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这一帧引,在哪一道河口过,谁的船。这一页里写的折色,是谁替谁压的。”
“这一行小字母,指的是哪个衙门的哪个姓氏。这一笔的尾款,票号里是谁按押的。”
赵总抵到第三问,熬不住了。冯娘子抵到第四问,沉默很久,终究点了两个人名。管家装糊涂,被问到了桌脚那一卷,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人的骨气像泡汤面的粉条一样软了下去。
堂上一笔一笔记,白榜上一行一行空开着,准备写名字。
许显纯始终立在侧方,手里握着一只铁尺。堂外,盐商们的轿子一溜排开,轿帷里的人不探头,只在轿里捏汗。
他们知道这回算是真动了根子。有人心里恨,有人心里服,还有人想走,走不了。街上消息小贩跑得腿软,把堂上的话一字一字地说给茶铺听,茶铺里的客人喝了口茶,觉得嗓子有点干。
堂审后的第三日,李邦华没有急着开刀,而是在盐政衙门前贴了一整幅的规条,十行字,每行一句。
自陈从轻,抗拒从重,暗账尽缴,舶税照收,净路试点,护行不扰,票号副本,日内交齐。最后两句最大,干脆利落:军用专款,一文不差;扰民扰商,立斩。
盐商里老练的明白了,今次不是来劫他们饭碗的,是来把碗洗干净的。但碗里沾的东西不是都能一夜刷掉的,难免有人垫背。
江家钱家的小管家夜里一宿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带着厚厚一卷账,打了个商标的折子自陈。白榜左列增加了两行有人名,下面写了四个小字,自陈从轻。右列照旧有人名,不过字更重,红笔一按,像血。
第二轮收网,许显纯换了法。扬州瘦马场所大整,一夜间关了三分之二,凡是与盐商公所有串的,先停,后查。
他没有让人打人,只让人开门,把屋里的小帐、暗格、藏匣一一抄出。难的是人,不是帐。
他专拣能活下去的人留下,做针线,做账,做仓管。冯娘子看在眼里,心里软了一寸,嘴也快了一寸。
“那个总甲还有一处藏账,他怕水火,怕人找,就藏在庙里。那庙的菩萨背后有一块木板,木板后有一罐米,米底下就是账。你们去找,找不到算我百口。”
夜里,庙里香火清冷,菩萨的脸油光光的。香案后头的木板轻轻一撬,果然露出一罐米。
米粒干,米底冰凉,手伸进去一摸,摸出一卷薄薄的纸,纸上字极小,密密麻麻,写的是分配比例,盐纲几成,票号几成,衙门几成,银水几成。
这一卷堪比刀子,能把许多人心里的东西剖出来看。
案卷归在一处,南巡衙门的白榜第一次换了纸,纸更长,字更多,下面垂着两条红绸。上头骑缝处盖了大大的官印,印下是四个字:立法照办。
净路白单上的名字多了三个,新加的全是被逼出头的老商。但看仔细,他们不是随便上去的,是先验账,后上榜。
第三周,扬州街头的风已经不如初见时甜腻了。
盐商公所的花厅冷了,瘦马场所关了,河口多了两面白旗,旗上写着净路两个字。盐栈里装盐的声音仍旧倒海,但装完之后,不再有那么多抄近路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