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泥土都快冒烟了。
日头毒得能扒掉人一层皮,地里的苗子蔫头耷脑,黄不拉几,眼瞅着是活不成了。河床干裂出口子,像老天爷咧开的嘲笑的嘴。村子死了,静悄悄的,只有热风卷着尘土,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打旋儿。
老人蹲在屋檐下稀薄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睛望着天,嘴唇干得起了皮,喃喃着:造孽啊……这是要收人啊……
狗剩他娘前天去了,没熬住。夜里走的,悄无声息。等发现时,身子都僵了。没人哭丧,哭不出来,眼泪也是水,舍不得。草席子一卷,后山乱葬岗又多了个小土包。
恐惧像瘟疫,比旱灾散得还快,啃咬着村里所剩无几的活气。
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树叶子都快掉光了,虬枝干枯地伸向天空,像绝望的祈祷。村长赵老栓召集了还能动弹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木然。
没法子了……真的没法子了……赵老栓的声音嘶哑,像破锣,再不下雨,都得死!
人群里一阵死寂。
要不……角落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是村里最老的拐爷,快九十了,牙齿都快掉光了,说话漏风,……求……求鼠仙吧……
有人立刻反驳:那是迷信!再说,老祖宗传下话,‘夜半鼠嫁女,熄灯莫窥看’,招惹不起!
拐爷用枣木拐棍戳着地,激动得咳嗽起来:咳咳……都……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招惹不起!老辈人……老辈人说过,鼠仙管着地下的水脉……诚心供奉献祭,或许……或许能赏点活路!
献祭
这个词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献祭什么有人颤声问。
拐爷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些面有菜色的女人身上,没再说话。
绝望能让人变成鬼,也能让人忘记恐惧。最终,对干渴和死亡的畏惧压倒了祖训。夜里,村祠堂破天荒点起了两盏珍贵的油灯。
灯火如豆,昏黄不明,把跪了一地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扭曲得如同鬼魅。供桌上空荡荡,只勉强摆了几个干瘪的窝头,一小碗浑浊的水——已经是全村能拿出的最丰厚的贡品。
赵老栓带头跪下,磕头,念念有词,无非是乞求鼠仙开恩,降下甘霖,救救一村老小。
我缩在祠堂最角落的阴影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我叫林秀,村里人都说我长得俊,是这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可这俊如今像个烫手的山芋,爹娘死死拉着我,把我藏在人后,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祠堂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汗臭、绝望、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鼠骚味。
夜渐深,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那两盏油灯猛地一跳,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同时,一股阴冷的风毫无来由地卷过祠堂,带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冻得所有人一哆嗦。
别出声!拐爷嘶哑的低吼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窸窸窣窣……
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像是无数只脚爪踏过尘土,掠过门槛,爬过供桌。
我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死死捂住嘴。黑暗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脚面爬过去,毛茸茸,冰凉。
唢呐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尖利,诡异,调子扭曲得不似人间的喜乐,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吹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破锣鼓也加入了,咚咚锵锵,杂乱无章,疯狂地敲打着,在这死寂的夜里、漆黑的祠堂中,营造出一种令人疯癫的喜庆。
鼠嫁女!
老祖宗的话猛地砸进我的脑子:夜半鼠嫁女,熄灯莫窥看!
我死死闭着眼,把头埋进膝盖。但那唢呐声像锥子,直往耳朵里钻,往脑仁里扎。供桌就在我前面不远,那里的动静最大,宾客似乎格外多。
恐惧攫住了我,可一种该死的、无法压抑的好奇心,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
就看一眼……就一眼……黑暗中,谁也看不见……
我鬼使神差地,一点点抬起头,眼睛艰难地适应着浓墨般的黑暗。借着一点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月光(后来我想,那晚根本不该有月光),我隐约看到——
供桌下,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像个真正的老鼠一样,手脚并用,趁着那诡异的喧闹声最鼎沸的时候,屏住呼吸,一点点挪了过去,蜷缩进供桌下那片更深的黑暗里。粗厚的桌布垂下来,隔绝了大部分视线。
稍微安心了一点。
我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祈祷这可怕的仪式快点结束。
唢呐锣鼓声忽然拔高,到了一个极其刺耳的程度,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
比黑暗更可怕的死寂降临了。
落针可闻。
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能听到旁边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尖,细,像是用指甲刮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拖着一种非人的黏腻腔调,慢条斯理,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
这供奉……寒酸了点。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全身的汗毛倒竖起来!那声音……那声音就是从供桌外面传来的!近在咫尺!
透过桌布的缝隙,我看到了一抹刺目的红。像血,又比血更艳,更邪。
不过……那尖细的声音拖长了调子,似乎在嗅闻着什么,倒是有……更不错的‘心意’。
它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人想起老鼠被掐死前的尖叫。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指甲划过纸张。
罢了,雨,会给你们。
祠堂里瞬间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如释重负的抽气声。甚至有人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但是……鼠仙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松捏断了那点可怜的庆幸,按规矩,收聘礼,得回嫁妆。
三日后来接你们村最漂亮的姑娘。
冰冷的,不容置疑。
时间凝固了。空气冻成了冰。
我像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连血液都冻结了,四肢百骸散发出僵死的寒气。最漂亮的姑娘……全村的人都知道是谁……爹娘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他们的手比我的更冰,抖得更厉害。
然后,我听见了。
村长赵老栓那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让人心碎的响声。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兴奋而扭曲变调,扯着嗓子,几乎是嘶吼着应承:
谢鼠仙恩典!谢鼠仙恩典!三日后……三日后一定把姑娘给您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上花轿!
好!好哇!
有救了!有救了!
短暂的死寂后,祠堂里猛地爆发出疯狂的欢呼声!那些刚才还吓得像鹌鹑一样的村民,此刻脸上绽放出扭曲而狂喜的光芒,他们磕头,他们叫喊,他们为用一个女孩换来的雨水而欣喜若狂!
绝望让他们变成了鬼,而现在,希望让他们变成了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爹娘的手死死捂着我的嘴,把我往他们怀里按,不让我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动,泪水滴落在我的脖颈上,也是冰凉的。
在这片癫狂的、忘形的喧嚣中,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远去了,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一股视线。
一股冰冷、黏腻、带着非人玩味和审视的视线,穿透了供桌厚厚的木板,穿透了爹娘颤抖的怀抱,精准无比地、死死地——
钉在了我的脸上。
我猛地抬头。
透过桌布的缝隙,我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在那一抹血红映衬下的,细小、漆黑、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它正正地看着供桌之下。
看着的我。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绪,只有贪婪、戏谑,和一种仿佛已经品尝到猎物滋味的冰冷残忍。
它早就知道我在下面。
它从一开始,选中的就是我。
祠堂里的狂欢还在继续。
人们哭着,笑着,互相搀扶着,仿佛已经听到了隆隆的雷声,感受到了冰凉的雨点。他们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忘记了那场诡异的鼠嫁女,眼中只有对生的渴望,灼烧得吓人。
有救了!地有救了!
鼠仙开恩啊!
我被爹娘连拖带拽地拉出祠堂。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肉里,不是惩罚,是一种濒死的抓住浮木的本能。娘几乎瘫软在地上,是爹半抱半扶着她,她的嘴唇哆嗦着,不断重复:我的秀儿……我的秀儿……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没人看我们。那些狂喜的村民从我们身边挤过,撞得我们东倒西歪,他们的眼神狂热地扫过我的脸,却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合了愧疚、庆幸和彻底撇清关系的麻木。
赵老栓!爹猛地吼了一声,声音嘶哑破裂,像困兽的哀鸣。
人群中心的村长赵老栓回过头。他脸上那狂喜的潮红还未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算计,甚至多了一丝被神选后的威严。他打量着我们一家三口,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林家兄弟,他走过来,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鼠仙的话,你都听到了。这是全村人的活路。
可那是我闺女!!爹的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那是送去……送去……
是嫁给仙家!赵老栓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目光严厉地扫过四周悄悄竖起的耳朵,那是造化!是荣耀!别人想求还求不来!
他用力拍了拍爹的肩膀,手指收紧,几乎要捏碎爹的骨头:林家兄弟,识大体些。三天,就三天。好好给孩子准备准备,体体面面的,别惹鼠仙不高兴。
他说完,转身走向人群,又开始高声指挥着:都别闲着了!快!把祠堂收拾出来!准备……准备送亲的事宜!
人群轰然应声,忙碌起来,刻意避开我们站立的这一小片绝望的真空地带。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夜风依旧燥热,却吹得我浑身冰冷。爹娘一左一右夹着我,走得飞快,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反而越握越紧,勒得我生疼,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立刻被黑暗吞没。
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晚归的村民。他们看到我们,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躲瘟疫一样绕开。
村东头的王婆子,以前见了我总爱夸我俊得跟画儿里的人似的,还老想给我说媒。此刻她正站在自家门口,看到我们,那张皱巴巴的脸瞬间白了,哐当一声飞快关上了门,插上门栓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刺耳。
就连平时跟在我身后、总笑嘻嘻叫我秀姐姐、问我要野果子吃的鼻涕娃狗蛋,也从窗户缝里偷偷看了一眼,立刻被他娘脸色惨白地拖走了。
我不是以前的林秀了。
我从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变成了鼠仙钦点的嫁妆,变成了换取雨水的祭品,变成了一个不祥的、即将被送往恐怖未知的存在。
我家那扇破旧的木门,此刻看上去像个脆弱的堡垒。爹猛地推开,把我们推进去,然后迅速关上,用肩膀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狼群里逃出来。
娘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终于压抑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嘶哑绝望,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
哭!哭有什么用!爹低吼着,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吓人,哭能哭出条活路吗!
那怎么办怎么办啊!娘捶打着地面,涕泪横流,那是鼠仙!它盯上秀儿了!我们都看见了!它看着秀儿呢!能往哪儿逃啊能往哪儿逃!
逃
这个字像闪电一样劈亮了我的脑海。
对,逃!
离开这个村子!远远地逃出去!
爹,娘,我们跑吧!我抓住爹的胳膊,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颤抖,今晚就走!现在就走!离开这里!我们去外祖家,去县里,去哪里都行!
爹的身体僵了一下,眼中猛地爆出一丝光亮,但那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绝望覆盖。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走到窗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我也凑过去。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窗外,月光昏暗。但我能看到,在我家院子外面的那棵老榆树下,隐约站着几个人影!他们蹲在那里,似乎是在乘凉闲聊,但目光却时不时地、状若无意地扫向我家的门窗!
不是一两个,是好几个!村口的方向,似乎也有人影晃动!
赵老栓!他早就防着了!
他绝不会让村里的救命稻草就这么跑了。现在全村人都是看守,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插翅难逃。
爹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最后一丝希望,碎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娘哭累了,像个木偶一样呆坐在炕沿上,眼神空洞。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人咳嗽,却驱不散满屋的绝望。
而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一闭眼,就是祠堂里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就是那尖细非人的声音,就是那双穿透一切、死死钉在我脸上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细小眼睛。
它为什么选中我
它要把我接到哪里去
嫁给一只老鼠……之后呢
无数的恐怖想象折磨着我,冷汗一层层地浸湿了单薄的衣裳。
第二天天亮,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或者说,我根本一夜未睡。
爹猛地站起来,警惕地问:谁
门外是赵老栓的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林家兄弟,开开门。商量下送亲的事。
爹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赵老栓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壮汉,包括平时总是笑眯眯、叫我大侄女的铁牛叔。他们手里拿着东西——一匹粗糙的红布,一些劣质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一双崭新的、针脚粗糙的红布鞋。
时间紧,东西准备得仓促,别嫌弃。赵老栓把东西放在桌上,那抹刺眼的红像血一样泼洒开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货物一样扫视着:秀丫头好歹是嫁与仙家,穿戴不能太寒碜。嫂子,你这几天就别下地了,赶紧给丫头赶身嫁衣出来。
娘看着那红布,浑身一抖,别开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村长……爹的声音干涩,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或许……或许用猪牛羊三牲……
鼠仙要的是姑娘!赵老栓打断他,语气强硬起来,林家兄弟,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为了全村!你别犯糊涂!难道你要为了一己之私,拖着全村老少一起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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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的铁牛叔也瓮声瓮气地开口,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林哥,想开点……这是……好事。
好事
我被他们的话冻得浑身发抖。
你们……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他们,却说不出话。
看好她。赵老栓最后丢下一句话,目光冷厉地扫过爹娘,三日后,花轿准时上门。别出什么岔子,否则……别怪乡亲们不顾情面!
他们走了,留下那堆所谓的嫁妆,和令人窒息的威胁。
爹猛地关上门,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就想冲出去拼命。娘死死抱住他的腰:他爹!别去!没用的!没用的啊!
是啊,没用的。
我们对抗的不是赵老栓,是整个村子的绝望和贪婪。
一整天,我家门口都热闹得很。总有村民恰好路过,探头探脑,或者干脆就蹲在不远处守着。他们监视着我们,也监视着其它可能心软或者产生别的想法的人。
这种被无数眼睛窥视的感觉,几乎要把我逼疯。
下午,隔壁邻居春草姐偷偷摸摸地来了。她以前常和我一起上山挖野菜,关系最好。
她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闪进门,飞快地塞进我手里,眼睛红红的。
秀儿……快吃点……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恐惧,不断瞟向门外,我……我偷偷省下来的……
春草姐……我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猛地摇头,眼泪掉下来:别……别怪我……我们也没法子……不下雨,大家都得死……你……你去了仙家那里,是享福的……
连她也这么说。
她不敢多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
我看着那碗清澈的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享福去给一只老鼠做新娘享福
绝望如同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心脏,拖我坠入冰冷的深渊。
第三天,是我待嫁的日子。
娘被迫拿出那匹红布,开始给我缝嫁衣。针一次次扎破她的手指,血珠滴落在红布上,洇开一小团更深的暗红。她也不擦,只是麻木地、一针一针地缝着,眼泪早已流干。
爹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一动不动,像一尊迅速衰老的石雕。
外面的看守换了一拨又一拨,更加警惕。
村子里却渐渐有了一种诡异的喜庆氛围。有人在打扫街道,有人在祠堂门口挂上了破旧的红灯笼——虽然无风也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他们是在准备一场葬礼。
我的葬礼。
夜幕再次降临。
这是最后一夜。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花轿就要来了。
爹娘终于崩溃了。娘扔掉了那件只完成一半的嫁衣,抱着我嚎啕大哭。爹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手上血肉模糊。
秀儿……跑吧……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送你出去!
对!跑!娘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从后窗走!后山!躲进山里去!
就在这丝疯狂的希望刚刚燃起的一刹那——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院墙外,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敲击声!像是棍子敲在木板上、石头上!间或夹杂着几声刻意的咳嗽,和压低的交谈声。
看守们用这种方式,冷酷而明确地提醒着我们——别妄动,我们守着哩。
刚刚燃起的火苗,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连烟都不剩。
爹娘眼中的光,彻底死了。
我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逃不掉了。
这就是我的命。
我推开爹娘,慢慢地走到水缸边。缸里的水只剩一个底,浑浊不堪。我舀起一点,仔细地、一点点地洗干净脸和手。
然后,我拿起那件染了娘鲜血的半成品嫁衣,默默地自己往身上比量。
秀儿……娘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恐惧大于悲伤。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祠堂供桌下,那双幽绿的眼睛。
它在看我。
它一直在看着我。
天,到底是亮了。
这第三天早晨的太阳,惨白惨白的,像一张死人脸,挂在天上,没有一丝热气,反而把地上的尘土照得越发灰败。
我一夜没合眼,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看着窗纸从漆黑,一点点变成灰蒙,再变成这种令人心悸的惨白。
外面的敲击声和咳嗽声,后半夜就停了。但不是离开,而是变成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知道,他们还在,更多了。无声的包围,比明晃晃的看守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娘像个被抽掉了魂的木偶,机械地生火,把家里最后一点糙米倒进锅里,熬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她的手抖得厉害,粥水泼洒出来,烫红了手背,她也毫无知觉。
爹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佝偻得像一座山。他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背影透着一股彻底被碾碎后的死气。
粥熬好了,没人吃得下。
那件只缝了一半的嫁衣,像一摊凝固的血,搭在炕沿上,刺目惊心。
时辰,快到了。
村子死一样的静。没有鸡鸣,没有狗叫,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都没了声音。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惧笼罩了整个村落,压得每一寸空气都沉重无比。
突然——
咚!
一声鼓响,沉闷,突兀,像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我浑身一颤。
咚!咚!
鼓声接连响起,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来了。
我听见娘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爹猛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死死扶住了门框。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夹杂着唢呐声!
还是那晚祠堂里听到的调子!尖利,扭曲,不成曲调,拼命地想吹出喜庆,却只吹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和怪诞!吹得人牙酸头皮炸!
我走到窗边,用手指蘸了点唾沫,悄悄捅破窗纸,往外看去。
只看了一眼,我的胃就猛地抽搐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村子的土路尽头,出现了一队人影。
不!不全是人影!
最前面是四个赤着上身的壮汉,两人一排,吭哧吭哧地抬着一顶轿子!
那轿子……通体腥红!红得像刚泼上去的血,在惨白的日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轿顶四角,却突兀地装饰着几簇灰黑色的毛,随着轿子的起伏微微颤动。轿帘紧闭,上面用更深的暗红色线绣着一个扭曲古怪的图案——像是一只直立起来的老鼠,捧着什么东西,那老鼠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点,却让人感觉它在死死地盯着外面!
抬轿的壮汉表情僵硬,眼神发直,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抬着千斤重担,脚步沉重得不像在走,而是在地上拖。他们的脚上、裤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和黄褐色的秽物,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即使隔得老远,也能隐隐闻到。
轿子后面,跟着一队吹鼓手。同样是村里的男人,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机械地吹着唢呐,敲着破鼓,腮帮子鼓得老高,额头上全是冷汗。那刺耳的乐曲,就是从他们手里流淌出来的,催命符一样。
再后面,是村长赵老栓和几个村老。赵老栓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个箱底翻出来的、带着霉斑的深色长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里捧着三根粗大的、正在燃烧的线香,烟雾缭绕,味道刺鼻。他一边走,一边朝着轿子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队伍的左右和后面,远远跟着黑压压的村民。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甚至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他们只是麻木地、僵硬地跟着,一张张脸在惨白日光下如同戴了面具,眼神躲闪,恐惧,却又夹杂着一丝令人心寒的期盼。
期盼雨水,期盼用我换来的生路。
这支诡异恐怖的送亲队伍,沉默而缓慢地,朝着我家逼近。
每一下鼓点,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每一声唢呐,都像刮在我的骨头上。
他们停在了我家院门外。
鼓乐声戛然而止。
死寂。比喧哗更可怕的死寂。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家那扇破旧的木门。
赵老栓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木头:
林家……吉时已到……请……请新娘上轿……
屋里的娘嗷一嗓子,猛地朝我扑过来,死死抱住我,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不行!不行!把我女儿还给我!我不答应!不答应啊!
爹猛地转身,眼睛血红,抄起墙角的锄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我跟他们拼了!
爹!娘!我猛地抓住爹的手,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害怕,没用的。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让我去吧。
不去,我们一家现在就会死。去了,或许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爹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击垮了他,这个一辈子倔强的汉子,眼泪汹涌而出。
娘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
外面的赵老栓等得不耐烦了,又提高声音催促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威胁:林家!别耽误了吉时,惹怒了仙家,谁也担待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和线香的怪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我轻轻推开娘,走到炕边,默默地拿起那件半成的红嫁衣,套在了自己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外面。嫁衣很大,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下摆拖地。娘缝的那几处,针脚歪歪扭扭,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我没有胭脂水粉,只是用手蘸了点水,理了理枯草般的头发。
然后,我走向门口。
秀儿……娘瘫在地上,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我的衣角。
爹靠着墙,闭上了眼睛,眼泪纵横。
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要把他们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然后,我猛地拉开门栓,推开了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木门。
惨白的光线涌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沉默着,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得让我想吐——有恐惧,有庆幸,有麻木,甚至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奋。
赵老栓看到我,明显地松了口气,脸上的假笑又堆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在看到我身上那件不成样子的嫁衣时,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
好,好,新娘出来了……他朝后退了一步,示意了一下那顶猩红的轿子。
那顶轿子就静静地停在那里,比在远处看更加庞大,更加猩红刺眼。离得近了,那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更加浓烈,像是无数死老鼠、烂泥、还有某种陈年污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轿帘上那个鼠形图案,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我。
抬轿的四个壮汉眼神发直,汗流浃背,看都不看我一眼。
两个村里找来的全福妇人,脸色惨白,抖抖索索地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她们的手冰凉,抖得比我还厉害。
我被她们半扶半拖着,走向那顶红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离那个散发着恶臭和绝望的猩红盒子就更近一步。
村民们的目光黏在我背上,沉重得让我直不起腰。
终于,我被带到了轿门前。
离得越近,那臭味几乎令人窒息。轿帘的布料厚实僵硬,像是浸透了什么干涸的液体。上面绣着的老鼠图案,近看更是邪门,那扭曲的线条仿佛在蠕动。
其中一个妇人颤抖着手,掀开了轿帘。
轿子里面的空间异常狭窄,昏暗无比。内壁同样是那种令人不适的血红色,空空荡荡,只有正中间的座位上,似乎铺着一块暗色的垫子,看不真切。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腐朽气的恶臭,从轿厢里扑面而来!
我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请……请新娘上轿……赵老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最后的催促。
我闭上眼睛,狠下心,弯下腰,准备钻进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猩红的、活像一口棺材的轿子里。
就在我的头即将探入轿门的一刹那——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轿厢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
那里,似乎粘着什么东西。
几根。
灰黑色的,细细的,带着一点点弯曲的……
硬毛。
就像是……老鼠的胡须那几根突兀的、刺眼的灰黑色硬毛,像毒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里。
老鼠的胡须!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瞬间冲顶而上,我猛地直起身,捂住嘴,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迸出。
快!快扶进去!赵老栓焦急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多耽搁一秒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那两个架着我的全福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几乎是把我硬生生地塞进了轿子里!我的头撞在坚硬的轿框上,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粗暴地推搡进去,跌坐在那块硬邦邦的、散发着霉味的垫子上。
起轿——!赵老栓扯着嗓子尖叫,声音变调。
轿帘唰地一下被放下。
最后的光线被彻底隔绝。
整个世界瞬间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猩红黑暗里。外面喧闹的鼓乐声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沉重压抑的鼓点,一下下,仿佛直接敲在我的头骨上。
轿子猛地一颠,被抬了起来。
惯性让我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磕在轿壁上,嗡嗡作响。
狭窄,压抑,黑暗。
猩红色的内壁仿佛在蠕动,挤压着我。那浓烈到极致的恶臭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子,钻进我的嘴巴,甚至试图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那是无数腐烂物、污秽泥土、还有活体老鼠身上特有的腥臊味混合发酵后的产物,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浓度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肺都要被咳出来了,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身下的垫子硬得硌人,表面粗糙,似乎也沾满了同样的污秽,湿漉漉、粘腻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嫁衣传递到皮肤上,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挣扎着,试图用手推开轿帘,哪怕只是一条缝隙,让我能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然而,轿帘像是从外面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仅存的一丝麻木。我开始疯狂地拍打轿壁,用脚蹬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和尖叫。
放我出去!开门!让我出去!
我的哭喊和挣扎被厚重的轿帘和喧天的鼓乐声吞噬,外面没有任何反应。轿子依旧平稳地、颠簸着前行,抬轿的壮汉脚步沉重,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里面的动静。
不,他们不是感觉不到。
他们是不在乎。或者,他们不敢在乎。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我的脖颈。
我被困住了。困在这个移动的、猩红的、散发着尸臭味的棺材里!正被送往一个未知的、比死亡更恐怖的归宿!
爹娘最后绝望的脸在我眼前晃动。
祠堂供桌下,那双幽绿的、戏谑的细小眼睛在我脑海里浮现。
为什么是我
它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去做什幺!
剧烈的颠簸持续着,胃里翻腾得厉害,我趴在那恶心的垫子上,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全是酸腐的气味。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颠簸和恶臭折磨得昏死过去时,轿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的鼓乐声也戛然而止。
死寂。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到了
到了哪里!
我屏住呼吸,竖尖耳朵,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交谈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之前的喧闹更可怕。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顺着我的脊椎滑落,冰凉的。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打开轿帘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无声窥视的感觉又来了!比在村子里时更强烈!更冰冷!更非人!
我颤抖着,再一次尝试,把眼睛凑近轿帘的缝隙,拼命往外看。
缝隙极其狭窄,而且被厚重的布料遮挡,只能看到极其有限的一点点景象。
外面似乎是一个……院子
地上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隙里长着枯黄的苔藓。视线所及的角落,放着一个破旧的石臼,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
这景象有点眼熟……这是……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是村祠堂的后院!
鼠嫁女那晚,诡异的仪式的起点和终点!赵老栓他们把我抬回这里做什么!
难道……鼠仙的洞房……就在这祠堂底下!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血液都快冻结了!
就在这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很多只脚在地上拖行,摩擦着石板。
还夹杂着一种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像是无数人在同时抽气又像是窃笑的怪异声响。
这声音……这声音和那晚祠堂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是那些东西!
它们来了!它们就在轿子外面!
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窸窣声和那诡异的窃笑声围绕着轿子,似乎在打量,在评估它们的货物。
然后,我感觉到轿子猛地一轻!像是抬轿的壮汉瞬间撒手跑掉了!
紧接着,轿子失去了平衡,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滑动!
速度越来越快!
它不是在被抬着走,而是……而是在沿着一个斜坡往下溜!像是在掉下一个深渊!
失重感猛地传来!
啊——!我短促的惊叫被扼在喉咙里。
砰!!
轿子猛烈地撞击在什么硬物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差点昏过去。巨大的冲击力让轿帘震开了一条稍大的缝隙!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散了一些恶臭,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更深的寒意。
我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令我魂飞魄散的一幕——
轿子似乎停在了一个狭窄的、向下延伸的甬道里,周围是冰冷潮湿的、布满抓痕的土壁!而在轿子正前方,甬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破烂的红色牌位,上面用黑色的、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什么!
而更近的地方,就在轿子下滑的斜坡上,借着那牌位前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亮,我看到——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挤挨挨……
全是老鼠!
大小不一,灰黑色,皮毛湿漉漉油腻腻,一双双细小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饥饿的光!它们像一片蠕动的潮水,覆盖了整个斜坡和甬道!
吱吱……吱吱吱……
尖锐的叫声汇聚成令人疯癫的合唱!
这根本不是通往什么仙家洞府!
这是钻进了一个巨大无比、藏污纳垢的鼠窟!是直通地狱的隧道!
那顶猩红的轿子,就是它们用来运送祭品的棺材!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不能进去!死也不能进去!
就在轿子因为撞击暂时停歇、外面那些鼠潮尚未完全围拢过来的刹那,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朝着那震开缝隙的轿门撞去!
咔嚓!一声脆响,也许是轿门本来就不结实,也许是被撞坏了枢纽,那扇沉重的轿门竟然真的被我撞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
腥臭的风猛地灌入!
我甚至来不及多想,像一条濒死的鱼,手脚并用地从那道口子里疯狂往外爬!粗糙的木刺刮破了我的皮肤,嫁衣被撕裂,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爬出去!离开这个棺材!
我重重地摔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吱吱吱!鼠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骚动起来,红色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我!
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分不清方向,朝着甬道另一端、鼠群相对较少的地方拼命冲去!脚下不断踩到软腻蠕动的物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恶心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吱吱!老鼠的尖叫声在我身后汇聚成愤怒的浪潮,它们显然没料到祭品竟然会逃跑!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疯狂地奔跑,肺部火烧火燎,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身后的鼠叫声和窸窣爬行声紧追不舍!
这条甬道异常曲折,向下倾斜,像是没有尽头。
突然,脚下一空!
唔!我闷哼一声,整个人向下坠落!
噗通!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猝不及防地呛了好几口水,那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和铁锈味,恶心至极。我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前是一片相对的开阔,但光线极其昏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地下水域,水冰冷彻骨,四周是湿滑的岩壁。
这是哪里祠堂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地下空间
我慌乱地划着水,试图找到岸边。
就在这时,我的脚似乎蹬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
硬硬的,像是……石头垒砌的轮廓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憋住,潜下水去。
水下更加昏暗,只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我用手摸索着。
的确像是人工垒砌的石壁,上面覆盖着滑腻的苔藓和水垢。而在石壁靠近底部的地方,我摸到了一个……洞口
方方正正的,像是井口!
一股微弱的水流正从那个洞口里涌出来,带着更强的腥气。
难道……这就是村里那口早就干涸废弃的老井的井底祠堂的底下,竟然和这口老井是相通的
赵老栓他们知不知道那鼠仙……
就在我气血耗尽,快要憋不住气准备上浮的时候,我的手在井壁洞口摸索时,突然碰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硬硬的,半嵌在泥里的,冰凉的小物件。
我下意识地把它抠了出来,攥在手心,奋力浮上水面。
咳!咳咳咳!我大口喘着气,扒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惊魂未定。
摊开手掌。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戒指。
很旧,银质已经发黑,上面镶嵌着一小块浑浊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石头。样式很老,绝不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孩会戴的。
这戒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脑海!
前年村里饥荒,饿死了好几个老人。村西头的张奶奶……对!是张奶奶!她手上就一直戴着这么一枚戒指!后来张奶奶失踪了,村里人说她是自己走进后山饿死了,免得拖累家里……
她的戒指,怎么会出现在这井底!
我攥着那枚冰凉发黑的银戒指,指尖划过上面粗糙的雕刻和那块浑浊的石头。张奶奶……那个总是坐在门口晒太阳,会偷偷塞给我一块麦芽糖的慈祥老人。她失踪后,我们都以为她是不愿拖累儿女,自己走进了后山。
可她的戒指,怎么会在这阴冷腥臭的井底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海。
张奶奶失踪前,村里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张奶奶年轻时,也是村里最水灵的姑娘……
冰冷的井水浸泡着我,却远不及心底冒出的寒意刺骨。我不是第一个
那鼠仙所谓的接亲,所谓的嫁娶……
吱吱——吱吱吱!
尖锐的鼠叫声从甬道方向传来,打断了我的恐惧。那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红色的光点在水面另一端晃动,它们追来了!这片地下水域并非安全之地,它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黑暗!
我不能待在水里!
我奋力划动几乎冻僵的手臂,朝着记忆中对岸的方向游去。手脚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驱使。终于,手指触碰到了湿滑冰冷的石壁。我艰难地爬上岸,瘫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咳出带着腥味的井水。
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只有远处水下隐约透来的一点微弱反光,以及……甬道那边越来越近的鼠群红眼。
我挣扎着爬起来,必须离开这里!沿着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岩壁湿滑,脚下凹凸不平,好几次差点摔倒。
没走多远,我的脚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的感觉。
我心脏一缩,颤抖着蹲下身,伸手摸索。
触手所及,是一段冰冷、粗硬……像是骨头的东西
我吓得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
但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它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腐烂恶臭,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加浓郁。而且,我隐约感觉到,脚下踩着的……似乎不完全是岩石地面。
一种可怕的猜想驱使着我。我咬紧牙关,再次伸出手,像盲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向前方、向地面摸索。
手指碰到了一根根冰冷、纤细、散乱的……骨头。
人类的指骨。
再往前,是一个破裂的、光滑的半球体……是头盖骨!
空的眼窝正对着我。
啊!我低呼一声,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我强迫自己继续摸索,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不止一具。
散乱的骸骨,破碎的衣物,还有一些早已锈蚀无法辨认的金属饰物……它们零星地、沉默地散布在这片靠近水岸的岩石地上。
张奶奶的戒指不是偶然。
这里是一个坟场。
一个藏在井底、不为人知的坟墓。
所有被选中嫁给鼠仙的姑娘,最终都来到了这里。没有仙缘,没有洞房,只有被啃噬干净的枯骨,被遗忘在这冰冷的黑暗里。
那鼠仙……根本不是什么仙家!它是一个邪祟!一个靠着恐吓和欺骗,享用活祭的怪物!赵老栓和全村人,用活生生的女孩,喂养了它不知多少年!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冰冷的身体里炸开,瞬间压过了恐惧。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成为它的食物凭什么我们的命就不是命
外面的鼓乐声早已停歇,死寂笼罩着地下。赵老栓他们肯定以为仪式完成,心安理得地等着他们的雨水了吧
还有我爹娘……他们现在该有多绝望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揭穿这个骗局!
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给了我力量。我猛地站起身,不再盲目乱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四周。
绝对的黑暗里,视觉无用。我侧耳倾听。
除了远处水下隐约的流水声,和身后越来越近的鼠群骚动,还有一个声音……很轻微,但持续不断。
是风声!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的声音!
有风,就一定有出口!不一定通往外面,但一定通往更大的空间!
我循着那微弱的气流,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脚下的骸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我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
鼠群的叫声近了,它们似乎已经涌入这片水域,红色的光点在黑暗的水面上晃动,朝着我这边涌来。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小跑。那风的气息似乎更明显了些。
突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
预料中的撞击没有到来,我似乎滚下了一个斜坡,重重摔在一片松软潮湿的泥土上。
这里的气味更加复杂,浓烈的鼠骚味几乎盖过了一切,但那股通风的感觉也更强烈了。而且,这里并非完全黑暗,前方隐约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幽绿的光芒。
我抬起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呼吸骤然停止!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远比刚才的水域和甬道宽敞。洞窟的中央,堆积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稻谷、麦粒、干瘪的果实、甚至还有一些锈蚀的铜钱、破碎的瓷片……五花八门,像是某种扭曲的宝藏。而这些宝藏之上,赫然端坐着一个人!
它穿着那身刺目猩红的破旧袍子,身形干瘦佝偻,尖嘴缩腮,脸上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细毛,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闪烁着那幽绿、贪婪的光芒——正是我在祠堂供桌下看到的那双眼睛!
此刻,它正用那双非人的眼睛,惊讶地、随即变得无比阴冷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而在它周围,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老鼠!它们如同朝拜君王一般,环绕着那座宝藏和它们的主人,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在幽绿光芒映照下,如同地狱里的星火。
这里就是它的老巢!
那鼠仙似乎没料到我会逃到这里,它细长的爪子(更像是覆盖着黑毛的人手)猛地攥紧了袍子,喉咙里发出一种被冒犯了的、愤怒的嘶嘶声。
它身边最大最肥硕的几只老鼠立刻人立起来,龇出尖牙,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尖叫。
幽绿的光芒来自洞壁某些发光的苔藓,映照着这恐怖的一幕。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土壁上,退无可退。
鼠仙细小的绿眼眯了起来,它似乎冷静下来,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露出尖细发黄的牙齿。它抬起一只爪子,指向我,那尖细黏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戏弄猎物般的残忍:
不乖……新娘子……不乖……
它的话音刚落,周围鼠群骚动起来,如同得到指令的军队,开始向我逼近!潮水般的吱吱声充斥着洞窟,令人头皮发麻!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手掌无意中按在了腰侧一个硬物上——是之前爬出轿子时,被木刺刮破皮肤的地方,嫁衣的暗袋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我猛地想起来!是春草姐偷偷塞给我的那碗稀粥!当时我恶心没喝,慌乱中好像把那个粗陶碗顺手塞进了嫁衣的暗袋里!碗早就碎了,但……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我顾不上那么多,猛地掏出暗袋里的东西——是几块尖锐的碎陶片,还有……一小截黑黢黢的、像是从灶膛里摸出来的木炭!
是春草姐!她偷偷省下口粮给我,或许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有点什么防身的东西这木炭……
鼠仙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细小的绿眼里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浓烈的憎恶和畏惧!它甚至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老鼠怕火!即使是未燃的火种,那种烟火气息也让它们本能地恐惧!
而那只邪祟,它纵然有些诡异手段,其本质似乎依旧依附于这鼠群,共享着某些弱点!
希望如同闪电般照亮我的绝望!
我猛地抓起那截木炭,狠狠地在粗糙的岩壁上摩擦起来!嘶啦!火星迸溅!
同时,我挥舞着尖锐的陶片,逼退最先冲上来的几只肥鼠!
滚开!都滚开!我声嘶力竭地尖叫,状若疯狂。
鼠群躁动不安,被那迸溅的火星和我的疯狂气势所慑,暂时停滞不前。
那鼠仙发出一声尖锐急促的嘶叫,似乎在催促鼠群,但它自己却不敢上前,对那闪烁的火星忌惮无比。
机会!
我一边继续摩擦木炭,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这个洞窟。那微弱的风流,是从鼠仙宝座后方的一个缝隙里吹出来的!那里很可能通往外界!
但鼠群和那邪祟挡住了去路!
硬闯不行!
我的目光猛地落在洞窟中央那堆积如山的宝藏上!尤其是那些干燥的谷物和稻草!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猛地将摩擦得发烫的木炭,连同那些碎陶片,一起狠狠地向那堆干燥的宝藏掷去!
噗!
火星落在干燥的谷物和草絮上,瞬间冒起一缕青烟!
吱——!!!鼠仙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尖叫,充满了惊恐和暴怒!
它猛地从宝座上跳起来,试图去扑灭那点火苗。
但已经晚了。
夜风通过缝隙吹入,青烟迅速变浓,橘红色的火苗轰地一下窜了起来,迅速吞噬着干燥的贡品!
火焰!是火焰!
老鼠们天生对火焰的恐惧瞬间压倒了邪祟的控制!整个鼠群彻底炸窝了!它们惊惶失措地尖叫着,互相踩踏,像无头的苍蝇一样疯狂乱窜,再也顾不上我!
洞窟内一片大乱!
嘶嘶!吼!鼠仙在火堆旁气急败坏地尖叫跳脚,它试图控制鼠群,但恐惧的火焰比它的邪术更有力。火星溅到它的红袍上,烫得它吱哇乱叫。
就是现在!
我捂住口鼻,抵挡着浓烟和焦臭,猛地弯腰冲刺,从混乱的鼠群和那惊慌失措的邪祟旁边冲了过去,直奔它身后那道透来风息的裂缝!
那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我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身后是鼠仙愤怒怨毒的尖啸、鼠群的疯狂嘶叫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我拼命地在狭窄的缝隙里向前挤,不顾岩石刮破皮肤和嫁衣。风流越来越强,甚至能闻到一丝夜晚清冷的空气!
快到了!快到了!
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光!不是幽绿的苔藓光,而是……月光!
我奋力一挣,终于从山体的一道裂缝中挤了出来!
清凉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我贪婪地大口呼吸,肺部灼痛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夜空中有稀疏的星子,一弯残月挂在天边。
我出来了!我真的从那个地狱里逃出来了!
我所在的位置,似乎是村后山的背阴处,一个极其隐蔽的乱石堆里。回头看,那道裂缝黑黢黢的,像是山体的一道伤疤,隐约还有嘈杂的叫声和烟味传出。
不能停!它们可能会追出来!
我拔腿就想往山下村子的方向跑。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突然撕裂了夜幕,瞬间照亮了山峦和荒野!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我惊呆了,抬头望天。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命的气息。
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天地间一片水幕,远处的山村很快模糊在雨雾之中。
真的……下雨了
赵老栓他们……求雨成功了
我站在暴雨中,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身上的污秽和血腥,却冲不散那彻骨的荒诞和寒意。
他们用献祭换来了雨水。
用我的命,用张奶奶的命,用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姑娘的命。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看着山下那片在暴雨中沉寂的、我曾经视为家的村落,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种冰冷彻骨的陌生。
这场雨,脏透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体裂缝,转身,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与村子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走向那片未知的、被暴雨笼罩的黑暗荒野。
身后,是如愿以偿的村庄。
前方,是自由莫测的命运。
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