平静地朝车间大门走去。心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性格冷清,除了厂里的人,几乎不与外界接触,哪来的对象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视线穿过铁栅栏厂门。
门外站着一個女人。
白底蓝点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长裤,黑布鞋。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身段窈窕。阳光勾勒着她白皙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顾延川的脚步猛地滞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血液都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苏月瑶。
怎么会是她
那个三年前,在回城的知青专列即将启动时,当着他所有战友和乡亲的面,把他在部队省吃俭用寄给她、让她置办嫁妆的整整三百块钱和粮票,连同那封滚烫的订婚信,狠狠摔在他脸上,字字如刀的女人——
顾延川,你看看清楚!现在是新时代了!谁还要回你那穷山沟里刨食吃谁要跟你这个除了蛮力一无所有的穷当兵的过一辈子别做梦了!我们完了!
列车汽笛长鸣,碾碎了他所有的尊严和年少情深。
从此天涯陌路。
三年了。他退伍,被分配到这千里之外的北方机械厂,从最基层的学徒工干起,埋头苦熬,几乎与过去切断了所有联系。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又凭什么,以对象的身份
阳光下的苏月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瞬间红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泪水蓄满了眼眶,欲落不落。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喊他的名字,却又怯怯地不敢出声。那双曾盛满骄纵和嫌弃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慌乱,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顾延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但随即,那剧烈的疼痛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厂门口,隔着生锈的铁栏,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同志,你找谁
苏月瑶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延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抓住铁栏,指节泛白,我……我终于找到你了……我……
周围的工友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看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大美人,又看看冷着脸像块冰坨子的顾师傅,眼神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顾延川打断了她,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有什么事
他的冷漠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苏月瑶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似乎难以承受他这样的态度。
我……我问了很多人……才找到……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延川,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当年是我糊涂,是我被人骗了,鬼迷心窍……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说着,竟不顾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顺着铁栏就要往下跪!
哎!使不得!姑娘!门卫大爷吓了一跳。
顾延川的手臂猛地穿过铁栏,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阻止了她下跪的趋势,也让她疼得蹙起了眉。
他的指尖滚烫,触碰到的皮肤却冰凉细腻。记忆中熟悉的触感袭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猛地甩开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苏月瑶被他甩得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眼泪流得更凶,绝望又无助。
苏月瑶同志。顾延川的声音冷硬如铁,每个字都像冰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请你离开,不要影响生产秩序。
说完,他不再看她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转身就对门卫道:张大爷,无关人员不要放进来。我回去工作了。
欸!好嘞顾师傅!门卫赶紧应声。
顾延川!苏月瑶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我不走!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求你……
她的哭喊被隔绝在身后轰鸣的机器声里。
顾延川一步一步走回车间,背脊挺得笔直,袖口下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工友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起哄,默默给他让出一条路。
他重新站回冲床前,拿起冰冷的零件,试图用专注的工作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
那个曾经视他的真心如粪土、将他的尊严践踏进泥里的苏月瑶,怎么会突然出现,哭着求他原谅
重新开始
呵。
他心底一片冰封的荒芜。
下班铃声响起。
顾延川收拾好工具,脱下油污的工作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绿色旧军装衬衣。他沉默地走出车间,无视了沿途工友欲言又止的目光。
刚走出厂门,那个身影又扑了过来。
苏月瑶竟然还没走。
她就蹲在厂门外对面的墙角,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看到他才像是活过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不敢靠太近,只怯生生地、哀戚地看着他。
延川……下班了你、你饿不饿我……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顾延川看也没看她,径直朝着厂区宿舍楼走去。
苏月瑶咬着唇,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跟在他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条被丢弃的小狗。
一路无话。
走到筒子楼楼下,顾延川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眼神冰冷: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月瑶被他看得一抖,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没地方去……钱和粮票在路上都被偷了……我两天没吃饭了……
她抬起泪眼,满是乞求:延川,就看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收留我一晚,行不行就一晚……我找到工作马上就走,绝对不缠着你……
顾延川盯着她。
她看起来确实狼狈不堪,风尘仆仆,嘴唇干裂,不像装的。
他沉默了几秒,终究狠不下心真的看她流落街头饿死冻死。
他转身继续上楼,丢下一句冰冷的:跟上。
苏月瑶眼底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连忙抹了把眼泪,小跑着跟了上去。
顾延川的宿舍是单人间,很小,但极其整洁。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脸盆架,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一切物品摆放得棱角分明,透着一种部队留下的冷硬气息。
他拿出自己的饭票和铝制饭盒:去食堂打饭。
苏月瑶接过,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吃吗
我不饿。顾延川声音冷淡,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机械手册,不再看她。
苏月瑶鼻子一酸,低下头,默默出去了。
等她打了饭回来,房间里已经没了顾延川的身影。他的搪瓷缸子倒满了热水,放在桌上。
她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粗糙的窝头和一勺炖白菜,食不知味,眼泪无声地掉进饭盒里。
她知道他恨她。
活该。
都是她活该。
她想起上辈子。
想起她听信返城知青赵卫国的花言巧语,以为他父亲能安排工作,狠心抛弃了当时一穷二白、只会埋头苦干的顾延川。
结果呢赵卫国玩腻了她就把她甩了,她声名狼藉,工作没着落,被迫嫁了个酗酒家暴的男人,潦倒半生。
而顾延川,却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凭借过硬的技术和胆识,一步步从这个小机械厂走出去,成了后来闻名全国的工业巨头,身价亿万。
她是在电视上看到他的采访的。彼时她正被喝醉的丈夫打得遍体鳞伤,躲在漏雨的棚屋里。屏幕上那个沉稳矜贵、气场强大的男人,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沉默寡言、任她拿捏的乡下穷小子的影子
巨大的悔恨啃噬着她的心。
她的一生,原本可以拥有那样的男人,那样的光芒。
是她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
也许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让她一睁眼,回到了他们刚分开三年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没有飞黄腾达,还没有被别的女人抢走!
她拼了命才打听到他在这里,不顾一切地找来。
她一定要挽回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苏月瑶猛地放下饭盒,紧张地站起来。
顾延川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把钥匙,看到她,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
厂里女工宿舍还有空床,我跟宿管说好了,你暂时住过去。这是钥匙和毛巾。
他把东西放在桌上,拉开抽屉拿出些钱和粮票,这些你先用着。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疏离,清晰,划清界限。
苏月瑶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看着他冷硬的侧脸,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衣袖:延川,我们……
顾延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的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隐现,声音低沉压抑着极致的冷怒:苏月瑶,三年前,在火车站,你把钱和信摔我脸上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别再白费力气。给自己留点体面。
他说完,拿起床上的军大衣,转身再次离开了宿舍,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所有的气息。
苏月瑶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徒劳地停留在半空中。
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听着他那些冰冷如刀的话,巨大的绝望和恐慌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她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
这一次,他不是那个会因为她一滴眼泪就手足无措、哄她开心的顾延川了。
她好像……真的把他弄丢了。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哭声中,眼底却慢慢渗出一丝不甘到极致的偏执。
不。
不行。
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次错过他!
她一定要把他抢回来!
无论用什么方法!
第二天,机械厂里就传开了。
那个来找顾师傅的漂亮女同志,不仅没走,还暂时住进了女工宿舍。而且一大清早,就在食堂门口堵住了顾师傅。
当时正是上班前,食堂人多得很。
苏月瑶红着眼睛,手里举着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直接拦在了顾延川面前,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一圈人听见:
延川,你昨天就没吃晚饭,早饭不能不吃。我……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最喜欢吃的肉包子……
她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心疼。
顾延川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他看着她,眼神冷得能冻死人:不需要。让开。
延川……苏月瑶的眼泪掉得更凶,举着包子的手微微颤抖,却固执地不肯放下,你就吃一口吧,不然胃会疼的……
周围工友们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窃窃私语。
顾师傅也太狠心了点……
这姑娘多好啊,长得俊还知道疼人……
是不是有啥误会啊
顾延川下颌线绷紧,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他一把推开苏月瑶举着包子的手,力道不大,却足够表明态度。
包子掉在地上,滚了一圈灰。
苏月瑶看着地上的包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顾延川太阳穴突突地跳,额角青筋隐现。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苏月瑶,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月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哀切,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延川,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恨我当年不懂事……你怎么罚我我都认,打我骂我都行……别这样糟蹋自己身体,行不行
一番话,把自己放在了最低微的位置,全是情真意切的关心和悔过。
瞬间,所有谴责的目光都投向了顾延川。
顾延川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写满深情和委屈的脸,一股强烈的恶心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终于彻底认清。
眼前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知道错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道德绑架的方式,来纠缠他。
他冷笑一声,不再看她表演,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是苏月瑶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工友们更加明显的指指点点。
从这天起,苏月瑶就开始了她在机械厂追夫的表演。
每天雷打不动地给顾延川送饭、送水、洗衣服(尽管顾延川从不接受,甚至直接把饭倒掉,把洗好的衣服扔回给她)。
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痴心一片、只求男友回心转意的卑微模样。
她长得漂亮,又会说话,很快博得了厂里大部分女工和老师傅的同情。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偏向她。
顾师傅,小苏多好的姑娘啊,知错能改就行!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给她个机会嘛!
差不多得了,别太犟了,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跑了,有你后悔的!
顾延川不胜其烦,整个人越发沉默冰冷,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试过强硬地赶她走,但她总能找到办法回来,哭得更凶,表现得更加可怜,让他承受更多的舆论压力。
他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情网,被她的眼泪和深情捆绑得喘不过气。
直到这天傍晚。
顾延川被车间主任叫去办公室,谈一个新零件的生产技术问题。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走到宿舍楼下,却看到自己门口围了一圈人。
苏月瑶也在,正捂着脸哭。
而他宿舍的门锁,竟然被人撬坏了!虚掩着!
一个穿着时髦牛仔外套、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叉着腰,站在他门口大声嚷嚷:
顾延川呢让他滚出来!敢欺负我妹当我苏家没人了是不是!
是苏月瑶的二哥,苏宏伟。有名的二流子。
顾延川的心猛地一沉。
哥!你别这样!不关延川的事!是我不好!苏月瑶哭着去拉她哥,却被一把甩开。
瑶瑶你别怕!有哥在!今天非得让他顾延川给你个交代不可!占了便宜就想不认账没门!苏宏伟叫嚣着,一脚就踹开了顾延川的宿舍门!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
顾延川脸色瞬间冰寒,拨开人群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苏宏伟竟然从他床头翻出了幾本珍藏的技术书籍和笔记——那是顾延川最看重的东西!
呸!什么破玩意儿!苏宏伟抓起那幾本書,就要撕!
住手!顾延川厉喝一声,猛地冲过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刺啦——
幾頁泛黄的笔记被粗暴地撕扯下来,飘落在地。
顾延川看着地上散落的纸页,看着那个在他房间里肆意打砸、满口污言秽语的男人,看着旁边哭哭啼啼、实则纵容的苏月瑶……
三年来的压抑、隐忍、被她纠缠不休的恶心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临界点!
火山,爆发了。
他猛地一把揪住苏宏伟的衣领,手臂肌肉绷紧,竟然直接将比他壮硕的苏宏伟硬生生拖出了宿舍,狠狠掼在走廊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吓傻了。
顾延川的眼神恐怖得吓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和暴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滚出去。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血腥味,谁准你动我的东西
苏宏伟被他眼中的狠戾吓得腿软,色厉内荏地叫骂:你……你想干什么打人是不是我告诉你……
哥!别说了!苏月瑶尖叫着扑上来,想去拉顾延川,延川你放手,我哥他不是故意的,他……
还有你。顾延川猛地转头,看向苏月瑶,那眼神冰冷刺骨,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冻住了。
苏月瑶,收起你那些令人作戏的表演。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走廊,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月瑶的心口。
你以为你死缠烂打,装可怜,博同情,逼我就范,我就会像三年前一样犯贱,任你拿捏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哭和道德绑架,你还会什么
三年前我瞎了眼,看上你这种虚荣自私、毫无底线的女人。
他猛地甩开苏宏伟,苏宏伟狼狈地跌坐在地。
顾延川一步步逼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月瑶,居高临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但我现在告诉你——
我顾延川,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就算穷死饿死,也绝不可能再要你这种货色。
听明白了吗
苏月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纸还白。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疯狂地涌出,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围观的人都惊呆了,看着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温吞的顾师傅,此刻却像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字字见血。
顾延川却不再看任何人。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被撕坏的笔记,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仿佛那才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转身,走进被砸得乱七八槽的宿舍。
砰!
门被重重关上。
将所有的哭闹、难堪、窥探和议论,彻底隔绝在外。
走廊里,只剩下苏月瑶惨白如鬼的脸,和她二哥惊魂未定的喘息。
还有一地,被她亲手作没了最后情分,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真心。
门板在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顾延川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滑坐下去。走廊灯光从门缝底下漏进来一线,照亮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地上,被撕坏的笔记纸页散落着,像他被彻底撕破的、最后一丝容忍。
外面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苏月瑶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和她二哥气急败坏的叫骂,混杂着周围人嗡嗡的议论劝解声。
吵嚷声渐渐远了,像是被人劝拉着离开了。
世界终于清静。
可顾延川心里的火山,还在沸腾喷涌,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被苏宏伟挣扎时划出的血痕隐隐作痛。
这不是结束。
他了解苏月瑶,了解她那个无赖哥哥。他们就像跗骨之蛆,一旦沾上,不吸饱血绝不会轻易松口。今天的撕破脸,只会招来更疯狂的反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拉开门,无视走廊里还未散尽、偷偷打量他的目光,大步流星地朝着厂办公楼走去。
厂长办公室还亮着灯。
顾延川敲开门,厂长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
厂长。顾延川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但异常平静,我想请假。
厂长抬起头,看到他紧绷的脸色和手上的伤,叹了口气,放下文件:为门口那姑娘的事
厂里这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
是。顾延川没有否认,但我请假,是为了厂里即将竞标的那批矿山机械新零件的样品。手工打磨的精度始终差一点,我想去省城机械研究所一趟,他们新引进的数控机床,也许能解决核心部件的精度问题。请假报告和初步技术方案我已经写好了。
他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报告放在厂长桌上。
厂长愣了一下,拿起报告仔细翻看。里面不仅有问题分析,还有详细的解决思路和去省城的必要性,甚至附上了初步的行程规划和预算。
这根本不像临时起意。
厂长抬眼,深深看了顾延川一眼。这个小伙子,技术没得说,肯钻研,能吃苦,就是性子太闷,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反而被逼出了狠劲和远见。
批了!厂长拿起钢笔,唰唰签上名字,需要厂里开介绍信吗
需要。谢谢厂长。顾延川接过批条,顿了顿,另外,厂长,苏月瑶同志不是我对象,她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如果她再来厂里纠缠,麻烦保卫科按规矩处理。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一丝个人情绪,却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厂长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点了点头:放心去搞技术,厂里不会让无关人员影响生产。
谢谢厂长。
顾延川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决绝。
……
苏月瑶被她二哥连拉带拽地弄出了机械厂宿舍区。
哭!哭有个屁用!苏宏伟不耐烦地甩开她,揉着还在发疼的后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给脸不要脸!一个穷打工的,横什么横!瑶瑶你别怕,哥再想别的法子,非得让他乖乖娶了你不可!
苏月瑶瘫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双眼红肿空洞,眼泪已经流干了。
顾延川最后那些话,像淬毒的刀子,把她重生以来所有的希望和伪装都捅得稀烂。
他不要她了。
他是真的,恶心她。
巨大的绝望和恐慌淹没着她,比上辈子临死前的痛苦更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已经知道错了,她已经放下所有尊严来求他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心软
不行……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股偏执到极致的疯狂,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一次失去他!
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对!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成了事实,他赖不掉!这年头,流氓罪可是能枪毙的!他不敢不认!
一个极端又冒险的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成型。
她猛地抓住苏宏伟的胳膊,眼神亮得骇人:哥!你帮我!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
顾延川请好假,开好介绍信,没有回宿舍。
那里让他窒息。
他直接去了厂里的技术资料室,彻夜未眠,整理去省城需要的所有技术资料和图纸。只有沉浸在冰冷精确的线条和数据里,才能暂时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和……那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钝痛。
天蒙蒙亮时,他伏在桌上短暂睡去。
却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三年前火车站台,苏月瑶那张写满嫌弃和冰冷的脸,和那封被撕碎扔在风里的信。
还有昨天,她哭得梨花带雨,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算计的模样。
猛地惊醒。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资料室的老式挂钟指向六点半。
他揉揉发胀的眉心,收拾好桌上一夜奋战的结果,塞进军绿色的挎包。起身去水房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彻底清醒。
不去食堂了。没胃口。
他打算直接去汽车站,赶最早一班去省城的车。
清晨的厂区还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上早班的工友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
走到厂区主干道,前面就是厂大门。
只要走出去,暂时就能摆脱这一切。
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就在距离厂门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
旁边绿化带的冬青树丛后,突然猛地窜出一个人影!
直直地就朝着他撞了过来!
顾延川反应极快,下意识就要侧身避开。
但那人影速度太快,而且根本不是正常走路,更像是……计算好了角度,硬往他怀里扑!
砰!
温软的身体带着一股熟悉的、甜腻的雪花膏香气,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一只手还慌乱地在他胸口抓了一把。
顾延川被撞得后退半步,脸色瞬间沉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怀里的女人抬起头,露出苏月瑶那张苍白惊慌、却又隐含着一丝期待的脸。
她的头发微微凌乱,呼吸急促,眼眶还是红的,看着他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顾延川的胃里一阵翻涌。
又是她!
阴魂不散!
他几乎是立刻就要伸手推开她。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绝对不属于清晨静谧环境的快门声,从旁边的树丛后响起!
顾延川的动作猛地顿住。
苏月瑶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慌乱,她非但没退开,反而更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大声道:延川!你别生气!昨天是我哥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千万别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早晨传出去老远。
树丛后,一个镜头悄悄缩了回去。
顾延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拍照
捉奸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恶心,像火山熔岩般轰地冲上天灵盖!所有的忍耐在这一刻彻底耗尽!
他猛地一把攥住苏月瑶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苏月瑶疼得尖叫出声,脸上的假哭瞬间变成了真痛楚。
顾延川看她的眼神,冷得像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森然的寒气:
苏月瑶,你就这么贱
找人拍照想造谣逼我就范
你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
苏月瑶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厌恶吓得魂飞魄散,手腕剧痛,脸色煞白如纸:不……不是……延川你听我解释……
解释顾延川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直接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阴影彻底笼罩住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将人彻底碾碎的冰冷和蔑视:
跟你这种机关算尽、自甘下贱的人,没什么可说的。
你不是喜欢拍照吗
好。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那片晃动的树丛,声如寒铁:
滚出来拍!
拍清楚点!
拍给我看看,你们今天,是怎么把我顾延川彻底惹毛的!
顾延川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清晨空旷的厂区。
那片窸窣作响的冬青树丛猛地一静,随即,一个穿着邋遢工装、脖子上挂着老旧海鸥相机的男人,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惊慌和被撞破的尴尬。是厂宣传科那个以爱拍马屁闻名的临时工,小王。
苏月瑶瘫坐在地上,手腕上一圈鲜明的红痕,疼得她眼泪直掉,但更多的,是被顾延川那双冰冷彻骨、仿佛看穿一切肮脏伎俩的眼睛吓出的恐惧。她精心设计的意外和被抓拍,在他绝对的冷怒面前,成了拙劣可笑的小丑表演。
顾……顾师傅……误会,都是误会……小王抱着相机,结结巴巴地想解释,腿肚子都在打颤。
顾延川根本懒得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月瑶脸上,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温情或容忍,只有纯粹的、淬了冰的厌恶。
误会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得人心头发颤,苏月瑶,你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三年前我就该看清楚了。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军绿色挎包,拍掉灰尘,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喜欢拍是吧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小王怀里的相机,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行。尽管拍。最好现在就去派出所拍,把你怎么纠缠骚扰、怎么指使人偷拍诬陷,原原本本跟公安同志说清楚!
听到派出所、公安几个字,苏月瑶和小王同时脸色大变!
这年头,流氓罪、诬陷罪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进去了,一辈子就毁了!
不!不要!苏月瑶彻底慌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去拉顾延川的裤腿,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延川!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太害怕失去你……我鬼迷心窍……求求你,别报警……她哭得涕泪横流,是真的怕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小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拆相机里的胶卷:我这就毁了!这就毁了!顾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胶卷留着。顾延川冷声打断他,交给保卫科。怎么处理,厂里说了算。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两人,挎好背包,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朝着厂门外走去。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顾延川!苏月瑶看着他毫不回头的身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都是为了你!我才是最爱你的啊!!
她的哭嚎被甩在身后,消散在风里。
顾延川坐上了最早一班前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汽油味混杂着汗味和鸡鸭禽类的气味在车厢里弥漫,颠簸的土路让人昏昏欲睡。他靠窗坐着,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北方荒原,枯黄的土地刚刚萌发一点绿意。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糟烂事甩出脑海。
……
省城机械研究所。
高大的厂房,锃亮的地板,空气里是冷却液和金属切割的独特气味。与北方机械厂的陈旧沉闷截然不同。
顾延川拿出介绍信和厂里的技术资料,很快被引荐给了一位姓刘的工程师。
刘工四十多岁,戴着深度眼镜,话不多,但一看就是技术扎实的老派专家。他仔细查看了顾延川带来的图纸和那个精度不达标的样品零件,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部件……要求太高了。刘工推了推眼镜,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曲面,不是数控机床的问题,是加工工艺和刀具路径的设计有缺陷。强行加工,废品率会极高,而且损伤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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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延川的心沉了一下: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工沉吟片刻,走到旁边一个锁着的资料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装订仔细的笔记,纸张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这是我老师,秦老工程师很多年前的一些实验手稿和计算笔记,里面有一些关于复杂曲面加工的设想和理论推导,当时条件不够,没能实现。也许……对你们有点启发。
他小心地递过来,补充道: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带走,不能复制。秦老的东西,很珍贵。
顾延川郑重地双手接过。
笔记很厚,字迹工整清晰,画满了复杂的图形和公式。他一页页翻下去,越看越是心惊。里面很多超前的理念和巧思,甚至解决了他困惑已久的好几个技术难点!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了时间,忘了疲惫,忘了所有烦心事。
直到研究所下班的铃声响起,他才恍然抬头,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怎么样刘工走过来问。
顾延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指着笔记上的几处推导和一张草图:刘工,你看这里!如果结合秦老的这个理论,调整刀具切入角和走刀路径,再优化冷却方案,精度问题也许能解决!
刘工凑过去仔细看,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妙啊!我怎么没想到!小伙子,可以啊!吃透了!
两人就着图纸和笔记,又热烈地讨论了半个多小时,越说越投机。
最后,刘工拍拍顾延川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赏:思路对了!明天我就安排上机试加工!你留下来,一起盯着!
谢谢刘工!顾延川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激荡。那是攻克技术难关的纯粹喜悦。
……
接下来的几天,顾延川几乎泡在了研究所的车间里。
和刘工一起调试程序,选择刀具,调整参数。失败,总结,再尝试。
第三天下午。
当数控机床的嗡鸣声停止,崭新的零件被取出来,经过精密测量仪器的反复检测——
精度0.001毫米!完全达标!成功了!刘工拿着测量报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车间里几个围观的技术员都鼓起掌来。
顾延川看着那个光洁精密、完全符合设计要求的零件,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眼睛里却亮得惊人。
解决了。厂里竞标的最大技术障碍,被他踏平了。
晚上,刘工特意叫上顾延川,去了厂区外一个小饭馆,点了两个炒菜,一瓶啤酒。
小顾,技术过硬,肯钻,是块好料子。刘工给他倒上酒,语气真诚,窝在你们那个小厂,可惜了。有没有想法来省城发展研究所这边,最近正好有名额。
顾延川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
来省城
离开那个充斥着流言蜚语和糟心回忆的北方小厂
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摆脱过去,迈向更广阔天地的机会。
他几乎就要点头。
但……
脑海里闪过厂长签批条时信任的眼神,闪过车间里那些虽然八卦但朴实的工友,闪过那台他摸熟了每一个部件的旧冲床……
还有,他肩上那份对厂里竞标项目的责任。
他沉默了几秒,举起酒杯,和刘工碰了一下。
谢谢刘工看重。但厂里现在的项目正到关键时候,我不能撂挑子。以后……再说吧。
刘工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最终点点头:重情义,是好事。来,喝酒!
……
回到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顾延川却毫无睡意。
技术难题解决的兴奋慢慢褪去,省城机遇带来的动摇也逐渐平复。
苏月瑶那张哭泣的、算计的、绝望的脸,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
烦躁感再次涌上。
他逼自己不再去想,拿出信纸和笔,准备给厂长写一份详细的技术汇报。
刚写了个开头,招待所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谁他警觉地问。他在省城并无熟人。
顾延川同志吗有你的加急电报,楼下服务台签收一下。是前台服务员的声音。
电报
顾延川心头莫名一紧。厂里的事家里出事了
他立刻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不是服务员。
而是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人。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鬓角有些花白,眼神锐利而深邃,正静静地打量着他。
顾延川瞬间警惕:你是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微笑,递过来一个信封,语气平和:冒昧打扰,顾延川同志。我姓林,林瀚。这是我的介绍信和工作证。有点关于……苏月瑶同志的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苏月瑶
顾延川的眉头瞬间拧紧,心底涌起极度不好的预感。
他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证件和介绍信。
目光扫过那个鲜红的单位公章和林瀚这个名字下的职务头衔时——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拿着纸张的手指,瞬间冰凉。
那单位名称……
是他曾经服役的、那个高度保密的核心国防单位!
而林瀚的职务……
是那里分管技术和人事的……最高领导之一!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又怎么会……知道苏月瑶!
顾延川的手指捏着那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几乎能感受到纸张背后那个庞大而神秘的机构散发出的森严气息。
林瀚。保密单位的高层领导。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了苏月瑶
荒谬感和更深的警惕瞬间攫住了顾延川。他不动声色地将证件递回去,声音保持着镇定:林同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和苏月瑶同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情况,你应该去问她本人,或者她的家人。
林瀚接过证件,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儒雅却令人看不透的微笑。他没有离开,反而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说出的内容却如平地惊雷:
如果我说,苏月瑶同志的行为,可能并非出于她个人的主观意愿,而是涉及一项高度机密且……出现严重偏差的‘特殊人才心理干预计划’的后续影响呢
特殊人才心理干预计划
后续影响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顾延川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瀚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真伪。
什么计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干涩发紧。
林瀚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凝重,示意了一下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同志,我知道这很突然,但请相信,我亲自来找你,正是因为事态严重,且可能……与你密切相关。
顾延川心脏狂跳。他看了一眼周围安静的招待所走廊,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空旷无人的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林瀚没有迂回,直接开口,语气沉肃:‘启明星计划’,一项高度保密的战时心理重建项目延伸研究,旨在通过特殊催眠和心理暗示技术,激发并引导特定人群的潜能,尤其是应对重大创伤后应激障碍。苏月瑶同志,是三年前该计划在南方某市的志愿者之一。
顾延川的呼吸骤然停止!三年前正是他们分手的时候!
她……参加了这种计划他难以置信。
是的。但计划在后期出现了不可控的偏差。林瀚的眉头紧锁,部分志愿者,包括苏月瑶,在潜意识深层被锚定了过于强烈的‘执念触发器’。对苏月瑶而言,这个‘触发器’经过我们后续研判,极有可能……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顾延川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快跟不上了。
计划的本意是帮助志愿者走出阴影,积极面对生活。但偏差导致的结果是,她的潜意识被扭曲强化了某种极端的‘弥补’和‘占有’执念,目标直指你——顾延川同志。她后续一系列看似疯狂、不合逻辑的行为,很可能并非完全自主,而是这种扭曲执念驱动下的结果。
林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我们也是近期追踪其他志愿者异常情况时,才偶然发现了苏月瑶同志这边的极端案例,并顺藤摸瓜找到了你。她的行为已经对你造成了严重困扰,甚至威胁,这是我们工作的重大失误,我代表单位,向你郑重道歉。
顾延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巨大的信息量几乎冲垮了他的认知。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那些偏执到疯狂的纠缠,那些毫无底线的算计,那近乎病态的悔过和深情……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真相
她不是天性凉薄之后又幡然醒悟。
她是……被某种可怕的实验变成了这样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遍体生寒。既有对那种神秘力量的恐惧,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你们……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犯了错,正在尽全力弥补和纠正。林瀚语气沉重,但目前她的情况很不好,执念太深,强行干预风险极大。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顾同志。
我的帮助顾延川猛地看向他,眼底瞬间筑起冰墙,我能做什么再次成为你们‘纠正’计划的一部分让她继续纠缠我
不,你误会了。林瀚立刻摇头,恰恰相反。我们需要你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裡。至少是现阶段。
他深吸一口气:根据心理学家的评估,你的存在,尤其是你的拒绝和冷漠,正在不断刺激和强化她的执念,让她在偏差的路上越走越远。唯一的办法,是制造一个彻底的‘终点’,让她潜意识里认为‘弥补’和‘占有’你已经完全不可能,才有希望打破这个执念循环。
彻底的……终点顾延川喃喃重复。
是的。林瀚的目光锐利起来,比如,你立刻与他人组建家庭,或者……调离本地,彻底断绝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信息渠道,让她相信你永远、绝对不会再回头。我们需要你配合,演一场决绝的戏。
顾延川彻底明白了。
让他这个受害者,配合加害者的单位,去给那个因为加害者的实验而变得疯狂的受害者,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
多么讽刺。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苏月瑶那张哭得扭曲的脸,闪过她算计的眼神,也闪过很多年前,那个还会对着他脸红、笑得羞涩的姑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闷痛难当。
恨吗
恨。
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无尽的疲惫和荒谬。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楼梯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finally,他睁开眼,眼底所有激烈的情绪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没有一丝波澜,我配合。
……
三天后,顾延川回到了北方机械厂。
他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递上了省城机械研究所刘工亲笔写的技术成果证明和推荐信,以及一份请调报告。
——他申请调往集团刚刚在南方筹建的三线分厂,支援建设。那里距离此地数千里,条件艰苦,几乎与世隔绝。
厂长震惊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封含金量极高的推荐信:延川,你这是……为什么厂里正准备给你请功!你去那边是埋没人才!
厂长,我意已决。请批准。顾延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厂长看着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签下了名字。
调令下来得飞快。
顾延川没有和任何人告别,默默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他卖掉了所有带不走的物品,将大部分钱匿名寄给了家里,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背包。
离开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
厂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是去往火车站的。
就在顾延川即将踏上车门的那一刻——
顾延川!!!
一声凄厉到几乎破音的哭喊从远处传来。
苏月瑶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得像鬼,眼眶红肿得吓人,疯了一样地冲破晨雾,朝着汽车跑来。她脚下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别走!求你!别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扑到车门前,死死抓住车门框,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眼泪汹涌而出,我不要你原谅我了!我只要你别走!你看!我把工作调过来了!我能天天看着你就行!求你别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会死人的!
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顾延川站在车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她丝毫狼狈痛苦的倒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崭新的结婚证复印件。照片上,他和一个面容清秀、眼神温柔的女同志并肩坐着,背景是红色的幕布。
他将那张纸,轻轻放在了苏月瑶死死抓着门框的手上。
苏月瑶的哭喊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瞳孔放大到极致,难以置信地、一点点地低下头,看向手里那张纸。
照片上的顾延川,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她从未见过的温和弧度。
旁边的女人,不是她。
轰——
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碎裂。
所有的哭闹,所有的哀求,所有的算计和绝望,都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纸,碾得粉碎。
原来……不需要她原谅。
原来……他真的可以不要她。
原来……她所有的纠缠,真的只是一场笑话。
她抓住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
身体晃了晃,像一片枯叶,软软地向后倒去,被后面匆匆赶来的、穿着便装的人员扶住。那些人,眼神复杂而警惕,是林瀚安排的人。
顾延川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冰冷,陌生,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他决绝地转身上车。
车门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发动机轰鸣,破旧的客车喷着黑烟,缓缓驶离。
苏月瑶瘫软在别人怀里,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那辆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她手里的那张结婚证复印件,被风吹落,飘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眼泪,无声地、疯狂地流淌。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
南方新建的分厂,坐落在偏僻的山沟里。
条件确实艰苦,但技术挑战更大。顾延川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没日没夜地扑在新生产线的调试和技术攻坚上。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气质也越发冷硬。只有偶尔在攻克一个特别难的技术节点后,才会一个人走到厂房后面的山坡上,抽一根烟,看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年后。
一封来自北方的信,辗转送到了他手里。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那个保密单位的内部邮戳。
他拆开信。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是林瀚的笔迹。
顾延川同志:苏月瑶同志经过系统干预,执念已初步瓦解,情绪趋于稳定,目前已安排进入新的环境生活工作,开启新生。勿念。感谢你的深明大义与配合。保重。
顾延川捏着那封信,站在南方潮湿的风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慢慢地将信纸折好,收回口袋。
抬起头,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勾勒出连绵的剪影。
他转身,走下山坡,重新走向轰鸣的厂房。
背影依旧挺拔冷硬。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碎在了那个北方小厂寒冷的清晨,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