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刑警陈建勋,从业十五年,命案现场见过不下百个。
死者林深,45
岁,上市公司高管,拥有教科书级的完美人生。
他在生日当晚用一根绳子在书房自缢,表情安详得像只是睡着了。
现场没有挣扎痕迹,没有遗书,只有打印机吐出的一张纸:
配额已满。
我们调取了他生前的所有监控,发现最后一段录像里,他对着空气笑着说:谢谢,我的时间到了。
1
完美自杀
我叫陈建勋,吃刑侦这碗饭十五年,闻过的血腥味和尸臭能腌入味了。自杀的现场见得多,哭天抢地的、血肉模糊的、悔不当初的,哪种都不稀奇。但林深的死法,是我职业生涯里头一遭,像根冰锥子,直接钉进了我天灵盖,寒气到现在都没散干净。
那是城西最高档的别墅区,空气里都是钱的味道,绿化带修剪得跟假的一样。报警的是他家保姆,说是先生一天没出书房,敲门也没应,怕不是出了事。
我带着徒弟小刘赶到的时候,他妈的全屋静悄悄,连中央空调的出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书房在二楼,实木门紧闭。推开那一刻,我心里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没一种是眼前的景象。
太干净了。
林深穿着熨帖的深灰色家居服,脚上踩着软底拖鞋,就那么挂在书房正中央的吊灯支架上。用的是一根墨绿色的丝绒绳,系得是个活扣,专业得像个老水手。他脸上没有一点痛苦扭曲,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释然,眼皮安详地阖着,仿佛只是站着打了个盹。
书房里更是整齐得变态。文件分门别类码在架子上,钢笔平行于笔记本边缘放置,电脑屏幕黑着,鼠标线绕得一丝不苟。没有踢倒的椅子,没有挣扎的痕迹,甚至他脚下那块昂贵的中东地毯,连个皱褶都没有。
就像是他自己飘上去的。
他妻子苏晓被保姆扶着,瘫在门口,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但那哭声也是压抑的,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的完美。
陈队……小刘声音有点发颤,指了指书桌。
桌上除了一台纤尘不染的苹果电脑,就只剩下一张
A4
打印纸。上面只有四个宋体五号字:
配额已满。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冷冰冰得像机器吐出的指令。
我戴上手套,拈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看。纸是普通的复印纸,字是激光打印。干净得让人绝望。
初步勘查结果很快出来:门窗完好,无强行闯入痕迹。财物无损失。尸表无外伤,无搏斗迹象。一切证据都狗日地指向自杀。
但我的直觉,那根老刑警的神经,却在脑子里尖啸:不对!这他妈不对!
一个人得多决绝,才能把赴死这件事,安排得跟完成一个项目节点一样精准、整洁、毫无波澜
尤其是这样一个男人,林深,四十五岁,知名基金公司合伙人,年入千万,妻子温婉美丽,儿子在国际学校念书,刚拿了什么十大杰出青年奖。他的人生履历漂亮得像
PS
过的宣传照,每一步都踩在精英阶层的黄金节奏上。
他有什么理由自杀还选在自己功成名就、家庭美满的四十五岁生日当天
头儿,查了通讯记录和社交软件,最后一条信息是昨天下午给他太太发的,定了今晚餐厅的位置,说是庆祝生日。小刘压低声音,银行流水正常,没有大额异常支出,公司运营良好。问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和下属,都说他最近状态极好,还在规划下一个投资目标。
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巨大的、中空的蛋壳。
我站在这间充斥着成功学味道的书房里,看着那个悬在半空、掌控了自己死亡每一个细节的男人,第一次对完美这个词,生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的死,不是对生活的逃避,更像是一场……冷峻的交付。
交付什么给谁
那张写着配额已满的纸,在我指尖冰凉。
2
刻度人生
回到局里,林深的案子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上。那四个字——配额已满——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配着他那张安详得过分的死人脸。
自杀,证据链上没问题。动机找不到。一个占据社会金字塔尖的男人,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吊死了。这他妈比激情杀人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查!我对着队里那帮崽子们吼,把他裤衩什么颜色都给我查出来!我就不信,一个人活到四十五岁,能一点破绽都没有!
调查方向分两头:一,深挖林深的所有社会关系和过往;二,搞清楚配额已满到底是个什么鬼。
我带着小刘去了林深的公司。市中心顶级写字楼,顶层,落地窗能俯瞰半个城市。他的办公室还保持着原样,宽敞,明亮,设计感十足,跟他家书房一个调性——极致的整洁和有序。
他的助理是个叫王薇的年轻姑娘,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说话还带着哭腔。
林总他……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对工作认真,对我们下属也没架子……她抽抽噎噎地说。
仔细想想,林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生活习惯或者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我打断她的悼念词。
王薇擦了擦眼睛,努力想了想:异常……真的没有。林总一直都是那样的,特别……精准。
精准
对。她指了指林深的办公桌,他的咖啡杯永远放在鼠标垫右上角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杯柄朝右。他喝的水,温度必须控制在
75
度,我每次用温度计测过才敢送进来。他跑步,每次必须是
8
公里,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APP
记录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打开林深的电脑日程表,密密麻麻的日程,颜色分类,精确到分钟。您看,他甚至会给自己规划十分钟的『发呆』时间,就在每周三下午三点。
我看着那屏幕,感觉后背有点发凉。这已经不是自律了,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程式化。
还有吗
嗯……比如做汇报
PPT,页数必须是偶数。批阅文件,打钩的笔画粗细都要一样。他甚至能记住每个同事工位摆放的细微变化……王薇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林总对数字特别敏感。有一次公司业绩快报,增长率是
101.2%,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好久,眉头皱得厉害,嘴里还喃喃自语『超了,有点超了』……当时大家都觉得林总追求完美,现在想想,那表情好像是……有点慌
超了
我心里一动,像是摸到了冰山上的一角。
他之前的经历呢听说他不是一帆风顺
听元老说,林总二十多年前刚来公司时,挺普通的,甚至有点闷。后来好像是……大概十五六年前吧,突然就开窍了,眼光毒得吓人,一路就坐上来了。王薇摇摇头,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离开公司,我又调取了林深的财务记录、医疗记录、家庭信息。所有的数据都在描绘同一个事实:他的人生,在某个节点之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正了航道,然后一路开挂,直冲云霄,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健康得令人发指,近十五年全家人几乎没有大病记录,连意外磕碰都少得可怜。
顺利得令人嫉妒,每一次投资决策都精准命中风口,每一次人生选择都恰到好处。
完美。又是这个词。
但这一次,我透过这完美的表象,看到的是一个被无形刻度严格框定的人生。每一步,都在计划内;每一分幸福,都像被量杯精确测量过。
那么,配额,是不是就是指这个被量化的、他的人生总值
他是因为预感到配额快用完了,所以才慌吗
小刘那边对配额已满的溯源有了初步结果:打印纸和打印机都是林深自用的,那四个字是在他死亡前两小时左右打印的。没有搜索记录,没有相关文档。这个词像是凭空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
不,不是凭空。
我猛地想起王薇的话,打开电脑,在内部系统里输入了能量守恒、幸福量化、人生配额这几个关键词。
系统嗡嗡响了几声,跳出几条无关信息。我耐着性子往下翻,直到一个边缘学术论坛的帖子跳进视线。
发帖人是个叫普罗米修斯的
ID,帖子主题是:《论幸福能量的量子化测量与跨时空转移可行性》。
内容疯疯癫癫,充斥着各种半通不通的物理学术语和哲学臆想。底下全是嘲讽和骂声。
但在密密麻麻的鬼画符里,我一眼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预支、契约、均衡、代价。
以及帖子末尾一句被众人奚落的话:
凡收益必有代价,宇宙法则之下,众生配额皆定。
我的鼠标停在那句话上,心脏猛地一跳。
小刘!我扭头喊,给我查这个『普罗米修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我感觉,我好像快要触碰到林深那完美壳子上的第一道细微裂缝了。
3
疯子与哲学家
普罗米修斯的线下身份很快锁定了。
吴国华,六十二岁,曾是南方某
985
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二十多年前因研究方向过于荒诞被边缘化,后离职,据说一直在搞些没人听得懂的私人研究。现在住在市郊一个老破小的单元房里。
我和小刘找到那里的时候,楼道里弥漫着一股老旧书籍和方便面混合的味道。敲门敲了足有三分钟,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警惕的眼睛从门缝里打量我们。头发花白,乱得像鸟窝,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扣子都扣错了位。
吴国华教授我出示了警官证。
他愣了一下,非但没怕,反而像是等了很久一样,嘟囔着来了,终于来了,侧身把我们让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让我和小刘倒抽一口冷气。哪里是家,根本是个废品收购站+古籍图书馆的混合体。到处堆满了书和纸张,从地板摞到天花板,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唯一的空处摆着一台老式电脑,屏幕上还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公式。
为了林深来的吧吴教授直接开门见山,语气里甚至有点……兴奋
我眯起眼:您认识林深
认识何止认识!他几乎是手舞足蹈起来,在堆积如山的纸堆里翻找,哗啦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拍在桌上,灰尘扑簌簌地飞起,他是我的杰作!第
47
号!最成功的一个!
杰作47
号这他妈是什么人体实验编号吗
我强忍着掏手铐的冲动,翻开那个文件夹。里面是大量的手稿、图表、数据记录,核心内容和他网上发的帖子大同小异,但更为系统,也更为偏执。
概括起来就一个核心观点:宇宙间一切能量守恒,幸福也是一种能量,可量化、可存储、可预支。每个人生来都被分配了一个固定的幸福配额,一生祸福总量相等。而他的研究,就是帮人打破时间序列,提前支取未来的幸福能量。
荒谬!小刘忍不住低喝一声。
荒谬吴教授像是被点燃了,唾沫星子横飞,那你怎么解释林深一个二十五岁前倒霉透顶、穷困潦倒、母亲病危都拿不出钱的废物,凭什么在签了我的契约之后,一路飞黄腾达,事事顺遂,十五年里连个感冒都没得过运气天才狗屁!那是我帮他计算好了每一步!预支了他后半生所有的福气,浓缩到了这十五年里!
他翻到文件夹后面,抽出一张复杂的曲线图,上面标注着各种时间节点和能量数值:看!这是他的人生能量曲线!三十五岁事业攀升峰值,消耗能量
3500
单位!四十岁家庭美满峰值,消耗
2000
单位!四十五岁达到社会地位顶峰,消耗最后
1500
单位!总计配额
7000
单位!耗尽!
那图表做得像模像样,曲线平滑,节点清晰,旁边甚至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计算公式。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但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他的鬼话,而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彻底的、却又逻辑自洽的疯子。他用一整套伪科学体系,为自己构建了一个上帝视角。
所以,『配额已满』……我盯着他。
对啊!吴教授一拍大腿,眼睛放光,时间到了嘛!契约规定得清清楚楚,能量耗尽,就必须主动归还,自我了结!否则会引发能量反噬,均衡法则会从他最亲近的人身上找补回来,那后果……啧啧,可比死可怕多了。他很守约,真是个完美的合作者。
合作者他管这叫合作
你他妈这就是教唆自杀!小刘气得脸通红。
错!吴教授梗着脖子,我是科学的仆人!是真理的见证者!林深用他的生命,完美验证了我的理论!他的死亡不是悲剧,是壮丽的殉道!是科学实践的成功!
他狂热的眼神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语气:陈警官,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你难道就满足于现在这种……平庸而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吗你的配额,看起来也不多了哦想不想……也计算一下
那一刻,我真想一拳砸在他脸上。
但我忍住了。我只是合上了那个令人作呕的文件夹。
吴教授,你说的这一切,有任何科学依据吗有任何证据吗
证据他歪着头,嘿嘿地笑了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老小孩,林深完美的一生,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你们警察,不是最讲证据的吗
他一句话,把我噎得死死的。
是啊,林深那挑不出毛病的完美人生,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回到车上,我和小刘半天都没说话。
夕阳把天空染得一片血红。
头儿,那就是个疯子,胡言乱语……小刘试图打破沉默。
我知道。吴国华的理论,听起来就像中世纪炼金术一样荒诞不经。
可是……
林深那精准到刻板的人生轨迹。
那张写着配额已满的打印纸。
他那安详得诡异的死亡状态。
以及吴国华那套严丝合缝、自圆其说的疯狂理论……
这些碎片,正在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慢慢拼凑起来。
查。我发动汽车,声音干涩,去查林深二十五岁前后所有的经历,尤其是他母亲病危那段时间的医疗记录和资金往来。还有,核实吴国华那套鬼话里提到的每一个时间节点和林深的人生转折点,能不能对上。
我必须证明,这只是个疯狂的巧合。
否则,我坚守了十五年的这个世界,就要塌了。
4
过去的幽灵
调查林深的过去,像在挖一座早就被精心掩埋的古墓。
他现在的光鲜亮丽太耀眼,以至于几乎没人记得,甚至没人相信他也有过极其不堪的岁月。我们费了老鼻子劲,才从故纸堆和一些早已离开本地的旧人口中,勉强拼凑出他二十五岁前的模糊轮廓。
吴教授没说错,二十五岁前的林深,简直就像被衰神附了体。
普通家庭出身,大学勉强考了个三本,学的专业冷门。毕业那年和几个同学雄心勃勃创业,搞了个什么
IT
公司,结果不到半年就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女朋友嫌他穷,没前途,跟个富二代跑了。雪上加霜的是,他母亲就在那时查出了尿毒症,需要长期透析,那是一笔能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巨额开支。
据说那时的林深,打三份工,白天跑销售,晚上去酒吧端盘子,后半夜还要给人代驾,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个移动的骷髅。但即便如此,那点收入对于母亲的医药费和沉重的债务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所有的描述里,都用了同一个词:绝望。那是一种看不到任何光亮,被生活彻底踩进泥泞里的绝望。
转折点发生在大约十五年前,也就是他母亲病得最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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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妈妈肯定没了,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一位早已退休的老邻居,在电话里唏嘘地对我们说,可邪了门了,突然就有钱了。说是找到了什么慈善基金会资助,换了最好的医院,用了最贵的药,后来竟然慢慢好转了。再后来,林深那小子就跟开了挂一样,工作也顺了,钱也越赚越多了,哎呦,真是老天爷开眼……
慈善基金会
我们顺藤摸瓜,查遍了当时所有可能的公益组织记录,一无所获。那笔救了林深母亲命的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来源成谜。
匿名捐赠。
金额不大不小,刚好覆盖了最关键时期的所有医疗开销,让林家喘过气来。
时间点,恰好就在他认识吴国华教授之后不久。
与此同时,小刘那边对吴教授那套能量曲线的核实也有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发现。
吴教授文件夹里记录的几个关键能量消耗峰值节点,与林深真实的人生重大转折点,吻合得惊人:
理论节点:35
岁,事业攀升峰值。
现实:林深
35
岁那年,独立主导的第一个投资项目获得巨大成功,为公司赚取数亿利润,由此一战成名,跻身核心管理层。
理论节点:40
岁,家庭美满峰值。
现实:林深
40
岁,儿子以优异成绩考入顶级私立小学,夫妻感情和睦被媒体称为圈内模范,购入现在这栋顶级别墅。
理论节点:45
岁,社会地位顶峰。
现实:林深
45
岁生日前一周,刚刚获评年度十大经济人物,登上财经杂志封面,事业如日中天。
每一项巨大的幸福收益,都精准地对应着吴教授理论里的一次高额能量消耗。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幸运,三次四次……尤其是把他从绝望深渊直接拉到人生快车道的那笔匿名医疗资助,这他妈还能用巧合解释吗
我和小刘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白板上梳理出来的时间线,相顾无言。
窗外车水马龙,是世界正常运转的声音。而白板上的那些字眼:能量配额、契约、预支、匿名捐赠、精准人生……却构建出一个冰冷、诡异、完全悖逆常理的暗黑版本。
头儿……小刘的声音有点发干,这……这总不能真是……
是什么我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是魔法是超自然力量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证据!我要的是能扔在法庭上的证据!
我绝不相信什么狗屁能量守恒定律能应用到人生幸福上。
但我也无法解释眼前这一切。
除非……
除非吴国华根本不是什么科学家,而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深谙人性弱点的……操纵者
他用那套看似荒诞的理论,给绝望中的林深画了一张巨大的饼,并提供了最初的启动资金(那笔匿名捐赠),取得了林深的绝对信任。然后,他通过某种长期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控制,引导林深不断地自我实现,一步步走向他预言的那个完美人生的蓝图
而林深,因为最初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和之后一次次被验证的预言,对这套理论深信不疑,甚至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般的依赖,严格地执行着每一个能量消耗指令,包括最后那个……
如果真是这样,那吴国华就不是教唆自杀,而是更高明的、令人窒息的谋杀。
用一个虚构的宇宙法则,骗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活成傀儡,再心甘情愿地去死。
就为了验证他那套狗屎不如的理论
我点开电脑里吴国华那张狂热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疯子不可怕。
可怕的是疯子有文化,还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逻辑。
而且,他似乎……成功了。
5
甜蜜的代价
查!我把烟头摁灭在几乎溢出来的烟灰缸里,声音沙哑,给我往根上查!查那笔匿名捐款的最终源头,就算是从外星人账户里转出来的,也得给我找到汇款的银行记录!查吴国华所有的资金往来和社会关系!查他过去几十年干过的所有事!
我不信什么能量守恒,我只信人心鬼蜮和银行流水。
队里的人看我脸色铁青,都不敢废话,埋头干活。
技术队的小张最先跑过来,脸色有点古怪:头儿,按你的吩咐,重点核对了林深及其直系亲属近十五年的意外和健康记录。结果……出来了。
说。
这是……这是林深一家的医疗档案和报警记录。小张把一叠打印纸放在我桌上,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从十五年前那笔匿名捐款之后开始,直到林深死亡当天……他们一家,没有报过任何盗窃、抢劫、纠纷的警情。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没有……生过任何需要住院治疗的病。门诊记录都极少,基本都是例行体检或牙科保健,体检指标……全部优良。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连他儿子小时候,都没得过肺炎或者手足口之类幼儿常见病……这概率,也太……
我抓起那叠纸,飞快地翻看。
一页,一页,又一页。
干净得像被橡皮擦仔细擦过一样。
普通的感冒发烧、磕碰扭伤当然有,但所有可能造成重大人生挫折、消耗所谓幸福能量的厄运——重病、重伤、重大意外、事业重大挫折、家庭重大变故——全部缺席。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就好比扔硬币,连续五千多次都是正面朝上。
Statistically
impossible(统计上不可能)。
我的手指停在一份林深儿子一年前的体检报告上,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完美得像个假人。
吴教授那张狂热的脸又在我眼前晃动:……能量反噬,会从他最亲近的人身上找补回来……
均衡……契约保证的是绝对的均衡……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慢慢爬升。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吴国华的理论是疯子的臆想,那林深一家这十五年的绝对幸运,又该怎么解释
如果吴国华的理论……有那么一丝狗屎的可能性……是真的吗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运行着一套人类无法理解、冰冷无情的暗黑法则幸福可以量化预支,人生只是一场事先标注了价码的交易
而林深,只是还清了贷款,平静地退场
不!我猛地摇头,试图把这些荒唐的念头甩出去。我是警察,我信证据,不信邪!
但那个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汲取我理性里的养分,滋生蔓延。
我拿起内线电话,打给负责追踪资金源的同事:那边怎么样那笔给林深母亲治病的匿名捐款,源头找到没有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沮丧:头儿,查不到。年代太久了,当时的银行系统又混乱……汇款路径在境外一个空壳公司就断了。就像……就像那笔钱真的从天而降一样。
啪嗒。
我挂断电话,靠在椅背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两个方向都走入了死胡同。
证据上,无法证明吴国华与林深的死有直接的法律关联。
逻辑上,我无法解释林深那完美到诡异的人生和毫无痕迹的巨额医疗汇款。
难道这个案子,最终就要以疑点重重但证据不足的自杀结案
让那个老疯子继续在他的巢穴里,等着下一个第
48
号实验体
我看着白板上林深那张英俊温和的证件照,看着他死后那安详得令人心悸的面容。
他到底是个受害者,还是个……履行了诺言的守信者
那张写着配额已满的纸,此刻就静静躺在我桌上的证物袋里。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它,对着光再次仔细看。
打印的墨粉很均匀。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在那四个字的右下角,打印机的墨粉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拖拽痕迹。
像是打印头在移动到那个位置时,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不是因为故障。
更像是因为……卡入了另一行看不见的字符,或者……执行了某个异常的指令。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一张简单的遗言打印。
这很可能是一张……回执。
6
妻子的沉默
调查再次陷入僵局。吴国华那边像个焊死的铁罐头,撬不开半点有用的东西。资金源头查无可查,他那套理论荒诞得让检察官直翻白眼,根本立不了案。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转回到那个最初报案的女人——苏晓身上。
她太悲伤了,悲伤得那么得体,那么符合一个骤然失去完美丈夫的贤妻形象。可在我眼里,这种毫无破绽的得体,本身就是一个破绽。
我再次约见了她,在她家那间空旷得有些冷清的客厅。她穿着黑色的羊绒衫,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哀戚。保姆给我们端来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苏女士,节哀。我例行公事地开口,目光却像探针一样扫描着她的细微反应,我们还在尽力调查您丈夫的案子。有些细节,想再跟您核实一下。
她微微颔首,双手紧紧捧着一只骨瓷杯,指节泛白:陈警官,您请问。我知道的,一定都说。
林先生生前,有没有提过……『配额』这个词我单刀直入。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捧杯子的手更用力了。
配额她重复了一遍,眼神有些飘忽,像在记忆里努力搜寻,好像……没有。他工作上的事情,有些术语我不太懂,但这个……没印象。
她在撒谎。她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骗不了人。那不是回忆的茫然,而是被戳中秘密的慌乱。
那,『能量』、『契约』、『均衡』这类词呢或者,他有没有表现出对某种……未来可能发生的『不幸』,有过度的恐惧我换了个方式,步步紧逼。
苏晓的脸色更白了,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她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颤:不幸谁不害怕不幸呢尤其是我们这种……有了孩子的家庭。阿深他,他只是希望家里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这有什么错吗
她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了普遍性的焦虑,试图蒙混过关。
平安到……十五年里,你们全家连一次像样的意外和大病都没有我盯着她,不让她躲闪,苏女士,这正常吗您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反常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不是悲伤,更像是……恐惧。
陈警官!您到底想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我丈夫死了!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们不去抓凶手,反而在这里一遍遍地盘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配额什么能量你是不是也见了那个疯子!他的话你们也信!
她的反应过激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情绪宣泄。等她稍稍平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下去:
我们查到了一笔十五年前的匿名捐款,数额刚好够支付您婆婆当时所有的医疗费。来源至今成谜。时间点,就在林深认识吴国华之后不久。
我们还核实了吴国华提供的所谓『能量曲线』,与林深人生所有重大转折点,吻合度百分之百。
现在,林深在耗尽了他所有『幸福配额』的当天,精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一张『配额已满』的字条。
我一字一顿地问:苏女士,请您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您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
苏晓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不再尖锐,也不再辩解,只是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暗沉下来。
她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拿到那笔钱开始,我就一直在做噩梦……
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眼睛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
陈警官,那个协议……是真的会反噬的,对不对他不在了……那东西……下一个会不会来找我和孩子!
协议反噬
她果然知道!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紧绷:什么协议说清楚!
但苏晓像是突然从梦魇中惊醒,猛地甩开我的手,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绝望的戒备取代。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把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碎片和茶水四溅,出去!你给我出去!我丈夫是自杀的!案子已经结了!你们不要再来了!
保姆闻声冲了进来,惊慌地看着我们。
我知道,今天再也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苏晓的心理防线,在刚才那一刻已然崩溃,却又被她用更大的力气强行重塑了起来。她恐惧的,似乎已经不是丈夫的死亡真相,而是某种……更具体、更
looming(迫在眉睫)的威胁。
那个协议,那个反噬。
她相信它们的存在。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沙发上、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再吐露一个字的女人。
她不是同谋。
她更像是一个……知道末日即将来临,却只能紧紧捂住眼睛,等待着审判落下的……囚徒。
我转身离开那栋冰冷的豪华别墅。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狗屁契约,恐怕不止是林深和吴国华之间的秘密。
它可能是一份……家族式的诅咒。
而苏晓,是下一个可能被献祭的目标。
7
第47号实验体
苏晓的激烈反应,像是一针强心剂,打在了濒临停滞的调查上。
她恐惧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她害怕反噬。这意味着,在她的认知里,吴国华的那套理论并非全然是疯话,至少,那份契约的约束力和恐怖后果,她是深信不疑的。
这太关键了。
我立刻申请了对苏晓及其儿子的临时保护措施,名义上是协助调查,防止意外,实则是我怕那个反噬真的以某种形式应验——无论那是超自然力量,还是吴国华的后续手段。
同时,我决定再去会一会吴国华。这一次,我手里有了新的牌。
再次推开那扇堆满废纸的门,吴国华看到我,脸上露出一种你果然又来了的得意表情,混合着科学怪人特有的、令人不适的狂热。
陈警官,怎么样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开始理解宇宙的奥义了他搓着手,嘿嘿地笑。
我没跟他废话,直接把苏晓的反应,尤其是她对反噬的恐惧,摆在了他面前。
你对苏晓做了什么或者说,你用什么威胁了她我冷声问,那个所谓的『反噬』,到底是什么
吴国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威胁噢!不不不,陈警官,你太不了解科学了!科学不需要威胁,科学只讲规则!他止住笑,擦着眼角,表情变得严肃而虔诚,『反噬』不是我的惩罚,是宇宙法则的自我修正!是能量守恒的铁律!就像你欠了债必须还,否则就会有利息,有惩罚一样!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林深预支了未来几十年的幸福能量,concentrated(浓缩)在了十五年里!时间到了,能量耗尽,他就必须归还『本金』——也就是他的生命!如果他赖账,那么法则为了『均衡』,就会自动从他最亲近、能量场最共振的人身上收取『利息』!可能是他儿子遭遇横祸,可能是他妻子突患绝症!那会比死更痛苦!
所以,林深自杀,是为了保护家人我捕捉到他话里的逻辑。
是履约!也是保护!吴国华大声纠正我,他是伟大的!他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宇宙的均衡,也保护了他的家人免受法则的反噬!他是第
47
号实验体,也是最完美的一个!
实验体。他再次用了这个词。
我盯着他:除了林深,还有别的『实验体』吗
吴国华的脸上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他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科学探索的道路上,当然需要多样本的验证。第
47
号之前,当然有
1
到
46
号。
他们人呢我追问。
嗯……他眼神飘忽起来,有的可能还没到结算期,有的……或许在反噬中……嗯,数据采集阶段,总会有一些……损耗。
损耗!
这个词让我后背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他把人命叫做损耗!
名单!我逼近一步,声音压抑着怒火,其他实验体的名单在哪里
吴国华似乎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梗起脖子:那是核心研究数据!不能给你!
吴国华!我猛地一拍桌子,堆砌的纸山晃了晃,林深的死是不是你所谓的『损耗』苏晓和她儿子现在是不是你的下一个观测目标你他妈真以为拿个狗屁宇宙法则就能当杀人执照了!
我的暴怒似乎震慑了他。他嘟囔了几句粗鄙、不懂科学,眼神却心虚地瞟向电脑旁边一个上了锁的旧铁盒。
我给小刘使了个眼色。小刘立刻上前,拿起那个铁盒:钥匙!
吴国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悻悻地从一堆乱纸里摸出一把小钥匙。
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本厚厚的、页面发黄的笔记本。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日期,还有各种复杂的计算公式和人生节点预测。
第
12
号实验体:张某。备注:能量提前耗尽,拒绝履约,遭遇反噬(车祸身亡),其配偶同期确诊癌症。数据印证:反噬存在,优先波及直系亲属。
第
23
号实验体:李某。备注:履约失败,精神崩溃,反噬情况未知(失联)。数据采集不全。
第
31
号实验体:王某……
我一页页翻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越收越紧。
这些名字背后,曾经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或许都曾像林深一样陷入绝境,被吴国华用预支幸福的诱饵蛊惑,签下那份魔鬼契约,然后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被精密计算、等待耗尽的倒计时!
成功如林深,在荣耀顶峰自我了结。
失败者,则可能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角落,连同他们的家人,成为了吴国华实验记录里冷冰冰的损耗二字!
这不是科学研究!
这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披着科学外衣的、连环的、精神操纵式的谋杀!
我合上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恶心和愤怒。
吴国华,我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扭曲,你被捕了。罪名是涉嫌与多起自杀及意外死亡事件有关。
小刘立刻拿出手铐。
吴国华没有反抗,只是惊讶地看着我,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表情:逮捕我陈警官,你逮捕不了真理。法则依然在运行。第
47
号的能量账目已经结清,但他的家人是否安全,取决于他们未来的『能耗』是否超出余额……至于其他的实验体……
他歪着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想不想知道,第
48
号,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的手猛地顿住。
还有下一个!
8
公式与人性
吴国华被带回了局里。
但那感觉,不像抓了一个罪犯,更像请回来一尊瘟神。他坐在审讯室里,不吵不闹,反而用一种参观动物园似的好奇目光打量着四周,时不时还对单面玻璃后的我们咧嘴笑笑。
常规的审讯手段对他完全无效。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在进行纯科学研究,所有实验体都是自愿参与、严格履约,他们的死亡是宇宙法则执行的结果,与他个人无关。
他把那几本厚厚的笔记称为研究数据,并声称其受到学术保密条例保护——虽然他早就不是教授了。
我没有杀任何人。他摊开手,表情无辜又认真,我只是告诉了他们一个真理,并提供了计算服务。怎么选择,是他们自己的事。林深可以选择被反噬啊,但他选择了履约,这说明他是个理性人。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用一套完整的、自洽的、疯癫的逻辑武装到了牙齿。
缺乏直接证据证明他教唆或谋杀。那笔匿名捐款查不到他头上。他对林深说的所有话,都可以被解释为科学探讨。甚至配额已满的纸条,是林深自己打印的。
我们暂时只能以扰乱社会秩序之类的轻罪名拘留他,时间有限。
憋屈。无比的憋屈。
我知道眼前坐着的就是一个恶魔,一个用理论杀人不见血的疯子,却很难用法律的绳索套住他的脖子。
我把那几本来自地狱的笔记摊在办公桌上,一页页仔细翻看。小刘和几个骨干队员围在旁边,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笔记里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
吴国华不仅详细记录了每个实验体的基本情况、签约原因(多是人生低谷期),还为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制了人生能量曲线图。图表复杂程度远超林深那份,标注了各种细节:何时该进行何种投资、何时结婚生子收益最大、甚至包括日常的能量节约建议。
他像一个人生程序员,为这些绝望的人编写好了后半生的代码,然后冷眼旁观他们运行,直到系统弹出配额耗尽的警告,再看着他们自我销毁。
头儿,你看这个……小刘指着第
28
号实验体的记录末尾。
上面写着:预计耗尽日:2018
年
9
月
15
日。实际死亡日:2018
年
9
月
16
日(延迟一日)。观测结果:其女于
2018
年
9
月
17
日突发急性白血病(符合反噬预期)。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全身。
延迟一天履约,代价是女儿的重病!
这到底是疯狂的巧合,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笔记本里还夹杂着一些零散的纸片,上面是吴国华手写的思考片段:
幸福能量转移是否具备跨个体传导性例如,48
号之盈余,可否补偿
47
号之亏空
『恐惧』本身,是否可作为维持『均衡』的催化能量
名单筛选标准需优化:需极致绝望,需有强烈守护意愿(便于契约执行),需智力中等偏上(便于理解规则),需有明显软肋(便于后果约束)……
这些冰冷的字句,彻底剥掉了他科学探索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反人类的、操控灵魂的内核。
他不是上帝,也不是科学家。
他是一个躲在暗处,以人性的弱点为食,以他人的生命和幸福为实验材料的……怪物。
林深,这个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不过是他手里一枚性能最优、数据最漂亮的棋子。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林深这十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每一次成功的喜悦背后,是不是都伴随着能量账户减少的恐慌每一次家人的欢声笑语,是不是都在提醒他终点又近了一步他那些精准到刻板的习惯,是不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试图节约能量,延缓那最终时刻的到来
他活在巨大的、无人知晓的压力之下,独自一人背负着一个冰冷的数字倒计时。
所以他在看到野兔时会崩溃自杀不,他是在看到自己即将超支时,提前选择了终结。
所以他在儿子生日后消沉因为他计算得出,那份天伦之乐,又消耗掉了一笔不菲的配额。
所以他那安详的死亡表情……那不是解脱,而是……如释重负。他终于完美地、准时地偿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他守护了他的家人,直到最后一刻。
这不是自杀。
这是一场持续了十五年,精心策划的、冷静的献祭。
而我,差点就用自杀这个结论,掩盖了这令人窒息的真相。
我猛地睁开眼,对还在研究笔记的小刘说:
别管吴国华了!他的罪名,以后再说!
立刻!马上!根据这些笔记里的信息,给我把上面还活着的『实验体』找出来!尤其是那个……
我想到吴国华那诡异的微笑。
第
48
号!
必须在下一个配额耗尽日到来之前,找到他!
阻止下一场完美自杀!
9
救赎与终结
寻找第
48
号实验体的过程,像一场跟看不见的死神赛跑。
吴国华的笔记杂乱无章,代号和真名混杂,有些只有姓氏,有些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我们动员了大量人力,对照着人口信息库和笔记里的碎片化描述,进行大海捞针式的排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可能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正在走向那个被计算好的终点。
我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屏幕常亮,显示着日期和时间。每一次跳动,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
终于,在技术中队不眠不休的支撑下,范围被迅速缩小。
候选人一:赵某,男,41
岁,电商创业者。三年前曾濒临破产,后奇迹般获得融资起死回生,近期公司即将上市。笔记特征:曾提及电商、濒死回生。
候选人二:钱女士,女,38
岁,自由画家。五年前婚姻破裂、作品滞销,陷入重度抑郁,后突然作品大卖,开办个人画廊。笔记特征:曾提及艺术、心灵涅槃。
候选人三:孙某,男,36
岁,独立摄影师……
名单上一共有七个可能性较大的目标。
我们分组行动,第一时间联系本人或其亲属,以回访旧案、民意调查等各种理由进行试探性接触,重点评估其近期是否有巨大成功、生活是否过度顺遂、以及是否存在情绪和行为异常。
反馈很快陆续回来。
赵总正在开上市庆功宴,喝高了,搂着副总称兄道弟,看不出异常。
钱女士在国外采风,经纪人说她状态好得不得了,正在筹备全球巡展。
孙摄影师在藏区拍星空,信号不好,联系上了,聊了几句摄影器材,很正常。
一个个可能性被排除。
希望像漏气的皮球,一点点瘪下去。
难道第
48
号已经……或者吴国华只是在虚张声势
就在焦虑几乎达到顶点时,小刘那边传来了消息,声音急促而兴奋:
头儿!找到了!很可能就是她!
李静,女,35
岁,『安心家园』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创办人。四年前,她儿子被确诊为重度自闭症,丈夫承受不住压力离婚,她变卖所有家产创办康复中心,却经营困难,濒临倒闭。笔记里提到的『守护意愿』、『软肋(孩子)』、『智力中上』完全吻合!
然后呢近期有没有转折我急问。
有!太有了!小刘语速飞快,就在半年多前,她的康复中心突然接到一笔巨大的匿名捐赠,解决了所有资金问题!紧接着,她独创的一套康复疗法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业内一位顶级专家的公开盛赞,名声大噪!现在她的中心是一位难求,她本人也成了知名的『星星的孩子』守护者,刚刚获评年度公益人物!
又是匿名捐赠!又是人生逆转!
模式一模一样!
她的『能量曲线』!估算的耗尽日是什么时候!我吼着问。
笔记里只有编号和简单记录,没有详细曲线!但是……小刘顿了一下,声音发紧,头儿,今天是几号
10
月
27
号!怎么了
李静的康复中心,定于明天上午十点,举行新园区奠基仪式!她的人生,明天将达到一个新的顶峰!
明天上午十点!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
地址发我!立刻联系当地派出所,让他们马上派人去李静身边,找个理由稳住她!我马上带人过去!
我抓起外套,冲出门去。
车子在夜色中一路飞驰,鸣着警笛,闯过一个个红灯。我不断催促着司机再快一点,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林深悬挂在书房里的样子。
决不能!决不能再发生一次!
我们赶到李静所在的城市时,天刚蒙蒙亮。当地同事已经设法以安全讲座的名义,将李静请到了派出所。我们赶到时,她正坐在会议室里,略显局促和疑惑。
她看起来很瘦弱,但眼神里有一种经历过巨大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柔和与坚定。看到我们一群陌生人闯进来,她有些惊讶地站起身。
李女士,抱歉以这种方式请您过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们正在调查一系列案件,可能与您有关。请您仔细回想一下,大概四年前,您是否接触过一个叫吴国华,或者网名叫『普罗米修斯』的人他可能声称能帮助您……
听到吴国华三个字,李静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
这个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他找过你们了她的声音发抖,是……是不是时间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时间到了李女士,请您冷静,无论您和他之间有什么约定,那都是……
约定李静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泪水,那是一种和林深如出一辙的、认命般的释然,甚至……带着一丝急切,不,不是约定。是交易。我很感激他,真的。他给了我这四年时间,让我看到了希望,让小辉(她儿子的名字)得到了最好的干预……代价是我知道的。我准备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站直:请问……是在这里吗会不会吓到别人
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林深。被那套邪恶的理论彻底洗脑,心甘情愿地等待着献祭自己的时刻。
没有交易!李静你听好!我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那个吴国华是个疯子!他的理论是骗人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跟你献祭生命无关!
李静茫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眼泪滚落下来:不……你不懂。没有那笔钱,没有那位专家的推荐,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吴教授说过的,能量守恒,提前支取,必须要还……小辉他现在情况刚有好转,我不能让『反噬』落到他头上……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时间快到了……
她挣扎着想往外走,信念坚定得可怕。
我几乎要绝望了。怎么才能打破这坚固的精神牢笼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留守局里的同事打来的。
头儿!我们找到了!吴国华电脑里的加密文件破解了!里面有李静的完整能量曲线图!推算出的耗尽日不是今天!是明天!而且……同事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愤怒,而且笔记备注里写,他调整了给李静的算法,刻意缩短了她的偿还周期,想观察『压力倍增下的履约准确性』!妈的!这个老疯子!
明天不是今天
吴国华连这个都算计!他想看实验体在误以为时间将至时的反应!
我猛地挂断电话,把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李静眼前,大声吼道:
听到了吗!他骗了你!你的时间还没到!他甚至故意缩短你的时间,把你当成小白鼠一样观察!你还要为了这种疯子的理论去死吗!你的儿子还在康复中心等着你!他需要的是活着的妈妈!不是一个被狗屁理论献祭的祭品!
李静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手机,脸上的那种认命般的坚定开始一点点碎裂、崩塌。
……骗我的他骗我的她喃喃自语,像是不敢相信,小辉……我的小辉……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重的后怕和崩溃。她腿一软,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委屈、愤怒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我示意女警过来安抚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洒在派出所的院子里。
上午十点到了。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李静康复中心奠基仪式的礼炮声。
她的人生高峰,如期而至。
但她还活着。
这一次,我们跑赢了。
10
配额诱惑
李静被成功劝下,安排了心理干预和必要的保护。
但这并没有带来多少胜利的喜悦。
吴国华因为直接证据不足,加上精神鉴定环节的一些扯皮,最终没能以谋杀罪起诉,被送去强制医疗。他进去的时候,还在嚷嚷着他的宇宙真理,念叨着第
48
号数据被污染了。
他的笔记本里记载的其他实验体,有几个找到了下落,大多结局凄凉,或死或疯,他们的家人也多厄运连连,与反噬的描述高度吻合——无论那是超自然力量,还是长期心理暗示下的自我实现。
结案报告写得我无比憋屈。最终,林深的死因栏,还是只能填上自杀。
苏晓带着儿子很快变卖了房产,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所踪。我希望他们是真正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不是活在反噬的阴影里。
至于李静,她后来给我发过一条很长的信息,说她会带着儿子好好活下去,把那场噩梦当成一场警告,珍惜当下的每一天。
案子了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经常会下意识地看着身边那些特别幸运、人生顺遂得不像话的人,脑子里会冒出那个可怕的念头:他/她的配额,还剩多少
我也会看着那些深陷泥潭、绝望挣扎的人,担心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吴国华的目标。
那个老疯子虽然被关了起来,但他播下的怀疑的种子,却在我心里生了根。他像是一个病毒,感染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
寄件人信息全无。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个小巧的、老式的太阳能计算器。
计算器的屏幕上,贴着一小张黄色的便利贴。
上面打印着一行小字:
陈警官,你的配额,还剩多少不想计算一下吗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吴国华还有同伙还是他早就预料到我会追查到底,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
我盯着那个计算器,像盯着一枚炸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太阳能板上,计算器的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着0。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了它。
我的手指悬在数字键上,微微颤抖。
那些冰冷的公式、那些人生曲线、林深安详的脸、苏晓恐惧的眼、李静绝望的泪……在我眼前疯狂闪回。
头儿!小刘推门进来,下午的案情分析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拿着计算器、表情僵硬的我,愣了一下:哟,这老古董哪来的算啥呢
我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把计算器扔进了抽屉最深处,哐当一声锁上。
没什么。我转过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个垃圾而已。
走吧,开会。
我站起身,拉开门,走向外面嘈杂而真实的走廊。
我不敢去计算。
我更害怕的是……
在那一刻,我竟然……有那么一丝想要去计算的冲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