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写的是什么,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只是后来王承恩说,见陛下写最后几笔时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量某件甚重的事。写罢,抬笔,落款,朱由检三字如钉。
第二日午后,宫里照旧行事。御膳如常,牲醴如常。只是到了日暮,金吾卫接到一道密旨,今晚金鼓不击,城门开关时间稍后,理由是内廷送粮。
人人点头,这种事常有。暗里,两个同样的车队从神武门和东华门各出一队,方向不同,护卫不同。人真假却全对调。明处那队浩浩荡荡,车马喧阗,像是送东西去西山的。
暗处这队只一辆不起眼的小车,两匹驯马,布帘垂下,车轮蹄铁蒙布,走得悄没声。朱由检在这辆车里,穿粗布青袍,外罩一件旧貂裘,腰间不系玉,只一只小匣子,里面是随身的符契,另有一块用细皮包好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八个字,乃旧制里象征统驭的信物,平时不出宫门。
车过城门,夜色慢慢厚起来。王承恩掀帘看了一眼,城墙像背着夜的兽,沉沉地不动。出城后,马车换成了马。
两人各骑一匹,前头有个引路的车夫装扮,手里举着一盏风灯。灯芯小,火不旺,正好不惹眼。一路沿着旧驿道,过河不上桥,挑浅滩涉水。
前头有探子试水深,试了再过。两边黑树林子里,偶尔有夜鸟扑棱棱飞起,惊得马耳朵一动。远处村落偶有犬吠,很快又没了声。
朱由检在鞍上,心里却是清明的。他想起密报里写的冯保之子,想起当年冯保如何宠冠内庭,又如何在张居正一刀刀下被剔得干净。
历史这东西,最会开玩笑。老子倒下,儿子不死不活,竟活成了一道影子。影子最怕光,也最会绕光。如今他要做的,就是把这道影子拽到灯下,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他不是赌气要去。他知道这种见面有三个用处。第一,震。天机阁摸不准他会不会亲自来,他偏要来。皇帝敢亲身赴险,这件事本身就是刀子,割的是对方的胆。
第二,验。真假天机子,真假线头,真假对话,都要在现场辨。第三,钓。蛇要出洞,总得放点诱饵。他这趟,既是饵,也是钓钩。外围三重,才支得住。
夜行了两个时辰,风渐凉,露气沉。前面的灯停了停,车夫低声报了个方位。右边过去两里是荒坟,左边的沟渠里有水声,正前方林子里有一道黑的影子,像是墙。
再近,两个人静立路边,手扶杖,样子像乡人。王承恩只看一眼,判断出了身法,肩略高,足略外,典型的江湖人。
锦衣卫的人早绕开,不与之冲突。点头错身而过,连眼睛都不相对。那两人也不看这小队,仿佛真只是就地歇脚。
天快到子时,道观的轮廓终于出来。没有香,没有人声,只有荒草拍墙,破瓦露梁。观门半塌,半边门扇还吊在铰链上,风一吹,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在应门。
门外空地不大,四周树影压下,空地上横着一口枯井,井沿裂了口子。王承恩心里把许显纯的部署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方位对,掩体对,暗哨应在的地方都有应当有的细微动静,有鞋底轻轻贴瓦的声,有极轻的金属细响,又很快归于无声。
左侧山坡上,神机营的火枪手像几块石头似的伏着。最靠外的那两门佛郎机蒙着软毡,炮口微仰,炮车连车夫都换成了乡民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