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越作精女知青
一觉醒来,我穿到了七十年代成了被逼婚的作精女知青。
隔壁兵哥哥冷着脸替我解围:我娶,但别后悔。
婚后我作天作地,等他主动提离婚。
直到某天我装醉扑进他怀里:其实我吃蘑菇根本没中毒...
他反手扣住我手腕:知道,那盘见手青是我特意找来的。
我:
他轻笑:不然怎么逮住你这只满嘴谎话的小狐狸
嗓子哭嚎得像是要劈开这低矮的土坯房,王媒婆那张吐沫横飞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带着一股子呛人的蒜味和不容置疑:
沈知青!林家那三转一响、五百块彩礼,咱公社头一份!你还有啥不乐意女人嘛,早晚都得嫁——
我猛地吸进一口浑浊的空气,肺管子呛得生疼。
不是剧组摄影棚那股子熟悉的闷热和机油味,是真实的、带着柴火灰和劣质烟叶的呛辣,还有……眼前这一个个裹在灰蓝绿里、面色或麻木或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冰冷的记忆碎片像生锈的钉子扎进脑海——七十年代,下乡知青,沈晚星。
家里逼她嫁给公社支书那个打死过前妻的傻儿子换彩礼。
胃里一阵翻滚。
我,二十一世纪娱乐圈著名疯批美人,刚拿下影后桂冠,庆功宴香槟酒还没喝一口,就穿成了年代文里的苦情垫脚石
我不嫁!声音出口,沙哑,却带着我自己都意外的斩钉截铁。
这身体的本能比我的脑子更快。
王媒婆的脸瞬间沉下来,三角眼一吊:由得你挑拣你爹妈可收了定钱!今儿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哎哟!
她肥硕的身子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踉跄着让开。
光线从门口漏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
军绿色的制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肩背很宽,眉眼冷峻,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山脊线,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屋里嗡嗡的议论声霎时死寂。
是住隔壁那个据说刚负伤回来、等部队调令的军官,陆沉舟。
他眼神扫过屋里一片狼藉,最后落在我脸上,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压下了王媒婆即将爆发的撒泼。
革命提倡婚姻自由。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冷铁砸在地上,每个字都带着分量,逼婚属于旧社会陋习。
王媒婆脸憋得通红,敢怒不敢言。
陆沉舟的目光转向我,深得像寒潭:沈晚星同志,你确定不愿意接受这门包办婚姻
我梗着脖子,迎上他的视线,豁出去了:死也不嫁!
他沉默地看了我两秒,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剥开我这身惶惑的皮囊,看清里面那个来自几十年后的灵魂。
然后,他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好。
他看向脸色发白的支书和林家人,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那就我娶。
轰——地一声,屋里彻底炸开了锅。
我懵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却像是没看见我的震惊,目光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一字一句砸在我耳膜上:跟我结婚,户口可以迁出来,麻烦也能解决。
但是,他顿了顿,那双眼睛锁死我,别后悔。
……
2
兵哥哥的冷面求婚
后悔我后悔什么
我只想回我的二十一世纪当我的影后!
嫁给这个冷得像块冰、眼神能冻死苍蝇的兵哥哥
看着他那张禁欲脸,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出来——
作!可劲儿作!作到他忍无可忍主动提离婚!
婚后,我拿出毕生演技,兢兢业业地作天作地。
集体劳动我‘娇弱’地晕倒在田埂边。
家务活我烧糊了粥差点掀了灶房。
和军属邻居交际我阴阳怪气地把连长媳妇怼得哭着跑回家。
整个家属院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等着陆沉舟把这个作精媳妇休了。
可陆沉舟像是瞎了。
我晕倒,他把我背回来,军医说没事,他就点点头,下次还让我去。
我烧糊粥,他面不改色地吃光,然后默默收拾残局。
我怼哭邻居,他去道歉,回来却一句重话不对我说。
甚至我故意把他的军功章摔在地上,他也只是弯腰,一点点擦干净,收好,抬头看我时,眼神深得让我心慌。
这男人是石头做的吗
离婚战线拉得比我预想的漫长一百倍。
直到那天,我听文工团的人嚼舌根,说陆营长以前有个白月光女同学,调令快下来了,他可能要申请调去那边。
我心头莫名一刺,紧接着是豁出去的亮光——机会来了!
山上采来的野蘑菇,我挑了几朵颜色最艳丽的,煮了汤,晚上等他回来。
他刚脱下军帽,我就软绵绵地‘晕’了过去,倒在他必经之路的椅子上。
他脚步顿住,看我。
我闭着眼,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虚弱又楚楚可怜。
他走过来,手指探了探我额头的温度,有点凉,激得我睫毛颤了颤。
然后,我听到他似乎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接着,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皂角的清爽气息混着极淡的烟草味瞬间包裹了我,坚硬的手臂隔着一层军装布料,热度烫得吓人。
我的心跳猛地失控,砰砰砰地撞着胸腔,几乎要露馅。
他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转身似乎要去倒水。
机会!
我猛地睁开眼,趁他转身一半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手臂软绵绵却精准地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后颈的皮肤。
声音含混,带着我精心设计的、醉酒般的呓语,热气全呵在他耳根:陆…陆沉舟…其实…其实我没中毒……
感受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我心底窃喜,继续吐气如兰,把‘酒后真言’的戏码做足:那蘑菇…没毒…我是装的…骗你的…
说完,我就准备‘力竭’地松手,倒回床上,等待他雷霆震怒。
然而,我并没等到预想中的暴怒和推开。
时间像是凝固了。
他沉默着,然后,极其缓慢地,抓住了我环在他颈前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绝对无法挣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慢慢转过身,床铺下陷,他俯身,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沉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狩猎般的耐心和掌控。
他开口,声音低哑,擦过我的耳膜,带着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了然。
知道。
我瞳孔骤缩。
他捏着我的手腕,指腹摩挲着我剧烈跳动的脉搏,像是掂量着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嘴角似乎极浅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那盘见手青。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碎我所有的侥幸,是我特意托人从云南弄来的。
我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血液冻住,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一个无声的:
他俯身更近,鼻尖几乎要碰上我的,温热的呼吸交织,我却觉得冷。
然后,我听到他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某种终于得逞的、压抑已久的满足。
不然,
怎么逮住你这只满嘴谎话的小狐狸
3
作天作地等离婚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睫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和他此刻眼底的幽深一样,让我浑身僵硬。
满嘴谎话的小狐狸
他特意找来的见手青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表演,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
我像个舞台上蹿下跳的小丑,而唯一的观众早已洞悉一切,甚至提前为我备好了道具。
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冷得我指尖发颤。
手腕还被他攥着,那一点皮肤接触的地方烫得吓人,像是烙铁。
你…你早就知道声音干涩得不像我的。
从你第一次‘晕倒’在田埂边,脉搏跳得比拉练后的新兵还有力开始。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训练报告,另一只空着的手却抬起来,指节蹭过我因为震惊而发烫的脸颊。
动作很轻,甚至称得上…温柔却让我汗毛倒竖。
烧糊的粥,盐罐子都快下去了,齁得炊事班老赵直灌凉水。他继续细数,眼神像最精密的探针,把我那点拙劣的把戏剥得一丝不挂,还有,摔军功章那次,角度挑得不错,落地毯上,一点磕碰都没有。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在看!那层冷硬沉默的表象底下,竟然是…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抖,为什么不拆穿我等着看我笑话
看你笑话他重复了一遍,微微偏头,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可眼神里却有种让我心脏狂跳的东西,我看起来那么闲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稍稍加重,将我无意识后退的身体又拉回原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沈晚星,他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圆,每个音节都砸在我心尖上,你以为我陆沉舟的婚姻是什么过家家由着你胡闹一通,然后一拍两散
我被他话里的含义震住,呆呆地看着他。
军婚不是儿戏。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娶你,不是为了帮你解围,更不是陪你演戏。
那…那是为什么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下意识追问。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双眼睛深得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我的。
温热的触感传来,我猛地一颤,想躲,却被他眼神钉在原地。
为什么他低笑一声,气息拂过我的唇瓣,带着一丝无奈,和某种压抑极深的滚烫,因为我疯了。
从你叉着腰跟王媒婆呛声,眼睛亮得像要喷火那时候起,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就没想过要放手。
你作天作地,不就是想让我厌了你,赶你走他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了蹭我的,是一个近乎狎昵的姿态,语气却斩钉截铁,死了这条心。
沈晚星,这辈子,你归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精准地捕获了我的唇。
不像他外表那么冷硬,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撬开我的齿关,攻城掠地。
烟草的凛冽混着他身上皂角的干净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军装,布料硬挺,硌着掌心。
原来,他不是冰山。
他是海底沉默汹涌的暗流,一旦卷入,永无脱身之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稍稍退开些许,呼吸有些重,灼热地洒在我唇边。
拇指摩挲着我被他吻得发麻的下唇,眼神暗沉。
至于你编造的那个所谓‘白月光’…他哼笑一声,带着明显的嘲弄,文工团李干事的爱人调令下来了,集体送的行,到你这儿就成了我的白月光
我脸颊爆红,羞窘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连这他都知道!
我…我试图辩解,却被他打断。
睡觉。他松开我的手,却就着这个姿势躺下,手臂一伸,将我整个圈进怀里,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前。
军装硬质的扣子硌着我,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是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得我耳膜发麻。
离婚的事,想都别想。他闭上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以后的日子,劳驾陆太太换个戏路。
……换什么我晕乎乎地问。
他闭着眼,嘴角却似乎极浅地勾了一下。
比如,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研究一下怎么跟我过一辈子。
窗外,不知名的秋虫在唧唧鸣叫。
我僵在他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干净又侵略性极强的气息,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一辈子
我的心跳,彻底乱了节拍。
这个男人,好像比我能作的任何妖,都要命。
一夜无眠。
身侧的呼吸均匀绵长,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意味。
我僵得像块木头,眼睛瞪着糊了旧报纸的顶棚,直到天色泛出灰白。
他早就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这个认知反复碾磨着我所剩无几的尊严和侥幸。我不是猎人,我才是那个被圈定的猎物,一步步踩进他精心布好的陷阱里,还自以为演技高超。
天光微亮时,身旁的人动了。
几乎是瞬间,我死死闭上眼,连呼吸都屏住,全身的感官却警惕地竖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响。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系皮带扣的轻微咔哒。
空气里弥漫开清冽的皂角味,混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干燥温暖的气息。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审视。我睫毛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扮演一个沉睡的人。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极轻,却像根羽毛搔刮过我最敏感的神经。
他没戳穿我。
脚步声走向门口,吱呀一声轻响,门被带上了。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像是离水的鱼。
心脏咚咚咚地敲着肋骨。
逃。必须逃。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跟这样一个心思深沉、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困在一起,比面对十个王媒婆加林家傻儿子还要可怕。
我手脚发软地爬下床,胡乱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麻雀在叽喳。
溜出去!趁他还没回来!先离开这院子,再去想以后!
我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探出头——
如同撞上一堵温热的墙。
陆沉舟就站在门口,军装穿得一丝不苟,风纪扣严严实实,手里端着两个铝饭盒,冒着腾腾热气。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去哪他问,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门框上,结结巴巴:我、我出去…透、透气!
他目光在我惊慌失措的脸上扫过,又落在我因为紧张而揪着衣角的手上,没说话,只是侧身从我旁边走进屋,将饭盒放在桌上。
吃早饭。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饭盒盖子,小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
我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需要我喂他头也没抬,拿起一个剥了壳的煮鸡蛋,放在对面的空碗里。
语气平淡,威胁意味却十足。
我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在椅子边缘坐下,如坐针毡。
拿起勺子,粥熬得稠糯,温度刚好,我却食不知味。
他吃相很安静,却速度极快,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吃完。
他放下筷子,拿起军帽戴上,帽檐在他眉骨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那双眼睛更显深邃难测。
今天我去团部报到。他站起身,中午饭在食堂打回来,你老实待着。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沈晚星。
我心里一紧。
院子门锁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钥匙我带了。
我猝然抬头,只看到他推开院门的背影,以及门上那把崭新的、在晨光下闪着冷光的黄铜锁头。
4
见手青的陷阱
‘哐当’一声,院门合拢,落锁的声音清脆又残忍。
我被锁起来了。
像只被折断翅膀关进笼子的鸟。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冲上头顶,我猛地冲过去,用力拍打着木门:陆沉舟!你混蛋!你放我出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门外脚步声远去了,没有丝毫停留。
徒留我对着冰冷的门板,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
一整天,我像困兽一样在小小的院子里打转。
土坯墙不高,但我试了几次,根本爬不上去。
院门那把锁结实得令人绝望。
他中午果然回来了,拿着饭盒,开门,关门,落锁。
沉默地吃饭,然后离开。
晚上重复同样的流程。
我试过绝食,把粥碗推开。
他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把碗收走。
半夜,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偷偷爬起来想找点吃的,却发现橱柜里空空如也,连颗花生米都没剩下。
那个男人!他绝对是故意的!
第三天下午,我正对着院墙根一丛野草生闷气,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几个军属大嫂,说说笑笑地路过。
…就是这家,陆营长新娶的那个,啧啧,可真能闹腾…
听说把李连长媳妇都气哭了长得倒是挺俊,咋这么不懂事…
陆营长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
声音渐远。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在外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的。
一个不懂事、作天作地、配不上陆沉舟的麻烦精。
虽然初衷如此,可亲耳听到,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傍晚,陆沉舟回来时,带来的不止饭盒,还有一个小布包。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没说话,先去厨房热饭。
我犹豫了一下,蹭过去,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块颜色鲜亮的毛线团,还有两根毛衣针。
底下压着一本旧的《民兵训练手册》,书页边缘都卷了毛边。
我愣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他依旧沉默。
但我注意到,他军装袖口蹭了一块灰,指关节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跟人动过手
我低下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
夜里,我躺在床里侧,背对着他,睁着眼。身旁的人呼吸平稳。
过了很久,我极轻极轻地翻了个身,面向他。
月光透过窗棂,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冷硬。睡着的时候,那股迫人的气场似乎收敛了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凌厉。
我的目光落在他放在身侧的手上,那道新鲜的划痕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非常非常轻地,碰了一下那道伤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粗糙。
几乎是在触碰到的瞬间,手腕猛地被攥住!
我吓得呼吸一窒。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眸色深得不见底。
我…我心脏狂跳,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发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轻轻拉开,重新塞回被子里。自己也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睡觉。
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我蜷缩在被子里,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心跳如擂鼓。
那一夜,我很久都没睡着。
日子像被卡住的旧唱片,在陆沉舟划定的圆圈里,吱呀呀地重复。
院门那把黄铜锁成了我生活的边界。
他早出晚归,带着一身训练场的尘土和汗气,沉默地带来食物,沉默地吃饭,沉默地锁上门离开。
我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法子。
哭闹,他置之不理,眼神冷得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雨。
绝食,他收走所有食物,饿得我眼冒金星,最后只能啃他第二天带来的冷馒头。
甚至试图挖墙脚——那土坯墙结实得让我指甲劈裂,只蹭下一手泥灰。
他看在眼里,从不阻止,也从不评价。
那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掌控,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直到那天下午。
天阴沉着,像憋着一场闷雷。
我正对着那几团鲜艳的毛线发呆,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陆沉舟沉稳规律的步伐,而是有些杂乱,夹杂着女人刻意拔高的说笑。
…就她把李连长家嫂子气病那个
可不是嘛,仗着张脸,作得很!陆营长真是倒了血霉…
听说她家里就是卖女儿换彩礼的,能有什么好…
声音尖利,毫不避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耳膜。
我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毛线针,指节捏得发白。
那些话,比王媒婆的唾沫星子更毒,因为它们裹着一层‘正义’的外衣,来自那些我以为至少会保持表面客气的邻居。
院墙太低,根本挡不住声音,也挡不住那些有意无意瞥进来的、掺杂着鄙夷和好奇的目光。
我就像被扒光了扔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屈辱和愤怒烧得我喉咙发紧,却连冲出去对骂的资格都没有——门锁着。
脚步声渐渐远去。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又烧得滚烫。
傍晚,陆沉舟推门进来时,带来的不止饭盒,还有屋檐外渐起的雨声,淅淅沥沥。
他照例把饭盒放在桌上,脱下湿了的军装外衣挂好。
一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动作顿了一下。
我没动,也没像往常那样故意别开脸或者摔东西。
只是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伸手似乎想碰我的额头。
我猛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停在半空。
听到什么了他问,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低沉。
我扯了一下嘴角,想笑,没成功:听到我怎么给你丢人现眼,听到我家里怎么卖女儿,听到我配不上你陆大营长…锁着我挺好,省得我出去继续给你丢人,是吧
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哽咽。
我立刻咬住嘴唇,把那股不争气的酸涩逼回去。
陆沉舟沉默地看着我,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屋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瓦片,噼啪作响。
他没解释,没安慰,甚至没否认。
只是转身,从带来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油纸包散开,里面是几块桃酥,金黄油润,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算是顶精细的点心了。
如果是几天前,我大概会抓起来摔到他脸上。
但现在,我只是看了一眼,又抬眸看他,声音平静得可怕:锁着我,再给点甜头,陆沉舟,你训狗呢
他眉心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终于开口:吃你的。
我不饿。我推开油纸包,桃酥碎了一块,渣子掉在桌上。
空气凝固了。
雨声越来越大,砸在院子里,溅起细碎的水汽。
他站在桌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完全笼罩住我。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无声压下来的迫人气势。
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要发火,或许会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起来扔回房里时,他却忽然动了。
不是走向我,而是走向门口。
他伸手,咔哒一声,拨开了门闩。
然后,他拉开门。
潮湿的风裹着冰凉的雨丝瞬间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门外,是被雨幕笼罩的昏暗世界,泥泞的地面反射着微弱的水光。
那把黄铜大锁,孤零零地挂在门鼻上,被雨水打湿,闪着冷硬的光。
陆沉舟就站在门边,侧身让开通路,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
不是嫌闷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听不出情绪,门开了。
我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向洞开的院门和门外自由却泥泞的世界。
走。他说。
5
雨中的抉择
雨丝斜斜地打在门框上,溅湿了门口一小片地面。
洞开的院门像一张沉默的嘴,外面是灰蒙蒙、湿漉漉的自由。
我盯着那扇门,又猛地扭头看陆沉舟。
他就站在那里,军衬衣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打开门透透气。

走去哪
回知青点
面对那些指指点点和王媒婆阴魂不散的纠缠
还是冒着雨,漫无目的地跑进这人生地不熟的旷野
他料定了我无处可去。
这比锁上门更让我难堪。
他把选择权轻飘飘地扔给我,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何挣扎,如何认清自己其实早已穷途末路。
冰冷的愤怒和着雨水带来的寒意,一点点钻进骨头缝里。
我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陆沉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声里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恨,你混蛋。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深得让人心慌。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几步冲到门口,潮湿的风立刻扑了我满脸。
一步跨出去,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泥水没过脚踝,冰冷黏腻。
我没有回头,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步,彻底置身于瓢泼大雨之中。
雨水模糊了视线,四周灰茫茫一片。
身后,院门的方向安安静静,没有脚步声,没有阻拦。
他真的就这么看着我走。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攫住了我,比雨水更冷。
我停住脚步,站在泥泞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踏着积水,一步步靠近。
一把军绿色的雨伞在我头顶撑开,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我身侧,投下一片干燥的阴影。
我没回头,也没动。
一件带着体温的军装外套披在了我湿透的肩上,沉甸甸的,裹挟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皂角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
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掌心滚烫,透过湿冷的布料烙在我的皮肤上。
闹够了他的声音就在耳畔,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就这点本事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雨水和眼泪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地瞪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锁着我的是你!放我走的也是你!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陆沉舟!
雨伞微微倾斜,完全遮在我头顶,他自己大半个肩膀露在雨里,军衬衣很快湿透,紧贴着胸膛,勾勒出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
他没有回答我的嘶吼,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看着雨水从我发梢滴落,看着我的愤怒和狼狈。
忽然,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用指腹,很轻地蹭过我眼下混合着雨水的湿痕。
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哭什么。他说,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深潭似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不是很有能耐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收回手,视线落在我身后茫茫的雨幕,又缓缓移回我脸上。
两个选择。他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一,继续往前走,我不拦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二。他顿了顿,目光锁死我,那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跟我回去。
把外面那些屁话都忘了。
我陆沉舟的媳妇,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替我挡开了所有的风雨,也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选择
我哪有选择。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来,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挣扎。
腿一软,我几乎站不住。
他适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不容拒绝。
回家。他说,不再是询问,而是陈述。
这一次,我没有再挣脱。
他揽着我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把我带回院子,那把雨伞始终严实地遮在我头顶。
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窥探。
站在屋檐下,他收起伞,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我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披着他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像一个矛盾的囚笼。
他低头看了看我狼狈的样子,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屋,很快拿了一条干燥的毛巾出来,盖在我头上。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手粗脚,胡乱地揉着我的湿发。
我僵站着,任他动作。
擦完头发,他把毛巾拿开,视线在我依旧滴着水的衣服上扫过,眉头蹙起。
去换衣服。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硬邦,别着凉。
我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刘海看他。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军衬衣湿透了,紧紧贴着他,透出底下的肌肉轮廓,甚至能隐约看到绷带缠绕的痕迹。
他其实也湿透了。
你呢鬼使神差地,我问了一句。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死不了。他语气依旧很淡,转身朝屋里走,灶上有姜汤,自己去喝。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听着里面传来他换衣服的细微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土腥味,和他外套上干净的皂角味。
我慢慢拉紧肩上那件宽大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军装外套。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噼啪作响。
但好像,没那么冷了。雨接连下了两日,淅淅沥沥,没个停歇。
院子里积了水洼,倒映着灰扑扑的天。
陆沉舟依旧早出晚归。那日雨中的对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剩更深沉的沉默。
他不再锁院门,但我也没再试图往外跑。那扇开着的门,比锁着时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带回来的东西却变了样。
除了食堂打来的饭菜,偶尔会多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鸡蛋糕,或者几个红得诱人的山果子。
他不说哪来的,我也不问,只是沉默地吃掉。
那天下午,雨暂歇了片刻。
我正对着院墙根一株被雨水打得歪斜的野花发呆,院门被推开,不是陆沉舟。
是隔壁团的张政委,面皮白净,总带着笑,眼神却喜欢往人身上粘。
他身后跟着个通讯员,抱着个纸箱子。
小沈同志在家啊张政委笑呵呵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陆营长呢团部开会,估计还得一会儿。我顺路,把他托我找的东西捎过来。
通讯员把纸箱放在屋檐下。
里面是几本旧的《红旗》杂志,还有一包红糖,一块崭新的香皂。
陆营长可真惦记你,张政委往前踱了一步,靠得有些近,声音压低,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听说你想家这红糖冲水喝最好了。女人家嘛,身子要紧,有什么难处,不好跟陆营长说的,也可以跟我…
他的手指似无意地要拍我的肩。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土墙,胃里一阵翻搅。
不劳政委费心。我声音发硬。
张政委的手落空,脸上笑容没变,眼神却凉了些:瞧你,见外了不是咱们军属一家亲嘛。陆营长那人,性子冷,不会疼人,委屈你了……
他的话像滑腻的蛇,缠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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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院门口光线一暗。
陆沉舟站在那里,军装湿了肩头,帽檐下滴着水,不知站了多久。
脸色平静,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钉在张政委那只悬空的手上。
空气瞬间凝滞。
张政委干笑两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老陆回来了正好,东西送到,我先走了。他转身快步离开,像是背后有枪指着。
通讯员也赶紧溜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雨又开始下,细密冰冷。
陆沉舟没看我,目光落在那箱东西上,走过去,弯腰拿起那包红糖和香皂,掂了掂。
然后,他手臂猛地一扬——
那包红糖和香皂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飞过院墙,重重砸在外面的泥地里。
我心脏跟着一跳。
他这才转眼看我,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往下淌。
他碰你哪了声音不高,砸在雨声里,又沉又哑。
我下意识摇头:没有。
他盯着我,像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和水汽。
他抬起手,不是碰我,而是用指尖,捻起我肩上落下的一根不属于我的、极细的烟丝(张政委身上带来的),眼神骤然变得骇人。
那根烟丝被他碾碎在指间。
下一秒,他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不容挣脱,拉着我就往屋里走。
陆沉舟!我被他拽得踉跄,手腕生疼。
他充耳不闻,一脚踢开房门,把我拉进去,反手甩上门。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窗隙透进的天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和眼底翻涌的墨色。他把我按在门板上,身体逼近,手臂撑在我两侧,彻底将我困在他的气息里。
皂角味,烟草味,雨水的冷,和他身上散发出的、近乎狂暴的怒意,混成一团,压得我几乎窒息。
我再问一次。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上我的,呼吸灼烫,他碰你哪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平时的冷漠像是冰壳,此刻底下熔岩喷涌,能焚毁一切。
手…手腕…我声音发颤,被他此刻的样子吓到,就拉了一下,我挣开了…
他眼底的黑色骤然浓稠得化不开。
他松开钳制我手腕的手,转而抚上我刚才被张政委试图拍打的那边肩膀,隔着湿冷的布料,掌心滚烫,甚至有些粗暴地揉搓了一下,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
然后,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粗重地喷在我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恨意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痛苦。
我的。
沈晚星,你听清楚了。
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我的。
别人多看一眼,多碰一下,他声音哑得厉害,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就弄死他。
我僵在门板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被他话语里的偏执和占有欲吓得血冷,却又奇异地从那滚烫的暴怒里,触摸到一丝颤栗的、扭曲的……安全感。
他没有像对那包红糖一样把我扔出去。
他在发疯,因为别人可能碰了我。
他滚烫的唇碾下来,不是吻,是啃咬,带着惩罚的意味,掠夺我的呼吸,侵占所有的感官。
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不知道是谁的嘴唇破了。
我呜咽着,推拒他坚硬如铁的胸膛,手腕却被他轻易扣住,压在头顶的门板上。
这是一个彻底的、宣告所有权的禁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略微退开些许,胸膛剧烈起伏,暗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红肿的嘴唇和泛着水光的眼睛。
他粗粝的指腹抹过我的下唇,擦掉那点血迹,动作带着一种残暴后的缱绻。
记不住。他声音低哑,贴着我的唇瓣呢喃,如同恶魔低语,我就帮你记。
6
疯狂的占有欲
用一辈子记。那场暴雨般的冲突过后,日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陆沉舟不再早出晚归,待在院子里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他弄来几块旧木板,叮叮当当地在屋檐下敲打,给我做了把歪歪扭扭但结实的矮凳。
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包菜籽,翻了院角一小块地,撒了下去。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圈占。
他的视线总落在我身上,吃饭时,我筷子伸向哪个菜,下次那菜就会出现得格外频繁。
我夜里翻身,隔着被子,他都能精准地伸手过来,探探我是否踢了被子。
我像被他用无形的线牢牢拴着,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
反抗的念头还没升起,就被那日他眼底骇人的疯狂压了下去。
我怕他。
那种怕里,又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至少,这疯狂是冲着我来的,护着我的。
这天傍晚,他回来得晚,天已经擦黑。
手里拎着条用草绳穿着的鱼,还在甩尾巴。
炊事班水库捞的。他言简意赅,把鱼扔进盆里,自己去井边打水冲洗。
我蹲在旁边看。
他处理鱼的动作熟练得吓人,刮鳞、剖腹、抠鳃,手起刀落,带着一种冷硬的煞气。
血水染红了盆里的清水。
忽然,他动作顿住,从鱼肚子里抠出个什么小小的、暗沉的东西,在水里涮了涮,递到我眼前。
是颗子弹头。
已经变形,锈迹斑斑。
这鱼命大。他语气平淡,随手把弹头扔到墙角,挨了一下还没死成。
我盯着那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的金属,胃里一阵翻搅。
饭桌上,鱼汤熬得奶白,香气扑鼻。
他盛了一大碗,推到我面前,自己低头啃着馍。
我拿着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进嘴里。
很鲜。可脑子里总晃着那颗锈蚀的弹头。
下周我得出任务。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勺子一顿,抬头看他。
他垂着眼睫,看不清神情: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吃的用的,我会备足。你……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老实待着。
心口莫名一空,像是骤然失重。
我捏紧了勺子,嗯了一声。
接下来几天,他果然开始准备。
米缸装满,柴火堆高,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一小罐猪油和一堆耐放的土豆萝卜。
他还抽空把院门检查了一遍,门栓换了更粗的。
出发前夜,他回来得格外晚,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夜露的寒凉。
我还没睡,坐在炕沿,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看那本《民兵训练手册》——家里唯一的读物。
他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没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脱了外衣,走到炕边。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往里缩了缩。
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躺下,而是在炕沿坐下,侧身对着我。
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下颌线像是刀削出来的。
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拿起我放在炕上的那本《民兵训练手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边的书页角。
沈晚星。他开口,声音被酒精泡得沙哑,沉得厉害。
我心头一跳,屏住呼吸。
我要是……他顿住,像是极艰难地挤出后面几个字,回不来了。
我的心猛地被攥紧,指甲掐进手心。
柜子最底下,压着我的存折和票证。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砸在寂静里。
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我,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
拿着那些,想办法回城去。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冷硬沉默的侧影。
煤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是在交代后事
为了一个任务一个可能回不来的任务
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猛地被扔进沸油,炸得生疼。
那股一直压抑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骤然决堤。
我猛地扑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仅着衬衣的后背上。
布料下,他身体的肌肉瞬间绷紧,硬得像铁。
陆沉舟!声音冲出口,带着我自己都没料到的哭腔和颤抖,你不准死!
他身体僵住,没有动。
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把脸埋在他背上,语无伦次地喊,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恐惧、委屈、还有那该死的依赖全都吼出来,谁给我弄吃的谁给我锁门谁…谁…
我找不到词,只能更紧地抱住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肌肉里。
你把我弄到这鬼地方!你说了要过一辈子!你骗我!你混蛋!你不准丢下我!不准!
我像个撒泼的孩子,毫无逻辑地哭骂,眼泪洇湿了他后背的衬衣。
他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转过身。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额头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凛冽气息。
他的手抬起来,有些粗粝的指腹擦过我湿漉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然后,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
呼吸交错,灼热滚烫。
好。他哑声说,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带着一种血腥的承诺味,不丢下你。
活着回来。
跟你过一辈子。
7
血火归途
陆沉舟走了。
院子里空得能听见风声刮过墙头的呜咽。
他备下的米面堆在墙角,柴火码得整整齐齐,院门从外面落了锁——这次不是防我出去,大约是防什么别的。
头两天,我对着那本《民兵训练手册》发愣,把他留下的每一句话掰碎了嚼,嚼出满嘴的铁锈和不安。
那颗生锈的弹头总在眼前晃。
第三天上,有人敲院门。
不是他沉稳的节奏,是带着点迟疑的轻叩。
我蹭地站起来,心脏提到嗓子眼,又缓缓沉下去——不是他。
扒着门缝看,是隔壁的李连长媳妇,手里端着个粗瓷碗,脸上有点不自在的局促。
前些天我还把她怼哭过。
沈、沈妹子,她声音隔着门板,有点含糊,俺家蒸了窝头,给你拿俩……陆营长出任务了是吧一个人守着院子,怪冷清的……
我愣住,看着门缝外那张带着些许讨好和试探的脸,一时没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似乎有些讪讪,把碗放在门口石墩上:那、那俺放这儿了,你记得拿…
脚步声窸窣着远了。
我盯着那扇门,很久,才慢慢拉开一条缝。
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摆在粗瓷碗里,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最终,我还是把碗拿了进来。
窝头有点糙,咽下去刮嗓子,却莫名驱散了一点周遭冰冷的空寂。
之后几天,仿佛开了个口子。
赵指导员家送了一把小葱,文书小刘悄悄塞给我一本皱巴巴的《青春之歌》,甚至以前见我就翻白眼的几个军属,路上碰见,也会含糊地点个头。
她们看的,是陆沉舟的脸面。我清楚。
可这点滴的、别扭的暖意,还是渗进了这方被他圈起来、如今又独自守着的院子里。
我开始学着侍弄他种下的那点菜苗,笨拙地浇水,除虫。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某种奇怪的期盼里滑过。
第十五天傍晚,天边滚过闷雷,乌云压得极低。
心口没来由地一阵慌,搅得我坐立难安。
灶上的粥噗出来,浇灭了火,满屋焦糊味。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手指被烫了一下,疼得钻心。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那股慌劲越来越浓,几乎要喘不上气。他说的‘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
今天就是第十五天。
雷声轰隆炸响,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一瞬间照亮院子。
也照亮了院门外,一个模糊的、倚靠在门板上的黑影。
我心脏骤停。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拉开门闩。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狂风裹着雨腥味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门外,陆沉舟靠门板站着,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往下淌,脸色在闪电映照下苍白得吓人。
军装上衣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左边袖子从肩头到手臂,被什么利物整个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翻卷着,皮肉外翻,雨水混着血水不断滴落,在他脚边积成一滩淡红。
他抬眼看到我,像是确认了什么,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唇色泛白。
回来了。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被风雨声盖过大半。
我僵在门口,血液像是瞬间冻住,又猛地沸腾,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只血肉模糊的胳膊,胃里翻江倒海。
他试图挪动脚步,身体却晃了一下,下意识用受伤的手臂去撑门框,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我猛地喊出声,声音尖利得自己都陌生。
冲上前,几乎是用撞的,挤到他身侧,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死死扛住他身体的重量。
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冷冽瞬间包裹了我。
他沉得很,压得我腿软,却咬着牙撑住了。
进屋…我声音发颤,扶着他,一步步往屋里挪。
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模糊了视线。
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卸在我身上,呼吸粗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好不容易把人弄进屋里,按在炕沿坐下。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手臂上的伤口更加骇人,深可见骨。
我手抖得不成样子,翻出他之前准备的、还没用过的干净布条,又端来盆清水。
清洗伤口时,我手指冰凉,碰上去,他肌肉猛地绷紧,牙关咬得死紧,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等到终于用布条把那可怕的伤口层层裹紧,勉强止住血,我几乎虚脱,后背全是冷汗。
他靠在炕头的墙壁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呼吸微弱却急促。
我跪坐在炕沿下的泥地上,仰头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捏得生疼。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滴,和眼泪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陆沉舟…我小声喊他,声音抖得厉害。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涣散地落在我脸上,似乎想抬手,最终只是手指动了一下。
…没事。他吐出两个字,气若游丝,又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屋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我守着他,不敢合眼。
每一次他呼吸稍微重一点,或者眉头无意识地蹙起,我的心就跟着揪紧。
后半夜,雨势渐小。
他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嘴里呓语不断,含糊地喊着撤退…快…,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
我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遍敷在他额头上,擦拭他滚烫的脖颈和手臂。
在又一次换毛巾时,他忽然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眼睛烧得通红,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迷雾里辨认什么。
……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破碎。
我俯下身,耳朵凑近他唇边。
…家…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廓上,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回…来了…
声音落下,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一松,头歪向一边,彻底陷入昏沉。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被高烧折磨得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裹着厚厚绷带、依旧渗出血迹的手臂,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屋外,风停雨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
敲在心上。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他紧抿的、干裂的嘴唇。
然后低下头,把滚烫的脸颊埋进他滚烫的掌心。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乱。
可这个浑身是伤、从血火里爬回来、用一把锁和一身疯劲把我圈住的男人,他说,他回来了。
这里,就是我的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