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了,成了大学时代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校花林一。
现在,我要用她的脸、她的声音,去撩那个当年怂到骨子里的我自己——钱小一。
送汽水、讲物理题、说只有我才懂的骚话……
看着我自己一步步脸红心跳、沦陷沉迷,这种感觉简直爽到飞起!
直到那天,我顺手用他的笔,写下了一行公式。
他盯着那笔迹,脸色煞白,声音发抖:
学姐……你的字……
为什么和我想象中未来的自己,一模一样!
我这才猛然惊觉,这场自作聪明的攻略游戏,我似乎……才是那个唯一的猎物。
1
醒来即是白月光
意识是被一股熟悉的霉味儿和泡面放馊的酸味给搅醒的。妈的,昨晚又忘了倒垃圾。住在这破出租屋,过着这种狗屎日子,连呼吸都带着穷酸和绝望,我早习惯了,就跟习惯每一次失败一样。
但等等……不对劲。
钻鼻子里的,不是那种让人想吐的熟悉味道。是一丝……甜香清清淡淡的,又有点冷,像是刚沾了露水的栀子,才开第一片花瓣。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昏沉的脑袋被这完全不搭的信号给激得一颤。头痛得厉害,像被卡车轧过。我想抬手揉揉太阳穴,却觉得胳膊轻飘飘的,挥动的时候,有几缕滑溜溜、凉丝丝的东西扫过脸颊和脖子。
这感觉……绝对不是我那件领口垮掉、全是毛球的破棉T。
我猛地睁开了眼。
模糊看见的是……粉色的纱帐顶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给所有东西都蒙了层柔和的滤镜。要命的香气更浓了,好像就从我枕头边散发出来的。
我……这是在哪
我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掌心下的床单又细又滑。接着我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先垂下来的是头发。很长,墨黑,散落在……散落在我胸前。不是我自己那副干瘪平坦的胸膛,是……带着陌生柔软弧度的……
我的心一下子像被冰手攥紧,接着就跟疯了似的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不……我下意识开口,想把这荒唐幻觉吼没。
可冲出喉咙的声音,根本不是我那被烟酒腌入味的破锣嗓,而是一声……清亮亮的、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劲儿、好听却让我汗毛倒竖的女声!
这声音像整盆冰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我连滚带爬地翻下床,冰凉的木地板硌着光脚,真实的痛感只让我更恐慌。我几乎是扑到墙边那面穿衣镜前。
然后我就看见了。
镜子里的人,眉眼清清冷冷,鼻子挺翘,嘴唇天生就带着点淡红。墨黑的长发有点乱,衬得脸特别小。修长的脖颈,滑到臂弯的丝质吊带,露出一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
那是林一的脸。
我整个青春里唯一求而不得、连抬头多看一秒都觉得是亵渎的白月光,林一。
我抬手,镜子里的人也抬手。我手指碰到冰凉的镜面,寒意嗖地窜遍全身,冻得我灵魂都在发抖。
强烈的眩晕感像海啸般扑来,瞬间吞没了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嗡嗡作响,我甚至需要扶住墙壁才能站稳。
这不是梦!这他妈根本不是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我死死盯着镜中的人,那个我曾在无数个深夜偷偷想念的身影,此刻正用同样震惊的眼神回望着我。
当最初的冲击稍稍平息,一种奇异的感觉渐渐浮现。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镜面,仿佛这样就能确认眼前的真实性。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我微微一颤,但更让我心跳加速的是镜中人的反应——那细腻的肌肤,柔和的轮廓,每一处都让我既陌生又熟悉。
我忍不住向前倾身,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镜中的林一也跟着靠近,那双我曾在记忆中描摹过无数次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
好奇心在我心底悄然滋生。这就是林一,这就是我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个人。而现在,我就在这具身体里。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落在纤细的锁骨上,然后是……
一一,你这么早起了啊窸窸窣窣干嘛呢……
一个含糊的女声从上铺飘下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我猛地一抖,像被抓包的贼,惊恐地捂住嘴,不敢漏出一点声。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是林一的室友
才几点……上午又没课,再睡会儿呗,上铺的室友翻了个身,嘟囔着,昨天迎新晚会搞那么晚,你不累啊……
迎新晚会大学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砸中我。大一刚开学,迎新晚会,林一一身白裙弹钢琴,简直仙女下凡。而我,缩在台下最黑的角落,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现在……是哪年几月我听到自己用这把陌生的、属于林一的嗓子,干巴巴地、发着抖问出来。声音里的恐惧藏都藏不住。
嗯上铺的室友好像觉得我这问题挺怪,但还是含糊地回,2003年啊,9月16号……一一你睡懵了吧
2003年。9月。大学宿舍。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二十年前。而且,是成了林一。
一股说不清的恐慌和混乱狠狠抓住我。我跌跌撞撞走到窗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阳光涌进来,刺得眼睛发酸。楼下是熟悉的校园,还安静着。我目光茫然扫过楼下的香樟树,然后,我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停了。
树下站着个人。
一个瘦得像竹竿、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明显大一号的廉价T恤的男生。他正仰着头,傻愣愣地望着这个窗口。
手里还傻乎乎抓着个咬了一半的馒头。
乱糟糟的头发,厚厚的、脏兮兮的眼镜片。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怯懦、自卑,还有……一种让我喉咙发紧的、近乎愚蠢的虔诚和仰望。
是钱小一。
二十岁的,可怜虫一样的,我。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冻住了。我隔着玻璃窗,隔着二十年破日子,隔着这具该死的女人身体,和那个我最讨厌、最想忘记的自己,对上了眼。
楼下的钱小一好像发现窗后的女神正在看他,瞬间慌了神,整张脸连脖子根唰地红透,手忙脚乱低下头,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地。他不知所措,同手同脚,像只吓破胆的耗子,狼狈不堪地扭头就跑,消失在了树影后面。
多么熟悉的可笑样子,多么刺眼的卑微。
一阵猛烈的头晕袭来,我不得不死抓着窗框才没倒下去。恶心的感觉又冲上了喉咙。
可是……
就在这种顶级的荒唐和反胃当中,一个特别诡异、特别疯的念头,却像毒藤一样,从绝望的裂缝里猛地钻出来,一下子缠死了我的心脏。
我低头,看着这双属于林一的、细白干净、没一点瑕疵的手。
一个想法,带着魔鬼一样的诱惑,清清楚楚冒了出来。
我了解钱小一的一切。我知道他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渴望、所有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那点脏心思和卑微爱慕。我现在是林一,是他连做梦都不敢靠近的神。
如果……我去救他呢去攻略他享受被他崇拜、迷恋,最后把他捏成我想要的形状……把这团烂泥,给扶上墙
一种搅合着报复快感、扭曲的兴奋和某种近乎神圣的救赎欲的复杂情绪,猛地吞没了我。
我看着窗外钱小一消失的地方,镜子倒映着我——或者说林一——的脸。
嘴角,正不受控制地,慢慢弯起一个绝对不属于林一的、冰冷又玩味的笑。
行啊,我用这清亮的女声,轻轻地、却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对自己说。
游戏开始了,钱小一。
2
三食堂的降维打击
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后背紧贴墙壁,地板那股凉气透过薄薄的睡裙直往皮肤里钻。刚才那个惊慌逃窜的背影,简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眼皮底下。
一切都乱糟糟的,有点反胃。但奇怪的是,心底却有一股压不住的暗流,又冷又硬,异常笃定。
我知道。
抬眼看向镜子,里面的人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睛亮得吓人,陌生得让人发毛。睡裙,光脚,拖鞋。我就这样冲了出来。
上铺传来翻身和绵长的呼吸声,还夹杂着半梦半醒的嘟囔,……一一……你梦游呢……
含混的尾音慢慢消失在寂静里。
我没吭声,全部精神都被脑子里那个钉子般的念头抓住了:三食堂。最便宜的那个窗口。最角落。潲水桶边上。这个点,他肯定在。
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清晨的走廊空得厉害,拖鞋啪嗒啪嗒打在水泥地上,响得离谱。水房门口有个女生正刷牙,满嘴泡沫,看见我眼都直了,活像见鬼了。
管不了那么多。脑子里就剩那个坐标。
空气里飘着隔夜馊水和廉价洗洁精混在一起的味道。食堂刚开门,人稀稀拉拉。我的目光扫过去,像探照灯一样犁过整个区域。
一秒。就一秒。
那个瘦得硌人的背影,几乎要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一个干瘪的馒头,一碟黑乎乎的咸菜,一本边角都卷烂的《大学物理》。他整个人都快埋进书里了,像只想钻进地缝的土鼠。
胃里某个地方轻轻落定,砸得生疼。我走过去,拖鞋踩在油腻的地上,没什么声音。
直到桌边。他完全没察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指甲缝里还留着墨迹。
我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他猛地一哆嗦,手肘狠狠撞上桌沿,哐一声响。整个人几乎从塑料凳上弹起来。脸、脖子、耳朵尖,唰地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虾。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眼睛瞪得快要裂开,全是惊吓。
同……同同……他舌头打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儿,一个我自己都有点陌生的清冷声音从喉咙里滑出来,有人吗
他疯狂摇头,简直要把脖子摇断。
我在他对面的红塑料凳上坐下,凳面有点黏。他瞬间屏住呼吸,死盯着那碟咸菜,头都不敢抬,指尖抖得厉害。
我瞥了眼他那寒碜的早饭,又看看自己空着的手。站起身。
买点喝的。
没给他回话的机会。走到小卖部刚拉起的卷帘门前,要了两瓶玻璃瓶的荔枝汽水。冰镇的,瓶身立刻凝出水珠,湿漉漉地沾了一手。
回去时,他还僵在那儿,像个劣质雕塑。我把一瓶汽水推过去。水珠滚下来,在油腻的桌面上聚成一小摊。
给你。我拧开自己这瓶,灌了一口。甜得发齁的香精味直冲天灵盖。
他盯着那瓶汽水,像看炸弹似的,手抖着不敢碰。不…不用……同、学……我……
买多了。我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他像被逼到绝路,手指颤抖着,笨拙地去拧那铁皮瓶盖,打滑,拧了好几下才打开。然后像是要完成任务一样,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
强烈的汽瞬间冲进气管,他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咳得缩成一团,眼泪直飙,脸憋得发紫,狼狈得不行。
看着他这副惨状,一句话根本没经脑子,带着某种再熟悉不过的、不耐烦的调子,脱口而出:
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话一出口。
他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脸,呛出的眼泪还挂着,整张脸通红,可那双藏在厚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惊恐还没散尽,就猛地塞满了茫然和……困惑。
他愣愣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捏着汽水瓶,冰凉的玻璃硌着指节,食堂的嘈杂猛地退远,只剩下耳边嗡嗡的鸣响。
坏了。
3
图书馆的第二次巧合
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个不停蹦跶的小皮球,一上午都没消停。食堂里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老在眼前晃。那里面纯粹的懵和不解,比之前单纯的害怕更让我头皮发麻。
真失策了。我怎么就不过脑子,把那句话给蹦出来了。
可是……完全掌控他,看着他像只被掐住翅膀的虫子似的逃不掉的感觉……又该死的让人上瘾。我得再见他一面。必须见。得把那股不对劲的苗头赶紧掐灭,顺便……再回味一下那种感觉。
下午没课。我知道他肯定在哪儿。对钱小一来说,图书馆最里面、紧挨着过期期刊、灯光永远半死不活的那个角落,就是他的第二个窝。
我特意绕到小卖部,买了瓶一模一样的冰镇荔枝汽水。提前到了图书馆。
空气里一股旧纸和灰尘味儿。那角落果然空着。我走过去,拉开那把吱呀乱叫的破椅子坐下,把汽水放在对面。像个下了套等猎物上门的。
时间一点点磨过去。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拉出老长的影子。我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的,有点期待又有点说不出来的虚。
脚步声。
很轻,拖拖拉拉还带着犹豫,越来越近。
我马上低下头,假装翻一本随手抓来的杂志,但眼角余光死死瞄着那边。
果然是他。抱着那本厚得能防身的《电磁学习题集》,眉头拧得死紧,整张脸苦大仇深的。他果然闷头就往这角落扎,直到都快撞到桌子了,才猛地发现这儿有人。
他一下子刹住脚,脸上掠过一阵尴尬,下意识就想扭头溜走。
这儿没人。
我抬起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偶然碰见,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意外:咦是你啊。
他的脸唰地又红透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搁。林…林同学……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和那瓶汽水,正好,买多了。
他磨蹭了几秒,最后还是抱着那本习题集,像上刑场似的慢吞吞在我对面坐下,屁股只敢挨一点点椅子边。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看我,最后只能死死焊在那本习题集上,好像能盯出金子来。
但他显然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头发,沙沙响。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半天,屁都没写出来,反而涂得一团乱麻。那股焦躁劲儿,几乎肉眼可见。
我知道那道题。我可太记得了。当年卡了我整整一个下午,差点把自己薅成秃子。是复合场里粒子运动那题,关键得……
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憋屈的气。
时候到了。
我放下杂志,往前倾了倾身子。卡住了
他吓得一激灵,笔差点飞出去。没…没……声儿小得跟蚊子似的。
这题,我的手指点在他划烂的草稿纸某处,记住洛伦兹力不做功,但它提供向心力。试试能量和动量守恒联立
他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全是惊愕,像没听懂我说啥,又像震惊于我居然会懂这个。
这儿,我索性伸出手,笔给我。
他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就把那支旧巴巴、笔帽都被咬烂的晨光笔递了过来。我的手指碰到他的,他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
切,还是这么没出息。
我接过笔。指尖传来熟悉的、有点涩的触感。笔杆上还沾着他手心那点湿乎乎的汗。
草稿纸是没地儿写了。我顺手把他习题集翻到空白扉页——当年我也这么干。
然后,行云流水地写下了那道题的关键步骤。公式,推导,结论。字迹潦草,带锋,透着一股子不耐烦的劲儿,力透纸背。这是我写了三十年的字。钱小一自己的字。
写完了。我把笔往习题集上一拍。大概就这样,你自己算吧。
他愣愣地盯着那页纸,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到茫然,最后……一点点沉淀为一种极度专注的、难以置信的审视。
他先是极小声道了句:谢…谢谢林同学……
然后,他的目光就像被焊死了一样,牢牢钉在那片字迹上。一动不动。
时间好像都不走了。图书馆里只剩下远处偶尔翻书的轻响。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刚才的羞怯和慌乱彻底褪没了,换成了一种极度困惑的、审视般的凝重。
他看看那锋利得几乎扎眼的字,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我——我的脸,我垂下来的长头发,我放在桌上、属于林一的细白的手。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极度不确定。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又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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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字……他终于极轻地挤出来两个字,声音发干,充满了巨大的怀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凉了半截。
坏了!笔迹露馅了!
几乎是本能,我脸上赶紧挤出一个尽可能属于林一的、略显疏离的笑,伸手飞快地把那本习题集合上,推回他面前。
随便写的,可能有点乱,声音有点紧,但我努力让它听着轻松,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说完,根本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我站起来几乎是逃出去的。高跟鞋踩在图书馆安静的地上,哒哒声格外刺耳,一声声,全都砸在我突然揪紧的心口上。
他看出来了。他肯定看出来了。那字,根本他妈的不可能是一个女生写的!
4
灵魂的共鸣
逃出图书馆,冷风一吹,脸上的热度才稍微降了点。可指尖还是凉的。那小子盯着字看的眼神,真像根刺扎在心里,搞得我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
接下来几天,我没再主动去找他。像只真受了惊的兔子,缩回林一那张看似高冷的外壳里。上课、吃饭、去图书馆——都刻意绕开那个角落。我得喘口气,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那种失控的感觉,太糟了。
周五晚上,班级群里突然热闹起来,嚷嚷着要去后门川菜馆聚餐,AA。我盯着屏幕,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蹦出一个念头:他肯定不会去。
果然。群里接龙的人越来越多,始终没见他头像。他可能连点都没点开。原因太明显了。没钱,自卑,觉得那种热闹跟自己无关,不想花钱去找不自在。
我心里那股又想窥探、又想掌控的念头悄悄冒了出来。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在哪儿。
操场的看台最高层,最偏的那个角落。那是他另一个秘密据点。每次觉得被整个世界抛下的时候,他不是在那儿像头驴似的疯跑,就是缩在阴影里,看着下面跑步的人发呆。
我又买了瓶荔枝汽水——都快成固定动作了——慢悠悠晃了过去。
夜色很深,操场的灯只勉强照亮跑道中央,看台高处一片漆黑。我摸黑走上去,果然,最高那排的尽头,有一团缩在一起的影子。
他果然在。抱着膝盖,脑袋埋着,像只被全世界丢下的小狗。那股孤独感,浓得几乎能摸到。
我走过去,脚步声在空荡的看台上特别清楚。
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脸上还带着没藏住的沮丧。看到是我,瞬间变成惊愕和慌乱,下意识就要起身。
坐着。我在离他一个座位远的地方坐下,把汽水递过去,班里聚餐,你没去
他接过汽水,手指攥得紧紧的,声音有点哑:……不太舒服。
骗谁呢。我也没拆穿。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远处跑道传来的喘气声和脚步声。
沉默压得人难受。他浑身不自在,都快开始抠汽水瓶的包装纸了。
我看着底下跑步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觉得,这世界吵吵闹闹的,但又好像……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在昏暗里闪着,全是难以置信。
我停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这些话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困在壳里的自己。
不是所有的鱼,都得活在同一片海里。有的鱼天生就该待在溪流里,安安静静的,没必要非挤进别人的海域,扑腾得一身伤,还觉得自己不够好。
说完,看台上一下子静得要命。
他完全僵住了。抱着汽水瓶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看不全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在抖。那几句话,像子弹一样,颗颗都打在他最痛、最说不出口的地方。
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他突然很轻地、发着抖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几乎碎掉:
……你……你怎么……
他顿住了,像用尽了所有勇气,才把后半句挤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懂我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狠狠砸在我心上。
坏了。说过火了。
我心里一沉,警报狂响。玩脱了。共鸣得太准,就显得吓人了。我赶紧调动所有演技,侧过脸,对他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眼神飘向别处,不敢跟他对上。
谁知道呢我用一种开玩笑的、轻飘飘的语气说,想搅散刚才沉重的气氛,说不定……上辈子我们是同一个灵魂呢所以这辈子隔着皮囊,也能认出味道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假,像极了烂俗偶像剧台词。
可我却看见,他瞳孔猛地一缩。
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突然亮得惊人。有心惊,有更深的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晕乎乎的震动。
我的话根本没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像块石头丢进深水,激起了更乱、更深的漩涡。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微微张着,完全懵了。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扔下一句风大了,回去了,几乎是小跑着冲下了看台。
一路跑,一路觉得背后那道目光像烧红的针,死死钉在我背上。
烫得人心慌。
5
莫比乌斯的赠礼
周六午后,阳光有点晃眼,晒得人头发烫。我靠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钱小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额头上全是汗,眼镜都快滑到鼻尖了。
对、对不起,林同学……我没迟到吧他扶了扶眼镜,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发紧。
没,我也才到。我笑了笑,瞥见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走吧。
说是去书店,其实基本就是我拽着他去的。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是个既让人向往又有点束手束脚的地方。空气里飘着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特别安静,只有哗啦哗啦翻书的声音,还有收银台那边偶尔传来的敲键盘声。
他跟在我后面半个身位,像个生怕走丢的小朋友。我故意放慢脚步,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晃来晃去,时不时抽本书翻两下。他能感觉到周围有人看过来——当然都是在看我。这让他更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手指捏着衣角,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喏,这本《时间简史》插图版,还挺好看的。我假装随意地从架子上拿了本厚书,递给他。
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接过去,翻扉页的时候小心得不行,好像那书是玻璃做的。……谢谢啊。
霍金讲的东西,总让人觉得时空既浪漫又残酷,你不觉得吗我靠在旁边的书架上,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朵尖,语气轻松,就像你老在琢磨的那些物理题,解出答案之后,经常是更深的谜题。
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又是那种熟悉的震惊,还有点被戳中的颤动。嘴巴张了张,好像想发表什么见解,最后却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嗯。
我心里那点小得意又冒出来了。就是这种表情,完全被看穿、被牵着走,又逃不掉的样子。真挺上头的。
在书店里混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把整条街镀了层金色。
我们俩并排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他好像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多了点一起消磨完时间后的柔软和恍惚。
时机差不多了。
我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这个,我把盒子递到他眼前。他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完全不敢相信的样子。我尽量让语气显得随便点,刚才在书店旁边那家精品店看见的,觉得……还挺适合你。
他的手有点抖,接盒子的动作僵硬得像在接一枚炸弹。他吸了口气,特别慢、特别小心地打开了盒子。
黑丝绒衬布上,躺着一条银质的项链。坠子不是什么普通的宝石或者符号,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银圈——但又不太一样,它整个扭了半圈,头尾巧妙地连在一起。
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这是……他抬起头,一脸懵。
莫比乌斯环,我看着他眼睛解释,一个挺有意思的数学概念。看着有两个面对吧但如果有一只小蚂蚁在上面爬,它能不经过边界就把所有‘面’都爬遍。其实它只有一个面,无限循环,没头没尾的。
我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像在讲一个悄悄话:有人说,它代表着……无限的可能。还有那种,命运绕来绕去、好像没出路但又彼此死磕的……宿命感。
我伸手想把项链拿出来给他看清楚点。动作有点快,不耐烦似的,捏住那个小银环一勾就拎起来了——干脆得有点不像女孩的手,跟我这外表实在不太搭。
他本来全神贯注盯着那个银环,感动得几乎有点神圣。可我拿出项链的那一下,他的目光好像突然被我的手指吸过去了,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又莫名熟悉的东西。
不过那疑惑一闪就没了,马上又被更大的情绪淹了过去。
无限……可能……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有点哽,眼圈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使劲眨巴眼睛,好像怕眼泪会掉出来。太……太贵重了……林同学,我真的……
哎呀不值几个钱,就是银的,我打断他,把项链塞回他手里,就是觉得寓意好才买的。
他紧紧攥着那条凉凉的项链,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环身。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拇指摸到环内侧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刻痕。
不像装饰的花纹。他下意识地把那地方转到眼前,借着夕阳最后那点光,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是一个刻得有点深、但线条有点潦草的数学符号——∞。
无穷大。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的感动还没退,但又混进了更深的茫然。这藏得深深的刻痕,像是一个只有制造者才知道的标记,又像是一句无声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懂的暗号。
……∞他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顿了一下,但脸上还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浅笑:估计是工匠随手刻的吧,不过跟寓意挺配的,不是吗
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要命——感激多得快要溢出来,被惊喜砸晕的恍惚也还在,可最底下,那点疑虑的火星,不光没灭,反而因为这个意外发现,悄悄地、固执地又烧起来了一点。
但从那天起,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就几乎没离开过他的脖子。
它贴着他的皮肤,藏在他旧衬衫的领子下面,成了他心里的定情信物(反正他肯定是这么以为的)。我们俩的关系也确实因为这礼物一下子拉近了好多。他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沉迷、更虔诚,都快到盲目的地步了。他会主动帮我占座,结结巴巴地问我周末有什么计划,在人群里第一眼总是先找我。
只不过,偶尔在他特别专注地看着我的时候,那浓烈的迷恋背后,会闪过一刹那极快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没意识到的探究和困惑。像要透过我这层皮,拼命认出点什么来。
而我呢,一边享受这种完全掌控的快感,乐意看他为我高兴、为我忐忑,一步步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但另一边,当他无意摸到那个刻痕、当他眼底那点疑虑闪过去的时候,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又会被轻轻拨一下,发出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警报。
挺得意的,但又隐隐不安。
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欣赏自己种的花,明明感觉脚下的土在松,可还是舍不得移开眼睛。
6
熟悉的陌生人
最近心里总是不踏实,感觉哪儿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尤其是对林一,莫名其妙就觉得……她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我知道这样特不好,可还是忍不住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那些细微的、说不出的别扭,就像毛衣底下钻出的线头,一旦瞅见了,就老想伸手去揪。
后来我干脆在脑子里默默记起了账。真的,我都觉得自己离谱。但不弄这么个单子,那些念头就在我脑子里东窜西跳,根本没个消停。
先是转笔那次。她帮我讲题,随手捞起我桌上的笔。我的天,那不是普通转法,是那种男生常玩的、在指缝里绕得飞起的花式转笔,速度快得眼晕。我从没见哪个女生这么转的。她好像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放下,还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那一瞬间的熟练,根本不像装的。
然后还有敲下巴。她有时候想事情入神,食指会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自己下巴。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后来猛地一惊:这特么不是我自己的习惯吗!我一纠结物理题最后一步就会这样。她怎么会……
有些表情也是。她大部分时候笑得无可挑剔,温柔得不得了。但偶尔,在我以为没人注意的瞬间,她脸上那种精致的表情会突然塌一下,闪过一刹那的不耐烦,或者是一种我说不清的疲惫。就零点几秒,快得像错觉。
就连说话也是。她有时候会溜出一句靠谱或者妥了,很轻很快,说完自己好像也愣了,再赶紧用更软的语气盖过去。这两个词,从她嘴里冒出来,总感觉哪里违和。
最让我心里发毛的是字迹。我后来仔细看她帮我整理的笔记,字是工整娟秀,可某些笔画的转折、那几个数字的写法……越看越不对劲。我盯着看了好久,后背忽然一凉——那笔锋里带的劲儿,怎么那么像我自己写的
就因为这些,我晚上开始睡不好了。
老是重复同一个梦。梦里有个男的特颓废,穿得邋遢,眼神又沧桑又疲惫,活像被生活反复揍趴了无数回。可怕的是,我明明不认识他,却觉得熟悉得心慌。
梦里他就死死盯着我,不说话,压得我喘不过气。
有一次,他居然朝我走过来,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想跑,却根本动不了。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吓人:
你还没发现吗
我猛地惊醒,心脏咚咚狂砸,浑身冷汗。房间里漆黑一片。那个梦太真实了,那个人的脸……我越回忆越害怕——那根本就是老了二十岁、被生活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我自己。
我被这想法吓惨了,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我是不是学疯了开始出现幻觉了
……肯定都是我想多了。必须是的。
林同学那么好,又温柔又耐心,还送我莫比乌斯环项链……我居然在脑子里列这种疑点清单,还做这种荒唐梦!我真是有病。
我拼命说服自己。项链冰凉的贴在我胸口,提醒我她对我有多好。我喜欢她,和她待在一起紧张心跳也都是真的。可她看我一眼,我一边高兴得上头,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心里发毛。
吸引和恐惧拧在一起,我快被自己折腾疯了。
不行。
不能再这么自己瞎琢磨、自己吓自己了。
我非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可。哪怕就为了证明是我想太多,我也得……想办法试探一下。
小心点儿,再小心一点儿。
我得知道真相。
7
危机的导火索
那天下午在篮球场边的事,我真没想到会闹成那样。
就周五,我抱着书从那儿过,系里那几个最爱闹的男生刚打完球,一身汗,看见我就来劲了,嗓门扯得老高:哟,钱大学霸!又去图书馆修炼啊人家目标特奖懂不懂跟咱们不是一个级别~你这衬衫穿几年了领子都透光了哥们儿,大学霸就这审美
我头皮发麻,低头想赶紧溜。通常他们笑几句没劲了就算了。
结果今天高磊偏偏拦了上来,汗津津的胳膊一晃,差点蹭到我。别走啊,学霸,讲道题呗讲了就让您过。他咧着嘴笑,那副样子我真是一秒都懒得看。
我憋着气,手指掐着书:让一下。
不让你能咋
他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
所有人都卡住了。
因为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清脆,却冷得像冰碴子突然砸进这片哄闹里:
——不让开,你想怎样
是林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几步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吓人。
高磊也懵了,勉强还笑着:林大美女啥意思,替你们家钱小一出头啊
我们家林一嗤笑一声,短促又冷,根本不是她平时那种温和调子。她往前一步,视线跟刀片似的扫过高磊他们,你哪个眼睛看见他是我家的眼睛不用可以捐,真的,我不拦你。
高磊直接被这句怼哑了,张着嘴没声。
林一根本没停,话又快又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痞气:
拦路不让过,你跟街上撒泼的有啥区别显你人多还显你声大球打得稀烂,欺负老实人倒玩得挺溜啊真觉得自己特牛我特么说句你脑壳有包都算轻的!
空气彻底僵了。
刚才还嗷嗷叫的那帮人,全熄火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高磊脸一阵红一阵白,估计这辈子没被一个女生,尤其是林一这样的,用这么冲、这么市井的话骂到脸上。
我也彻底愣住,心跳都像停了。
这……是林一
她站的那姿态,微微抬着下巴睨人的样子,骂人那流畅又扎心的节奏,还有那几个我打死都想不到会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词——脑壳有包、特么……
太诡异了。违和感到达顶峰。就好像她完美温柔的壳子突然裂了,里头露出个三十来岁、经验老道、吵起架来又狠又溜的……男人的灵魂。
时间像卡住了。球场边死寂。
林一自己也突然刹住。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层尖锐瞬间褪掉,又变回那个漂亮得体的林一,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她抿了抿嘴,没再看他们,低声跟我说了句走吧,钱小一,转身就要走。
我却僵在那儿,动不了。
之前所有零零碎碎的怀疑——她那手转笔、发呆敲下巴的样子、偶尔闪过的微表情、突兀的靠谱妥了、眼熟的笔锋、还有那个噩梦里的男人……所有线头,一下子被她这场完全脱轨的爆发,啪一声全部串起来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跳一下一下砸得胸口发闷。
之前所有的不确定、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突然凝成了一把冰冷的刀子。
我盯着她,第一次,不再是暗恋的心动和慌张,而是审视、警惕,和一丝压不住的惊骇。
8
笔迹!笔迹!
图书馆里静得吓人,连灰尘落下来都好像能听见。我和钱小一面对面坐着,中间堆着一摞书,自打球场那事之后,我俩之间就像隔了一层什么,空气里全是说不出的尴尬。他埋着头,假装专心攻克一道物理大题,但我看得出来他根本静不下心,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半天,一个字都没写明白。
我心里也乱成一团。上次没过脑子那一通输出,简直是在自爆卡车。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单纯的喜欢,里面掺了太多别的东西——怀疑、茫然,还有一点藏不住的害怕。我得稳住,必须继续扮演好那个完美无缺的林一。
时间过得特别慢。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头发上,勾出细碎的光影。
突然,他停笔了。
紧接着,我听到他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一抬头,就看见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眉头拧得死紧,盯题的眼神像要把它瞪穿。他烦躁地猛抓了几下头发,本来就不太整齐,这下彻底成鸟窝了。然后他无意识地开始啃笔头,牙齿磕在塑料笔杆上,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那种状态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心惊肉跳——完全就是被逼到绝境、焦虑到极点的我自己。
就那一瞬间,什么掩饰、什么身份我全忘了。共情像潮水一样扑过来,冲垮了所有理智。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题我会!我知道怎么解!
我几乎想都没想,伸手就抽走了他正啃的那支笔。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我。
我根本没看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道题上。笔一到手,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就回来了。我拉过他的草稿纸,想都没想就开始写,公式、步骤哗哗地往外涌,顺畅得自己都惊讶。不只解题,我甚至最后不受控制地、用一种有点潦草却异常熟悉的笔迹,飞快地补了一句话:
稳住,就这么干。这题没那么吓人,你肯定能搞定。
笔停下的那一刻,畅快感刚上来,立马就被冰冷的恐惧淹没了。
我……我刚刚做了什么
图书馆里死寂。
我僵硬地坐着,手指还捏着笔,捏得指节发白。我能感觉到钱小一的视线——从愕然,到专注地看我解题,最后死死地、长久地盯在那张草稿纸上,特别是最后那句鼓励。
时间像冻住了一样。
他看得特别仔细,像要把每个字的笔画都吞进去。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脸一点点白下去,嘴唇开始发抖。
然后,他非常非常慢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像深井,里面全是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所有线索突然贯通的骇然,还有……一种被彻底欺骗后的痛苦。
他看着我,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在抖:
林一你的字……
他停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挤出后半句:
……为什么……
和你……和我……我梦里那个未来的我写出来的字……一模一样
轰——
我脑子彻底空白。完了。
所有掩饰、所有伪装,就在这笔迹面前,碎得干干净净。我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解释我能解释什么
而就在这一刻——
窗外的天,毫无征兆地暗了。
不是普通的阴天,是一种诡异的、像黄昏突然提前的昏黄。图书馆里响起一阵压低的惊呼。
我们都下意识扭头看向窗外。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天空中,一弯苍白的弦月异常清晰。在它两旁,两颗格外亮的星——一颗泛蓝、一颗透橘——以极近的距离,和月亮组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巨大的笑脸。
双星伴月。罕见的天文异象。
人们骚动起来,纷纷挤向窗边。
而我却在看见那异象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猛地炸开!像有根烧红的铁钉扎进太阳穴,疯狂搅动!
紧接着是天旋地转,整个图书馆在我眼前扭曲旋转,窗外的笑脸变得模糊怪异。
我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钱小一那双填满震惊和混乱的眼睛,和窗外那只冰冷注视着的月亮。
9
崩溃与晕厥
我的质问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声音干得发哑:你的字……为什么……会和我梦想中未来的字一模一样
话一出口,时间就像停了。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图书馆的墙还白。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里面不是被戳破的慌张,而是某种更深、更吓人的东西——像是惊骇。好像我碰的不是什么秘密,而是某个会彻底毁掉她的开关。
接着,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
她整个人晃了起来。不是没站稳那种晃,是像一根快被风吹断的芦苇,摇摇欲坠。她的眼神迅速散掉,瞳孔没了焦点,不是看我,而是像在看什么我根本看不见的、特别恐怖的东西。
……一一我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心里的那点怀疑一下子被担心盖过去了。
她没应我。呼吸变得又急又浅,额头上全是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她的手突然抬起来,好像想抓住什么,但在空气里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
你怎么了我自己都听出我声音里的慌。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变重了。光线绕着她扭曲,晃得我有点头晕。我甚至好像听见一种特别低的嗡鸣,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声音,直往脑子里钻。
她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像缺水的鱼。我死死盯着,想看出点什么,却只看到她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挣扎。那一瞬间,她一直戴着的、那个完美林一的面具彻底碎了,露出底下最原始、最脆弱的崩溃。
所有画面在我脑子里炸开:她转笔那熟练劲儿、吵架时那不符合形象的泼辣、解题时那熟悉到让我心慌的字迹、还有那句稳住了,就这么干……所有疑点全挤在一起炸了,却又被她眼前这完全不像装的、突如其来的痛苦给盖了过去。
她不是演的。她是真的……快要垮了。
那种灵魂被硬生生抽走的痛苦,明明白白写在她每一寸发抖的皮肤上。
震惊、茫然、还没散的一点怒气、还有压都压不住的心疼和担心——所有情绪在我胸口搅成一团,堵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我该怎么办我能信什么
下一秒,她的眼睛猛地往上一翻,露出大片眼白。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直挺挺地朝前倒了下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比脑子先动了。
我猛地冲上去,在她彻底摔在地上之前,手忙脚乱地伸出手,一把接住了那具瘫软又冰凉的身体。
她轻得吓人,头软软地垂在我肩窝,呼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林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像撕裂了一样在死静的图书馆里炸开,全是无法相信的恐惧。
怀里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10
梦醒时分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模糊了好一阵才慢慢清晰。最先冲进脑子里的,是那股熟悉的、让人难受的味道——廉价泡面料混着灰尘,闷得人喘不过气。耳朵里没有图书馆那种死静,只有我那个旧电脑主机嗡嗡地响,像个喘不动气的老家伙。
我……居然趴在电脑桌前。脸被键盘硌得生疼,屏幕还亮着,上面是那份写了一半、低声下气的求职简历。显示器的光白惨惨的,是这间又小又暗的出租屋里唯一亮着的东西。
我一下子坐直,心脏砰砰乱跳,冷汗把整个后背都打湿了,头发也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
我慌张地看向四周。
皱成一团的被子堆在床角,几个塞满烟头的泡面桶歪在门边,墙上还贴着不知道哪年的旧报纸。所有东西都和我离开之前一模一样,又闷又压抑,浑身上下写满了失败两个字。
刚才……那些难道都是……
阳光刺眼的老槐树书店里旧书和墨水的味道钱小一那慌张又干净的眼睛球场边吵得那么凶图书馆里那场几乎把我撕碎的对峙、还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那么真实,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好像还能感觉到从他手里抽走笔时那点凉意,耳朵边甚至还能听见他最后那声喊得都快破音的——
林一——!
难道……全都只是一场梦
一场因为我长期瞎折腾、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对过去那点破事没完没了地后悔,才硬生生憋出来的、又长又真的……白日梦
一阵说不出的无力感猛地裹住我,差点又把我按回椅子上。嗓子干得发疼,我下意识抬手想擦把脸,可动作却突然卡在半空。
我的指尖……
指尖上好像还留着点什么感觉。不是键盘的油膩,也不是桌子的冰凉。而是一种……糙糙的纸感,是飞快写字时笔尖划在草稿纸上的轻微阻力,是那本《时间简史》光滑的铜版纸封面,甚至是……那枚莫比乌斯环项链凉凉的金属触感。
太清楚了,就像刚刚真的发生过一样。
庄周梦蝶,到底是我钱一看梦见了自己变成林一,还是那个二十岁的钱小一,正在另一个地方做着一场关于我这个失败未来的噩梦
哪个才是真的
说不出来的迷茫和失落像水一样淹过来。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又酸又胀,揪得难受。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那醒过来的现实,也太他妈残忍了。我宁愿一直困在那个太阳明晃晃的下午,就算是用别人的身份活着也行。
不对!
一种特别凶的直觉,猛地从这片空虚里炸了出来!
那不可能是梦!
那些细节、那些情绪、钱一看不小心露馅时候的慌张,还有钱小一最后那双又震惊又痛苦、好像把什么都看穿了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全都是我自己瞎想出来的!
肯定有证据!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那不只是我脑子里的戏!
我像疯了似的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刺啦一声在地上刮出难听的响声。我瞪着眼睛像条找东西的狗一样在这间又小又乱的屋子里来回扫视。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那个旧铁盒!
对!那个塞满了我所有舍不得扔的、过去那些破烂玩意儿的旧饼干盒!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底下,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盖了厚厚一层灰的铁盒拽出来。手指因为一种说不清的害怕和期待抖得厉害,几乎掰不开那锈住的盒盖。
砰的一声,盖子终于被我撬开了。
一股旧纸和铁锈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
11
铁盒里的真相
手指碰到那个冰凉、积满灰尘的铁盒时,我的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没错,就是它。这个破旧饼干盒,被我塞在床底最深处,恨不得连带着那段过去一起埋掉。
盒盖锈得死死的,我使出全身力气,指甲都掰得发白、有点疼了,才终于听到砰一声轻响——弹开了。
一股子铁锈、旧纸和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我咳了一声,眼睛都酸了。
盒子里乱七八糟堆着好多东西,每一样都像一把钥匙,哗啦一下打开记忆的闸门。
有张磨边的电影票根,是当初全班起哄去看的那部烂科幻片;一枚颜色发暗、别针歪掉的校徽;几张成绩单,上面的红字排名还是那么刺眼;还有一厚沓草稿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算,字迹认真又生涩……
每一样东西扔进心里,都漾起一圈圈带着苦涩的涟漪。那些关于穷、关于自卑、关于暗恋、关于拼命刷题的日子……二十岁的钱小一,他的世界就这么小,这么重,又这么简单。
我呼吸有点急,手指发抖地拨开这些泛黄的旧物,像在碰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然后,指尖突然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是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包。
我心跳猛地一顿。
几乎屏住呼吸,用抖得不行的手,特别轻、特别慢地把它拿了出来。丝绒表面已经旧了,磨得没什么光泽。
拉开抽绳,一股更陈旧的金属味散出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东西。
是个银项链坠子,氧化得发黑了,看不太出原本的光泽。可它的形状,哪怕过了这么久,还是一眼就让我心惊——
一个扭了一圈、头尾相接的圆环。
莫比乌斯环。
跟我梦里在精品店买下来、递给那个慌张少年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荒谬和恐慌一下子抓住我,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这不是梦……那一切,都不是梦!
我下意识地捏起那枚发黑的银环,它比记忆里沉,压手。
而就在银环拿起之后,底下露出的东西,让我彻底不会呼吸了。
是一张照片。
一张彩照,边角有点黄了,但画面还很清晰。
照片上有两个人。
背景是大学校门,阳光亮得有点刺眼。左边是钱小一。但不是那个总低头躲闪的钱小一。他穿着白衬衫,头发清爽,脸上带着我几乎没在他二十岁时见过的笑容——明亮、自信,眼睛里有光。他一只手有些紧张却又坚定地搂着旁边女孩的肩膀。
那个女孩,是林一。
不是三十岁时钱一看扮演的那个精致却疏离的女神。照片里的她,笑得眼睛弯弯,自然地靠向钱小一,满脸都是毫无保留的幸福。
他们看起来……那么配,那么真实,那么快乐。
说不清的情绪在我胸口横冲直撞,震惊,高兴,酸楚,彻底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手指发抖地、慢慢把照片翻过来。
背面是空白的乳白色。
正中央,有一行字。
是用一种我特别特别熟悉的笔迹写的——那种既像三十岁钱一看的潦草锋利,又隐约带点林一的工整,像是时间把我们糅在一起之后的字迹。
那字清晰、有力,甚至有点狠地刻在相纸上:
没有平行宇宙,只有注定相遇。——给拯救了我的你,也谢谢努力爱着自己的我。
轰——!
像最后一道闪电劈开所有迷雾!
所有碎片——那些模仿却总露馅的习惯、那句脱口而出的脏话、那行暴露的笔迹、那个关于未来颓废自己的噩梦、那双看穿一切却仍没彻底放下的眼睛、还有这条跨越时间、此时正躺在我手心发黑的项链……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组成了一个完美又残酷的、头尾相接的莫比乌斯环!
没有意外。没有巧合。从来就没有什么魂穿攻略。
三十岁的钱一看回到过去,扮演林一,去接近二十岁的钱小一——这根本就是历史本身!是注定会发生的事!
我所有的操作、我享受的被崇拜感、我那些惊慌露馅的瞬间……也许正是这些,才造就了历史里那个最终自信、最终能和林一走到一起的钱小一。
我没有改变过去。
我,就是过去的一部分。
我穿越时间设下的局,最终困住的是自己。而我所有那些自我憎恨和试图救赎,最终成全的,也是自己。
那一刻,我没有崩溃,也没疯。
一种极致的、先冷后热的明白,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我死死攥着那枚发黑的项链和那张照片,指甲掐进手心,却一点不觉得疼。
原来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去修改某个失败的节点。
是走了这么远、这么疼的路之后,终于能伸出手,和那个缩在角落、自卑可怜的自己,彻底和解。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难过不是高兴,就是一种说不清的、像被彻底冲洗过的释然。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那么好的钱小一,仿佛也看见了那个千辛万苦、终于走到终点的三十岁的自己。
闭环,就这样完成了。
12
尾声·与自我和解
钱一看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很久很久没有动弹。
那个打开的旧铁盒、那枚氧化发黑的莫比乌斯环项链、还有那张定格了所有幸福与真相的照片,就散落在他手边,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极致的震惊过后,是巨大的空洞和茫然,随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才缓慢地、坚定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他先是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然后,低低的、压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了出来。那笑声开始时带着一丝苦涩的沙哑,仿佛在嘲弄命运匪夷所思的安排,又像是在笑话自己这长达十年的执迷与愚钝。
笑着笑着,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灰尘斑驳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这不是悲伤的泪水,也不是喜悦的哭泣,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释然。
他终于明白了。
他跨越了看似漫长的时光,处心积虑,扮演成一个求而不得的幻影,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渴望触碰的,从来就不是那个名为林一的女孩。
他真正思念的,疯狂想要回去拥抱的,是那个时空里,第一次被毫无保留地看见、被笨拙却真诚地拯救、并最终鼓起勇气挣脱枷锁、努力爱着自己、也学会了爱别人的——
二十岁的,钱小一。
也就是,他自己。
他所有的遗憾、悔恨、自我厌弃,都在这个离奇到荒谬的闭环里,找到了最终的答案和归宿。他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自我的补完。
笑了很久,也流了很久的泪,直到胸腔里那阵剧烈的翻腾渐渐平息。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间斗室里沉闷了十年的空气彻底换了一遍。然后,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撑着床沿,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久坐而发麻,但他站得很稳。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那扇许久未完全打开的窗户。傍晚微凉的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屋内腐朽的气息,也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
窗外,是嘈杂的市井街巷,是远处高楼亮起的、属于别人的万家灯火。现实依旧破败,求职简历还尴尬地躺在电脑屏幕上,泡面桶依旧堆在角落。
世界没有任何改变。
但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灰暗的屋顶,望向更远处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清晰。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电脑桌旁那杯放了很久的、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上。他走过去,端起杯子。
凉白开入喉,带着一点尘埃的味道,平淡无奇。
但这一次,他尝出的,不再是生活的苦涩和麻木。
而是一种……洗净铅华、回归本真的纯粹滋味。像是一切喧嚣和执念最终沉淀后的样子。他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仪式。
放下杯子,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也不再带有过去那种愤世嫉俗的颓唐,而是沉淀下一种坚定的、向内生长的力量。
他没有立刻雄心勃勃地规划未来,也没有激动不已。
他只是默默地开始动手。
将散落一地的旧物小心地收回铁盒,唯独将那枚发黑的项链和那张照片,放在了枕头底下。然后,他拿起角落的扫帚,开始认真地打扫这间逼仄的出租屋,清理掉积攒的泡面桶和垃圾。
电脑屏幕上,那份只写了一半的简历,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
他的人生或许依旧普通,甚至艰难。
但一个新的循环,已经真正地、平静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