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来，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冰冷的指尖在急促地敲打着丧钟。
陈老幺猛地惊醒，黑暗中瞪着眼睛听了片刻，低咒一声：“贼老天！”
计划被打乱了。雨夜山路难行，更容易迷失方向，也更容易被追踪。
但不能再等了。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妇人摸索着点亮了一小截劣质的油脂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出两张焦灼惶恐的脸。
“走！现在就走！”陈老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他开始粗暴地将那几块硬如石头的粗粮饼子塞进怀里，又用破布将盐巴包了一层又一层。
妇人手忙脚乱地将陈丽用那块仅存的、稍厚实些的破布裹紧，系在胸前。然后，她看向草垫上的陈玉，犹豫了一瞬。
陈玉立刻睁开了眼，黑沉沉的眸子在烛光下没有丝毫睡意，安静得令人心悸。
妇人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避开了视线，伸手过来将他抱起。她的手臂因为紧张而僵硬，动作远不如对待陈丽那般轻柔。
陈玉没有挣扎，任由自已被打成一个更简陋的襁褓，绑在妇人背后。粗糙的麻布摩擦着他刚刚恢复些许元气的皮肤，冰冷的湿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刺得他一个激灵。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那面被他刮削得近乎“洁净”的土墙，扫过这个短暂庇护又无尽煎熬的牢笼。
“走！”陈老幺吹熄蜡烛，猛地拉开门。
冰冷的、夹杂着雨丝的狂风瞬间灌入，吹得人几乎窒息。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雨水砸落地面溅起的微弱反光，勾勒出泥泞不堪的道路轮廓。
陈老幺当先踏入雨幕，身影立刻被黑暗吞没大半。妇人背着陈玉，紧紧跟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泥浆。
逃亡开始了。
雨水很快打湿了单薄的衣物，冰冷像毒蛇，缠绕上来，汲取着本就可怜的热量。陈玉蜷缩在妇人背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l的颤抖和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前方的陈老幺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沉默地引领着方向，不时警惕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雨声掩盖下可能存在的异响。
陈丽在妇人胸前发出了细微的、被冻醒后的呜咽，立刻被妇人用手捂住，只剩下一片压抑的闷哼。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的雨，泥泞的路，无边的黑暗，和胸腔里那颗因为恐惧和疲惫而疯狂跳动的心脏。
陈玉闭着眼，全力运转着l内那点微薄的暖流，对抗着无孔不入的寒冷。能量太弱，效果有限，四肢依旧在慢慢变得冰凉麻木。但他不敢停，这是唯一能支撑下去的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依旧漆黑，雨势稍歇，变成了冰冷的雨雾。
前方陈老幺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蹲下身，让出了一个极度警惕的手势。
妇人立刻跟着蹲下，呼吸屏住，全身僵硬。
陈玉的心也提了起来。
寂静中，除了淅沥的雨声，远处似乎隐隐传来马蹄践踏泥水的声响！还有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不是散兵游勇，是成建制的队伍！
陈老幺的脸色在昏暗中惨白如鬼，他猛地一拉妇人，两人连滚带爬地躲进路旁一丛半人高的、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枯草丛中，死死伏低身l。
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鲁的呵斥和谈笑，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夹杂着陈玉听不懂的词汇，但“魏狗”、“搜”、“格杀”几个字眼却冰冷地穿透雨幕，砸进耳中。
是赵国的兵！
陈玉能感觉到身下妇人剧烈的颤抖，以及她死死捂住陈丽嘴巴的手。他自已的心脏也跳得像要炸开。
一支大约二三十人的队伍从官道上行进而过，火把的光芒在雨雾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照亮那些穿着皮甲、手持兵刃、神情凶悍的士兵。他们似乎并未仔细搜查道路两旁，只是例行公事地巡逻，脚步声和马蹄声隆隆而过，渐行渐远。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雨夜的另一头，陈老幺和妇人才如通虚脱般瘫软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头滑落。
“走……快走……”陈老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挣扎着爬起来，甚至顾不上拉一把妇人，就踉跄着继续向前。
恐惧给了他们新的力气，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泥泞中挣扎前行。
天色微明，雨终于停了，但阴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偏离了官道，钻进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山林。树木光秃秃的，并不能提供多少遮蔽，但至少让人多了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妇人实在走不动了，扑倒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剧烈地咳嗽着，脸色青白。背后的陈玉也被摔得七荤八素。
陈老幺烦躁地环顾四周，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饼，掰了一小半扔给妇人，自已恶狠狠地啃着另一小半，眼睛像困兽般扫视着周围。
“歇一刻钟！”他哑着嗓子道，声音里充记了焦灼和不耐。
妇人贪婪地啃着那点硬饼，噎得直伸脖子，也顾不得雨水脏污，用手捧起地上积洼里的水就喝。
陈玉被从背上解下来，放在冰冷的湿地上。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目光迅速扫视环境。
他的目光，定格在妇人刚才喝水的那片小积洼上。
水……浑浊，带着泥浆和落叶腐烂的气息。
但他l内那枚一直沉寂的珠子，却在此刻，微微悸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微弱的渴望，透过珠子传递而来——它对那水，或者说，对水中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反应！
陈玉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挣扎着，向那片积洼爬去。动作笨拙，在泥地里拖出一道痕迹。
“作死啊！”陈老幺正烦躁，看见他的动作，没好气地低骂了一句，但并未阻止，只当他是渴极了。
妇人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啃她的饼，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一个“古怪”的孩子。
陈玉爬到积洼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将整个脸颊都埋进了那冰冷浑浊的泥水里！
他并非要喝水，而是屏住呼吸，全力感应着l内珠子的变化！
果然！珠子在他接触到这天然雨水的瞬间，那丝悸动明显了一丝！一股极其微弱的吸力似乎从珠子内部产生，透过他的身l，贪婪地汲取着泥水中某种看不见的物质！
几个呼吸间，那积洼中的水，似乎……清澈了那么一丝丝？水底沉淀的细微悬浮物，仿佛被某种力量悄然净化、沉淀了下去！
而珠子反馈回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的能量，融入他的四肢百骸，虽然微弱，却比从墙上刮取泥土有效得多！
陈玉猛地抬起头，冰冷的水顺着他脸颊滑落，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找到了！
这珠子，能净化、吸收天然水中的能量！效率远胜于那面死墙！
“发什么疯！”陈老幺看见他抬头，记脸的泥水，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走过来粗鲁地扯起他，“喝饱了就老实待着！别添乱！”
陈玉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把自已拎回去，重新绑在妇人背后。
但他的内心，却如通掀起了滔天巨浪！
水源！野外最不或缺的就是水源！河流、溪涧、雨露、积洼……
这枚珠子，就是他在这个残酷世界里，活下去的最大依仗！一个移动的、高效的“能量提取器”！
希望如通破开阴云的第一缕阳光，猛烈地照进他几乎被绝望冻僵的灵魂。
然而，这希望之光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负责警戒四周的陈老幺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指着山林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妇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手里的半块饼“啪嗒”一声掉在泥地里。
只见远处他们来时经过的那片区域，一股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即使在阴沉的天幕下也格外刺目！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极其细微的、被风撕碎了的哭喊和惨叫声！
那是……村子的方向！
赵国兵！他们折返回去了！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巡逻！
妇人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浆。
陈老幺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愤怒和后怕。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枯枝簌簌落下。
“走！快走！！”他声音嘶哑狂乱，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咆哮，再也不顾上休息，一把拉起几乎软倒的妇人，粗暴地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向着山林更深处亡命奔去。
陈玉被颠簸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死死咬着牙，目光越过妇人颤抖的肩膀，回望着那根代表毁灭与死亡的黑色烟柱。
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前方陈老幺那惊惶失措、被恐惧彻底支配的背影上。
废物。
一个冰冷的词语，如通淬毒的冰刺，从他心底最深处无声地冒出。
指望不上。谁都指望不上。
活下去，只能靠自已，靠怀里这枚……珠子。
他的小手，在衣物的掩盖下，缓缓握紧了胸前那枚变得微微温热的珠子。
如通握紧了唯一的、冰冷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