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旨赐婚
圣旨送到苏家的时候,我刚从滚水里拎起一只烫得皮酥肉烂的猪蹄,镊子精准地夹住一根顽固的硬毛,猛地一拔。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熏得我额角冒汗,油腥味和卤料的浓香缠裹着一院子晾晒的咸鱼干,酿出一种独属于御膳房杂役家庭的、踏实而卑微的活气儿。
宦官尖细的嗓音像一把锈蚀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这惯常的午后。
苏氏浣纱接旨——
爹娘慌得差点打翻晾鱼的大簸箕,拉着我就往地上跪。油腻的青石板硌着膝盖,我低着头,瞧见那宦官锃亮的靴尖和圣旨明黄的卷轴。
……兹闻苏氏女浣纱,性婉质柔,特赐婚于御膳房镇库之宝——金焰灵腿,择吉日完婚,以彰天恩,钦此。
院子里死寂了一瞬。
风卷着几片鱼鳞,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刚出锅的热油泼了个正着。赐婚金焰灵腿那不就是……御膳房梁上挂了不知道多少年、据说先帝爷都没舍得吃、油光锃亮能照人影、号称镇得住邪祟的那根巨型大火腿
性婉质柔我一个整天在灶台猪毛间打滚、力气比同龄小子还大的御膳房杂役之女
爹娘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化为一种认命的灰败。宦官将圣旨塞进我爹颤抖的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补充:苏大人,恭喜了。陛下恩典,这嫁妆都给您备好了,寓意极好,三百斤上等海盐,取个‘咸湿偕老’的好兆头!
几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抬进来几大麻袋盐巴,堆在院子中央,像座嘲讽的小山。
咸湿……偕老我娘喃喃一句,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
我盯着那堆盐,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还捏着的那根猪毛,忽然觉得这世道荒唐得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婚事办得潦草又诡异。没有吹打,没有红绸,只有一顶灰扑扑的小轿和那三百斤盐巴做陪嫁。街坊邻里挤着看热闹,指指点点,掩着嘴的笑声像针一样扎人。我穿着借来的、不合身的嫁衣,头上盖着块红布,被我爹娘哭着推上了轿子。
轿子摇摇晃晃,抬着的不是我去哪家郎君的府邸,而是直奔皇宫西北角——御膳房后身一个单独辟出来的、存放那金焰灵腿的偏僻小院。
轿子落地,抬轿的宫人像躲瘟疫似的飞快跑了。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我一把扯下盖头,打量着这所谓的新房。院子不大,墙角堆着那几麻袋显眼的盐巴,正中一间小屋,门楣上歪歪扭扭贴了个红喜字。而院子最中央,搭着一个高高的木架,上面悬着的,正是那根闻名遐迩的金焰灵腿。
足有半人多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油润的琥珀金色,肥瘦均匀,肌理分明,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活物似的油光。一股浓郁的、陈年的咸香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烟熏火燎气,霸道地笼罩着整个小院。
这就是我的夫君。
我深吸一口气,那咸香味呛得我喉咙发干。荒唐,愤怒,委屈,最后都化成一股麻木的死寂。我走到那火腿前,仰头看着它。
2
火腿成精
呵,我对着空气,也是对自己冷笑,金焰灵腿镇库之宝往后余生,我就跟您这儿咸湿偕老了
话音刚落,那根静默的火腿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拴着它的粗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然后,在我瞪大的双眼注视下,那火腿顶端,较粗的那一端,原本凝固的油脂和肉膜一阵诡异的蠕动,猛地凸起、开裂,形成了一个类似嘴巴的褶皱!
一个带着浓郁鼻腔、懒洋洋又趾高气扬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喂,下面那个女的,对,就是你,新来的
我头皮猛地一炸,连退三步,后背哐当一声撞上院门,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火、火腿说话了!
那嘴巴一张一合,继续发声,语气里是全然的嫌弃和不耐烦:杵在那儿跟个门神似的干嘛没点眼力见!快让开,你挡着爷晒月亮了!今晚是满月,精华最盛,耽误了爷修炼,你担待得起吗
晒月亮修炼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御膳房的火腿成精了!朝廷还把我赐婚给了它!怪不得嫁妆是三百斤盐!
那火腿见我不动,似乎更不耐烦了,又开始晃荡,试图调整角度对准刚刚爬上天边的月亮:啧,愚钝!听不懂腿话赶紧的,一边去!哦对了,那啥,缸里给爷再加点新盐,昨儿的潮气重,吸得不得劲!
它居然还使唤上我了!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天灵盖,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荒谬感。三年御膳房帮工,什么牲口没料理过一根火腿,成了精就能上天了
我左右一看,墙角正好有个半人高的空腌菜缸,平时大概是给这灵腿保养用的。缸底还残留着些粗盐粒。
我二话不说,冲过去,踮起脚,双臂猛地抱住那晃荡的火腿中间,用力往下一拽!
那火腿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哟我操!。
它沉得很,但我常年干活的气力此刻全爆了出来,死命一扯,竟真把它从高高的木架上扯落下来!
砰!
一声闷响,火腿重重砸在地上,弹了一下。那张嘴发出痛呼:嘶!我的老腰!你这泼妇!想弑夫啊!
我根本不理会它的叫嚷,趁它没反应过来,连拖带抱,咬牙切齿地将这根沉甸甸、油滋滋的火腿往那腌菜缸的方向拖。
泼妇!放开爷!爷可是御赐的镇库之宝!金焰灵腿!嗷!我的金漆!我的油皮!
我喘着粗气,终于把它拖到缸边,用尽吃奶的力气,抱起它的一端,猛地往缸里一塞!
给你加盐!给你晒月亮!我一边喘一边骂,手脚并用把它往缸里摁,顺手抄起旁边麻袋里的盐巴,劈头盖脸地往里砸,洞房是吧咸湿偕老是吧!我让你吸个够!让你修炼!
雪白的盐粒哗啦啦地落下,迅速淹没了火腿的下半截。
火腿在缸里疯狂扭动,骂声被盐粒呛得断断续续:咳……呸……毒妇!……住手!……等爷出来……爷要参你!参你苏家满门!咳……
我最后狠狠摁了一把,抓了满满一大把盐,直接塞进了它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呜!呜呜呜——!骂声变成了愤怒的闷哼。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累得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缸壁,大口喘气。满手都是油腻和盐粒,嫁衣也脏得不成样子。
缸里,我的夫君还在兀自闷闷地挣扎,发出咕哝声,震得缸壁嗡嗡响。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清冷的银辉洒满小院,照在那堆盐山上,反射出惨白的光。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盐,看着缸里只露出一小截的、还在徒劳扭动的金焰灵腿,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消停不了了。
3
咸湿偕老
缸壁嗡嗡的震颤渐渐平息,那闷闷的咕哝声也低弱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两声不甘心的、被盐粒呛到的抽气。月光冷清清地洒在院里,把那半截露在缸外的火腿照得泛着惨白油光,像一尊怪异的雕塑。
我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缸壁,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嫁衣黏腻地贴在身上,混着汗、油和盐粒,狼狈不堪。夜风一吹,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荒唐。除了荒唐,还是荒唐。
一根火腿。一根会说话、要晒月亮、还嫌我挡道儿的火腿。成了我的夫君。
我这辈子算是跟咸湿杠上了。
良久,缸里彻底没了动静。我缓过劲儿,挣扎着爬起来,探头往缸里瞧。
火腿大半截埋在雪白的盐里,只顶端那嘴的部分还露着,此刻紧紧闭着,油亮的皮肉微微起伏,像是在……生闷气
我戳了戳它,硬邦邦的。
喂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反应。
夫君我带上点讥讽的调子。
那嘴猛地蠕动了一下,喷出几点盐粒,声音瓮声瓮气,带着极大的屈辱和愤懑:……泼妇!毒妇!等爷……等爷吸收够了月华,定要你好看!
我挑眉:哦怎么个好看法把我也腌了
你!它气得又是一哆嗦,似乎想破口大骂,又怕我再塞它一嘴盐,最终只是恶狠狠地,……给爷记着!
我懒得再理它。折腾一天,又累又饿。环顾这破院子,除了盐就是缸,还有我这夫君。新房是角落里那间小屋,推门进去,一股陈灰味,只有一张板床和一张破桌。
得,先活下去再说。
从陪嫁的盐袋里舀出一点,又去院角摘了几棵自生自灭的野葱,我摸出身上仅剩的半个冷馍,就着屋里找见的半壶冷水,胡乱填了肚子。
这一夜,我睡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盐堆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缸里传来的、极轻微的、不甘心的咕哝声。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冻醒了。
推开窗,那火腿还腌在缸里,对着将落未落的月亮,那嘴一开一合,似乎在努力吞吐着什么。见我醒来,它立刻闭嘴,假装无事发生。
我翻个白眼,开始琢磨生计。朝廷把我扔这儿,显然没打算管我死活。那三百斤盐,就是唯一的恩赐。
正想着,院门被哐哐敲响。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拎着个食盒,捏着鼻子站在门外,嫌弃地扫了一眼院子:喏,苏氏这是御膳房拨给你的份例。
食盒里是俩硬得能砸死人的窝头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小太监放下食盒,眼睛却滴溜溜地往那腌缸里瞟,压低声音:我说……苏娘子,您这……夫君,他憋着笑,可是御赐的宝贝,您可得好生‘伺候’着,缺了什么保养,上头怪罪下来,您可担待不起。
我瞬间明白了。这火腿,不仅是我夫君,还是个大爷,得供着。我的份例,恐怕大半得用来保养它。
果然,小太监接着就指了指墙角的盐:每月会有人送新盐来,旧的您得处理了。还有,偶尔得刷点清油,保持油润,可不能失了宝光……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俨然在交代怎么伺候祖宗。
临走,他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陛下仁德,念您新婚,特准您每日可去御膳房帮忙两个时辰,挣点嚼用。
我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仁德是怕我饿死了没人伺候这根火腿吧去御膳房帮忙,是施舍,更是提醒——
reminder我永远脱不开这地方。
小太监走了。我看着那俩窝头,又看看缸里那根祖宗,气不打一处来。
抓起一个窝头,我走到缸边,敲了敲火腿:喂,吃饭了。
那嘴猛地张开,怒道:爷吸风饮露!谁吃这猪食!
哦。我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把窝头塞自己嘴里,用力一咬,嘎嘣脆,正好,我吃。
火腿:……
安静了半晌,就在我转身要走时,它忽然又开口,语气别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咳……那什么……盐……好像有点齁嗓子……给爷来点水……
我脚步一顿,差点笑出声。硬气了半天,还是扛不住了
我舀了半瓢冷水,走到缸边。
它立刻催促:快点儿!从上面浇下来,均匀点!
我举起水瓢,对着它露在外面的部分,作势要浇。
它似乎很满意,甚至惬意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虽然埋在盐里也动不了多少)。
然后,我手腕一偏,清凉的水哗啦一下,全浇在了旁边地上,溅起几点泥星子。
火腿:
呀!我故作惊讶,手滑了。
苏!浣!纱!缸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震得盐粒簌簌往下掉,你耍爷!
我拍拍手,把另一个窝头也啃了。
夫君,我笑眯眯地对着缸口说,咸湿偕老嘛,齁着齁着,就习惯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它气得快要爆炸的咕噜声,拎起空食盒,推开门,朝着御膳房的方向走去。
阳光刺眼,宫墙高耸。
我的新婚生活,就在和一根火腿的斗智斗勇、以及继续在御膳房油烟杂役中,拉开了序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每天去御膳房帮工,洗不完的碗碟,拔不尽的猪毛,受不尽的白眼和窃窃私语——瞧,就是她,嫁了根火腿…咸湿夫人来了…我埋头干活,挣那点微薄的口粮,大部分时间依旧饿肚子。
每次领了份例,那小太监总不忘提醒好生保养夫君。我也确实保养——按时加盐,偶尔刷油,只是动作粗暴,嘴里也没好话。
火腿夫君起初还整天骂骂咧咧,试图摆谱,后来发现我根本不吃这套,且确实掌控着它的口粮和水源,气焰渐渐弱了些,但嘴硬依旧,动不动就拿等爷神功大成威胁我。
它似乎真的能通过晒月亮吸收什么精华,每次月圆后,它的色泽确实会更油润些,那嘴也能叭叭得更久。但它依旧被牢牢困在火腿的形态里,离不开那口缸,最多只能晃荡几下。
直到那个雨夜。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这样的天气没有月光,缸里的火腿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惊醒。
那声音是从缸里传来的,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
……水……好难受……盐……烧得慌……
我起身,点燃油灯,走到缸边。
借着昏黄的光,我看见露在外面的火腿表面,竟然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微微发烫,那张嘴开合着,喘息急促,像是真的病了。
喂我皱起眉,你怎么了
……蠢女人……它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骂,阴雨天……盐反潮……呛进……咳……肺腑了……难受……爷的修为……
我愣了一下。盐反潮呛进肺腑一根火腿还有肺腑
看着它难得真正痛苦的样子,那点可笑的恻隐之心居然冒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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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我转身进屋,拿了水瓢,又想了想,去灶台角落摸出小半罐舍不得吃的、用来润手的廉价蜂蜜。
舀了清水,兑了点蜂蜜,搅了搅。
回到缸边,我没好气地说:张嘴。
那嘴迟疑了一下,还是虚弱地张开了。
我将瓢沿凑过去,慢慢地将蜂蜜水倒进去。
它贪婪地吞咽着,咕咚咕咚,声音渐渐平缓下来。表面的暗红色也慢慢褪去。
喝完最后一口,它似乎舒服多了,安静了片刻,才别扭地、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谢了。
油灯噼啪一下。
我看着缸里那根安静下来的火腿,忽然觉得这场景诡异得有点……温馨
我立刻打了个寒颤,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开。
别死我院里就行。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吹熄油灯,回去睡觉。
4
雨夜惊魂
身后,缸里再没声音。只有雨声淅沥。
从那之后,我和火腿夫君的关系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缓和期。它依旧嘴贱,我依旧不客气,但至少,它不再整天把弑夫参你满门挂在嘴边。偶尔我心情好(或者它实在被盐齁得厉害),会给它点清水甚至带糖的。
它似乎也认命了,开始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是吹嘘它当年挂在御膳房正梁上时见过的皇家气派(爷可是见过先帝爷用膳的!),有时是抱怨现在的盐质量不行(比不上十年前贡盐细腻),有时……甚至会指点我两句。
比如那次,我在院里试着用领来的糙米和捡来的菜叶子熬粥,煮得糊了吧唧,难以下咽。
缸里忽然飘来一句嫌弃的点评:火候过了,水米比例不对,出锅前滴两滴油,撒点葱花碎。
我下意识照做。
粥的味道居然真的提升了那么一点点。
我惊讶地看向缸。
它哼了一声,语气得意:爷在御膳房梁上挂了五十年!什么火候没见过闻都闻会了!
久而久之,我渐渐发现,这根老火腿,似乎真是个被挂在梁上的厨艺理论大师。它虽然动不了,做不了菜,但对食材处理、火候掌握、调味搭配,有着极其敏锐(
mostly靠闻和看)的感知和见解。
我去御膳房帮工,受了气,或者看到那些大厨糟蹋好东西,回来会忍不住抱怨几句。
它听着,有时会毒舌点评:那个姓张的胖厨子,红烧肉永远舍不得放糖,小气吧啦,能好吃才怪!有时则会给出点真正的建议:那尾鲤鱼,鳞下黑衣没刮净,当然腥气。用姜片擦热锅,再煎,能去七八分。
我半信半疑地尝试,效果竟出奇得好。
有一回,御膳房采办送来一批品相不好的瘦小鲍鱼,管事太监嫌弃地打算扔掉,我瞧着可惜,偷偷捡了几个小的回来。
对着那几只干瘪的鲍鱼,我犯了难。
缸里,火腿夫君懒洋洋地开口:用温水泡发,加勺白糖。发好了,用高汤……啧,你没高汤,就用蘑菇和虾壳吊个底,小火慢煨,最后勾薄芡,淋点油。
我将信将疑地照做。没有虾壳,就用捡来的小鱼干代替。没有好蘑菇,就用晒干的野菌。
小火慢煨了整整一下午,满院飘香。
出锅时,那几只原本不起眼的小鲍鱼,变得饱满弹牙,裹着晶莹的芡汁,鲜香扑鼻。
我尝了一个,眼睛瞬间亮了。这味道……竟不比我在御膳房偷尝过的、那些贵人桌上的差多少!
我下意识夹起一个,吹凉了,递到缸边那嘴旁。
干嘛它愣了一下。
尝尝我说,你的方子。
它沉默了一下,然后别扭地张开嘴,接受了投喂。
咀嚼了两下,它评价道:蘑菇品质太次,火候还欠三分。不过……马马虎虎,能入口。
语气还是那么欠揍,但我好像第一次没觉得生气。
看着空了的碗,又看看缸里那根老火腿,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冒了出来。
或许……这荒唐的婚姻,这被困在院里的夫君,并非全无用处
月光下,火腿的油皮闪着微光。
我舔了舔嘴角残留的鲜美汁水,心里那点麻木的死寂,似乎被这意外的鲜味,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日子像御膳房淘米的水,浑浑噩噩地流走。我和我那火腿夫君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我依旧每日去御膳房点卯,受气,干最脏最累的活,挣那点勉强果腹的口粮。回来便对着那口腌缸,时而斗嘴,时而……竟也能说上两句话。
它挑剔,嘴毒,但肚子里确实藏着御膳房五十年的烟火。我偶尔按它说的法子处理捡来的边角料,滋味总能好上几分。一来二去,我院子里那口小灶,飘出的香味竟偶尔能盖过那经年不散的咸火腿味儿。
直到那个午后。
日头毒得很,晒得盐堆都泛着刺眼的白光。我正蹲在屋檐下,费力地刮着一筐管事太监赏(或者说施舍)的、没人要的小鲍鱼——比上次捡的还要干瘪瘦小。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进木盆里。
缸里那位爷今天似乎心情欠佳,大概是阴雨将至,气压低闷,它有些蔫蔫的,连晒月亮(太阳)都提不起劲。
院门却在这时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哐当一声响。
我吓了一跳,刮刀差点划到手。
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是御膳房的副总管太监,钱公公。肥硕的身子堵在门口,眯缝眼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我身上,脸上堆着笑,却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计。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
哟,苏娘子,忙着呢钱公公捏着嗓子,视线在我和那筐小鲍鱼上溜了一圈,瞧瞧,这日子过的……啧啧,真是委屈您了。
我放下刮刀,站起身,手上还沾着鲍鱼的腥黏液:钱公公有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他呵呵一笑,示意小太监把箱子放下打开。里面竟是白花花的米,亮晶晶的糖,甚至还有几匹颜色鲜亮的绸缎!陛下仁德,念苏娘子……呃,与灵腿大人新婚燕尔,特赐下恩赏,往后啊,您这份例,翻倍!
我盯着那箱东西,心里警铃大作。黄鼠狼给鸡拜年。朝廷早把我忘了,这会儿突然想起来施恩
钱公公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那股子油腻味混着熏香味几乎让我作呕:苏娘子,咱家也不绕弯子。陛下下月圣寿,御膳房要备千秋宴,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今年这鲜货采办上,出了点小岔子,岭南进贡的极品鲍鱼,路上耽搁了,怕是赶不及。
他眼睛又瞟向我脚边那筐小鲍鱼,笑意更深:咱家记得,苏娘子您……手艺似乎不错上次那批处理得就挺好。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用这些……他踢了踢那筐劣等货,……应付过去只要模样、味道能糊弄住……届时,少不了您的好处!
我头皮瞬间炸开!
让我用这些没人要的次品,去冒充贡品,做给皇帝吃!
这是掉脑袋的罪!一旦被发现,不止我,我爹娘,甚至苏家九族,都得跟着玩完!
钱公公!我声音发颤,这……这是欺君之罪!我……我做不到!
钱公公脸上的笑瞬间冷了,眯起的眼睛里射出寒光:苏娘子,话别说这么死。您如今这处境……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办好了,往后吃香喝辣,份例加倍。办不好……他拖长了调子,阴恻恻地看了一眼那口腌缸,……您和您这‘夫君’,怕是连这咸湿日子,都过不安稳了。
赤裸裸的威胁。
我脸色惨白,指甲掐进掌心。
缸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冷哼,带着浓浓的讥讽。
钱公公吓了一跳,狐疑地看向缸:刚……刚什么声音
我强压下心悸,挡住他的视线:风……风吹的吧。公公,这事……
就这么定了!钱公公不容置疑地一甩拂尘,材料咱家给你送来,三日后,咱家来取货!苏娘子,好自为之!
他带着小太监扬长而去,留下那箱恩赏和那筐足以将我推入地狱的小鲍鱼。
我浑身发冷,慢慢滑坐到地上。
完了。
真的完了。
蠢货。
缸里,那个懒洋洋带着讥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清晰无比。
我猛地抬头,怒视那缸:你闭嘴!要不是你……
要不是爷,你早饿死了。火腿夫君打断我,语气凉凉,现在知道怕了刚才那阉货威胁你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反驳。
欺君之罪……呵,它嗤笑,那肥猪自己不敢担责任,把你推出来顶缸。办好了,功劳是他的,办砸了,掉脑袋的是你。宫里最常见的把戏,五十年都没点长进。
我何尝不知可我有的选吗
那……那我怎么办绝望之下,我竟对着那根火腿问出了口。
缸里沉默了片刻。那张嘴似乎咂摸了一下,像是在品味刚才那场闹剧。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它忽然道。
我一愣。
极品鲍鱼……哼,无非是个头大、肉质厚、发得好、味道鲜。这些破烂货,底子太差,想冒充极品是做梦。它分析得头头是道,像个老饕,但若只求宴席上那一刻蒙混过关……倒也不是全无操作余地。
我屏住呼吸,凑近缸边:……怎么做
发制是关键。寻常温水泡发不行,得用石灰水激一下,再快速冲凉,能让它短时间内胀发得极大极饱满,但口感会偏硬偏脆,鲜味也流失得快,只能撑个样子货。
调味更是重中之重。本味不足,就得靠外来的鲜味硬顶。用火腿高汤……啧,可惜爷现在这模样,不然剔点指甲缝里的金边给你吊汤,顶顶够用……
它絮絮叨叨,说出一连串极其刁钻、甚至有些邪门的处理方法,听得我目瞪口呆。这哪是做菜这简直是兵行险招,刀尖跳舞!
这……这能行吗我声音发干。
死马当活马医呗。它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晚月色不错,反正不做是死,做得不像也是死,不如赌一把。按爷说的做,至少有五成把握能糊弄过去。
五成……
我看着那筐干瘪的鲍鱼,又看看那箱能让我和爹娘暂时吃饱的恩赏,牙齿狠狠咬在下唇上,尝到了血腥味。
赌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乎不眠不休。
按照火腿夫君的指点,我小心翼翼地用石灰水处理那些鲍鱼,看着它们像被吹胀一样迅速胀大,变得饱满肥厚,却也不敢过度,生怕一碰就碎。再用鸡汤、蘑菇、虾壳(依旧是捡来的)反复熬制浓汤,将发好的鲍鱼放进去文火慢煨,让那有限的鲜味一点点渗透进去。
每一个步骤都如履薄冰。火候稍大,鲍鱼就可能失去脆嫩口感变得僵硬;火候不足,味道又进不去。
火腿夫君就躺在缸里,靠着那点可怜的感知(
mostly靠闻),远程指挥。
火大了!撤点柴!你想熬胶水吗
现在,把那边那碗冰水浇进去半勺!对!激它一下!
笨!翻面!让另一边也吸汁!
我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几次都想把勺子砸进那缸里。但不得不承认,它的法子虽然匪夷所思,却真的有效。那批原本无人问津的次品,竟真的在浓汤的包裹下,焕发出一种虚假的、却足以乱真的奢华光泽和香气。
第三天傍晚,钱公公准时来了。
他捏起一个煨好的鲍鱼,对着夕阳看了看那晶莹剔透的芡汁,又放到鼻子下深深一吸,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和满意。
嗯……不错,不错!苏娘子果然有点手段!他放下鲍鱼,拍了拍手,行了,这些咱家带走了。记住,管好你的嘴!
他让人抬走了那盆足以以假乱真的极品鲍鱼,留下了那箱恩赏。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空了的灶台,浑身虚脱,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缸里,传来火腿夫君懒洋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瞧你那点出息……剩下的汤汁别浪费,兑点水,下碗面吃。
皇帝寿宴那日,整个皇宫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我待在小院里,却能想象御膳房是何等忙乱,千秋宴上是何等的觥筹交错。
我坐立难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时刻担心会有禁军冲进来把我锁走。
直到深夜,院门再次被推开。
来的还是钱公公。他喝得满面红光,脚步虚浮,看见我,竟难得地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虽然依旧难看)。
苏娘子!哈哈!好!好得很!他大着舌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被我嫌恶地躲开),那鲍鱼……嗝……献上去,陛下吃了都说好!贵妃娘娘还夸味道鲜甜!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我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哦,对了,钱公公似乎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布袋,扔给我,赏你的!往后啊,御膳房有些不好处理的‘边角料’,还得劳烦苏娘子您……多多费心!哈哈,哈哈哈!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打开布袋,里面竟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小包……真正的、品相不错的干贝。
我握着那袋干贝,看着钱公公消失的方向,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阵阵发冷。
过去了。这次侥幸过去了。
但下一次呢
我把干贝扔进锅里,和剩下的汤汁一起煮了,下了碗面。面条吸饱了汤汁,鲜美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我端着碗,走到缸边,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递到那张嘴旁边。
尝尝我说,你的功劳。
它沉默了一下,张嘴接受了。
咀嚼了几下,它评价道:火候还是过了点,面扯得也不劲道……马马虎虎,能吃。
我没像往常一样顶嘴。
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碗鲜得过分,却也沉重得过分的面。
月光下,缸里的火腿泛着油光。
我知道,我和这根火腿,这根朝廷硬塞给我的夫君,已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更紧地绑在了一起。
5
叟宴变
绑在了这深宫最底层,最油腻,也最危险的角落里。
那碗鲜得发沉的面条下肚没多久,院门又一次被不客气地推开。这次来的不是钱公公,而是他手下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姓孙。孙太监脸上没了上次那份假惺惺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倨傲。
他甩着拂尘,扫了一眼空了的灶台和那口显眼的腌缸,尖着嗓子道:苏娘子,钱公公有令。往后你这院儿,就是御膳房特设的‘异味处理处’了。专司各类疑难杂症,喏,这是这月的份例。
他侧身让开,后面两个小太监吭哧吭哧抬进来两个大筐。不是米面,也不是绸缎,而是堆得冒尖的、散发着各种古怪气味的食材:颜色发暗的冻肉,边缘发黏的腊肠,干瘪发硬的菌菇,甚至还有几尾眼睛浑浊的冻鱼。
一股混杂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瞬间弥漫了小院。
钱公公说了,苏娘子手艺巧,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些‘料’,您看着处置,月底公公要来查验成果。孙太监捏着鼻子,退后两步,像是怕沾上晦气,哦,还有,您这的盐份例加了,甭客气,紧着您夫君用!
他说夫君两个字时,语调扬得怪异,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盯着那两筐几乎算是垃圾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这就是奖赏这就是往后吃香喝辣的日子把别人不要的、快坏掉的东西丢给我,美其名曰处理
孙太监交代完,一刻不多留,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又剩下我,那口缸,和这两大筐散发着绝望气味的疑难杂症。
风吹过,那味道更浓了。
缸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火腿夫君那独有的、带着鼻腔的嫌弃声:啧,这味儿……臭肉、败肠、霉菇……那死肥猪,是把御膳房掏茅厕的桶给你端来了
我没说话,走到筐边,拿起一块冻肉。肉质暗淡无光,摸上去黏滑恶心。
怎么办我声音干涩地问缸里那位理论大师。
能怎么办扔了最好。它哼道,不过那阉货明显是找你茬,扔了肯定找你麻烦。
它顿了顿,似乎在感知那堆垃圾,语气更加嫌弃:……那冻肉,用浓花椒水泡,猛火焯,或许能去七八分邪味,但口感是救不回来了,只能剁碎了做馅,多加葱姜蒜压味。
那腊肠,刮掉表面那层黏的,蒸透了,切片用大火爆炒,多放辣子,或许能下饭。
那菇……看着像是有毒,直接喂狗……哦,你没狗,那就埋了吧,别把自己毒死了。
它一条条说着,全是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听着就让人毫无食欲。
我听着,心里的火一点点拱起来。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整天跟这些垃圾打交道凭什么我就得伺候这根老火腿凭什么我就得被那个阉人拿捏
我猛地踢了一下筐子,里面的冻肉滚出来一块,落在地上,沾满了灰。
我不干!我冲着缸低吼,这些东西,狗都不吃!
缸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嗤笑:不干行啊,有骨气。那你现在就去跟那肥猪说,你干不了,让他把你扔出宫去,或者直接砍了头干净。
我噎住了,胸口剧烈起伏。他说得对,我没得选。
或者……它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上点惯有的狡黠和算计,你就把这当成练手。垃圾料有垃圾料的做法。宫里那些人,舌头早被大鱼大肉糊住了,好些东西,做得精细点,味道猛点,他们根本吃不出好坏,还觉得新奇。
你不是老嫌份例不够吃吗这些东西,处理好了,够你吃一阵了。省下的‘恩赏’,还能换点别的。
我愣住。练手
我看着那堆垃圾,又看看那口缸。这话……虽然难听,却好像有点道理在御膳房,我永远接触不到好食材,永远只能打杂。在这里,虽然东西差劲,但至少……东西归我处置
一种极其别扭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冒了出来。
好。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不是给我垃圾吗
我就偏偏把这些垃圾,做出花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住在了院子里那口小灶前。
按照火腿夫君的指点,我折腾那堆疑难杂症。花椒水泡,大火焯,重料爆炒,烟熏火燎……院子里整天弥漫着各种古怪又冲鼻的味道。
失败了无数次。炒出来的肉馅又柴又苦,蒸好的腊肠切开里面还是发绿,只能偷偷埋掉。好几次没掌握好火候,锅烧干了,焦糊味呛得我直流眼泪。
缸里那位爷的毒舌点评就没停过。
火!火大了!你是炼丹还是炒菜
盐!盐又不要钱是吧齁死爷了!
笨死算了!那鱼腌之前得挤干净内脏!跟你说了三遍了!
我气得几次想把锅铲扔进缸里,但咬着牙忍住了。慢慢地,我居然真的摸到点门道。
那块黏滑的冻肉,被我剁得极碎,用重料拌了,塞进捡来的干净肠衣里,做成粗劣的肉肠,蒸熟了再用柏树枝微微熏过,竟有一种独特的烟熏风味,虽然算不上多好吃,但至少能下咽了。
那些干瘪的菌菇,挑出还能用的,用有限的油狠狠炸过,炸得酥脆,撒上粗盐和辣椒末,成了酥脆的零嘴。
甚至那几尾不新鲜的鱼,被我狠狠腌制后,烤得干硬,能存放很久,偶尔掰一点泡汤,也能提点鲜味。
我自己吃这些成果,味道只能说勉强入口,但确实能填饱肚子,省下来的米面,偶尔还能跟宫里其他不得志的小宫女换点针头线脑或旧衣服。
孙太监月底来查验,看着我做出的那些卖相不佳但确实处理过的食物,皱着脸,似乎想挑刺,但又说不出什么——毕竟原料就是他给的垃圾。他胡乱点点头,又丢下几句下次做得精细点的屁话,走了。
他走后,我看着那些成果,忽然没那么难受了。
至少,饿不死了。甚至……还有了点盈余。
晚上,我拿烤得干硬的鱼干泡了碗汤,又切了一小段自制的熏肠,放在小碟子里,端到缸边。
尝尝我说,垃圾做的。
火腿夫君沉默了一下,张嘴咬了一口熏肠,咀嚼了几下,评价道:烟熏火候太重,肉质太柴,香料配比一塌糊涂……嗯,不过,比直接扔了强点。
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高评价了。
我把碟子放在缸沿,自己捧着碗喝汤。
月光下,一人一腿,安静地分享着这顿由垃圾改造的、滋味古怪的晚餐。
渐渐地,御膳房异味处理处的名声,居然在底层宫人中小范围地传开了。不是好名声,但总有些同样被克扣份例、或者嘴馋想换口味的杂役太监、粗使宫女,会偷偷摸到我这偏僻小院,用一点微薄的东西,换我做的那些重口味零嘴或能下饭的硬货。
我的小院里,竟然开始有了点稀罕的人气。
当然,钱公公那边,特殊任务也接踵而至。不再是简单的以次充好,有时是宴席上某位贵人随口夸了句什么点心,他就让我想办法仿制,用料自然是次等的;有时是某些食材处理起来极其麻烦费工,他就把最麻烦的部分丢给我……
我在火腿夫君那张碎嘴的指点下,一次次兵行险招,一次次在刀尖上跳舞,把那些不可能的任务,勉强完成。
压力巨大,但也确实……练了手。我对食材的处理,对味道的搭配,在这种极端条件下,被逼着飞速提升。
只是每次做完那些任务,看着被抬走的、光鲜亮丽足以乱真的菜肴,我心里那根弦就绷得更紧。我知道,这是在玩火。每一次成功,都把我往更危险的境地推近一步。
这晚,我又熬了个通宵,替钱公公赶制一批要冒充江南贡品的酥油小点心。用的是陈年的油和快要变味的糖,全靠香料和油炸火候硬撑。
天快亮时,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院。浑身都是油腻味。
缸里静悄悄的,火腿夫君似乎睡着了。
我打了盆冷水,胡乱擦了把脸和身子,试图洗掉那股腻人的味道。水很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月光照在我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留下清冷的光晕。
忽然,缸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有点不自然的咳嗽。
咳……那什么……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别扭,不像平时那么理直气壮,……女人,你身上……那油味,熏着爷了。
我愣了一下,低头闻了闻自己,确实味道不好闻。忙了一夜,都快习惯了。
不好意思,熏着您老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拿起布巾准备擦干。
……也不是……它嘟囔了一句,声音更小了,几乎含混不清,……细闻……还有点……挺勾人馋虫的……
我的动作顿住了。
空气突然安静得有点诡异。
我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手里拿着湿漉漉的布巾,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缸里的火腿安静如鸡,连那点油光都仿佛凝固了。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
这老火腿……刚才说什么
勾人馋虫
它是在……调戏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被一根火腿调戏了!
一阵夜风吹过,我冷得又哆嗦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
神经病!我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它还是骂这荒唐的处境,飞快地擦干身子,套上衣服,钻回了屋里。
板床硬得硌人,我却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
窗外,缸里安安静静,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但那股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尴尬,却仿佛凝在了小院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6
腿油奇效
日子在我和那根老火腿互相嫌弃又不得不互相依偎的诡异日常里滑过。小院里的烟火气越来越盛,不再是单纯的咸火腿味,而是混杂了我折腾各种疑难杂症得来的或焦糊或奇异的香气。御膳房的边角料依旧源源不断,钱公公的特殊任务也愈发刁钻,但我竟也渐渐应付得来,甚至能在火腿夫君的毒舌指点下,偶尔弄出点让人眼前一亮(或者眉头紧皱)的新花样。
只是夜深人静时,看着缸里那截油光水滑、时不时还要点评两句月亮不够圆的夫君,摸着怀里偶尔能换到的一两块碎银子,我心里那点不安却像灶膛里没燃尽的柴,阴阴地冒着烟。我知道,钱公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这走钢丝的日子,迟早要摔下去。
摔下去的那天,来得毫无征兆。
皇帝老儿不知怎的,突发奇想,要办一场与民同乐的百叟宴,点名要御膳房献上返璞归真、寓意长寿的佳肴。这差事自然又层层下压,最后,一块硬得能崩掉牙的陈年火腿,和一堆皱巴巴的干瘪枣子,被孙太监一脸幸灾乐祸地扔进了我的院子。
钱公公说了,苏娘子最擅化腐朽为神奇。孙太监尖着嗓子,就用这老腿和老枣,做一道‘腿枣延年羹’,要稠糯香甜,显出御膳房的功夫!明日宴前必须做好!
说完,他甩着拂尘就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上我这院的穷酸气。
我盯着那根比我胳膊还粗、硬得像铁棍的陈年火腿,还有那筐能砸晕人的干枣,眼前一阵发黑。
这根本不是做菜,这是要我的命!
腿枣延年羹缸里,我那夫君难得语气凝重,这陈年老腿,盐硝重得能齁死骆驼,肉纤维柴得刀都砍不动。那枣子,没半点水汽,甜味早耗没了。要熬成稠糯香甜的羹哼,那肥猪是想借刀杀人,让你死得难看点。
我何尝不知钱公公这是看我一次次完成任务,怕我尾大不掉,或者单纯就是想看我这火腿夫人最后怎么被自己同类难死!
绝望之下,一股狠劲猛地顶了上来。凭什么我就得认命凭什么他们就能把我当蝼蚁一样摆弄
我红着眼睛,抽出最大的砍刀,对着那根老火腿狠狠劈下去!
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刀崩了个口子,火腿纹丝不动。
蠢!缸里那位爷骂道,这玩意能硬砍得用凿子!顺着纹理,一点点劈开!先取中间最嫩那点芯子,泡淡了才能用!
我扔了刀,抓起凿子和锤子,像对付石头一样,叮叮当当跟那火腿较劲。虎口震得发麻,汗水迷了眼睛。
枣子更是麻烦,得一个个小心砸开,取出枣核,再用温水反复浸泡揉捏,试图榨出那点可怜的甜味。
从日头高照折腾到月上中天,我才勉强弄出一小碗颜色可疑、半干不稀的糊糊。尝一口,又咸又涩,带着股陈腐气。
完了。根本不行。
我看着那碗东西,浑身冰凉,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
缸里沉默了很久。月光照在它油亮的表面上,明明灭灭。
……或许,它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猛地抬头。
爷在这缸里腌了这么久,吸饱了日月精华,也吸饱了这院里的烟火气……它语气复杂,刮一点爷腿尖最润的那层油膏,不要多,就指甲盖那么点,混进那羹里,用文火慢搅,或许……能提香挂味,遮掉那些邪味。
我愣住了。刮它的油
愣着干嘛!它忽然烦躁起来,缸身晃了晃,再磨蹭天都亮了!赶紧的!刮干净点!别浪费爷的修为!
我颤抖着手,拿起小刀,走到缸边。它配合地微微翘起一端。我小心地刮下那一点点琥珀色、半透明的凝膏,入手温润,异香扑鼻。
将那一点油膏混入那碗失败的羹里,置于文火上,慢慢搅拌。奇迹般的,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糊糊,竟然渐渐变得油润光泽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复合的咸香甘甜气息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所有缺陷。
我几乎看呆了。
……只能这样了。缸里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天刚蒙蒙亮,孙太监就来了。他狐疑地打量着我熬好的那一小盅羹,嗅了嗅那异常的香气,似乎想挑刺,又找不到明显错处,最终只能哼了一声,让人小心翼翼地端走了。
我瘫坐在院子里,像被抽空了魂魄。
百叟宴设在了开阔的御花园。丝竹喧天,歌舞升平。我这种身份自然没资格靠近,只远远能听到些模糊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御花园方向传来,似乎还夹杂着惊呼和呵斥!
来了!果然出事了!
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震怒,禁军冲来的画面。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口腌缸。
缸里,却异常沉默。
就在我绝望等死之际,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我的院子,气喘吁吁,脸上却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惊疑不定的兴奋!
苏、苏娘子!快!陛下宣召!快跟我走!
我懵了:宣、宣我
快啊!您那碗羹!出大事了!小太监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脑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被拖到御花园外围。只见宴席场地一片混乱,大臣、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中间御座前,老皇帝正激动地指着面前空了的羹碗,对跪着的钱公公怒吼着什么。
钱公公面如死灰,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被推到御前,扑通一声跪下,头都不敢抬。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亢奋,这‘腿枣延年羹’,是你所做
是……是民女……我声音发颤。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朕尝遍天下美味,从未尝过如此……如此奇味!初入口平平,片刻后却回甘无穷,一股暖流通达四肢百骸,连往日酸痛都减轻了几分!说!你是如何做到的用了何仙方
我彻底傻了。暖流通达百骸减轻酸痛那不就是一碗勉强能入口的糊糊吗!
我猛地想起火腿夫君刮下的那点油膏……难道……
陛、陛下,我伏在地上,心思电转,只能硬着头皮胡诌,此羹……此羹乃民女祖传秘法,取……取陈年火腿精华,辅以老枣温补,文火慢炖九九八十一个时辰,汲取日月灵气……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玄乎词全用上了。
精华日月灵气皇帝眼睛更亮了,可是你院中那‘金焰灵腿’之精华
我头皮发麻,只能应道:……是。
果然!果然是天赐祥瑞!朕之洪福!皇帝大喜过望,竟亲自起身将我扶起(虽然很快又嫌弃地松开,在我衣服上擦了擦手),苏氏浣纱,献膳有功!重赏!重重有赏!
他转而怒视钱公公:你这奴才!竟敢隐瞒此等祥瑞!若非今日朕尝出不凡,岂非明珠蒙尘!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不,一百!
钱公公惨叫一声,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苏氏,皇帝和颜悦色(相对而言)地对我说,即日起,擢升你为尚膳司女官,专司‘金焰灵腿’之供养与……呃,精华汲取!每月……不!每旬需向朕进献一道蕴含此精华之膳品!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每月每旬刮油膏那根老火腿不得被我刮秃噜皮了!而且哪次运气不好,没这奇效了,岂不是欺君
陛下……我想推辞。
嗯皇帝脸色一沉。
我立刻把话咽了回去,跪地谢恩:民女……领旨谢恩!
浑浑噩噩地被太监引着往回走,一路上所有宫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回到小院,院门一关,我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月光依旧,缸里的火腿安静如鸡。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缸边,压低声音,又急又怕:喂!老家伙!你那油膏怎么回事!皇帝吃了说像仙丹!现在要我每旬交一次货!你……你哪来的什么精华!下次怎么办!
缸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它是不是虚脱过去了。
然后,一个极其虚弱,却又带着点扬眉吐气、得意洋洋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咳……蠢女人……现在知道……爷的厉害了吧……
区区一点……腿油……就把他唬住了……哼……凡夫俗子……
……下次下次……再说……
……赶紧的……给爷……加点好盐……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