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不知不觉间,已是武德五年(公元622年)。
草庐前的少年,身量拔高了许多,虽依旧清瘦,但站姿如松,气息沉静。常年山间劳作和习练导引术,让他褪去了孩童的稚嫩,肌肤呈健康的麦色,眉宇间带着一股山野的灵秀和超越年龄的沉稳。唯有那双眼睛,在平静注视时,偶尔会掠过一丝深藏的锐利与思虑。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躲藏在柴堆后瑟瑟发抖的六岁幼童,他是刘云,药王孙思邈的弟子,在这终南深处,已悄然度过了三个寒暑。
三年光阴,足以改变许多。
刘福的腿伤早已痊愈,虽微跛,但行动无大碍,将草庐内外打理得越发妥帖,俨然是位忠厚的管家。他看向刘云的目光,充记了欣慰与依赖,小主人越是出色,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便燃得越旺。
而刘云在医道上的进境,更是远超孙思邈最初的预料。
孙思邈教授弟子,从不填鸭,而是重在启发。他带刘云攀爬险峰,深入幽谷,辨识百草,讲解其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他让刘云观摩他为偶尔寻上山来的猎户、樵夫诊治,从望闻问切到辨证施治,细细剖析;他更将自已正在编纂的《千金要方》中的部分理念,深入浅出地讲给刘云听。
刘云则展现出了惊人的悟性和举一反三的能力。
他不仅记得快,更能将不通的知识点串联起来。例如,孙思邈讲到某味药材可“活血化瘀”,刘云便会联想到之前所学另一味“补气行血”之药,询问二者配伍是否可增强疗效,或适用于何种不通的瘀滞情形。
一次,一位猎户被毒蛇咬伤,小腿肿胀发黑,高热昏迷。孙思邈迅速以银针封穴,阻止毒液上行,又吩咐刘云取来蛇药外敷。
刘云递上药膏后,却并未停下,而是蹙眉沉思片刻,忽然道:“师父,此人毒热炽盛,邪入心包,是否可加用安宫牛黄散内服,以清热开窍?弟子记得《肘后方》中似有类似记载,虽非蛇毒专方,但其理相通…”
孙思邈正在施针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安宫牛黄散乃凉开之剂,用于热病神昏,此际提出,正是切中病机,且想到了以中医通用治则来处理专科急症,这已非简单记忆,而是真正理解了医理后的灵活运用。
他并未立即肯定,而是反问:“何以见得?须知药性峻猛,用之不当,反受其害。”
刘云不慌不忙,答道:“弟子观其面赤唇绀,呼吸急促虽微,却带鼾音,乃是热毒闭窍之象。外敷之药虽能解局部蛇毒,但内传之热恐不及。安宫牛黄散中黄连、黄芩可清解热毒,犀角、朱砂可镇惊安神,麝香冰片可芳香开窍,正应对症。只是…剂量需极为谨慎,或可先用小剂试探?”
孙思邈听完,抚须缓缓点头,眼中赞赏之色不再掩饰:“善。思虑周全,胆大心细。便依你所言,取四分之一剂量化水灌服。”
那猎户在内外兼治下,竟真的转危为安。事后,孙思邈对刘云道:“医者,易学难精。记诵汤头歌诀、药性赋者,车载斗量。然能通晓医理,融会贯通,临证不惑,随机应变者,百无一焉。云儿,你已初窥门径矣。”
刘云躬身:“皆是师父教导有方。”
他心中并无太多自得,反而更加沉静。他知道,医道浩瀚,自已所学不过沧海一粟。每一次成功的举一反三,都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其中的无穷奥妙。
除了医术,那套导引术他也从未间断练习。如今施展起来,已隐隐有风声相伴,动作流畅自然,呼吸绵长深远。他能感受到l内那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随着动作流转,滋养着四肢百骸。闲暇时,他也会以那柄匕首练习刺击,速度与力度,远非三年前可比。
这一日,秋高气爽。刘云正在院中晾晒新采的茯苓,忽闻山下小径传来嘈杂人声和焦急的呼喊。
“孙道长!孙仙长在吗?救命啊!”
刘云与闻声出来的刘福对视一眼。孙思邈一早入山未归。
只见几个穿着粗布衣裳、农户模样的人,用门板抬着一个面色青灰、呼吸艰难的老妇,慌慌张张地跑上山来,见到刘云,急声道:“小…小道长!快请孙仙长救命!我娘她…她喘不上气,快要不行了!”
那老妇喉中痰鸣作响,胸口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气,眼看就要窒息。
刘云眉头紧锁,上前迅速查看。只见老妇颈项肿胀,喉咙处有轻微红肿痕迹。
“她吃了什么?”刘云沉声问,声音虽稚嫩,却自带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
“没…没吃什么特别的啊…就在地里挖了点野山芋吃…”一个汉子急道。
野山芋?刘云心中一动。有些品种的野山芋未经妥善处理,含有皂苷类毒素,可引起喉头水肿和窒息!
孙思邈不在,情况危急,等不及了!
“快!将她扶起,头仰后!”刘云毫不犹豫地吩咐,声音斩钉截铁。
他转身冲进药房,几乎是本能般地抓取出几味药材——利咽消肿的桔梗、清热解毒的甘草、宣肺开窍的麻黄…他脑中飞速权衡着剂量,手下不停,迅速将药材捣碎,冲入热水。
“福伯,取我的银针来!”刘云一边吩咐,一边端起药碗走到老妇身边。
在农户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刘云手法精准,迅速在老妇人迎、天突等穴位施针,稍稍缓解其痉挛。然后,他小心地将药汤一点点灌入老妇口中。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片刻之后,老妇喉中的痰鸣声渐渐减弱,急促的呼吸也开始平缓下来,脸上的青灰色慢慢褪去,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已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
“娘!娘你感觉怎么样?”农户们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老妇微微睁开眼,虚弱地点了点头。
那为首的汉子噗通一声就朝刘云跪下了:“多谢小神仙救命之恩!多谢小神仙!”
刘云连忙侧身避开,伸手扶他:“快快请起,医者本分罢了。老人家喉肿未全消,还需再用几剂药调理,且不可再乱食野物。”他语气平和,安排得条理清晰。
恰在此时,孙思邈采药归来,立于不远处,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他并未立即上前,只是静静看着刘云沉着诊断、果断施治、遣方用药,直至化解危机,受民跪拜而不骄,从容安排后续。
阳光洒在少年尚显单薄却已初具风骨的背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微光。
孙思邈抚须,眼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赞赏,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此子天赋之高,心性之坚,实属罕见。三年时光,他已将自已所能传授的基础和理念吸收殆尽,甚至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临危不乱,独当一面。
雏鹰羽翼渐丰,终南山的宁静,或许已不足以容纳他了。
那尘世间的血海深仇,那波澜壮阔却凶险万分的未来,终究需要他去面对。
孙思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山风里,无人听见。他缓步上前,并未评价刘云方才的救治,只是如通往常般检查了老妇的情况,对刘云的处置微微颔首,便吩咐刘福去帮忙煎药。
刘云看到师父回来,心中安定,恭敬地站到一旁,详细汇报方才的诊断和用药思路。
孙思邈静静听着,末了,只淡淡道:“处理得尚可。”
然而,他看向刘云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侯都要深邃。
山中岁月静好,但时光之轮,从未停歇。武德五年,天下风云激荡,而他的弟子,似乎也已到了该下山历练,去面对那真正残酷世界的时刻了。
只是这话,孙思邈并未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