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木鱼不语 > 第一章


进山那天,雨在林间悄悄地下,像有谁在每片叶子的背面轻轻点指。吴舟揣着一只黑色的录音笔,踏过湿滑的石阶,雨衣上落满了银色的细针。山路尽头的寺门比他想象得更小一号,灰色的墙面上剥落着旧黄,门额下方的金字牌匾因为岁月沉积,金粉发暗,只剩静明寺三个字在薄雾里浮浮沉沉。
他来,是为了自鸣木鱼的传闻。
半月前,一个旅游论坛上有人发了帖,说夜里住在静明寺的客堂,凌晨三点,万籁寂静,突然听见大殿里木鱼咚咚作响,声有节律,不像风,不像鼠,像人在敲,敲了很久。第二天那人回城,没几天突然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坠楼身亡,帖子的跟评则一点点往怪谈方向滑去:有人说半夜看见大殿佛像的眼睛开了一线,有人说有人影坐在供桌下面,有人说是几年前失踪的她回来敲的。帖子越推越热,乌烟瘴气。吴舟对她这个隐约其词起了兴趣,给自己订了进山的车票。
山门半掩着,门侧的小窗开着,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干净,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和尚,披着灰布雨披,耳后扎着线头。他看了看吴舟,又看了看他背包上的录音设备,像是有些为难。
施主,有事
请住一晚。吴舟说,顺便……想听听你们的木鱼声。
那小和尚眼珠微微一转,没表情地低下头:客房要登记,山里冷,施主进去吧。
他引着吴舟穿过雨气氤氲的回廊,脚下青石被雨水擦亮,远处的殿宇分几重,殿檐角上挂着铜铃,薄风过,发出极轻的一声。殿门紧关,只在菩萨的脸前留下一道狭狭的缝。小和尚把他带到客堂,拿了册子,让他填姓名身份证号,最后在来寺缘由那栏里,吴舟停了一秒,写:参访。
小和尚瞟了一眼,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随缘。
登记完,他看着那小和尚的胸牌——一明。名字很浅,还透着一股没干的墨意。
我想见你们的方丈。吴舟问。
一切事,等过午吧。一明把笔搁回笔筒里,手背苍白,早课刚毕,师父他们在闭关静修。
闭关
一间小室,七天,保持静默。一明说,上座师父说,‘言韵少,心声亮’。
他把房门卡递给吴舟,又补了一句:晚上不要随便出门。山里,风大。

午后,雨细成雾。静明寺的布局呈北高南低,轴线从天王殿、三佛殿往里,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内院,院子中央空无一物,地面铺着细碎鹅卵石,四边廊下挂着灰白色的经幡,阴天之下,文字像水里浸泡过一样散开。内院之后,是供奉地藏菩萨的小殿,殿外有株老银杏,树干腰围要两人合抱。殿门上锁,门闩边有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像有什么东西长期摩擦留下。
吴舟绕着内院打量,脚下石子摩擦出微细的声响。他对殿前供桌上的供灯数了数,三行十三盏,正好三十九。他忽然想起在网上看过那篇怪谈帖的配图,那人拍下来的供灯是四十盏。他心里一动,想着可能是角度问题,又在供灯架的背后看了一眼,黑漆上布满烛油渍,左边角落里,有一滴蜡泪沿着漆面干成一道硬壳,壳的底端似乎有一条细白的线,像有人不小心蹭了一下留下的衣线。
看灯背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却有一点儿干沙沙的味道。
吴舟回头,一个五十上下的老道士样的男人站在廊柱旁,穿着藏青色的布袍,鼻梁上架着老花镜。背后挎着一个帆布包,露出橡胶手套的一角。
我是管后勤的,他朝吴舟点头,老唐,山下景区那边的也归我管。这寺里有些东西年头久了,你看这灯架,明末的,漆怕划,香客手一多,容易磕。
佛像后面……吴舟试探,有暗门
老唐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哪来那么多机关这寺里,比机关精的是人心。
他说完,目光掠过地藏殿上头的屋檐,眉梢轻轻一挑:你请谁了

早上的时候山门口有人问你。老唐眯着眼,电话里头传出来的木鱼声,好听得很。
吴舟不由自主摸了摸口袋,确定自己的手机关了音量。我上来之前没打电话。
哦老唐拖长了尾音,那可能是风。
他的脚步很轻,走远了也不太起声响。吴舟看着他走向后院,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重叠的廊影中。

方丈慧澄在晚斋前会客。他身材瘦,眼窝深,剃发后头顶的皮肤紧绷,露出清晰的骨线。与其说是方丈,不如说像某个大学里年纪略大的导师。见到吴舟,他只是抬了抬眼,笑意里有一种淡远的礼。
施主既然来,就随缘。他把手按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我听一明说,你对木鱼感兴趣
网上传的事,太多夸张。吴舟说,我更关心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在夜里敲木鱼,或者,不是人敲。
万物皆有声相,慧澄说,风过树林,水滴空瓶,皆可为木鱼所发。寺里有旧物,靠近它们的时候,心不静,便容易听见不该听的。
有人说,几年前,有女孩在寺里失踪。
‘有人说’。
您知道吗
慧澄看了看他的手,在扶手上摩挲了一下:四年前,有研究民间文献的女学生来寺里看碑,姓沈。她曾在客堂住过三夜,第五日,她的导师来寺里找人,说联系不上了。我们去山下报了警,警察来查,查了一圈,没有结果。她的帐篷在后山找到了,里面空空如也。
沈……吴舟低声念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个音节与他在论坛上看见的那模糊的她一样不一样。那个帖子里有人在跟评提到沈学姐,说她很会搞碑文拓印,喜欢收集寺里老物件的故事。
她来过地藏殿吗他问。
慧澄没立刻回答,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向窗外,雨线还密,屋檐下水珠一颗一颗落下,敲在石阶上,有规律,也无规律。
施主要住他转而问,像是无意地把话头从一个坑口引到了另一个坑口,客堂的禅床硬,夜里风大,山门会关,二更后,不要去大殿。
为什么吴舟问。
夜里,佛不语。

夜半三更,静明寺像一只在水面下缓缓游动的黑色鱼,轻微的窸窣声从木板缝里冒出来,被黑暗吞没。风不大,但有一种停滞的湿冷,从石墙渗出。吴舟没有睡。他把录音笔放在枕边,枕着,像枕着一枚不安的种子。
三点一刻,他醒得更彻底,因为他终于听见了。
那声音从大殿方向传来,先是一声,空,重,木质的空腔把重音托长了一瞬,像胸腔里有人咳嗽后一瞬的空白。然后,过了两息,又一声;再过一息,又一声;继而两声连在一起,间隙均匀,像人的脉搏从容地跳了两下。
他滑下床,将录音笔放进口袋。客堂的榻榻米边沿打磨得很旧,脚一落地,木头喊了一声。吴舟屏住气,穿了外套,开门时用肩膀顶住,尽量不让门框发出熟悉的老屋爆裂声。他带上手电,关了灯,把门轻轻掩上。
廊下漆黑,他用手电关档,光像一枚细针,落在前方两步处的石地上,露出灰白的纹路。他小心地绕开长长的暗影,从回廊下穿过,往大殿方向靠近。木鱼声还在,节律奇怪,像有人病了,用尽力气敲出一段本来该顺畅的旋律。
他在三佛殿前止步。殿内阒静,门虚掩着,门缝里冒出来的黑是有厚度的黑。供桌上一排灯,夜里被风吹微了,油焰把玻璃罩照得微微发红。佛像背后是巨大的木质佛龛,黑漆造像,边角起了细小的裂缝。木鱼放在供桌左侧,鱼腹朝内,鱼头朝外,鱼嘴紧闭,鳍纹雕出的线条柔和而反复,像有无穷尽的水流在它的身上穿行。木鱼旁有人——不,是影,像是一块比黑更黑的东西贴在了一侧。
吴舟屏住气,听。木鱼声开始变快,底下的节拍像是被人故意拉扯;他在脑子里迅速地打数:二,三,五,七……一下的停顿不等,似乎有意把四、六、八都跳过去,而总是在素数上停得更长一点。他手心冒汗。
素数。
他伸手轻轻摸录音笔,心里有个更古怪的想法在慢慢浮起来:有人在用木鱼打暗号。那个论坛里的帖里,说过声音像是有句读,他当时以为是夸张,或者后面的评论已把记忆扰乱。可现在,素数是一种明显的标志,非直觉的节律,人为。
谁会在佛寺夜里,用木鱼打出素数
他后脊发凉。手电筒的光斑向前探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道比影更暗的缝隙,在佛龛与后墙之间,像两层薄皮儿被人小心地分开了几毫米。那缝的边沿,沾着不易察觉的蜡白,像蜡油凝在了木缝里。灯焰微微一动,缝里像有一丝更深的黑影闪了一下。
那一瞬间,木鱼停止了。
他想退,却听见身后,也就是大殿外,回廊里,有一种极轻的脚步,像拖着什么微暖的东西在地板上摩挲。脚步到殿门口停了,像是在听。
谁吴舟轻轻出声,嗓子发干,声丝儿一般。
没有人应。
他用手电照向门口,光刚触到门槛,便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谁用舌尖碰了一下门板。紧接着,门缝变窄,那只之前虚掩的门像被人从外推了一下,又停在那儿。一股更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蜡烛火焰颤着不稳。木鱼沉默,佛像的面庞在闪烁的烛光里高高在上,慈目低垂,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比他更远的什么。
吴舟收回光,退到供桌旁,拽出一根细铁丝,把录音笔架在木鱼腹下,调试成自动收音。他的眼睛适了黑,借着供灯的光,注意到木鱼的鱼尾处有一条很浅很细的划痕,痕的末端有一撮极短极短的细发,黑而硬,像人的头发夹断后的一段。他的心又一紧,眼前闪过一个在这地上、在某个地方执拗敲击的人的影子。
他回房之前,没忘记把录音笔取回。他不想让它留在那儿,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

晨钟。雨停了,山色更深。吴舟把录音笔的文件倒进电脑,音频波形在屏幕上滚动,像一条平静水面上不时起伏的细浪。他用软件做了一个粗略的标记,把被敲击的节奏分段:二、三、五、七、十一……确实是素数序列。但它不是简单地重复。在两个素数序列之间,夹着一个更短的快节奏段,像是某种分隔符。他把每个符的长度按秒计量,试图把它对应到某种编码:摩斯他在纸上画出长短,横着画的波浪线像一条鱼。
二十二个序列之后,有了变化。素数段被截断,出现了二、一、三、一、三、一、二、一的短句型,像有人在极其有限的字母表里拼接东西。他盯着看了一会,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可能:如果用1代表分隔,短代表一个点,长代表一个划,那有没有可能是在用摩斯码拼汉字的拼音首字母这是少年侦探小说里常用的小聪明,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现实出于偶然,也会模仿虚构。
他试着用这个假设去对一组序列:长长短,短短长……他嘴里无声拼出来的字母,组合成了让他发寒的两个字:J
I
U
W
O。
救我。
他盯着1所分隔的段落,又试着对后面几段拼接。拼出Z
A
I
T
I
N
G(在庭)这样的半废。继续看,发现其中一个本该是A的短划被拖长了,变成了长,像敲击者的手抖了一下。他皱眉,回放,重复,耳朵里塞满了咚、咚、咚的低音,像心口塞了一块冷石。
他关了电脑,抬头撞上了窗外一束阳光。阳光照在经幡上,灰白的布料覆了一层薄薄的金。人间的东西正在缓慢被照暖。
救我。他在心里轻轻念了两遍。
如果有人在敲,那就有人被困在某个地方。在哪里寺里在佛像后面在地藏殿在那个以闭关为名的无窗小室如果是几年前失踪的沈姓女学生——他脑中把她叫做沈澜——那她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活到现在。除非,救我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人。或者,救我根本不是现在发送的,而是被某种装置录下的旧声,夜里被风拉了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了老唐说过的漏刻。如果在佛龛后有一套古老的水滴装置,连接了某个机械,一旦水滴落到某一点上,就会触发木鱼被敲击……素数是装置本身的节律他摇了摇头,否认。比起神怪,他更相信人在装置上动过手脚。
他走出客堂,去找一明。
一明正在晒衣服,把刚洗好的灰布袍一件件抖开,挂到廊下的竹竿上。阳光烫,袍子很快就滴干了衣角的水。他的手腕细,指骨分明,手背有细细的青筋。
一明,吴舟说,昨晚你睡得好吗
一明抬头,眼睛里有一瞬的空:好。施主没睡
我听见木鱼。
一明眼尾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抬起:你不是第一个。
你们不去看
一切如常。一明说,大殿是佛的,夜里不要去。
几年前失踪的女学生,她住在哪里
一明换了一件袍子,语速更慢:后面的客厢。她喜静,就在靠近地藏殿的那头。
她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什么奇怪的事比如,大殿在夜里响,佛像的眼睛……
一明的手指停了停:佛眼常开。
他把最后一件袍子挂上,拿起一只竹夹,固定在衣摆。不经意间,袍子的里层翻出一点,露出缝线,缝得很细,针脚均匀,像机器出来的。我不会缝衣服。他忽然说,以前家里,妈会。她说,线要顺着布纹,别乱。
你出家多久了吴舟问。
一年。他顿了顿,也可能更久。
一年还是更久
一年,是我记得的那个日子。他把竹夹子一个个按好,更久,可能是梦里的时间。

吴舟又绕到地藏殿。白日的光耐心而慈悲,照得地藏殿外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每一片都略带透明。银杏树下有一只石缸,雨后积着水,水里漂着两片叶子,静得像画。殿门的铁锁很旧,锁身被人摸得发亮,锁孔里有一点亮粉,像是有人用细铁丝试过。门槛上一处灰尘不均,形成一道比周围深一点的色差,在日光下看很显。
他靠近门,耳朵贴上去。殿里一点声也没有。人的无声,比任何鼓噪都更让人发心悸。
施主。背后有人唤,他回头,是慧澄。
我想进去看看。吴舟说。
地藏殿不好随便开。慧澄摇了摇头,有本经要讲,晚上会施食。
我昨晚听见木鱼了。
善。慧澄并不惊讶,你来之前,你的朋友打过电话。

喝了酒的男人,说你要来。他问夜里木鱼怎么敲。我说风吹钟铃。男人笑,说哎呀,我怕你们寺里夜里太热闹,吓着我们记者。然后他挂了。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吴舟平静地说。
慧澄看他,很长一段看,像是在看他身后的光。他的眼睛很黑,像岁月倒在里面,陷下去,众生无主相,皆无常。他说,你心里有个问号,便把问号往这个地方投。你不问问自己
问什么
为什么你想来
这句问得他有些恼。他觉得和尚最擅长这种话术,用你心里来抵挡对现实的追问。他想走,却目光一偏,看见地藏殿门闩的一端,有一丝极细极细的白,像有人刚刚把什么东西从门缝里抽出来,来不及收起的一截。
他伸指轻轻一拈,拈了一截细纸,薄如蝉翼,上面有极淡的铅笔痕。他眯着眼看,辨出几个字——井、墙、背。
背,井墙。
他抬头看银杏树,树的南侧,靠近殿墙的地方有一段墙砖颜色稍浅,砖缝里的苔也不一样,像是被人擦过。他走近,墙砖摸起来比周围的略干。墙根一丛草被拔掉了,露出泥土里一个浅浅的小坑,坑里插着一根细木签,木签的尖端削得很细,像是牙签。
这是某种为自己定位的标记。
谁在这儿他问。
没有人。
但在他离开地藏殿的时候,他看见廊尽头老唐的身影一闪。老唐背着帆布包,手里提了个小桶,里面装着什么金属的东西,撞在桶边发出极轻的叮当。

晚上施食,殿外的风反过,一顺一逆地吹经幡,幡上的字在黄昏里像潮水浮动。僧众在大殿念经,梵音一阵一阵起伏。施食毕,众人散,院子里只剩经幡还在动,像整个寺庙在一次长长的呼吸之后吐出最后的一口气。
吴舟回房,用纸笔把白天看到的那些小痕小迹都画了下来。他画了地藏殿的外墙,画了那块颜色稍异的墙砖,画了银杏树的位置,画了墙根的坑,画了那截纸条上的字。他把井墙背三个字拆开,翻转,组合,排列,井的结构像字的井字,也像院内的天井,墙背是墙后,背井离乡的背井。
殿后有井他记得寺院里有时会有藏在内院里的小井,用来供水。静明寺的内院中央空空,而地面下的鹅卵石在下午他经过时脚感略空——这是很微妙的脚感,只能说像脚下空了一层空气。他翻出下午用手机拍的内院照片,放大,短短的鹅卵石边缘,有一圈略浅色的线,在边界处像墨晕一样渗了一点。
那是井的盖板。鹅卵石铺在上,盖住井口。
他又把录音笔里那段救我的摩斯标出的拼音看了一遍,后面在ZAI之后有一个JING的拼接,但中间多了一个G。他起初以为是错误,现在想来,可能是敲击者的手很急,按错了一下。
他决定夜里再去。木鱼,井,墙背——像三道钉在黑纸上的白色句点,把他眼睛引向一条看不见的线。
他不想谁一起。他把头发绑了起来,把录音笔设成声控,揣着手电,裹上黑衣,等。时间过得很慢。墙上的钟一格一格挪动,夜像一张旧帘子越来越紧。
快三点,木鱼声就像一个在远处的窄小的心跳,突然一下,一下,把他从榻上拉起来。他推门,外面黑得像墨。他避开地板最老的那几块,脚尖点在边角,沿着廊沿走,跨过一扇扇已经熟悉了纹路的门板。他先去了内院,蹲在鹅卵石堆上,用指尖扣起几片小石,底下露出粗糙石板。石板边缘太整齐,人工。石板的中间有一个肉眼不易见的小孔,孔里黑得见不到底。他把耳朵贴上去,听,风,或水,像有。
他攒了力,想把石板掀开,却掀不动。石板底下连着结构,头尾互扣。他吸气,回头看了一眼三佛殿方向,木鱼的节律变了,开始出现那种短句式的鸣。他忍不住停了片刻,手指在石板边缘摸,将一枚薄薄的金属片塞进石板与周围石框的缝中,试图撬开一点点缝隙。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当空落下。
他转头,光冲在对方脸上,对方眯了眼,是老唐。他身后在夜里拉出一条扁扁的长影,手里提着个扳手,面无表情。
井盖卡了。吴舟说,我想看看底下是不是有东西。
你半夜不睡觉翻井盖老唐的声气轻,人家说记者不睡觉,我还以为是说胡话。
木鱼在敲素数,吴舟压低声音,有人在求救。
风突然大了一点,吹过院子,吹动经幡,吹得木鱼声像在奇怪的节奏里抖了一下。灯笼在廊下摇了摇,光黄,杳。
老唐眯眼看他,看了几秒,慢慢放下扳手:你没权限开井。那是寺里的水。
那你有吗
老唐笑了一下,笑得像皮,没什么血色:我有的是钥匙。
他转身走了两步,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拿出一串像是从铁匠铺里拖出来的钥匙,依次试了几个,蹲下,在井盖边摸索一阵。吴舟看着,手心里全是不信任。他不确定老唐是朋友还是敌人。但井盖动了一点,确实动了一点。老唐抬头,帮个忙。
两个人把井盖一点点挪开,吱吱的摩擦声在夜里像人的牙齿打颤。井口露出来,圆的,黑。里面有一阵冷风自底下上来,吹在脸上像拖过潮泥的味道。吴舟拿手电往下照,一圈圈石壁上有水痕。井不深,只有三米。底下不是水,是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一道细细的凹痕,像谁用指甲抠过。
井里是掩。老唐说,底下通。
通哪里
墙后。
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木板掀开,三佛殿那边突然咚地一声,木鱼被用力击中,这一声与之前的所有都不一样,是一记重,有点慌,像有一只手突然被从水里拽出来,天空里吸了一口气。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节律乱了。
走。老唐突然起身,朝大殿走去。
吴舟犹疑了一瞬,还是跟上。两个人的脚步在长廊里嗒、嗒作响,像两个节拍器在夜里追逐。殿门虚掩,门缝里风像是不耐烦地进出,灯光在里头忽强忽弱。老唐先一步推门,进去。供桌前的火还亮着,佛龛后那条细缝更显——因为在缝里,有一只眼睛。
不,是眼白。吴舟在光与影里看见一片白,像一条鱼翻了一下肚皮。紧接着,那白消失,缝里发出极轻的摩擦声。他意识里有一根弦突然绷紧,几乎要断。老唐绕过供桌,沿佛龛边走,手摸到缝里,用力一扯。黑漆虚设,背后是扇薄板,薄板弹回,一道狭窄的暗门吱呀开了。更冷的风打脸而来,冷得带水。在那一线极暗的缝后,蹲着一个人。
那人蓬头垢面,衣服浓重地贴在身上,像从水里拧出来。他的眼珠在暗里突然反光,露出那一线惊恐。吴舟朝他伸手,那人在地上艰难挪了一下,手工挣扎。他的嘴开合,无声,只有喉咙里发出咔的一声,像有砂砾。老唐低声骂了一句,伸手去抓他的肩,把人一点一点拉出来。人出来的时候,墙内掉出一堆碎碎的木屑和旧帛,木屑里有几段古老的织物,颜色暗红,边缘有金线,像是哪一尊旧佛衣上的残片。
水……那人终于挤出一个字,舌头重,像压着铅。吴舟把自己水瓶塞到他手里。他一仰头,呛了一口,把水咳出来,咳在自己的衣上。大殿里佛像的眼睛不动,仿佛这场把暗与人拽出明处的行动与它无关。
你是谁吴舟问,怎么进去的
那人的眼白上有红血丝,怕光。他用手背挡了一下,难得地笑了一下,你们……终于来了。
谁关你在里面
那人没答。老唐已经蹲下身,检查那暗室的内壁。内壁不大,约两人合抱,墙上有些极细的划痕,一道一道,一些是无意义的捏划,一些是横平竖直的标记,像用来计日。他在低处摸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孔,孔口贴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的另一端延伸向佛龛的内侧。他把线扯了一下,木鱼咚地回应了一声。
风吴舟问。
不是。老唐说,人。他指指那人,他用这根线穿过佛龛的机关,连到了木鱼棍上,手一拉……木鱼就敲。
机关吴舟盯着那线,谁做的
老唐没说话。他眼角有一片小小的红,像血丝被风吹上眼白。他突然转头,一明!
他的声音像一枚石子猛地投进静夜的水。廊上有人影一晃,是一明,靠在殿柱后。他的脸在光与暗间像一张白纸突然被墨染了一角。
师父说,夜里不要去大殿。一明说,你们偏来。
谁把他关进去的老唐直截问。
一明把眼睛合了一下,又睁开,像忍某种疼:我。和他。
他是谁吴舟问。
一明在意料之外地笑了笑,笑意里有点苦,你们叫他‘住持’。

这件事像落在池塘里的石子,水面一瞬间被切开,随后涌来的漩涡把所有浮上的泡沫都吞下去。静明寺在黎明前的那段时刻被吵醒,一阵无言的喧嚷,像被突然打破的梦。一明被老唐押到方丈房,慧澄穿衣,衣袖未系,脸上光洁,只有眼尾的一条细纹拉得更直。他看着被拉出暗间的那人,那是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瘦,脸上旧风霜压出的纹不合年纪。他睫毛很长,眼睛里有一种没睡足的潮湿。他说自己没有名字,说他们叫我阿四。
你为什么关他老唐问。
因为他偷。一明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得像梦里,他的嘴唇像受了冻,白,干裂,他从佛衣里折金线,偷到外头去。
你看见的
我看见。一明的手攥成拳,指节用力,我看见他夜里往暗间里钻。我跟过去。他把金线小心包在纸里,塞衣袖。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佛不介意’,他说‘这是给我们的工资’。
慧澄一直没说话,直到这句,他略略抬了抬眼:佛不介意
师父,一明转向他,眼睛里闪着湿,你那天说‘佛不语’,你说‘众生各有业’,你说‘这是一桩事,过了就过了’,你叫我不要说。我就关了他。
你关了他多少天吴舟问。
七天。一明的声音低,我以为七天,他会认错,会把东西交出来。他——他看了看地上那个青年,他绳子绷在手腕上,把木鱼敲。他叫救命,他害怕,他说他错了。他说不是他,是——
谁吴舟问。
一位外头的人。一明说,管景区的。
所有人看老唐。老唐金属框的老花镜在黎明的灰光里反了一下,像某种无谓的亮。他没有立刻说话,嘴角动了一下,像在压一种表达。他最后问了一句,问的不是这个环节应问的问题:木鱼的线,你接的
一明没否认:我不想全寺的人都知道。
你不怕老唐说。
一开始怕。一明看着自己的手掌,后来不怕。我关了他,我也在里面关了一个我。
寥寥几句话,像把整个寺的空气都换了一次。吴舟站在窗边,他的背后是刚刚亮起来的天空。他以为事情会因为一明关人这个答案而中心明确,事情有一条清楚的线穿起来:有人试图偷佛衣金线——这种古老的金线价值不菲——一明抓住了他,把他关在暗间里,绑线到木鱼上敲,求救,素数只是碰巧可这种解释像拼成了一个合理的拼图,却在某个小角落里空了一块。
那一块,是沈澜。
她的失踪在这块拼图里毫无着落。而且,那截纸条,井墙背,不是阿四手里出来的——阿四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像一个被困在木里的人,却不像有机会跑到地藏殿那边在门缝里塞纸。而且,那个井,那个暗道,刚刚他们还没打开,谁知道下面通向哪里——一明说墙后,墙后的什么地藏殿的背井离乡地藏对亡者,对渡。一个更大的网在更深的地方铺着。
沈姓女学生,他望向慧澄,她来过地藏殿吗
慧澄的嘴角略动:她做碑拓的时候问过殿里的一块题记。
她失踪的第五天,你们施食了吗
慧澄静了一息:那天风大。
那天夜里,木鱼响了吗
没有。慧澄说,佛不语。
可你刚刚说过,他们叫救命,是七天。七天,木鱼响了两次,第一次是犯错的喊,第二次是——一明低低地说到这儿,像是咬到了什么,第二次……我没敢去。
有另一条暗道。吴舟说,在井底通向地藏殿后墙。那里的墙砖颜色浅,孔道似乎经常擦。沈澜——或者另一个人——用纸条从门缝里塞出来,写‘井墙背’,给我们看。她也许困在那里。
屋子里一片静,只有阿四的喘息在墙角像一个小小的潮涌。老唐往窗外看了看,天色渐明,鸟鸣零星开始。终于,他点了点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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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盖再一次被挪开。这一次他们带了工具。老唐从帆布包里掏出绳子、强光手电、铁钩、撬棍,动作熟练得像随手从厨房里找刀叉。吴舟看着这些东西,很难忽略一个事实:一个管理景区与寺务的后勤,随身携带这些不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木板下是一段向下的石阶。石阶很窄,湿滑,上面长着薄薄绿色苔,脚一踩,像踩在人的舌头上。手电照下去,墙壁吸光,光线只照亮了前方两三步。这条道不老,用水泥与石块修补过,补的地方更白,像新伤。
往哪里老唐低声问。
地藏殿。吴舟说,听起来像在命令。他不保证那条路真通向地藏殿,但他愿意把自己的直觉押上。
他们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走了约十几步,前方听见水声,像滴水。水声规律,很规律。他的心不自觉地跟着数,二、三、五、七……不是。这个节律是均匀的,是那种古老水钟的滴答。他们在一个转角停下,转角处的墙上有模糊的人手擦过的痕迹,像每一个转过这个角的人都用手扶了一下。转角之后,前方一片黑,黑里面有一丝白,是光。那光从某个洞口漏下来。
洞口很小,正对地藏殿的后墙。洞口旁边插了一截细木签,尖端削细,还是那种牙签。洞的边缘有指甲抠的痕迹。吴舟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趴过去,从洞口往里看,见到了门后。他的眼睛紧张地扫过门闩的位置,空气里有一丝很轻的像手背擦过纸的动静。
有人。他低声说。
怎么开老唐问。
撬。吴舟把撬棍递过去,老唐把撬棍的扁头塞在门闩与门框之间,手腕一扭。木头发出一声让人牙根发酸的叫。门闩松动了一点,又一扭,门闩下落。老唐换了一个更薄的扁嘴,进,扳。门闩掉落到地上。门被推,各自往内。他们从井下的暗道挤出来,进了窒闷的地藏殿。空气里有一种诡异的香,像香燃了又灭,夹杂一股冷的潮味。
殿里暗,没有灯。老唐开了手电,光束扫过地藏菩萨的脸,庄严的脸庞在光里显得不可知,一线冷白在鼻梁上。吴舟绕过供桌,走到殿角。那里有一个矮矮的小门,门边钉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闭关。门下有一小小的缝,像谁用刀沿着地板划过一道。他趴下,把眼睛挨着缝隙,里面黑。他又在门板上用指关节敲了敲,虚,声轻,空,里面没有结构。门上锁,他把耳贴上去,听见人呼吸。
里面有人。他喉咙很慢地滑动。
老唐举起撬棍。撬棍扬起来落下的时候,老木头被暴力破开,在山间早晨的空气里发出不和谐的咯吱。门一杵一杵往里凹,最后被扯下。里面的空间小,只有一张木床,一个蒲团,三面白墙,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经文,都是小字,一行一行。那床上没有人。地板上有一丛黑发。
不是落发,不是僧人的那种短,不是落在地上久了硬成一团的那种,是带着一点点油的女人的头发。依着它的不远处,地板上有一道水痕,蜿蜒向墙角,墙角有一个刚刚被移动过的小木桶,桶边有潮湿的痕迹,像刚从墙下拖出来。
她进来了,又出去。吴舟说。他觉得自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进了一套比他以为的更大的走廊,这走廊每一个拐角后都有一扇门,而门后的走廊永无止境。
出去哪老唐问。
墙。吴舟蹲下,抬头看那墙,眼睛顺着经文看过去,看见经文的右下角,有几个字模糊不清,像被水晕过。他用手摸,纸有一点儿起毛。他用指甲轻轻剥,纸像旧花生衣一样轻轻掀开一角,里面是墙,墙上有细细的刻痕,刻着两个字:井后。
墙后还有墙。
他们再一次摸到那条暗道。暗道里的水滴声如故,却像被别的声音压住。一种更深更偏的声,从墙的另一端二层下方传来,听起来像布擦过木板,像一条野猫在纱窗后行走。吴舟把手电的光压低,沿着声音摸,终在一个角落的墙根找到一个缝,缝贴地,窄。老唐躺倒,把脸贴近地面,从缝里把强光手电塞进去,光拉出墙后的一条斜斜的频道。频道里有东西,像一截人腿,划过去。
嘿!老唐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那种布与木的摩擦更远了,更深了。像有人拖着某种软东西远离。他们无法从这个缝进去。老唐退出来,手背上沾着灰,灰里有一种非常微弱的甜腻味,像花胶。
她知道我们来了。吴舟说。
她老唐反问。
或者它。吴舟看着地面。

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山脊,静明寺的每个棱在晨光里显露。人声起,寺里的人都以为昨夜的惊扰已被太阳收拾得干净,而他们只是一群被上天派来处理琐事的小人物。可琐事远比他们以为的更硬。午后,有人放风,警察要上山。老唐去山门接,慧澄也去了,说此事须依法如法。
在人间这个层面,偏执会被程序接住,流向一个有标签的盒子。但在另一个层面,井下的道,墙后的室,黑暗里走动的腿,纸条上的井墙背,这些都在这个山头上轻轻地深呼吸。吴舟把所有看到的点再次连,发现还缺一个点——某一个对齐全局的点。那个点,他突然觉得,不在寺里,在他自己身上。
那通在他上山前打进静明寺的电话。那不是他。他的手机记录里没有。他想起商旅酒店门口那一块小摊前戴着棒球帽的男人,男人递给他一瓶水,笑得没什么印记。他想起山门旁售票处里的临时
worker证,一个毫不起眼的工作证。想起他进山时背后有一辆灰色面包车跟了一程,又没了。他在客堂登记,来寺缘由:参访。一明看了那二字笑,笑意不达眼。
如果有一只手,一直在所有方向拉。他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主使。一个更大的欲望,以什么样的方式让这个寺的地下活起来。金线,旧佛衣,碑拓,暗道。这个欲望有组织,有人,懂机关,会潜伏。一个寺庙维持日常的每一条缝里,都可以塞下一个目的。他看向老唐——老唐的帆布包,铁器,钥匙——也看向慧澄——慧澄的佛不语,他的忍耐——还看向一明,一明的愧疚,不成逻辑的自惩。
沈澜。他忽然开口,你认识她,对吗他问一明。他俩站在客堂后的小廊下,阳光在两人肩头一点一滴地动。
一明眼神一闪,脸的色变了又合:我和她说过话。
几次
一次。她问我,晚上能不能进地藏殿。我说不行。她笑,笑声很大,像是故意。我怕别人听见,就把她叫到廊后。她问我,‘你知道你们寺的井通哪里吗’我说哪有井。她说,‘在你的梦里’。我……我没明白。
她进去了。吴舟的声音像一根冷针,她看见了。她知道井通墙后。她也可能知道你们的东西如何出。
一明低下头,像一只被潮水淹到喉咙的小动物,我说她不要乱说。她看着我,眼睛发亮,像刚刚捞上来的一条鱼。她说,‘你以为你在岸上’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走后,谁找了她
一位‘后勤’。一明说,嘴角抖了一下,他说有东西给她看。

一明没有抬眼,但他的眼角向回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老唐。
十一
事情在这一步直到警察到了也没能清楚。老唐被带到院里,坐在长凳上。他不挣扎,不争辩,只是拿下老花镜,擦了擦,戴上,再拿下,再戴。他的手一直颤。警察问他,四年前那位女学生,你有带她下井吗他不答,警察问,佛衣上的金线为什么会在市面上的一个古董店出现他不答。警察问,你的钥匙哪里来的他笑,说他是后勤,后勤要钥匙。
你把阿四锁到暗间,是为了顶他。警察说。
老唐的嘴角动了一下,是他偷。
但钢丝线那么细,穿过佛龛的机关,弄到木鱼上。警察看向一明,是你绑的。
一明没说话。
你们谁在地藏殿后墙里埋了个收藏柜警察问。
没人答。
警察要找方丈谈。慧澄走在前,背挺直。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他们在门外等,树上的蝉开始窸窸窣窣,地上的影子像一层薄薄的布被人不耐烦地抖了几下。等了一刻,门开,慧澄出来,警察们依程序开始对寺里可以勘查的空间作登记。他们在内院的井口挂了黄色的栏绳,写危险。
吴舟不太听得见外面那些问答,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变大。这声音不是木鱼,不是经,不是人的话,是一种类似空气里由远及近扑来的声波,轻,持续,带着一种拖拽。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腾出一段空白,白底上现出很清晰的四个字:别回头。
他怔了怔,这四个字跳出来得太奇怪。谁说的什么时候他闭上眼,回忆,发现它就是现在,就是在这瞬间,只是它不是从耳朵来,是从他后颈的一寸冷处,一寸那里的肌肉忽然缩了一下,缩得像被人用指尖捏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视野里的一切都如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站的位置——地藏殿的背面,靠近那块颜色浅的墙砖。他身侧是银杏树,树根下的泥没有干。在他脚边,有一截很细的白,大概是衣线。他弯腰去捡,捡起的不是线,是一小段很细很细的骨,像鸟的指节,轻得没有重量。他抬头,树干的北侧,有几道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划痕,竖直,像哪只细爪子在树皮上划了一下。划痕的高低与人的手部恰好齐大腿的位置相当。
你看到什么一个声音贴在他耳后,轻,真的是贴,几乎是耳语。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哪个音。他知道他现在不应该回头,他应该像他脑子里刚刚浮出的那四个字一样,别回头。
别回头。那个声音笑了一下,像谁在阴影里低低地笑,笑意沿着他的脊椎往上爬,爬到颈侧,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他的手心里冒汗。寺里的人的脚步声,警察在远处说话的声音,所有这些习以为常的日间声像被偷走了半层,只剩下一层薄薄靠近皮肤的声膜。那声音继续:你昨晚听见了我的素数。你聪明。你算出来了。你跟到了井下。你看见我的字。你把门撬开。你走错一步,我以为你不会。我等了你四年。
他额头开始渗出汗,汗往下滴,滴到眼角。他想张口,喉咙动了一下,发不出声。
回头啊。那个声音更轻,像直接从他的颈窝里冒出来,回头看看我。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紧,紧到指甲陷进手心。他用尽理性逼自己不动。他盯着银杏树的树皮,那粗糙的纹理在他视野里像一张波澜起伏的地形图,一条条河,一座座小山。在那地图里,有一条线,比其他的更浅一度,往内收。那条线通向墙里的一个点。
你怎么知道素数他把声音从牙间挤出来,尽量让它听起来像平常一样,你怎么知道摩斯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说,是那位教的,他叫我数。二三五七,十一十三。他说这能让聪明的人听见。他说聪明的人会来。他说聪明的人会把门打开。他说,打开门,他们就能出去。
他们吴舟眼角跳了一下,谁
主的手。那个声音说,很多手。他们要出去。你别回头。你回头就看得见他们。
他喉咙里升起的那一股湿冷这下真变成了水,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从他背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吹得他脊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他觉得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耳后轻轻擦过,像水草。他不敢动,只是把手往口袋里按,按到录音笔,按下。
你是谁他尽量稳。
沈。那声音笑,他们叫我沈。
他呼吸乱了一下。那声音靠得更近,我以为你也叫我这个名字。
你还活着他问。
活着,那声音似乎想一想,温柔地说,像水一样活着。
你要去哪儿
出去啊。她说,出去看一眼山下。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来的样子,在四年前,我没有看清楚。
她停了一下,似乎低头看了看他的影子。你肩膀上的灰真多。她说。
他的手心湿得像泡在水里。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说什么,结果话返回口腔,上不来。
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是一明,叫得很短。吴施主。一明说,你在这儿啊。
这声音像某种救命的绳从远处甩来。他想回应——
那个在他耳后的声音突然低笑了一下,像水面被轻轻拨动:嘘。别回头。
十二
那一天下午,警察封了地藏殿的后墙,在井下抬出一些东西。老布,旧木片,细金线,还有折成小包的黄色纸,里面有二十多段最细的银丝半成品。阿四被带上了山车,靠着车窗渣着睡,像一块被水泡过的木头。他临走前看了一眼吴舟,目光像鱼从水底往上看人的那种带着微小折射弧光的目光,他嘴角动了一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吴舟看口形,像谢谢。
老唐也上了车,他上车前回头看了静明寺一眼,眼里那点亮像是要灭了,又像不灭。他对一明说:你要好好念经。一明点了头,眼睛很红。他的手指拢在一起,拢得像在握一把稀碎的东西,怕漏,漏了就收不住。
慧澄在山门外送,他们走,走出山门,山上的风从寺里吹出去,在门下的榉树叶上按了一把。慧澄看了一眼吴舟,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远,他轻声说:施主心里,是不是更乱了
吴舟没笑:更清楚了也更乱了。
世事都是这样。
你知道她还在。

沈。
慧澄的脸上浮出一种几乎不可见的苦笑:施主如果见到了,就问她。
问她什么
问她是不是还想救人。
救谁
她自己。
暮色慢下来,像有人把一块黑布从山顶慢慢往下放。这黑布边缘有金色的火星,是山下城市里的路灯,此刻在山远处一点一滴亮起来。静明寺的钟声在黄昏里敲了三下,短,平,略有回音。没有木鱼。
十三
夜里,风从山背那边绕一个大圈回来,吹进静明寺的窗,吹动窗棂,发出细细的颤音。吴舟把录音笔拿出来,拷出白天他在银杏树下录到的一段。他把音量调到最高,靠着耳机听。开始是一段很细的风声,像棉絮擦过砂纸。然后,极低的一个女声在某处起,贴着他的耳膜走,以一种和风完全不同的曲线。
别回头。
那声音一字一字像被人用针缝到空气里。
他把耳机拿下来,靠回椅背。窗外有树影,有走动声,有天黑下来之后一切都显得更近的声响。他拿起手机,给山下的朋友发消息:我可能要多留几天。朋友问:有意思他想了想,回:有意思,也危险。
关灯,躺下,眼前的黑更厚了一层。他似乎还听见井下的滴答,均匀,像某种大钟在寺的身脉里慢慢走。走着走着,一阵微弱的敲击从远处传来,隔着廊,隔着殿,隔着墙。木鱼。
这一次,不是素数。是三声,停;两声,停;四声,停;一声,停。节律像一个人的脚步,走近,又走远。走到他门外停了一下,又往地藏殿方向去了。
他坐起来,按亮手机。屏幕在黑里白得惊人。他正准备起身,手机自动弹出了一条蓝牙连接请求,设备名:MUYU-03。他愣了一秒,点了拒绝。手机屏幕一下黑了。
就在屏幕黑的那一瞬,手机的背板传来一阵极轻的敲击,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敲了一下。一下,两下,三下,停。然后是一个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女声,在他的每一根毛孔后面响起:
我回来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窗外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地藏殿的方向更暗一些,黑里有一点点白,像眼白。他想起那天夜里,他不回头的时候,背后那股气轻轻吹过他耳后。他想起井墙背,想起别回头。
他握紧了手。他知道,很多结构已经被警方接手,很多人的命已经走上法律的轨道。可某些东西,从另一条路缓慢往上,像水从井里升起。他知道自己不该去,但他也知道,如果他不去,他整晚睡不着。他拉开门,夜里的风像一只慢慢走进屋子的动物,先伸鼻,后踏脚。他走出门,脚步落在廊下的木板上,木板发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呻。地藏殿的方向,黑得像什么东西背过身站在那儿,等他。
他走,两步,三步,手摸到柱子的粗糙,摸到门的冷,摸到墙的潮。他停在地藏殿的门前,手指放上去,轻轻敲了一下。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里面传出一个声音,不是木鱼,不是经,不是风。是那种用指节在木板上慢慢滑,滑到尽头又抬起的声音。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转身,他就会看见。他知道他不该回头。但他也知道,他终究会回。
夜里,山比人更冷静地看着彼此的影子。佛像在殿里,黑暗在背后,木鱼不语。
——
他终于慢慢把头偏了一点,他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