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红得扎眼的玫瑰出现在公司签约台旁边的时候,我正把签字笔递给我们集团的老大王总。
王总乐得腮帮子上的肉都在抖。能不抖吗桌上那份合同,我们啃了快一年,砸进去多少人力和钱,今天总算落定了。明年集团一半的流水全靠它。
镁光灯咔咔闪。我脸上挂着我最擅长的那种笑,职业,稳当,挑不出一点毛病。为了这一刻,我连着三天加起来没睡够十小时。胃里像揣了块冰冷的石头,硌得生疼,但腰板挺得笔直。
就在这时候,他出现了。
人堆里硬挤出来的。一身看着就价钱不菲的墨蓝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那捧玫瑰俗艳得跟这场合格格不入。
周磊。我那离婚快三年的前夫。
他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自认为深情款款的表情,直冲着我来。旁边一圈记者有点儿懵,镜头脑子转得快,没等他靠近我就唰地移过来对准了他。
我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手指头下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不看我,先对着王总,语气熟络得像老友:王总,恭喜啊!拿下这么大项目!
王总显然也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客套地点头:周先生您这是……
周磊这才转向我,把花往前一递,声音不高不低,但足够周围一圈人听见:苒苒,给你的。恭喜。就知道你离了我,一样能行。
我他妈……
胃里那块冰石头猛地炸开,寒气唰地一下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了。
苒苒。他还有脸这么叫我。
离了他能行。这话听起来是夸。可那眼神,那语调,分明在提醒所有人,尤其提醒王总,我赵苒是他周磊不要的女人。我今天的成功,得搭上他一句施舍般的认可。
周围安静了一瞬。然后窃窃私语声蚊子一样嗡嗡响起来。那些探究的、看热闹的、暧昧不明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扫。
王总的笑容淡了点,眼里有点审视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子。但不能发作。绝对不能。今天这场合,砸了,我一年心血全白费,团队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喝西北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吓人,甚至嘴角还往上弯了弯,接过那束烫手的玫瑰:谢谢周先生。您太客气了。
手指碰到花束包装纸,沙沙响。我转手就递给旁边傻站着的生活助理小张,轻描淡写:找个瓶子插起来,摆茶水间大家欣赏吧。
小张赶紧接过去,抱宝贝似的搂着跑了。
周磊脸色变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不当回事。他可能指望我感动涕零,或者至少当众失态。
我没再看他,侧身对王总,笑容加大,语气抱歉又坦荡:王总,咱们继续周先生就是我一位老朋友,专程来道喜的。没想到他还这么讲究仪式感。
王总哈哈一笑,拍拍周磊的臂膀:周总有心了。那咱们继续,继续!
流程继续走。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那束玫瑰像个巨大的惊叹号,杵在每个人心里。
我终于在酒会角落揪住周磊的时候,他正端着杯香槟,跟个认识的投资人谈笑风生。
我一把将他扯到落地窗边的阴影里。
周磊你什么意思我压着嗓子,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晃着酒杯,低头看我,脸上那点故作深情的玩意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让人厌恶的得意:没什幺意思啊赵苒。你搞这么大场面,我来给你捧捧场,送个花,不行
捧场我简直想笑,你那叫捧场你那叫砸场子!我们离婚多久了三年!你他妈早干嘛去了现在跑来放这马后炮,恶心谁呢
话不能这么说。他凑近一点,酒气混着古龙水的味儿扑在我脸上,腻得我想吐,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好过一场,看你现在人模狗样的,我这不是替你高兴么。
用不着!我甩开他试图搭上来的手,你离我远点,离我的生活远点,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听懂了吗
他笑容冷下来,眼神像毒蛇一样缠上我:你的生活赵苒,别忘了,你现在玩的这些,都是老子当初玩剩下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能在这种地方人模狗样地跟王总谈项目
来了。我就知道。
他还是说出来了。
那点虚伪的恭喜包装撕掉,里面果然是这根戳心戳肺的刺。
我看着他,突然就不气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腻味。
说完了我问。
他被我这反应弄得一愣。
我转身就走。多待一秒都嫌脏。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闷闷的响。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黏腻的视线像蜘蛛网一样沾着。
助理小张忐忑不安地跟过来:苒姐,那花……真摆茶水间啊
扔了。我说,看着晦气。
回到酒会,王总端着酒杯过来,似笑非笑:周总走了
嗯,他忙。我神色自如地跟他碰杯。
王总抿了口酒,状似无意:老周这人啊,能力是有的,就是这心胸……哦,我多嘴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不掺和。项目做好就行。
我笑着点头:王总您放心。
放心个屁。我知道周磊今天这出戏,到底还是在王总心里埋了颗小沙子。生意场上,一点点不确定性都足够让盟友心里打鼓。
晚上回到家,踢掉高跟鞋,把自己砸进沙发里。空荡荡的大平层,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乏。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微信好友申请。周磊。
附加消息:苒苒,今天是我太冲动。但你看,没有我刺激,你能憋着劲做到今天这步回来吧,别硬撑了。公司副总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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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猛地坐起来,噼里啪啦打字。
周磊,你听好了。
离婚那年,你把我踢出公司,说我离了你就得饿死。连保姆车都让你收走了,我抱着纸箱子站在大街上打车,下雨,没一辆车肯停。记得吗
我住六百一个月的城中村出租屋,墙皮往下掉。吃一个月泡面,闻到那味儿都想吐。去找工作,没人敢要我,因为你周总放下话,谁敢用赵苒就是跟你过不去。记得吗
我后来是怎么爬起来的给以前我爸厂里的老师傅打工,小作坊,做外贸尾单。我一个人当五个人用,跟黑人挤货车抢柜子,差点被那群黑鬼压死在仓库里!这些你都知道吗
你现在看我有点用了,能跟王总搭上线了,项目有点肥肉了,你闻着味就来了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脸,好像我所有的努力,都他妈是为了赌气给你看都离不开你当初的‘栽培’
你省省吧周磊。我这辈子最恶心的事,就是跟你好过。
别再出现了。算我求你。要点脸。
写到这里,手指停住。呼吸急促,眼眶发酸。
但我一个字一个字,又把它们全删了。
跟他废话什么呢没必要。不会让他产生任何愧疚,只会让他觉得我还在乎,情绪还能被他牵动。
我直接拉黑了这个号码。
把手机扔到一边,头埋进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又响。是个陌生号码。
我皱着眉头接起来。
喂是赵苒赵总吗对方是个年轻男人,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又有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我是。您哪位
赵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城西派出所的民警,我姓张。是这样,您母亲刘玉梅女士是不是住在翠湖小区三栋二单元701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她怎么了
您别着急,人没事!就是……老太太跟人吵架,情绪比较激动,有点头晕,我们正好巡逻到这边,给劝住了。她现在非要见您,您看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我马上到。
抓起车钥匙冲出门。我妈那人我知道,脾气倔得要命,但绝不轻易跟人红脸,更别说惊动警察。
一路风驰电掣开到翠湖小区。老破小,楼梯房。我当初挣了第一笔像样的钱就想给她换电梯房,她死活不肯,说街坊邻居住惯了,舍不得。
还没上到七楼,就听见上面吵吵嚷嚷。
警察同志你们评评理!有她这么欺负人的吗这地方是大家的!凭什么她就能占着!一个尖利的女声。
我怎么占了我先来的!我先看见的就是我的!你讲不讲道理!我妈的声音,中气十足,但听着确实有点发颤。
你先看见就是你的你怎么不说这地球是你先看见的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楼道口围了几个人。两个民警夹在中间,一头是我妈,脸涨得通红,手里死死抓着一个旧小板凳。另一头是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叉着腰,唾沫横飞。
地上散落着几个纸箱子,一些旧书、旧报纸撒了一地。旁边楼道窗台那块大概两平米见方的空地上,摆着我妈腌咸菜的几个坛子,还有几个种着小葱和蒜苗的泡沫箱子。其中一个泡沫箱子倒了,土洒出来。
妈!我赶紧挤过去扶住她,怎么回事您别激动,慢慢说。
卷发女人一看我来了,火力立刻转向我:哟,闺女来了开好车来的吧那就赶紧劝劝你妈!这楼道是消防通道!她长期堆这些破烂玩意,又脏又臭还占地方!说了多少次了不听!这小区要是着了火,你们负得起责吗
我妈气得手抖:什么破烂!那都是我有用的东西!咸菜你不要吃小葱你不要吃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我用了多少年了,以前怎么没人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家孙子小,天天在楼道跑,磕了碰了你赔啊再说了,现在物业管理条例规定了,就是不能乱堆杂物!
张民警一脸无奈,小声跟我解释:赵总,主要是这位李大姐投诉。我们也协调好几次了。这地方……确实属于公共区域。
我扶着我妈,看看地上那些沾着泥土的泡沫箱,还有那几个黑乎乎的坛子。一股混杂着腐叶和酸咸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再看看那个叉着腰、不依不饶的李大姐,还有周围邻居那些看热闹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我在五星级酒店签几千万的合同。我前夫拿着玫瑰来给我添堵。我深夜回家睡不了几个小时。
转头,我妈为了一平米不到的种菜地,在破旧楼道里跟人吵到报警。
两个世界。割裂得让我胸口发闷。
妈,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咱们不要了。
我妈猛地扭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失望:苒苒你说什么这葱都长这么高了!还有那缸酸菜,快能吃了!
不要了。我重复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决,李阿姨说得对,这是消防通道,堆东西不安全。咱们不缺这点菜钱。
李大姐脸上立刻露出胜利的表情,哼了一声。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那个李大姐,嘴唇哆嗦着,眼圈一点点红了。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凳子,手指关节都白了。
那眼神让我心里猛地一揪。
赵总……张民警有点过意不去。
我没理他们,低头看着我妈,放缓声音:妈,真不值当。您要是喜欢种东西,赶明儿我给您买个带露台的房子,您随便种,种够本。好不好
我妈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她松开了那個小板凳。
木头小板凳掉在地上,发出哐一声轻响。
她转身,默默弯腰去收拾那几个倒了的泡沫箱子,把洒出来的土一点点捧回去。
她的背影佝偻着,看起来特别小,特别委屈。
那一瞬间,无数记忆碎片砸过来。小时候,她带着我在厂区宿舍楼后面辟出一小块地,种茄子种辣椒。我蹲在旁边看。她说,自己种出来的,吃着才香。后来我爸没了,她一个人扛着家,这点地也没丢。再后来,我跟了周磊,风光了,把她接出去,没住两个月,她吵着闹着要回来,说高楼大厦憋得慌,闻不到泥土味。
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老邻居。
可能不全是。她是舍不得这一点点能攥在自己手里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
我推开那个还想说什么的李大姐,走过去,蹲下身,跟我妈一起收拾。
妈,不是不让您种。我声音发涩,是这地方太小了,人家也说了不安全。咱们换个地方,种更大更好的。
我妈不说话,只是闷头收拾。
收拾好东西,搬回家。小小的两居室,塞得满满当当,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有我和她以前的照片。
她坐在沙发上,低头抹眼睛。
我给她倒了杯水,在她身边坐下。
苒苒,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妈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您胡说什么呢!我鼻子一酸,没有的事。
我知道,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出入都是高级地方。妈没用,尽给你添乱……她说着又要哭。
我抱了抱她瘦削的肩膀:妈,您别说这种话。今天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您想种菜是好事,是我不对。
哄了好半天,她才稍微缓过来。
手机又震。是王总秘书发来的后续工作安排,密密麻麻一长串。
我应付了几句,放下手机。
我妈看着我,叹口气:又是工作忙你就先回去吧。我没事了。
今晚我住这儿。我说。
她愣了一下,忙说:哎哟,你住这儿干嘛这床硬,地方又小,你明天还得上班……
就住这儿。我打断她,起身去铺客卧的床,陪陪您。
躺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床上,能闻到我妈常年用的那种皂角的味道。窗外是老小区特有的嘈杂声,下班的人,做饭的人,吵吵闹闹。
手机屏幕一直在亮。工作群的消息没停过。
我盯着天花板。
周磊那束该死的玫瑰。王总那探究的眼神。我妈红着眼圈的样子。还有那个李大姐尖刻的声音。
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我脑子里搅和。
我得到一个很多人羡慕的项目。我好像拥有了很多。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空荡荡的。
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空。
第二天一早,送我妈去老年大学画画班之后,我开车回公司。
早高峰,堵得水泄不通。
我盯着前面车的尾灯,突然想到周磊昨天那句话。
你现在玩的这些,都是老子当初玩剩下的。
放他娘的屁。
但他有句话可能没说错。我好像一直在证明什么。证明离了他周磊,我赵苒不仅能活,还能活得特别好。
所以我拼了命地去够那些东西。项目,合同,身份,地位。
我以为拿到那些,我就踏实了。
可现在项目拿到了,我心里那片空,好像更大了。
车子蠕动前行。
收音机里放着无聊的早安音乐。
手机又响。我看了一眼,是个本地固定号码。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赵苒女士吗一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声。
我是。您哪位
您好您好!我是翠湖小区物业的,我姓王,王经理。昨天您母亲那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协调工作没到位……
他语气热情得有点过分。
没事,已经解决了。我淡淡地说。
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哎呀,也是我们工作疏忽。那个李阿姨吧,脾气是急了点,我们已经批评教育她了。您看,关于您母亲喜欢种菜这个事,我们物业刚才特意开碰头会研究了……
我皱起眉头,预感有点不妙。
……我们觉得,老人家有点爱好是好事,还能绿化环境嘛!我们物7业中心后面,有块闲置的小角落,大概有……十几个平方吧阳光特别好!我们想啊,就专门划给您母亲种菜用!您觉得怎么样我们都帮她翻好地了!
我:……
昨天还因为一平米楼道地吵到报警。今天物业经理亲自打电话,要白送十几平米的地,还包翻好。
为什么
因为我昨天开的车因为他们看到我跟王总签约上本地财经新闻了还是因为昨天哪个邻居或者警察,认出我了
我心里那点因为项目成功带来的飘飘然,瞬间被砸回地面。
甚至有点想笑。
王经理,谢谢您的好意。我尽量让语气保持礼貌,不过不用了。我母亲年纪大了,种不了那么大地方。不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赵总您千万别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
我打断他:真的不用。谢谢。我在开车,先挂了。
没等他再说什么,我直接掐了电话。
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副驾座位上。
看。
这就是现实。
因为你不一样了,所以世界对你和颜悦色。
周磊说得对,也不全对。我不是玩他玩剩下的。我是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拥挤、更虚幻,但回报也更惊人的路。
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咯脚。
刚到公司地下车库,电话又响。
我看了一眼,是那个张民警。
怎么没完没了
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来:张警官,还有事
赵总,不好意思又打扰您。他声音有点急,是关于昨天送花那位周先生的事。
周磊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了
我们刚才处理一起纠纷,涉及到一家金银回收店。店老板报案说有人卖假金条诈骗。我们把人带回来一问……那人说是替一位姓周的老板卖的。我们调了监控,一看,这位周老板,就是昨天给您送花那位。
假金条诈骗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周磊他至于吗
然后呢
然后我们例行公事,就想找周先生了解下情况。结果打电话过去,他手机联系不上。去他公司找,员工说他好几天没露面了。问了几个人,都说他最近资金链好像出了大问题,到处借债,堵他的人不少。
张民警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赵总,我多句嘴啊。昨天看他对您那样……您最近最好也留意点。这种人走投无路了,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我们这边也会继续核查金条的案子。
我靠进驾驶座,握着手机,半天没说话。
资金链断裂。卖假金条。失联。
所以昨天那出情深义重,根本不是什么余情未了。

desperation。是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来找我,根本不是因为觉得我离了他能行。
他很可能是……走投无路,想从我这里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者,只是想在我最风光的时候,给我添点堵,把我一起拖下水。
那束玫瑰,真他妈是丧钟啊。
赵总您还在听吗
……在听。谢谢您,张警官。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坐在车里,车库里很安静,只剩下发动机熄灭后细微的咔哒声。
我突然觉得特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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