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谎言备忘录 > 第一章

我发现丈夫陈默有间歇性失忆症。
每次我们激烈争吵后,他都会忘记那段不愉快。
我默默在他手机备忘录写下伪造的记忆,引导他向我道歉、补偿。
七年来,他像提线木偶一样对我言听计从。
直到他长了个脑瘤,医生宣布手术风险极高。
他清醒时第一次紧紧攥住我的手,声音发抖:老婆,我要是……忘了你怎么办
我温柔抚摸他冰凉的手指:别怕,我会一遍遍提醒你,我们有多少个七年了
他闭上眼,泪水滑进鬓角。
手术灯熄灭,他奇迹般生还。
当他虚弱地睁开眼,我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你根本没病,那些‘失忆’,都是我为你编的剧本。
头痛。
像有柄生锈的钝斧,一下,又一下,劈凿着他的颅骨内侧。每一次重击,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震荡着脑髓深处某个发霉的地方。陈默猛地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旋转着压下来,刺得他眼球生疼。他呻吟一声,想抬手遮挡那过分亮堂的光线,手臂却像灌满了湿冷的铅,沉重得抬不起分毫。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似的苦涩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他皱紧眉,努力在混沌的记忆里打捞。碎片。只有模糊的、尖锐的碎片。黑暗中女人扭曲的脸,拔高的、撕裂空气的尖叫,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摔碎在瓷砖上的脆响……每一个碎片都带着棱角,狠狠扎进太阳穴,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呃……他粗重地喘着气,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下意识地,他扭过头,视线茫然地扫过床头柜。一杯水,边缘搁着几粒白色的小药片。旁边,一张撕得不太整齐的黄色便利贴,被手机压着一角,粘在柜面上。纸上几行娟秀的字迹,是周瑶的。他认得的。
他吃力地撑起半边身子,指尖颤抖着够到那张纸片,捏起来,凑到眼前。字迹有些潦草,仿佛写的时候带着急促和委屈。
默:你昨晚情绪又失控了。
摔了你最喜欢的那个云纹汝窑茶盏(那是妈妈留给你的,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你)。
又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关于我父母那种,很难听)。
早上记得吃药(在杯边),头会舒服些。
我心疼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
——瑶
云纹汝窑茶盏妈妈留下的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空白。脑子里一片刺眼的空白。他拼命回想,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关于那只茶盏的任何记忆,关于昨夜争吵的任何片段,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抹除殆尽,只留下边缘烧焦般的灼痛感。只有那几行字,像冰冷的铁锥,楔入他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愧疚,如同沉重的、带着粘稠水汽的潮水,轰然漫过堤坝,瞬间淹没了所有挣扎的念头。是的,又是这样。他又伤到她了。那个永远温顺、包容、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周瑶。他怎么能……又一次……
他颓然倒回枕头里,额头上瞬间沁出冰冷的虚汗。手指摸索着,把床头柜上那几粒白色小药片囫囵塞进嘴里,甚至顾不上那杯水,就着口腔里残余的一点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苦涩迅速在舌根弥漫开。他闭上眼,那几行字却顽固地烙在眼皮底下的黑暗里——摔碎了母亲的遗物……说了难听的话……
冰箱门轻微地撞了一下门框。陈默猛地睁眼,像受惊的兔子。
周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割在她身上。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边,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睑下方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微微抿着,透出一种被过度消耗后的疲惫和隐忍的委屈。那模样,像一幅被水洇湿后精心修复、却仍能看出裂痕的古画。
她走过来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她把牛奶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温热的杯壁差一点碰到陈默冰凉的手指。
醒了好点没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暖意,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指腹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他发烫的太阳穴。还在跳。她低声说,眉头蹙起,忧心忡忡,昨晚……吓坏我了。
她的指腹带着暖意,像一小块温热的玉,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那触碰,那低语,那眼底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像一根根坚韧的丝线,瞬间勒紧了陈默的心脏。愧疚感如同藤蔓,缠绕勒紧,几乎让他窒息。
瑶瑶……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我……对不起。我又……我不记得了……但我……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发疼,我是不是……把妈妈的茶盏摔了他盯着床头柜上那张刺眼的黄色便利贴,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还有……我又说了混账话关于爸妈的
周瑶的动作顿住了。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微微颤动的阴影。那阴影浓得化不开,似乎承载了太多的委屈和疲惫。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拿起那张便利贴,指尖在那几行字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这短暂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陈默胸口。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捕捉那细微的颤动,仿佛那就是对他罪行的无声审判。
嗯。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她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回应,像叹息被揉碎了吐出来。她抬起眼,看向他,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起来,里面迅速蓄满了水光,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深潭。你昨晚回来,脸色就很不好……说头疼得厉害。然后……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用力吸了吸鼻子,侧过脸,避开了他灼灼的、充满恐慌和自责的目光,……就突然发火了。我怎么劝都劝不住……东西摔了,话也……她说不下去了,摇摇头,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陈默盖着的薄被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那滴泪珠,无声地、精准地,砸穿了陈默心底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我……我他妈的不是人!陈默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晕眩,眼前的周瑶和房间都模糊地晃动着。强烈的自责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双手胡乱地抓住周瑶的手臂,冰凉的手指用力收紧,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瑶瑶,我真该死!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我信你!我发誓!我……我赔你!等发工资,我给你买个更好的杯子!不,我给你买个全套!你喜欢的那个骨瓷的!还有……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弥补,想要证明,想要抓住点什么来堵住自己心里那个巨大的、不断塌陷的黑洞,我……我晚上请你出去吃!你想去哪里新开的那家米其林或者去泡温泉只要你好起来,瑶瑶,只要你别……别这样……
他笨拙地用指腹去抹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慌乱。那泪水滚烫,灼痛了他的指尖,也灼痛了他那颗被空白的恐惧和汹涌的愧疚反复冲刷的心。
周瑶顺从地让他擦着,没有躲闪。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支在寒风中摇曳的芦苇,脆弱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直到他慌乱的手指停下来,她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只留下一种冰凉的余韵。
傻瓜,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破碎的微笑,抬手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一个杯子而已……再贵也没有你重要。只是……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的尾音里带着沉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刻意流露的忧虑,默,你的‘病’……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我好担心……下次,万一你伤到自己怎么办或者……在外面……
病。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投入陈默混乱的心湖,激起恐惧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昨晚那可怕的、被抹除的空白感再次清晰地浮现。他记得那种失控,那种无法掌控自己言行的可怕感觉,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周瑶语气里那份深重的担忧,像无形的重锤,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心。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我知道。我……我今天就预约!去复查!听你的!都听你的!瑶瑶,你别怕,我……我不会再让‘它’伤害你了!我保证!他急切地承诺着,像是在黑暗中抓住唯一的光亮,那光芒来自眼前这个为他流着泪、承受着他失控后果的女人。
那晚,周瑶依旧把手机备忘录递到了他面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不堪的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血肉。
2023年10月17日
昨夜失控。
摔碎母亲遗物(云纹汝窑茶盏)。
对瑶瑶及岳父母口出恶言,极其伤人。
瑶瑶伤心至极,但依然照顾我。
我深感愧疚。务必牢记教训,控制情绪!
补偿:1.
预约下周神经内科专家门诊复查。
2.
给瑶瑶买一套新的骨瓷茶具(她喜欢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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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周末带瑶瑶去海边散心(温泉太远,她今天似乎更想安静看海)。
敲下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垂下手,手机屏幕的光芒映亮他眼底深重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恐惧。他抬头,望向厨房里周瑶忙碌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她背对着他,正仔细地清洗着碗碟,水流声哗哗地响着,灯光在她柔顺的发丝上晕染开一圈温暖的光晕。
瑶瑶……陈默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迫切,我……写好了。你看看……行吗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过去,屏幕还亮着,那几行自我剖析的文字,如同钉在耻辱柱上的供状。
周瑶没有立刻转身。她关掉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只剩下水滴单调地敲打在水槽里的嘀嗒声。她拿起擦碗布,慢条斯理地擦干双手,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专注和缓慢。那短暂的几秒钟,在陈默屏息的等待中,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点未干的湿意,眼眶依旧泛红,但先前那种浓重的委屈和破碎感已经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疲惫,却又似乎被某种小心翼翼的安慰熨帖过的平静。她走过来,并没有立刻去接手机,而是先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汽,轻轻拂过他额角汗湿的发际,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拭一件易碎的古董。
头还疼吗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温存的沙哑。
陈默下意识地摇头,目光却牢牢锁住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周瑶这才垂下眼,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的视线在那几行文字上缓缓移动着,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遮掩住了眸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厨房顶灯的光线落下来,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线,也投下一小片模糊不清的暗影。她看了很久,久到陈默几乎以为那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注视的目光。
终于,她几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像是一个错觉。
嗯。她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抬起眼,看向陈默。她的眼神很深,像一泓望不见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陈默永远无法真正解读的情绪——有疲惫的温柔,有被安抚的平静,或许还藏着一丝更深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丝弧度,牵动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宽慰似的微笑,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陈默的手背,温凉的触感一掠而过。傻瓜,别自责了。‘病’而已,又不是你的错。早点休息吧。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那句不是你的错,像是一剂带着麻醉效果的良药,短暂地麻痹了陈默心头尖锐的恐慌和愧疚。他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温柔的脸,那潭深水般的眼眸里似乎盛满了对他的包容和怜悯。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抓住这丝宽慰,用力点了点头,将那点残留的、比发丝还细的不安死死压了下去。病,只是病。她原谅他了,这就够了。
他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空白的恐惧和杂乱无章的愧疚感驱逐出大脑。
时间在药片、备忘录和小心翼翼的平静中缓慢滑过,像一条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的河。直到陈默开始频繁地呕吐,眩晕发作时天旋地转,甚至有一次在拥挤的地铁里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磕破了额头。
核磁共振的扫描室幽闭而冰冷,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噪音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轰鸣。结果出来得比预想中更快。神经外科主任的诊室里,雪白的灯光刺眼地照亮打印在胶片上那颗位于大脑颞叶深处、形状狰狞、边界模糊的阴影。医生的声音很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雹砸在陈默和周瑶的心上。
……压迫已经很严重了。手术是唯一的选择。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严肃,扫过陈默瞬间煞白的脸,最终落在周瑶压抑着巨大惊惶、却死死抿着唇的脸上,但是位置……非常凶险。靠近语言中枢和记忆中枢。风险……很高。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忍,但还是清晰地吐出那个冰冷的概率,术后……永久性的失语、失忆,甚至更严重的神经功能障碍……可能性保守估计……接近百分之四十。
诊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陈默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那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周瑶。她的脸在刺目的灯光下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微微颤抖着。可她坐得笔直,一只手紧紧攥着病历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却稳稳地、坚定地覆在了陈默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温热。那一点温度,在一片冰冷的绝望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是陈默能抓住的唯一一丝暖意。
手术前夜,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月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只有床头灯散发着惨淡的光晕。陈默躺在那里,闭着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恐惧,沉重而艰难。明天的手术台,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祭坛。
一片让人心慌的沉寂中,他感觉到周瑶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指尖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微凉。他猛地睁开眼。
周瑶坐在床边,半隐在床头灯晕出的光圈外。光线只照亮了她侧脸的轮廓线条,柔和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金属般的冷硬。她的眼眸隐在阴影里,深不可测。
默。她开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绷紧的琴弦,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掌控感的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在陈默意识完全清醒的时刻,对他进行如此冗长的、目的明确的记忆修复。不同于以往争吵后的事后告知和备忘录的冰冷记录,此刻她像一个手术前的麻醉师,精准地注射着镇静的谎言。她的指尖顺着他额角滑下,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明天,你只是去做个小治疗。她的声音像丝绸般柔软光滑,每一个字都在他绷紧的神经上轻柔抚过,就像上次我们去医院拍片那样,睡一觉就好了。医生说了,风险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阴影随之移动,那双隐在暗处的眼睛终于被光线的边缘照亮了一瞬——里面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你一向很勇敢,默。比任何人都勇敢。记得吗前年公司那个烂尾项目,所有人都放弃了,是你咬着牙硬扛下来的。那点压力,比现在大多了,你不也熬过来了这次也一样。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上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只要想着,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催眠般的韵律,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我炖了你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房间里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带着压抑恐惧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熟悉的眉眼,此刻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她的话像温热的蜜糖,流淌进他冰冷恐惧的缝隙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前年那个项目……是的,他记得当时的焦头烂额,记得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的疲惫……好像……确实也挺过来了她总是对的。她记得那么清楚。她为他安排好一切……陈默混乱的思绪被这温存的谎言牵引着,心底那块因未知而冻成的坚冰,似乎被这温热的谎言融化了一个小角。他紧绷的身体,在周瑶笃定的目光和冰凉的指尖安抚下,竟真的松懈了一丝丝。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挤出一个微弱的字眼:
……嗯。
周瑶的唇角,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手术室门上方那刺目的红灯,不知疲倦地亮着。周瑶坐在外面冰凉的金属排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交握的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肤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形痕迹,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周围家属压抑的啜泣、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仪器的嗡嗡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红灯,瞳孔深处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倒映着那团象征未知和审判的猩红。墙上巨大的挂钟指针机械地一格一格挪动,声音被无限放大,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整个冰河世纪。那盏刺目的红灯骤然熄灭了。
周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血腥、消毒水和冰冷金属器械的气息猛地涌了出来。主刀医生戴着口罩走出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带着浓浓的疲惫,但眼底深处却跳动着一点微弱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手术……医生的声音嘶哑干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也像是在平复自己紧绷的神经。这一个停顿,让周瑶几乎停止了呼吸。……很成功。医生终于吐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分量,肿瘤全部切除了。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成功了周瑶的心,像一个被骤然抛向高空又急速下坠的物体,在失重感中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站稳。支撑了她七天七夜、武装到牙齿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骤然瓦解。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只留下更深的窒息感。
但是……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沉重。周瑶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刺过去。术后48小时是危险期,需要严密观察。而且……医生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扶着墙壁、指节发白的手上,脑部手术的恢复期很长,神经功能的恢复……需要时间。也可能……会出现一些预期的后遗症,比如语言、记忆……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后遗症。预期。
这两个词像两枚冰冷的钉子,钉入周瑶紧绷的神经。她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出一条僵硬的弧线。她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像是怕惊动什么。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医生话语里更深层的含义,只是本能地、机械地点头。
谢谢医生。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被冻住的湖面。
陈默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像身下的床单一样惨白。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像一个笨拙的、易碎的包裹。几根细细的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和床边的仪器,屏幕上跳跃着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和数字。氧气面罩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眉骨上方那点病态的蜡黄。他安静地躺着,胸膛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留下脆弱躯壳的人偶。
周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也没有热切的期盼,空洞得可怕,仿佛只是确认某个物品的摆放位置。随即,她便移开了视线,沉默地跟在移动病床旁,脚步很轻,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窗外是沉沉的黑夜,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无声地闪烁,却一丝光也透不进这被消毒水和寂静包裹的空间。周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一道浓重僵硬的轮廓。她仿佛凝固了,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她并非一尊真正的雕像。她的目光落在陈默沉睡的脸上,又或者穿透了他,落在更远、更虚无的某个地方。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像是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无波,内里却是吞噬一切的、绝对的真空。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淌。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沉沉的、了无生气的灰。仪器屏幕上的绿色线条稳定地起伏着。
突然,病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先是戴着氧气面罩的头部极其微弱地偏转了一个角度,然后,被薄被盖住的指尖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紧接着,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动,仿佛在抵御一个沉重而黑暗的梦魇,想要挣脱出来。
周瑶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拉直了身体,瞬间从那种死寂的凝固状态中惊醒。椅子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她几乎是扑到了床边,身体微微前倾,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锁住陈默那张在惨白灯光下毫无血色的脸。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含混不清的吞咽声。他眼皮的颤动越来越剧烈,如同濒死的蝴蝶徒劳地扑扇着翅膀。终于,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挣扎后,那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刺入他的瞳孔。陈默的眼神浑浊、涣散,充满了浓雾般的迷茫和巨大的痛苦,没有焦点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茫然地游移着。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将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下移动。视线掠过床边冰冷的仪器支架,掠过盖在身上的白色薄被,最终,挣扎着聚焦在床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上。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像是蒙着厚厚的水汽。氧气面罩下,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却只牵动了一丝微弱的肌肉痉挛,最终归于沉寂。只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艰难地、死死地,锁住了周瑶的脸。
周瑶俯下身,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诡异的轻柔。她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头上的纱布和那些连接的管子,抚上了陈默紧抓着床单、指节发白、冰凉僵硬的手背。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冰玉般的触感,激得陈默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监测仪规律而冷漠的嘀…嘀…声在背景中稳定地响着,像是某种倒计时。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沉重。
周瑶的嘴唇贴近陈默的耳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弱、温热的气息。她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情人间的呓语,却又带着一种刀锋刮过冰面的冷硬和清晰,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精准无比地钻进陈默的耳膜深处:
陈默……
她顿了顿,冰凉的吐息拂过他耳际敏感的皮肤。
你根本……没有病。
这句话像一颗无声的炸雷,在陈默混沌的意识深处轰然引爆。他那双因痛苦和术后虚弱而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恐,像是看到了地狱洞开的大门。他僵硬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在氧气面罩下无意识地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周瑶的嘴角,在他惊恐欲绝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再是温顺的、安抚的弧度,而是一个冰冷得令人彻骨生寒的嘲弄,一个彻底撕碎所有伪装后露出的、淬毒的獠牙。她的眼神锐利如针,刺穿他所有的伪装和自欺欺人,欣赏着他此刻灵魂崩塌的瞬间。她继续俯身,冰凉的唇几乎触碰到他因冷汗而湿透的鬓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残忍的、洞悉一切的肯定:
没有间歇性失忆症……从来都没有。
这七年……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宣告,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他脆弱的神经,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失控’,每一次‘失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捕捉着他眼神里最后的挣扎和徒劳的否认。她的指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砂般粗糙质感的力道,轻轻划过。
……都是我为你……精心编写的剧本。
陈默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彻底扼住般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濒死野兽的呜咽。他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只换来一阵撕裂般的头痛和胸口沉闷的窒息感。他大口喘着气,氧气面罩内壁迅速蒙上一层浓重的白雾,剧烈地起伏着。监测仪的心率数字陡然疯狂跳动起来,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蜂鸣!
嘀!嘀嘀嘀——!
那刺耳的声音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周瑶却纹丝不动。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疯狂鸣叫的仪器,脸上那抹冰冷嘲弄的笑意反而加深了。她低下头,凑得更近,目光穿透他因痛苦和恐惧而涣散的瞳孔,直抵深处那一片崩塌的废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蜜的残忍,如同淬了蜜的刀刃剜过心口:
忘了吗是谁一次次在你手机里写下那些‘记忆’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冰冷僵硬的额角,那个被厚厚纱布包裹的伤口之下,仿佛能触摸到他此刻正在疯狂燃烧、沸腾的脑髓,引导你向我道歉、向我忏悔……引导你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对我言听计从
陈默的眼珠在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疯狂地转动着。破碎的光影在眼前飞速闪过——黄色便利贴上的字迹,手机备忘录里那些自己敲下的充满愧疚的文字,朋友聚会时隐晦提及他状态不对的同情的眼神,她书架上那些蒙尘的《异常心理学》、《暗示与催眠》的书脊……无数碎片像失控的弹片,在他崩裂的思维里疯狂冲撞、切割!他想尖叫,想嘶吼,想质问,想诅咒!
可他的喉咙像是被无数冰棱堵死,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咯咯声。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带来更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搅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周瑶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他曾经无比眷恋、视为港湾的脸,此刻却扭曲成地狱使者的模样。
监测仪的蜂鸣声越发尖利,如同亡灵的哀嚎。
周瑶忽然收回了点在他额角的手指。她的目光从他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紧抓床单、指节青白的手上。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幽深,里面翻涌着一种沉淀了太久、已然凝固成冰的、刻骨的怨恨。那恨意如此冰冷、如此厚重,瞬间冻结了病房里的空气。
她慢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一处早已结痂、却永远无法消除的丑陋伤疤。
记得吗她的声音陡然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清晰冰冷,而是裹上了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来自最深梦魇的低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轻轻吹拂在陈默的耳畔,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孩子!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剧烈的抽搐都停止了。空洞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一个模糊的、遥远而温暖的轮廓——一个小小的、蜷缩的、在温热的羊水里沉睡的影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入他那片被谎言和恐惧覆盖的废墟深处。那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源自血脉的悸动。
TA来过。周瑶的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血淋淋的疲惫和怨毒。她冰冷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瞳孔深处,将他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悸动瞬间冻结、粉碎。又走了。
她的手指在小腹的位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度,摩挲了一下。
因为……某些令人恶心的原因。她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随即又微微松开,吐出的字眼带着无比的轻蔑和最终的审判,……和你那……肮脏下贱的……家族血脉。
家族血脉
这轻轻吐出的四个字,却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千斤的重力狠狠砸在陈默早已支离破碎的意识上。他那双因恐惧而暴睁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瞳孔猛地扩散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只剩下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他终于明白了。那七年温存下的冰冷绳索,那精心编织的记忆牢笼,那手术前夜带着掌控意味的安抚,这最终穿心的一刀……一切都有了指向。
他像一具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骼的皮囊,彻底瘫软在病床上,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濒死般的剧烈痉挛。监测仪上,代表着心率的曲线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跳动,如同垂死的飞蛾最后的挣扎,尖锐的警报声像失控的汽笛,撕心裂肺地响彻病房,撞击着冰冷的四壁。
周瑶静静地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在病床上痛苦地抽搐挣扎,像一条被彻底剥掉鳞片、扔在滚烫砧板上的鱼。那张曾经温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完成最终仪式后的、冰冷的空寂。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情绪——恨意、怨毒、疲惫、讥讽——都如潮水般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片绝对的、深不见底的虚无。她看着他徒劳地张开嘴,似乎想要吸入一点赖以生存的空气,却只徒劳地吞吐着氧气面罩内壁更加浓厚的白雾。
监测仪的屏幕上,狂乱的心跳轨迹骤然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
滴————————
一声长鸣,刺穿耳膜,宣告着某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