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风与囚徒
大齐永熙七年,秋,朔州边关。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旋律,裹挟着来自戈壁的沙砾和一种更深沉、更锈蚀的气息——或许是历代战死者渗入土壤的血腥,或许是无边荒凉孕育出的绝望。它们经年累月地沉淀,浸透了朔方城的每一块夯土墙砖,也浸透了每一个戍边军士和边民的骨缝。
城墙高耸,斑驳不堪,巨大的条石上布满刀劈斧凿和箭簇留下的深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今日,这座古老的军事要塞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
城墙之下,北狄的铁骑如一片骤然凝结的黑色冰原,无声地蔓延至视线的尽头。兵甲森然,长矛如林,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寒芒。没有战鼓喧天,没有呐喊叫阵,只有数万人马呼吸形成的低沉白气,以及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铁蹄发出的闷响,这种极致的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能碾碎守军的意志。
城头之上,气氛绷紧如满弓之弦。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呼吸粗重而压抑,混合着铁甲摩擦的冰冷铿锵。滚木礌石堆积在垛口后方,铁锅里的热油翻滚着刺鼻的气味,弓弩手们伏在箭垛后,箭尖微颤,对准下方那片死亡的黑色海洋。
而我,林晚,正被两名身披重甲的军士粗暴地拖行着,踏上这绝望之地。
粗粝的砖石硌着我赤裸的双脚,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远不及我胸腔里那头疯狂冲撞的恐惧之兽。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灰扑扑、散发霉味的单薄囚衣,寒风轻易穿透,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每一寸皮肤都泛起鸡皮疙瘩。头发枯槁纠结,沾着牢狱的草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快点!磨蹭什么!身后的甲士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
我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被迫更清晰地看到城墙外那令人窒息的黑甲阵列。死亡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将军,人带到了!甲士将我用力掼在垛口前。
我猝不及防,一头撞上冰冷的垛口砖石,额角瞬间传来闷痛。眩晕中,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鹰隼般锐利且布满血丝的眼睛。
朔方守将赵莽。他身材魁梧如山,满脸虬髯被边关的风沙染成了焦黄色,铠甲陈旧,布满刀剑划痕和早已发黑沉暗的血迹。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布满铜锈、来历诡异、却又不得不在最后关头赌一把能否使用的旧兵器。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将军,就是此女!林家那个‘乌鸦嘴’!押送我来的校尉急忙上前,声音刻意拔高,却难掩一丝畏缩,关在死牢里都快半年了!邪门得很!同牢房的,咒谁偷吃谁的馒头就噎个半死;狱卒刁难她,转头就平地摔折了腿!现在大牢里都没人敢靠近她三尺之内,送饭都用竹竿捅进去!
赵莽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再次投向城外那无声推进、带来无尽压迫感的北狄军阵。他焦躁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滚动,猛地朝垛口外啐了一口浓痰。
妈的!军粮半月前就被那帮杀才劫了!援军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箭矢滚木最多撑三天!他眼底翻涌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和血色,猛地伸出蒲扇般大手,一把揪住我前襟,几乎将我从地上提溜起来,浓重的口臭和血腥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听着!妖女!老子不管你这晦气本事是真是假,是祖传的还是阎王爷赏的!现在,给老子用!往大了用!
他摇晃着我,声音如同炸雷在我耳边轰鸣:看见没有!下面!那些狄狗!咒他们的粮草!对!就咒他们的粮草!让他们全部发霉!烂掉!生蛆!让他们没饭吃!咒!
我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要窒息。诅咒是了,我家那世代相传、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福气——开口成谶,好的不灵坏的灵。可它从未受我控制,像一匹癫狂的野马,只会带来灾厄和毁灭。因为这能力,家族被视作不祥,受尽白眼排挤;父母在我和姐姐年幼时便相继离奇亡故;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最终却仍被一场莫须有的巫蛊案牵连,锒铛入狱。现在,他们又要将我推出来,当做最后一根荒谬的、浸满不祥的稻草。
不…将军…我不能…我控制不了…我试图挣扎,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会…会出事的…求您…
由不得你!赵莽失去了最后耐心,脸上横肉抽搐,猛地将我整个身子狠狠按在冰冷的垛口上,我的上半身顿时探出城墙外!
啊——!失重感袭来,我发出凄厉的尖叫。下方,北狄军队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冰针扎在我的皮肤上。我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些士兵冷漠的面孔,阳光下闪烁的锋利刀尖。中军那面高高飘扬的狰狞狼头大纛下,一个身着黑金铠甲的魁梧身影端坐于神骏战马之上,鹰视狼顾,正是北狄主帅兀朮。
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惊恐在我脑中疯狂搅拌、沸腾,最终炸成一片惨白的混沌。赵莽的咆哮、周围士兵们紧张至极的喘息、城外战马不安的嘶鸣、风吹大旗的猎猎作响……所有声音扭曲、拉长,汇成一股尖锐刺耳的耳鸣,淹没了一切。
他要我咒粮草…粮草…
我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视线里只剩下北狄主帅那张模糊却充满压迫感的脸。
猛地,我吸了一口刮着喉咙的冷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城外那片死亡的黑色海洋,尖声嘶喊出那句完全不受控制、荒谬绝伦的话——
祝——你们主帅——夜夜春梦对象全是丑八怪——!!!
声音尖利、突兀,甚至带着几分破音,劈开了凝重的风和肃杀的气氛,传出去老远,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可笑回声。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城墙上,所有士兵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从极致的紧张期盼,骤然变为极致的错愕、茫然和不可思议。有人张大了嘴,有人下意识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赵莽凸出的眼珠死死瞪着我,脸上的每一道横肉都因极致的震怒和荒谬感而剧烈抖动,那表情仿佛恨不得立刻将我生吞活剥。
你——你这妖女!我宰了……他额角青筋暴起,蒲扇般的巨掌带着风声猛地朝我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低沉、哀戚、绵长的牛角号声,突然从北狄军阵深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了距离,清晰地回荡在朔方城上下,那调子古老而苍凉,分明是……军中最高规格的报丧号!
黑压压的北狄军阵,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原本如山岳般沉稳的阵型明显地震荡、骚动起来。那面象征着主帅权威的狼头大纛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竟开始缓缓地、异常地向后移动!紧接着,更多不同音调的号角此起彼伏地响起,整个北狄大军,如同退潮般,保持着基本的阵型,却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后撤!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名原本趴在瞭望塔上的哨兵,连滚带爬、几乎是摔下来的,他脸色惨白如纸,冲到大阳穴仍在突突跳动的赵莽面前,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走音:报!将军!狄狗…狄狗主帅兀朮…刚刚…刚刚突然在阵前捂住心口,坠下马来!亲卫围上去…探了鼻息…已…已然气绝!军中医官初步看…疑似…疑似马上风猝死!!
……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笼罩了朔方城墙。
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彻底。
所有目光,如同烧红的钉子,从四面八方死死钉在我身上。震惊、恐惧、狂喜、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敬畏……种种极端情绪在这些刚刚还直面死亡、此刻却目睹神迹(或者说魔迹)的军士眼中疯狂爆炸、交织。
赵莽扇向我的手掌硬生生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凝固,然后一点点裂开、剥落,逐渐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惊悚的审视与衡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我,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放下的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件滚烫的、易碎的、威力无穷却也可能反噬其主的禁忌之物。
我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墙砖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我望着下方如黑色潮水般迅速远去的敌军烟尘,听着身边逐渐响起的、劫后余生般的啜泣、压抑的欢呼最终变成震天的狂喜吼叫,脑子里只有一片嗡嗡的空响,仿佛有无数只蜂在里面乱撞。
他们…真的退了
因为…我那句荒谬绝伦的诅咒
夜夜春梦…丑八怪…马上风…猝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第二章
祥瑞与囚笼
北狄退兵后的朔方城,仿佛一个濒死之人突然被灌入了过量的猛药,陷入了一种怪异而亢奋的狂欢。
而我,林晚,不再是死牢里那个等死的巫蛊罪女。
一夜之间,我成了乌鸦娘子,是朔方城的祥瑞,是上天(或者深渊)赐予大齐王朝的、一件谁也不敢轻慢、谁也从心底感到畏惧的战略武器。
我被迅速而隐秘地转移出了阴暗潮湿的大牢。没有审判,没有赦免令,我就这样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被安置进城内一座守卫极其森严、内外隔绝的精巧宅院。高墙深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伺候我的宫人侍从多达数十,无一不是低眉顺眼,步履轻盈,训练有素。绫罗绸缎每日送来任我挑选,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皆是过去我想都不敢想的美味。
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投注过来的目光。恭敬的表象下,是深深的探究、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知道,这雕梁画栋的庭院,只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囚笼。每一个侍从,可能都是赵莽或是朝廷的眼睛。
赵莽,以及随后几日快马加鞭赶来的钦差大臣——一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官,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极度热切、仿佛看着稀世珍宝与极度忌惮、仿佛看着洪水猛兽的复杂混合体。他们需要我,依赖我,却也害怕我,试图控制我。
他们开始系统地使用我。
起初是小心翼翼试探。在一间戒备森严的密室里,墙上挂着巨大的边境舆图。赵莽和钦差,以及几位核心将领围着我,气氛凝重。
娘子,钦差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可否…请您‘祝愿’一支北狄的斥候小队,嗯…譬如,祝他们‘马失前蹄’,如何
我浑身紧绷,手指绞着衣角。我知道拒绝无用。我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那不受控制的力量引导向一个具体的、微小的目标。喉咙发干,我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祝他们…马失前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虚软感掠过我的四肢,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被轻轻抽动了一下。很轻微,轻微到让我以为是错觉。
两日后,军情急报传来。一支北狄斥候小队在巡逻时,坐骑同时莫名惊厥发狂,将背上骑士甩落,三人重伤,其中一人恰好摔断了脖子。
密室内一片压抑的兴奋。钦差抚须微笑,赵莽看我的眼神更深沉了。
又一次,他们让我祝愿边境一场酝酿中的小雨转瞬暴雨倾盆。那虚软感再次出现,稍纵即逝。结果,那片区域果然降下了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引发山洪,冲毁了一座北狄人刚搭建的浮桥,也淹没了下游一个小小的、双方都未曾留意的齐人村庄。
捷报传来,钦差大喜过望,重赏了我院中的所有侍从。我却盯着报告上那行关于村庄被淹的小字,胸口一阵发闷。那虚软感…是真的它带来的,只有捷报吗
他们对我的使用迅速升级,精度、强度、范围,在一次次密议和争吵中被不断提出更高的要求。我成了军机房里最特殊的一位参详。那张巨大的舆图上,我的手指指向哪里,哪里就可能降临天罚。我的话语,变成了比千军万马更令人恐惧的武器。
我祝敌军一座重要粮仓鼠患成灾,颗粒无存。几日后消息证实,粮仓确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庞大鼠群啃噬一空,但探子回报,邻近粮仓的几个北狄村落,乃至大齐一侧的一个边贸集市,所有储存的过冬粮食也同时遭到了毁灭性的鼠患,饥荒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那片区域。
我祝北狄一员以勇猛嗜杀闻名的先锋大将阵前突发恶疾,呕血三升而亡。他果然在率军冲锋时突然捂住胸口,喷着血沫从马上栽下,当场气绝。北狄前锋因此大乱,被我军击溃。但后来有胆大的士兵清理战场时发现,那位将军倒下的地方,还压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大齐士兵的尸体,那士兵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恐惧,他的盔甲心口处,有一个被坠马将军的沉重铠甲砸出的可怕凹陷。
胜利的捷报雪片般飞向京城,我的名声越来越响,朝廷的赏赐越来越丰厚,歌功颂德的文书甚至开始将我称为国之祥瑞、天佑大齐。可我在深夜里惊醒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冷汗浸透丝绸被褥,黑暗中仿佛能听到粮仓里老鼠的窸窣声、战场上垂死的呻吟声、还有饥民绝望的哭泣声。那不安成了盘踞在心口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直到那次。
北狄一支精锐偏师,由名将阿史那社尔率领,绕开正面防线,沿着一条隐秘古道奇袭,兵锋直指防御空虚的河源城。一旦河源失守,朔方侧翼洞开,后果不堪设想。军情如火,片刻延误不得。
密室内气氛空前紧张。赵莽双眼赤红,一拳砸在舆图上河源城的位置:必须拦住他们!最快的主力调过去也要三天!来不及了!
钦差脸色发白,猛地转向我,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尖锐:娘子!唯有靠您了!咒他们!咒这支敌军迷失方向!困死在那阴山古道里!让他们永世不得出!
命令下达得急如星火,那诅咒也在我被巨大压力催逼之下脱口而出,甚至来不及在脑中过一遍——祝阿史那社尔所部,迷失方向,困死阴山古道,永世不得出!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前所未有地!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一种强烈的、锥心刺骨的虚无感和空洞感猛烈袭来,仿佛生命里某种极其重要的、温暖的支撑,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斩断、抽离!剧烈的绞痛让我眼前猛地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我华美的衣裙,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不住地痉挛、干呕。
娘子您怎么了侍从惊慌地围上来。
钦差和赵莽也吓了一跳,但他们的注意力更多被即将到来的结果所牵引。钦差蹙眉催促:快!扶娘子去休息!军情一刻也不能耽搁!
那种被剜心剔肺的感觉持续了足足十几息才缓缓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我被扶回房间,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感觉比躺在牢房的草堆上还要寒冷。
几天后,捷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回。阿史那社尔的精锐部队,在天气晴朗、地貌特征极为明显的阴山古道中,诡异地集体迷失了方向,如同遭遇鬼打墙,在原地绕行了整整四日,最终人困马乏,被及时赶到的援军轻易包围全歼。主帅阿史那社尔自刎身亡。
消息传来,钦差抚掌大笑,连声叫好,下令大摆宴席庆功。赵莽在狂喜之余,看向我被搀扶着出来领赏时那苍白虚弱的模样,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除了利益衡量之外的、极细微的疑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手加重了赏赐。
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那个一直潜藏在心底的、关于代价的模糊猜测,在这精准而恶毒的应验和那阵撕心裂肺的心悸之后,变成了冰冷的、无比清晰的现实之锥,狠狠扎穿了我的所有侥幸!
每一次诅咒应验…消耗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像是失去了至亲之人的联结
姐姐!
我唯一的姐姐!林晓!
父母早亡后,是她一手将我拉扯大。寒冬里她把厚衣服全裹在我身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饥荒时她啃树皮挖野菜把最后一口糊糊留给我,我被视为不祥受尽欺凌时是她一次次把我护在身后…
even在被抓进大牢时,她还拼命挡住我身前,喊着一切冲我来,我妹妹还小!
入狱后,我们被分开关押,我再也没见过她。只知道她也被判了巫蛊罪,关在另一处条件更恶劣的女牢。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那心悸…那联结断裂的感觉…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确认!
第三章
碎镜与诘问
我猛地推开那些捧着赏赐、试图给我道贺的侍从,像是摆脱一群嗡嗡叫的苍蝇,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那间华丽却令人窒息的卧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盖过了一切,几乎要撞碎我的骨头。
梳妆台上,静静地放着一面边缘有些磨损、光可鉴人的黄铜镜。这是姐姐林晓在我及笄那年,用给人绣了好几个月帕子攒下的钱买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被抄家时我拼命把它藏在怀里,带入牢中,又带到了这个囚笼。镜柄被她的手摩挲得十分光滑。
我扑到镜前,冰冷的铜框硌疼了我的手指。双手颤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镜柄。镜面模糊地映出我此刻的脸——苍白、惊恐、脆弱,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即将崩溃的慌乱。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恐慌。我闭上眼,拼命地、用力地想着姐姐的面容。她温暖明亮的眼睛,她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嘴角,她轻声哼歌哄我入睡的调子,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的夜晚,最后一次在牢狱阴湿角落里分别时,她强装镇定却依旧通红的眼眶和那句晚晚,别怕,姐姐在……
姐…我对着铜镜,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姐…你还好吗回答我…求你…回答我…
我将那阵心悸后残余的、冰冷刺骨的感觉,将我所有的恐惧、期盼、和那份血浓于水的羁绊,死死地、专注地投向冰凉的镜面。
起初,镜面毫无变化,只映出我绝望的脸。
时间一点点流逝,希望如同沙漏里的沙,飞速流逝。
就在我几乎要被彻底的绝望吞噬,眼泪即将决堤之时——
铜镜的边缘,忽然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漾开了一小圈涟漪。
仿佛一颗无形的石子投入了静止的水面。
紧接着,镜中我那张苍白失措的影像开始模糊、扭曲、波动起来,像是水中的倒影被剧烈搅动。
仿佛有浓重湿冷的灰雾在镜中深处弥漫开来,越来越浓,吞噬了一切。
然后,那雾气又缓缓地、一丝丝地散去。
一张脸,逐渐从迷雾深处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我的脸。
那是姐姐林晓的脸!
但!但那是一张怎样可怕的脸啊!
苍白!瘦削得几乎脱了形!曾经温润饱满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颧骨异常高耸。眼窝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青黑阴影,仿佛连续熬了无数个夜晚,耗尽了所有精力。嘴唇干裂泛白,没有一丝血色,唇角甚至有一道细微的干涸血痕。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生命的气息正如同退潮般从她身上飞速流逝。
她躺在一片模糊的、似乎是冰冷石板的背景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脏污的、根本无法御寒的破旧布片。她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痛苦地紧紧蹙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寒冷,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小缕冰冷的白气,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
镜面像一块万载寒冰,瞬间冻僵了我紧握着它的手指,那寒意顺着我的手臂迅猛窜升,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的心脏,我的呼吸!
不…不…我发出无声的嘶鸣,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就在此时——
镜中昏睡的、生命烛火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姐姐,眼皮开始剧烈地、无助地颤动起来。
她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温暖明亮、总是含着笑意和鼓励看向我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空洞、疲惫、灰暗,失去了所有神采。然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却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跨越了千山万水,精准地、哀伤地、死死地,定格在镜外——我的身上。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像是离水的鱼,声音微不可闻。
可那话语,却如同最尖锐、最寒冷的冰锥,透过冰冷的镜面,无视一切阻隔,一字一字,清晰地、狠狠地钉入我的灵魂最深处——
晚晚……
你还要为那些害死我们父母的人……卖命吗
哐当——!
黄铜镜自我骤然彻底僵死、失去所有力气的手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光洁的冷硬地砖上,发出刺耳欲裂的脆响。镜面顿时生出无数道裂纹,如同瞬间张开的蛛网,将姐姐那张苍白枯槁、写满痛苦的脸分割得支离破碎。
可那一双眼睛,那双盛满了无尽哀伤、绝望、痛苦与血泪诘问的眼睛,却透过纵横交错的裂隙,死死地、牢牢地、燃烧生命最后火光般地钉着我。
屋外,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我的房门之外。侍从那小心翼翼、带着明显谄媚和激动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响起,显得异常突兀:
娘子娘子您方才没事吧可是摔了什么东西需要奴婢进来收拾吗
稍作停顿,声音更加兴奋了几分:哦,对了娘子,天大的喜事!钦差大人让奴婢立刻请您前去前厅商议!北狄…北狄派了使者团来了!带来了黄金万两、骏马千匹、还有无数珍宝!说是…说是恳请您,高抬贵手,下次开口时…‘抬抬手’…他们愿奉您为北狄上宾……
那声音,喋喋不休,描绘着荣华富贵,帝国的重视,敌人的恐惧……一切听起来如此美好。
而我。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冰封的雕像。
脚下,是碎裂的铜镜,和镜中姐姐那破碎的、正在被冰冷与死亡吞噬的影像。
耳畔,是侍从报来的喜讯,是敌人卑微的乞求,是帝国虚伪的捧杀,而这一切轰鸣,最终都湮灭在那句萦绕不去、噬心刻骨的诘问之中——你还要为那些害死我们父母的人卖命吗
前方,是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房门。门外,是那个将我奉若神明、又囚如禁脔的喧嚣世界,是钦差热切期盼的脸,是北狄使者带来的金山银山,是永无止境的利用与胜利。
我的手,在宽大华丽的云纹袖中,冰冷得如同死人指尖。它们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寻求庇护般触摸到另一只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条早已褪色、磨损、却依旧牢固的红色绳编手链。那是姐姐当年用做女红剩下的边角料,在昏暗油灯下,一点点为我编成的平安绳。
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滞住。
世界的声音远去,只剩下心脏在冰封胸腔里缓慢而沉重搏动的钝响。
砰…
砰…
砰…
下一步,该迈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