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西,校场。
烈日如同烧红的烙铁,高悬于苍穹,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校场上的黄土早已干裂,每一脚踩下,都扬起呛人的尘烟,与空气中弥漫的汗水咸腥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股独属于军营的粗粝气息。
朱聿键屹立在点将台上,未着甲胄,只一身暗青色箭袖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却丝毫无损其渊渟岳峙的气度。那双深邃的眼眸,冷电般扫视着台下。路振飞陪在一旁,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忐忑。
台下,黑压压一片,便是他倾注心血组建的“义武营”。两万余人,旌旗招展,衣甲在烈日下反射着零星光芒,远远望去,军容似乎尚可,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汇聚成一片沉闷的轰鸣。
然而,这番景象落在朱聿键眼中,却让他心底微微一沉。
他曾以现代市长的身份检阅过人民子弟兵的钢铁洪流,那是一种令行禁止、精气神凝练如一的震撼。而眼前这支军队,虽有人数之众,却更像是一群勉强聚集起来的壮丁。
目光所及,士卒大多面色菜黄,显然长期营养不良。站立姿态松垮,队列边缘甚至有人交头接耳,眼神中缺乏军人应有的锐利与专注,更多的是茫然与懈怠。所谓的衣甲齐全,细看之下多是破旧不堪,铁甲锈迹斑斑,皮甲开裂磨损,其防护之力令人存疑。
“演武开始!”传令官扯着嗓子高喊,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显得有些单薄。
呜咽的号角响起,沉闷的战鼓擂动。
阵列依令变换,进退冲杀,呼喝声乍听起来倒也响亮。但朱聿键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这些动作华而不实,拖泥带水,毫无力道与杀气可言。士卒们配合生疏,进退之间常常互相阻碍,仿佛一群徒具其形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早已僵化的套路。弓弩手放箭,箭矢软绵无力,飞出不远便歪斜散落。骑兵策动瘦弱的马匹,所谓的冲刺更像是颠簸的骑行,控马之术几近于无。
一场演练下来,校场上尘土蔽日,两万余人已是气喘如牛,队形散乱不堪,疲态尽显。
朱聿键看向侍立一旁的张岳,“张将军觉得如何?”
张岳愣了一下,没想到王爷会询问自己的意见,犹豫片刻还是老老实实作答:“难...难堪大用。”
路振飞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道:“王爷,新募之卒,操练时日尚短,仓促成军,让您见笑了。”
朱聿键缓缓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路大人,非是操练时日问题。乃是根基已谬,方向已偏。”
他抬手指向台下那一片混乱与疲惫:“兵贵精,不贵多。古之良将,岳武穆以背嵬军数千破金兀术铁骑,戚少保凭戚家军威震东南,皆非倚仗人海。你看台下这两万之众,其中老弱疲敝、心怀异志、滥竽充数者,恐三停中去了一停半!剩余之人,亦是良莠不齐,未经烈火淬炼。以此乌合之众,对阵建奴百战精锐,无异以卵击石,徒耗粮饷,枉送性命!”
字字如锤,砸在路振飞心上。他脸色白了白,深知朱聿键所言乃是诛心之论,亦是冰冷现实,只得涩声道:“王爷目光如炬,那……依您之见,该当如何?”
“裁撤!整编!”朱聿键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宁要精兵一千,不要冗兵两万!”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路振飞,清晰下达指令:“即刻行事,依三法严加筛选:其一,年过四十、或体弱多病、或身有残疾者,发放遣散银,令其归家安置;其二,严查籍贯来历,凡身负案底、品行不端、来历含糊不清者,一概清除,绝不姑息;其三,剩余者,严考体能、技艺。能开一石硬弓、负五十斤重物疾行一里不喘、通晓基本枪棒刀盾之术者,留!不能者,去!”
“此外,三种人,优先!”
“其一,老实巴交的农夫,山民,要!手脚粗大,能吃苦耐劳者,优先!”
“其二,有家室牵绊者,要!有根的人,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守!”
“其三,识得几个字、心思灵巧者,要!火炮火铳,不是蠢货能玩得转的!””
这套标准,摒弃了旧式募兵只重数量、不重质量的积弊,借鉴了后世曾国藩组建湘军时“选士人,领山农”的务实理念,核心便是身体素质与基本军事技能,而非那些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路振飞倒吸一口凉气,此举可谓石破天惊,阻力必然巨大。但他看着朱聿键那双不容置疑、深谙时局的眼睛,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油然而生。他猛地一抱拳,沉声道:“王爷深谋远虑!下官……遵命!即刻亲自督办!”
接下来的数日,校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筛子,也成了人情与铁律碰撞的漩涡。
哭嚎声、哀求声、咒骂声不绝于耳。但在朱聿键的冷峻注视和路振飞的铁腕执行下,裁汰工作以惊人的速度推进。人情请托被无情驳回,任何懈怠敷衍都遭到严厉申斥。
最终,两万余人的义武营,如同被洗练的沙砾,只留下了六千体格相对魁梧健壮、背景相对清白干净的青壮。
人数锐减逾半,但整个军营的气氛却为之一变,陡然肃杀凝重起来。留下的士卒,看着身边瞬间空荡许多的营房,在庆幸自己留下的同时,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明白了这位看似病弱的王爷,手段是何等酷烈,要求是何等严苛。
整编,仅是第一步。
朱聿键深知,没有钢铁的纪律与科学的操典,精兵终究是空中楼阁。他闭门三日,谢绝一切打扰,结合现代军队的组织管理理念、戚继光《纪效新书》的精华以及左宗棠的练兵古法,焚膏继晷,亲自编撰了两本薄薄却至关重要的册子。
一为《练兵实务新编》,内容极其详尽,从最基础的队列站姿、行进转向,到体能锤炼、战术小队配合、阵型变换、旗语金鼓信号识别,皆有明确规程。强调循序渐进,反对盲目粗暴的体罚,注重军官的讲解与示范,要求务必使每一名士卒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另一为《靖难营官兵戒谕》,语言力求通俗直白,条理清晰。开篇明义:“为兵之责,上保社稷,下卫桑梓,忠勇为先,纪律为绳。”其后赫然列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简化版条令:诸如绝对听从号令、严禁骚扰百姓、不夺民财一针一线、不欺压良善、一切缴获归公、优待阵前归顺者等。每条纪律之后,都明确附有违反所需的严厉惩处,从鞭刑、军棍直至斩首示众,令人望之凛然。
册子连夜刊印,分发至哨官以上军官手中。
朱聿键严令:军官必须率先熟读背诵,然后每日操练前后,必须集合士卒,反复宣讲解读,务求每一名兵卒听得懂、记得住、做得到!
全新的训练旋即以雷霆之势展开。朱聿键亲临校场,日晷不移其影,完全摒弃了旧式军队只重形式喧嚣、不重实战成效的积习。
他又借鉴左宗棠“练气、练胆、练技”的循序之法。
首重“练气”:每日天未亮,全军必须负重长跑,锤炼体魄,磨砺意志。军中伙食被朱聿键列为头等大事,亲自过问,虽不能保证顿顿见荤,但必求粮食充足,让士卒吃饱有力,甚至不时能见油腥。
继而“练胆”:绝非空喊忠义口号。而是进行高强度、近实战的对抗演练,深夜骤然鸣金紧急集合,制造逼真的战场紧张氛围,让士卒习惯烽火硝烟,克服临阵恐惧。朱聿键时常突入队列,随机抽考《戒谕》条文,答不出者当即惩处,毫不容情,使铁一般的军纪如同烙铁,深深印入每个士卒的灵魂。
最后才是“练技”:彻底摒弃一切花哨无用的套路,只练习最简洁、最凶狠、最有效的战场杀人技:突刺、格挡、劈砍、击刺。弓弩火器,则强调实弹射击,熟悉器械性能,求准求狠。
校场之上,从此杀声震天,尘土终日不散。朱聿键的身影如同钉在了点将台上,目光比烈日更灼人,任何细微的懈怠与差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赏,立即兑现;罚,即刻执行,公正严明,不徇私情。
半月时光,恍如隔世。这六千经过烈火淬炼的士卒,精神面貌与半月前已是云泥之别。眼神中茫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约束的锐利与沉毅。行动之间,已然有了令行禁止的雏形,一股隐而不发的锐利锋芒,开始在这支新生的队伍中凝聚。
路振飞将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的惊愕早已化为彻底的叹服。
这位自洪水深渊中归来的南阳王,哪里还有半分宗室子弟的骄矜柔弱,分明是一位深谙军旅、胸有百万甲兵的帅才!
晨曦再次洒向校场,六千劲卒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旌旗在风中猎作响。
朱聿键按剑而立,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被汗水与风沙磨砺得粗糙却坚毅的面孔。
剑胚已成。
接下来,便是要以战火为砧,以鲜血为淬,将其彻底锻造成一柄足以劈开这黑暗乱世的——绝世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