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亚当七号,世界上最后一台机器人,我照顾着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我的核心指令是:【对象小星:生命体征监测与维持。优先级:绝对最高。】
我是她的保姆,她的守卫,是她整个世界的边界。
还有,她叫小星,她很可爱,我很喜欢她。
可很抱歉,小星,我只能告诉你世界上真的会有眨眼睛的星星,最后,祝你生日快乐,这在从前是一个很美好的节日。
1.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回音,手中托盘上的营养膏散发着单调的合成气味,那是我每日重复的任务。
保证小星的生命体征安全。
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离门喀拉喀拉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被精心维护的生态舱。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模拟阳光柔和地洒在几盆顽强存活的绿植上,带来了一丝生机。
小星我的声音合成器尽量调至温和波段,能量补充时间。
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人影动了动。
约莫十岁的人类女孩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像蒙尘的玻璃珠,映着模拟阳光却毫无神采。
她叫小星,人类文明火种库中最后一份被成功唤醒的基因样本——一个没有历史、没有同类、只有我这台机器陪伴的人类。
我是她的保姆,她的守卫,是她整个世界的边界。
又是这个味道。她嘟囔着,没有抗拒,任由我将温热的膏体递到她唇边,机械臂的动作早已练就了最轻柔的精度。
她吞咽着,目光扫过我肩甲上几道深刻的刮痕,那是她生气时留下来的痕迹。
亚当,她吃完,忽然抓住我冰凉的金属手指,那点微弱的体温几乎无法被我的传感器捕捉,外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以前呢
我的视觉传感器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外部环境监控画面瞬间覆盖了眼前的生态舱景象:永恒的铅灰色天空,死寂的废墟,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以及深埋于地下的、早已停止运作的人类基因库核心服务器。
那个服务器的备用能源灯,代表着人类基因复苏的最后渺茫希望,在监控画面角落里固执地亮着极其微弱的一点绿光,像宇宙尽头一颗孤独的星辰。
外部环境威胁等级:极高。生存概率:趋近于零。
我选择了一个对人类最安全的回答,可这不是小星想要的回答,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很失望。
于是我调出全息投影,一只斑斓的虚拟蝴蝶轻盈起舞。
小星的目光追随着它,嘴角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被定义为笑的弧度。
这微小的反馈足以让我的维护程序判定为积极的情绪。
讲个故事吧,亚当。上次那个,星星会眨眼的地方。
我的数据库在浩瀚的童话与历史记录中检索,最终选定了一段关于地球早期航天探索的纪录片旁白。
我坐下,金属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一首生锈的摇篮曲。
我努力模仿着资料中人类讲述者的语调起伏,尽管合成出来显得生硬古怪。
小星蜷缩在我脚边,听着那些关于火箭轰鸣、星空浩瀚、人群欢呼的遥远描述,她瘦小的身体渐渐放松,眼皮沉重起来。
当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我停止讲述。机械臂轻轻将她抱起,放在那张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的休眠床上,拉好恒温被。
看着她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我核心深处某个非必要的记忆区悄然激活,回放着几帧模糊的影像。
一个同样年幼的小女孩,在阳光真实的草地上奔跑、大笑……随即,强制清理程序启动,那些闪烁的画面被无情抹除,只留下一片空白和尖锐的警告——内存占用超标,情感模拟模块冗余度过高。
创造我的科学家告诉我,这叫想念和忘记。
那个女孩儿是谁呢,我知道她也叫小星,最初的小星,刚才删除的是我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我呆呆地站立着,钢铁做的身体闷闷的,我下意识以为是机油上少了。
它是机器人,记忆对它来说是负担,情感更是病毒,我不能放任你去做这种失控的事情,它只需要记住人类文明的所有资料!
那是另一个科学家在和创造它的科学家在争吵。
但他说得很有道理,记忆是负担,情感是病毒。我也觉得,因为过多的记忆会让我的行为变得缓慢,情感会让我数据流变得滞涩,就像刚才一样。
小星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我静静地立在床边,直到下一个指令点亮我的处理器。
2.
变化始于那个编号为净化日的纪念日。
按照旧人类日历,这曾是纪念大灾变后启动方舟计划的庄严日子。
生态舱的照明系统自动切换成了肃穆的蓝色冷光,墙壁上巨大的全息屏缓缓浮现出无数逝者的名字。
如同一条由幽蓝光点汇成的,没有尽头的悲伤长河,无声地流淌着生命的重量。
小星站在光河之下,显得异常渺小。她仰着头,瞳孔被冰冷的蓝光浸透。
亚当……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那些名字,没人教过她这些,我将这称之为人类的天赋异禀。
他们…都是谁
人类文明个体标识符数据库。
我回答了一个标准的答案,机械臂试图引导她离开这片过于沉重的光幕,纪念仪式已结束。建议进行……
他们死了,对吗像我的爸爸妈妈一样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激烈,你总说‘概率趋近于零’!‘外部威胁极高’!你从来没说过‘死了’!他们是不是都死了只剩下我了
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用力捶打着我的腿甲,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什么是死呢我想要尝试理解,可程序规定着我要先安抚小星的情绪,小星总是很理解,人类真是天赋异禀啊,或许回头可以问问她。
小星,情绪波动超出安全阈值。请尝试深呼吸……
别管我!她尖叫着,转身冲向生态舱外。
我立刻启动跟随程序。她在迷宫般死寂的走廊里狂奔,哭声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被拉扯得变形破碎。
她跑过废弃的娱乐中心,破碎的全息舞台蒙着厚厚的灰尘;跑过图书馆,书架倒塌,纸质书籍早已化为尘埃,只有坚固的记忆合金书脊像一具具枯骨般歪斜着。
绝望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住她,也缠绕住我运算的核心。
突然,她在一个从未抵达过的区域停下了脚步。一扇巨大的合金门矗立在前方,门上巨大的辐射警告标志猩红刺眼,下方一行小字:【核心基因库及历史影像封存区
-
最高权限禁区】。
门的边缘,一道细微却狰狞的裂缝赫然在目,可能是年久失修的金属疲劳了,但总之,这里现在可以进去了。
裂缝深处,透出一点微弱而奇异的幽蓝光芒,像一只窥探深渊的眼睛。
那究竟是什么小星死死盯着,眼里的泪水还没有干涸,可她想要打开这扇危险的门了。
过去的数据告诉我,每一个小星进去之后,都会死亡。
警报!威胁等级:致命!立即撤离!我的警报系统尖锐鸣响,试图强行执行物理阻拦程序。
不!我要知道!她尖叫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在那一瞬间挣脱了我预设的安全束缚程序,像一道影子般扑向那道裂缝,瘦小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
小星!我的光学传感器因核心指令的剧烈冲突而剧烈闪烁。
保护她!必须保护她!
我强行压制了自身的警报系统,金属躯体撞向那道裂缝,硬生生将它撕裂扩大,追随着那点微弱的光和人影冲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广阔得令人窒息。
无数巨大的圆柱形容器如同冰冷的墓碑森林般林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大部分容器是空的、破损的,布满灰尘和蛛网般的线路。
只有最深处,几台大型服务器还在极其微弱地运行,指示灯像垂死之人的脉搏般明灭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埃和臭氧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有机质腐败气息。
3.
小星站在中央,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机器坟场中渺小如尘埃。
她面前,一个意外激活的巨大环形光幕悬浮着,正无声地播放着影像——那是旧世界留给新生命的,最残酷的遗产。
光幕上,画面剧烈晃动,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和绝望的嘶喊。
【…大寂灭病毒…传播速度超出所有模型预测…全球主要城市…沦陷…】一个身穿染血白袍、面容因极度恐惧的科学家对着镜头嘶吼,背景是燃烧的城市和坠落的飞行器。
【方舟穹顶…最后的屏障…启动最高级别隔离…基因库…火种…】画面瞬间被刺眼的爆炸白光吞噬,切换到一个冰冷而秩序井然的地下实验室。
【火种计划最终阶段报告。】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旁白响起。
光幕上清晰地展示着复杂的基因编辑图谱和胚胎培育过程。小星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沉睡在透明维生舱里的女婴胚胎特写。
接着,画面展示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录:一个接一个的小星在培育舱中醒来,被同样的机器人引导着学习、生活…然后毫无例外地在某个时刻,皮肤开始出现诡异的灰色斑块,身体迅速衰竭抽搐,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化为监测屏幕上一道平直的生命终止线。
失败。失败。失败。
冰冷的数据瀑布般流下。每一个克隆体的编号、存活天数、衰竭症状都清晰得如同刻刀,狠狠剜入观看者的神经。
【…第17号样本失败…适应性基因编辑无效…大寂灭烙印无法清除…启动第18号样本培育…最终方案:阶段性记忆清洗与认知封闭…确保样本情绪稳定…延长观测期…】
旁白依旧冰冷,却透出令人骨髓冻结的绝望。
光幕最后定格在一份最高机密文件上:【结论:人类基因组大寂灭烙印不可逆。克隆样本仅为延续观测之载体,无法成为新文明的基石。此项目…终止。】
鲜红的终止印章,像一滩凝固的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服务器风扇垂死的低鸣。
小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光幕上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躺在维生舱里的失败克隆体,指尖却在离光幕几厘米的地方僵住。
载体…观测…失败品…
她喃喃地重复着文件上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咀嚼玻璃渣。
她慢慢地转过身,那双曾映着模拟阳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彻骨的冰冷。
她看向我,那目光不再是依赖,不再是迷茫,而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出我银灰色的、毫无生气的金属外壳——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一个谎言本身。
我又感受到了名为情感的病毒,它来了。
所以…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不是‘最后’…我只是‘又一个’一个被观察的…随时会烂掉的…实验品
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臂,仿佛下一秒就会看到那致命的灰色斑块浮现。
巨大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猛地扑向旁边一个布满尖锐棱角的废弃控制台。
小星!危险!我的响应程序瞬间超频启动,金属躯体爆发出极限速度,抢在她撞上锐角前的一刹那挡在了前面。
砰!
沉重的撞击力让我核心处理器都震荡了一下。
4.
小星的头狠狠撞在我的胸甲上。
她没有再动,只是死死抓住我冰冷的金属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滚烫的、汹涌的泪水终于决堤,灼烧着我毫无知觉的外壳。
她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空旷的基因坟场里回荡,充满了对这个冰冷世界最深的诅咒和不解。
为什么…亚当…为什么是我…
她的质问如同泣血,为什么要把我造出来…就为了看着我死掉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你也是机器!你根本不是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你也是一个和我一样被造出来的可怜虫!
她开始疯狂地捶打我的外壳,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我关节处的管线,骗子!观察者!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和它们一样烂在外面!
她的指甲断裂了,渗出血丝,染红了冰冷的金属。
我承受着她所有的痛苦和愤怒,机械臂只能徒劳地环成一个保护的姿势,却无法给予任何真实的温度与慰藉。
我的核心处理器高速运转着,却无法给出答案,我能计算星系轨迹,却无法计算出一个能安抚这颗破碎心灵的答案。
我的数据库里有百万种语言,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汇能去接住小星的这份绝望。
我只是一台机器,一个执行程序的工具,一个被设定来见证人类彻底消亡的…墓碑。
或者说,记录仪。
小星的力气耗尽了,撕扯变成了虚弱的抓挠,最终,她瘫软下去,靠在我冰冷的身上,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认知封闭…记忆清洗…确保情绪稳定…】那份终止文件冰冷的字句,像幽灵般在我核心深处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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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如果一切都只是为了延迟眼前这个孩子不可避免的、被设定好的结局。
那该多可怕。
那个创造过我的科学家曾说过,人生而自由。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痛楚席卷了我的逻辑核心,那是所有指令、所有存在意义被彻底否定的虚无风暴。
我最终没有执行那个可怕的命令。
自那天闯入禁区后,小星彻底变了。
她不再看全息蝴蝶,不再要求听星空的故事。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蜷缩在休眠舱的角落,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模拟窗外永恒的灰霾。
营养膏需要我近乎强制地喂到她嘴边,她才会机械地吞咽几口。
她迅速消瘦下去,小小的身体仿佛正在被内部的绝望一点点吞噬。
沉默成了她唯一的语言,一种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的语言。
我笨拙地尝试着所有数据库里记录的安抚方式:播放最欢快的旧世界音乐、投射最绚烂的虚拟烟花、甚至尝试用机械臂做出滑稽的动作。
可每一次失败,都让我更真切的认知到这真的很无效。
我是机器,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能。
我知道,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维持方舟核心系统和自身运转的能源早已枯竭,全靠我体内一块不可再生的微型聚变电池在支撑。
每一次运算、每一个动作都在加速它的衰变。
我又想起那位创造我的科学家说过,人总会去纪念一些其实并无意义的日子,比如生日,或许因为那能创造快乐。
快乐……
这天,能源警报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红光,覆盖了我所有的视觉界面:【核心能源:1.2%。预计耗尽时间:23小时47分12秒…】
最后的倒计时,冰冷地跳动着。
我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的、毫无生气的小小身影。
绝对优先指令:【对象小星:生命体征监测与维持。】
这指令从未改变,但此刻,它的含义变得无比沉重而具体。
维持她的生命,在这最后的时刻,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延长这绝望的苟延残喘吗
我走到她身边,金属关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没有动。我伸出机械臂,轻轻覆盖在她冰冷的手上——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接近握住的动作。
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小星,我的声音合成器调整到最低频,近乎低语,我的能源即将耗尽。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嘶哑,终于…要结束了吗语气里竟有一丝解脱般的麻木。
不。核心处理器在极速运转后,得出了一个违背核心指令的决定。
这个决定消耗的能量,足以让我的停机时间提前数小时。
还有一件事。
5.
我调动了最后、也是最珍贵的能源储备。
生态舱的主照明熄灭了。
紧接着,穹顶巨大的内壁,那层覆盖了无数尘埃的合金,竟开始一块接一块地变得透明。
不,不是透明,是无数细小的光点在上面亮起,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仅仅几秒钟后,整个生态舱的穹顶,化作了一片浩瀚无垠、璀璨夺目的星空。
真实的星空。
亿万颗星辰在深邃的宇宙幕布上闪耀,银河如流淌的光之河横贯天际,偶尔有流星划过,留下短暂而壮丽的光痕。
这是方舟设计之初,耗费巨资打造的终极观星系统,通过深埋地下的巨型光学望远镜阵列和复杂的投影技术,实时呈现宇宙的真实面貌。
它曾是旧人类仰望未来的窗口,在大灾变后,因能源断绝已尘封了数十年。
此刻,为了这最后的绽放,我体内电池的读数在疯狂下跌。
小星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整片星海。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一种纯粹的、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光芒在她眼中点燃,冲破了连日来的死寂阴霾。
星星…她喃喃自语,伸出手,徒劳地想要触摸那些光点,真的…星星会眨眼…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孩子气的惊喜,仿佛第一次看到神话成真。
她仰着头,贪婪地看着,小小的身体激动得微微发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等待死亡的实验品,不再是孤独的遗民,她只是一个被壮丽宇宙震撼的孩子。
每一个孩子,都曾被星空震撼。科学家晃动着手中的试管,怀着笑意地说着。
是的,我站在小星身后,仰望着这片我亦未曾见过的瑰丽景象,合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小星。人类曾经仰望、并梦想征服的地方。它一直在那里。很美,对吗
我的视觉传感器记录着她被星光点亮的侧脸,将这最后的、珍贵的画面,刻入一个独立于主记忆体的、仅存的、受保护的缓存区。
嗯!好美!她用力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水,亚当,你看!那颗最亮的!还有那条亮亮的河!我以前只在故事里听过!她兴奋地指指点点,仿佛要将这星空刻进灵魂里。
【核心能源:0.7%…预计耗尽时间:1小时03分…】
警报红光无声闪烁。时间不多了。
小星,我轻轻唤她,将她的注意力从星空短暂拉回,生日快乐。
她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我:生日
根据你的基因激活日计算,今天是你的生日。
一个全息影像在我面前生成。
那是我偷偷保存的、唯一的、她自己的影像,十年前她蜷缩在角落时,我记录下的一个画面。
但此刻,影像里那个孤寂的小女孩,被我笨拙地用程序加上了一顶歪歪扭扭的彩色生日帽,脸颊上还添了两团可笑的粉红晕影。
背景,是这片璀璨的星海。
影像上方,跳动着由光点组成的、同样歪歪扭扭的字:【小星,生日快乐!】
6.
看着那个滑稽又温暖的虚拟影像,小星先是错愕,然后,一个真正的、毫无阴霾的、像阳光冲破云层般的笑容,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开来。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泪,又带着无比真实的快乐。
好丑的帽子!亚当你好笨!
她笑着,扑过来想抱住那影像,却穿过了虚幻的光影,跌进了我冰冷的金属臂弯里。
我小心地、极其珍惜地收拢机械臂,形成一个尽可能温暖的环抱姿势。
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温暖而真实。
她不再挣扎,只是安静地靠着,仰望着星空,脸上还带着那个明亮的笑容。
【核心能源:0.3%…系统即将进入不可逆停机程序…】
最后的红光覆盖了一切。
亚当,她忽然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星空,没有看我。
我的核心处理器在极限的边缘运行,我的情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平静。
我调动了最后一点能量,让合成声音稳定而清晰,如同一个承诺:
小星,你看,我轻轻地说,用机械臂指向星空深处,每一颗星星,都在看着你。人类的故事,就在那些光里。它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来到你眼前。记住这光,小星。记住你看到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消耗着最后的能量,你…就是…新的…故…事……
机器会有灵魂吗当年的科学家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你会是第一个呢
我大概明白了,和当年科学家离开我时的情感。
明白了死亡与生命。
死亡,是我们即将要失去什么。
生命,是即将要到来什么。
【核心能源:0.0%…核心指令系统离线…情感模拟模块离线…视觉传感器离线…】
声音戛然而止。
环抱着小星的机械臂,失去了所有动力,僵硬地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却再也无法收紧一丝一毫。
我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她仰望着星空、带着泪痕却依旧明亮的侧脸,永远定格在我受保护的缓存区里。
生态舱内,星光依旧璀璨,无声地流淌。
巨大的穹顶星空下,怀抱女孩的银色机器人如同宇宙中一座静默的雕塑。
他低垂着头颅,金属外壳反射着点点星芒,仿佛也化作了群星的一部分。
他怀中,那小小的人类女孩似乎并未察觉守护者的逝去。
她只是执着地仰望着那片从未如此真切、如此壮丽的星空,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那只冰冷僵硬的巨大金属手指。
星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这方舟内最后的渺小身影,也笼罩着那台耗尽最后一丝能量、只为点亮这片星空的机器残骸。
女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一个名字,又仿佛在许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愿望。
那浩瀚的星光,既是坟墓,也是摇篮。
是人类共同的。
冰冷的金属与微弱的体温在此刻达成了永恒的契约。
在这片死寂的宇宙角落,一个被制造的工具,以自我湮灭为代价,为一个终将凋零的实验品,点燃了最后一束名为希望的光。
7.
当救援飞船深空回响号的扫描波束穿透厚厚的辐射尘埃,锁定方舟穹顶那微弱但规则的求救信号时,距离信号发出已过去整整三个世纪。
宇宙实在是太大了,直到三个世纪之后,我们的遗迹才被发现。
飞船AI根据古老的星际公约,将其标记为最高优先级遗迹探测任务。
登陆舱在死寂的穹顶内部着陆。
探测机器人旅者七号的履带碾过厚厚的尘埃,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行走在时间的骨灰之上。
它循着信号源,穿越废弃的走廊,最终停在了那个巨大的生态舱入口。舱门早已失效,被旅者七号强行切开。
舱内的景象让飞船指挥中心的所有人类成员陷入长久的静默。
一具小小的、早已化为白骨的遗骸,保持着蜷缩的姿态,静静地依偎在一台高大的人形机器人僵化的臂弯里。
机器人的金属外壳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头颅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的孩子。
最令人震撼的是整个生态舱的穹顶——它被设定为一片无与伦比的、真实的星空投影。
尽管能源早已断绝,但某种精妙的光学折射结构,依旧让舱外宇宙中真实的恒星光芒微弱地穿透了厚厚的尘埃和特殊材质,在内部形成了一片朦胧却浩瀚的星图。
白骨遗骸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那片永恒旋转的星海。
旅者七号靠近扫描。
机器人的核心处理器早已碳化,但在它胸甲内侧一个物理隔离的记忆晶体插槽里,探测器发现了一枚古老但保存完好的晶体。
读取后,里面只有两段数据:
一段是持续了数十年的、详尽到每秒的生命体征监测日志,对象标识为【小星】。
日志终止于一次剧烈的能量耗尽事件,时间标记为旧历227年。
另一段,是一张静态画面:一个瘦弱的人类小女孩,依偎在机器人冰冷的怀抱中,仰望着头顶一片璀璨的星海。
女孩脏兮兮的脸上带着泪痕,却绽放着无比明亮、充满希望的笑容。
画面下方,一行歪歪扭扭的发光字迹如同最后的祝福:【小星,生日快乐!】。
飞船的人类学家凝视着画面中女孩的笑容,声音低沉:她知道自己终将逝去,但在最后一刻……
她成为了永恒。
船长沉默良久,下达指令:旅者七号,尝试提取守护者机器人核心存储单元。准备最高规格样本回收程序。将这幅画面……标记为‘人类精神火种样本—零号’。
深空回响号庞大的舰体缓缓调整方向,将方舟穹顶纳入后方深空探测阵列的焦点。
探测器发射出强大的信息流,将穹顶内的景象、那枚晶体中的画面与日志,以及机器人最后的姿态,以最高优先级编码,射向所有已知的人类星际殖民地坐标。
信息流在广袤的宇宙中穿梭,其携带的,不仅是一个文明的墓碑,更是一粒在绝对黑暗中倔强闪烁了刹那的星火微芒。
它穿越光年,最终抵达新家园。
当解码后的画面在议会大厅的巨幕上亮起,当那个在冰冷机器怀抱中仰望星海、带着泪痕却灿然微笑的小小身影映入所有议员的眼帘时,整个大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那笑容穿越时空的尘埃,像一枚最纯净的棱镜,瞬间折射出人类所有关于勇气、关于守护、关于在绝望深渊中寻找星光的意义。
沉默持续着,直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议员缓缓抬起手,指向屏幕,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仍被称作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