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批改完卷子回家的时候,突然感觉脑袋一凉。
于是下意识扭头去看——
学校黑色的铁栏杆上叉着一个人。
她用模糊不清的声线向我求救。
求求你,千万……别救我。
1
这叫什么话！
我立刻拨开她蓬乱的长发,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可她的嗓子好像被血液填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再询问,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
她见状猛地抬起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肯放开。
你要说什么都等一下,老师先给你叫救护车。
她的表情一下子惊恐起来,咳了好大一口血。
不……求求……别……咳咳……别救我。
什么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放心,已经叫了救护车,你不会有事的。
可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骗不了。
她应该是住校生,从宿舍楼上跳下来,正好落在了学校的栏杆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黑色的栏杆直直穿透了她的身体,血液喷溅。
栏杆旁刚刚冒出新叶的树枝被她的死志惊地扑簌簌响。
新叶落下,又因为喷溅出的血液黏在我身上,迟迟不肯入泥。
我知道,她死定了。
2
后来如我所料,就算救护车来,也没什么办法。
落在地上或许有还有一丝生的希望,砸在栏杆上那就是必死无疑。
等到血流尽了,人也就没了。
这傻孩子还害怕自己死不了,吃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
果真是小孩子。
妻子将我染血的外衣扔掉,看着我满脸的笑意不解,那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我换鞋准备吃饭,你不懂。
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过的那个同事,隔壁班的班主任王志刚吗
妻子点点头,记得,你之前不是说他和你在竞争年级组长吗
就是他,我越想越开心,觉得真是上天眷顾,原本我们班和他们班不相上下,主任对我俩的态度还不明确。
可惜啊可惜哈哈哈哈哈,今晚死的那个是他们班的。
我想起那个孩子,她甚至还特意选了靠近学校围栏一侧的天台,过往的路人可都看见了,王志刚怎么都糊弄不过去,年级组长的位子主任也只能给我。
妻子没接我的话,反而捏着我的袖口提醒：你手腕上的血印子还没洗呢！
我打掉她的手,拿起手机。
真是凭空变出来的好事。
这下天时地利都有了,我也要加把火啊。
不知道主任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了没有。
这个孩子可不能白死。
3
第二天一早,一切照旧。
只不过学生们朗读的声音比往常小了很多,眼神都时不时地瞟向窗外。
看什么看！声音大点背书！喊出来！喊出来记得牢！
教室里一下子嘈杂起来,我绕着检查了一圈才走出教室。
楼道里,王志刚垂头丧气的,看起来好像都老了两岁。
我真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主任气得大吼,王志刚！你是怎么带班的！
你班上的小孩都管不住吗！啊他唾沫横飞,伸手指着远处校门口的方向,强忍着怒气压低了声音,现在家长已经在门口了,你要怎么解释
班上读书的声音又小了,我转头朝里面瞪了一眼。
主任,我走过去,要不去办公室说吧,这边到底是影响不好。
主任气得扭头就走,我他妈还管啥影响！爱咋咋！这才四月份已经第二个了,我看下一个我跳了得了！
楼道里只剩下我和王志刚两人。
老王啊,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啊,谁摊上算谁倒霉,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赵文博,你别得意的太早。
他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楼道,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你们班了呢
一个人要死,谁能拦得住
4
我结结实实地冒了一层冷汗。
是啊,王志刚不也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摊上这事儿的吗
我光顾着高兴,却忘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离高考还剩两个月,对即将高考的学生来说或许叫只剩两个月,可对一个即将可能晋升年级组长的我来说却是还有足足六十天。
整整六十天,我要如何保证班上的学生没有跳楼的欲望,都想好好地活下去
我站在教室门口扫视每一张脸,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严厉,他们以为我生气了,背书的声音越来越大。
可我却越来越不安。
不行,不行。
还有两个月,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我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走到讲台上问他们：对于昨天的事你们怎么想
他们半天都不说话。
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们没有想法吗
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怎么行
我对这帮学生真是来气,每组选个代表回答吧,第一组先来。
第一组站起来的是个女生,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学习成绩还不错。
她表情呆呆的,看起来像傻了似的。
老师,她死了我们能放假吗
5
……放假
对,她淡淡地点头,她死了我们能不能放半天假
星期天早上半天假不够吗
她摇头,不够,要是下午也能放假就好了,这样我洗完澡头发就能自然晾干。
我一时有些哑口无言,愣了好久才问下一组。
可是接连好几组都是一样的问题。
直到最后一组站起来才是不一样的回答。
老师,我觉得她很美。
美我皱了下眉头。
嗯,老师你不觉得她像一只蝴蝶吗
我想起那个孩子的样子,和蝴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毛毛虫要挣脱才能完成蜕变,她和我们不同。
她已经变成了蝴蝶,可我们却还是作茧自缚的毛毛虫。
……
疯了,疯了。
我站在讲台上居然忍不住发抖。
说什么作茧自缚,什么挣脱蜕变,她明显已经想要模仿那个女生去死了吧！
要是她哪天也突然……我怎么办
她家长会放过我吗主任会怎么对我年级组长还有我的份吗
不行,不行。
我不能允许班上任何一个学生出现意外。
6
当天下午,十几个师傅进到学校,开始安装铁丝网。
王志刚早上的眼神让我害怕,他的意思很清楚,教学楼都是露天的,学生一个想不开就有可能跳下去,谁也说不准。
我必须要杜绝这种隐患。
一般来说,北方的教学楼都是封闭的,但偏偏我们这栋不是,我只能赶紧叫人装铁丝网。
整栋楼的走廊全部装上,连教室的窗户都装上,我就不信还能跳。
天台的门也都用铁链锁住,不要给他们在学校跳楼的机会。
安装的其中一位师傅是我们班上的家长,没错,就是那个说什么毛毛虫的女生家长。
我特意找的她爸。
李念爸爸是吧辛苦您了,咱们也都是为了孩子。
啊是是,赵老师好,只要娃们把书念好比啥都强。
我点点头,把女生叫出来,李念,你爸爸来看你了。
我得告诉她,她还有牵挂。
要她看看她爸爸供她上学的辛苦,让她愧疚,让她不敢去死。
7
铁丝网装好后,我还特意打印了两张纸让班长贴在前后门处。
又让每个组的组长到跟前看,大声地念出来,背下。
想起刚刚的事情,我特地把李念单独叫出来和她谈话。
你来给老师念一遍。
她低着头看纸上的字,半天不回答,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听不见吗快念！
她才回过神,小声念出了上面的话。
禁止跳楼。违者记大过一次。
很好。
听明白了吗记住了吗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把这句话印在你脑子里,违者是要记大过的。
你现在还小,不清楚这个处分有多么严重,这是会伴随你一生的东西。
一旦被记大过,那就是一生的污点,明白吗
这样够了吧
我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她总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吧
8
就这么过了几天,一切还算平静,没有什么状况外的事。
只有王志刚好几天没来上班,听说被家长打断了腿,在家休养。
周五组会上主任说的时候,我和几个老师互相看了看。
和我关系还不错的说：现在的小孩真是没良心。
我也忍不住点头赞同。
后面坐着的一位年轻老师有不同意见：但也不能全怪孩子吧王老师平时确实有些太严厉了,高三的孩子压力很大。
我们俩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虽然都没有接话,但估计我俩想的都是一样的。
蠢货。
只有这种刚进学校的老师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能够改变某个孩子的一生。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老师和学生根本就是不同阵线,是敌对关系。
什么引路人,什么指明灯,都是放屁。
细数我教过的学生,他们有哪一个把我当作他们人生的导师他们哪一个对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激
我辛辛苦苦地教育他们,和他们一样早到学校,比他们晚回家。
为他们的前途操心,替他们的人生担忧,可他们呢
一个想不开,我的前途,我的整个人生就全都毁了。
我今年四十多了,要是我能早早地明白这些道理就不会现在还要和王志刚那个蠢货争什么年级组长的位子。
我不贪,只要拿到这个位子,我这后半生也算是能安稳些了。
9
……老师班长打断我的思绪。
我立刻回神,整理好周考的卷子,所有人把桌面清理一下,准备考试。
教室里响起桌椅板凳划过地面的声音。
轻点！又不是叫你们搬桌子！
班长站在一旁没动。
我没好气道：还站着做什么
……我想上厕所。
我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真是没出息！滚！
又抬头对所有人说：所有人,三分钟上厕所时间。
班上的学生稀稀拉拉地往出走。
原本是个很正常的动作,可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紧紧盯着李念的动作。
看她收拾桌面,看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看她决绝地站起身快步往外走。
不好！
我扔下卷子就往外跑,可女厕就在我们班后门旁边,她比我先进去。
让开！
我拨开几个挡路的学生,像是在拨开我的后半生。
一路冲进女厕所。
尖叫声乍起。
喊什么！不准喊！
我指着她们大吼,直直看着厕所的窗户。
厕所的窗户有个把手,需要向上推开,所以没有装铁丝网。
我顿时松了口气。
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没有什么异常。
可就在此时,隔壁男厕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10
糟了！
她竟然这么狡诈!
我跌跌撞撞冲到隔壁,厕所的窗户已经被向上推开至最大。
明明吹进来的是冷风,可我却觉得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
死了……真的去寻死了……
妈的妈的妈的！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要去死,她那副样子明明就是想求死,我就不该让她来学校！
让她死在家里,让她的死和我扯不上一点关系……
这种没良心的东西,这种只想着自己的自私的东西,我要给她记大过！
我要让她这辈子都沾上污点,让她家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我气得浑身都在抖。
……老师
我扭头一看,是班长。
老师……她,她刚刚冲进来就直接……他指着窗户,声音有些发抖。
我立刻回过神,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我还有办法。
就说……就说她学习学疯了,想亲自实验抛物线。
就说她考试作弊被同学发现了,因为太过羞愧去死。
啊！
就说她因为害怕辜负家里人的期望,所以才选择跳楼。
对,让她那个成天拨弄铁丝网的爸愧疚去吧。
凭什么怪在我头上
老师老师
嗯
老师,你不去看看吗
我深吸一口气,站在窗户边往下看。
什么都没有。
嗯
我心里的那股火戛然而止,伸长了脖子探出身体寻找那个原本应该躺在楼下的身影,。
人呢
我回头想问班长,你不是说……
可话还没说出口,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悬空,有人竟然抱住了我的脚！
你们……
我顿时大惊失色,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疯了吗！
我整个重心向窗外跌去,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两只手凭借求生的本能在两边乱抓,正好抓住了窗户上的把手。
可那把手实在太小,根本不足以承受我整个人的重量。
窗边的人站在原地冷冰冰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你,你们都是商量好的可是……可是你怎么会想杀了我你……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老师,现在明白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什么……
说完,他们掰开我的手。
整个世界的重量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他们的脸定格在最后的画面里,一动不动,只有我渐渐地越来越远。
我看见厕所的窗户不远处就是教室的窗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里面挤满了学生们的脸。
他们或是惊诧或是满脸笑意,由衷地为我的死讯感到开心。
他们的眼神比我的身体更早地落到地上,像是一种祈求,又像是期盼。
他们高举着双手,在教室里奔走欢呼。
明天可以放假啦！
11
震天的欢呼在整栋楼里炸开。
对于他们来说,停电不会放假,过节不会放假,但是跳楼可以。
他们第一次对这个老师产生了感激的情绪。
虽然他活着的时候让每个学生倍感痛苦,但他的死能让众人得到短暂的解脱。
这样想,或许他也算是一位好老师了吧
站在窗边的女生看着躺在楼下的人,浑身颤抖,十分不安。
宇皓,我们……这是杀人了
男生没有给出回答。
她心里害怕极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你……你为什么不害怕她看着宇皓的脸,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为什么害怕宇皓看向窗外。这是我早就在脑海中联系过千百遍的动作,现在真的做到了,我该嘉奖自己。
他安抚地拍了拍女生,李念,别害怕。
李念虽然点了点头,可身体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我不害怕。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赵老师他是你爸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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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赵宇皓侧身看着李念,脸色十分难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李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她当然早就知道。
不止她,班上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父子。
虽然说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对于学生来说,这并不是可以逃避的借口。
每次赵老师惩罚了班上的学生,那么第二天那位同学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报答赵老师的儿子。
这是班上不成文的规矩,不遵守的人将受到全班的制裁。
可是……可是……李念还是有些害怕。
这时,整栋楼的欢呼声终于小下来,楼下几位老师焦急的呼喊声响起。
二人迅速探头往下看。
赵老师直愣愣地躺在教学楼前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但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之间的血缘关系起了作用,赵宇皓总隐约感觉他的眼睛在动,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就像无数个没有办法入眠的夜晚那样。
13
我叫赵宇皓。
是他的儿子。
家里亲戚见了我,一个劲儿地夸我长得帅气又干练,说我和我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我听得却直犯恶心。
像我爸那种外面人模狗样,回家只知道打老婆的怂货,我打心里瞧不起他。
亲戚们见我表情不对,又改口说我性子和我妈像极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也最讨厌我妈软弱的性子。
天生欠打的人都是有同样的特征的,她们软弱,怯懦,遇事只知道哭。
可是哭能解决问题吗
我问我妈为什么不能打回去,我妈说因为爱。
我说你就是贱的慌,别人打你打得越狠,你反倒越爱,那你就活该被打。
她就反咬一口,说我没良心。
有天我爸扯出皮带抽我妈,我越看我妈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越来气,于是冲出卧室站在他们二人中间。
转头问我妈：都这样了你还爱你脑子没毛病吧
结果我妈还没说话,我爸先一步抡起皮带朝我背上啪啪两下。
也不知道他手劲怎么能那么大,就这么两下,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背都火辣辣的疼。
我爸叫我滚,不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我转头喊我妈,叫她站起来还手。
我们二人就这样较上了劲。
筹码是我妈。
只不过我从来没赢过,还把自己搞得十分狼狈。
我知道我妈心里肯定也攒着对他的气,但她不敢发出来。
于是作为他的儿子,我每天早上憋着属于我妈的那一口气上学,每到我爸的课都在脑海中幻想自己冲上去给他两拳,让他在人前的威严尽失,替我妈出了这口恶气。
可我实在是有些自顾不暇。
在学校,我总挨打。
我爸打了班上的同学,下课了他们就合起来打我。
我爸甚至有一套自己独创的规则。
14
对男生他就扇巴掌。
扇脸是最能挫人锐气,最能侮辱人,最能让人丢掉尊严的方法。
上课的时候班上的男生眼镜被打飞,下课我的眼镜就被打得甩出去。
对女生他就掐指甲盖。
掐指甲连着肉的那端。
我爸,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那双手又厚又糙,明明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干过什么苦力活,但手上的劲奇大。
我猜是打我妈练出来的。
班上的女生颤抖着站上讲台,又连哭带嚎地回到座位。
我爸掐人指甲盖的时候很有技巧,他知道多大的力度让人能哭得死去活来,但指头上又不至于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这种技巧他屡试不爽。
但我们班上的同学不知道。
所以我的指甲盖经常全是青紫的印迹,淤血积在里面,碰一下就疼。
有次我爸正好叫我上黑板做题,结果我不小心磕到指甲,疼地当场就扔掉了手里的粉笔。
那天遇上我爸心情不好,他站在讲台上开口就骂：我他妈的生个女的还能结婚给我搞点进账,生你有他妈什么用
台下哄堂大笑。
看着他们的笑脸,我脑海中一片空白,突然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我的视线不断上升,最后好像转移到了教室里的监控上,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俯视着这一场闹剧。
我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站在讲台上,抬头对一个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男生破口大骂。
这不是很可笑吗
也正是这一刻,我决定让这个可笑的人去死。
15
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活到现在没有杀过人,但他杀的人不少,经验上就不匹配。
他杀学生手艺娴熟,我杀老师还是第一次。
他在上面讲课,我在底下发呆。
我想过无数种行凶手法,可都觉得太过直白,感觉是和把我是凶手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都没有一个好的门路。
直到周一晚上,我爸笑容满面、浑身是血地回家。
我妈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学生跳楼了。
我妈更是吃惊,捂着嘴说太可惜了,可我爸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他说他第一时间就问了是哪个班的学生,幸好不是我们班的。但还有更好的事情,死者居然是隔壁班的。
他兴冲冲地坐下一边掏出手机打字,一边嘟囔,说什么真是凭空变出来的好事之类的。
他向年级主任和隔壁班主任都说了学生的死讯,结果二人都比他早知道,他就又装模作样地说真是痛心。
可挂了电话的下一秒他就笑眯眯地端起饭碗,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新的思路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我立刻装作担心又害怕的样子小声嘟囔：怪不得他们上次那样说。
我爸愣了下,立刻追问：哪样说
我吓了一跳,没……没什么。
快说！他把饭碗一摔,嘴里的米饭喷的到处都是。
就是……就是他们说现在压力太大了,睡又睡不够,学又学不会,考也考不上。与其被父母骂,还不如死了让他们愧疚得好。
他眼神一下就变得慌乱起来。
我又继续添油加醋：不信你明天问问他们,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离高考还剩两个月,正是他担惊受怕的时候,他比谁都小心。
这时候我只要随便说两句,他一定会放在心上。
16
第二天早自习,我把书举高挡在脸上,给同桌李念说了我的打算。
她顿时被吓得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趁着班里的读书声变大,我靠近她低吼道：难道你还想被他掐指甲盖吗！
李念一直是班里倒数第一,全科倒数第一。
一般来说,越到高考的最后关头,老师越会不屑于管这种学生。
甚至有不少老师把这种学生安排在教室后面,和垃圾桶坐在一起。
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
xxx,我对你的要求不高。不管你学不学,只要你别打扰其他学生就行。
而后不闻不问。
可我爸不同。
他把这种学生当成泄愤的工具人。
李念每天都要哭嚎一边,班上同学全都习以为常。
掐指甲盖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了。
李念也根本不想报复在我身上,只管自己哭。
我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忍不住又想起我妈。
我在家里和我爸较劲,结果显而易见,我爸赢了。
因为我妈这一辈子也学不会反抗,她就是个懦弱的人。
可李念呢
她不一样,她还没学会爱一个人呢。
要是从这时候就不知道反抗,那未来早晚会变成我妈。
我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莫名地背上了一种责任。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只有我自己能理解的责任。
我要拯救她。
17
拯救她
教师办公室里,两位警官正在了解情况。
因为当时男生厕所里只有赵宇皓和李念两个人,警察第一时间向二人询问。
其中一位警官听了赵宇皓的话眉头越皱越紧,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跳楼案。
面前的男生身形挺拔,长相帅气,明明不像心肠歹毒的人,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人听得连连摇头。
赵宇皓点头,对,我要拯救她。
王警官忍着不适又问：所以你们一起将人推下楼完成这场所谓的反抗
不,我让李念站在旁边看,人是我推下去的。
王警官提醒：小朋友,警方查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你要说实话。
你以为我在替她掩护他笑了下,不,王警官,你想太多了。
我比我爸还高,有这个能力抱起他的双脚。何况他当时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头去看了。
办公室里有位年轻老师陪同,他全程没怎么说话,此时却有些激动地站起来。
宇皓同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成年人了！有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了老师提醒你,现在说的每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不要意气用事知道吗这会毁了你的一辈子！
赵宇皓依旧是笑着点头,谢谢老师,不过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你！想明白你真的想明白了吗！你知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老师焦急地喘着粗气,他甚至好几次伸手想按掉警察的录音笔。
虽然他只是几个班的英语老师,但此时王志刚不在,主任忙着处理跳楼的事,他成了临时班主任。
赵宇皓！你……你不要乱讲！
警察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次次考试全班第一,高三开始的每一次模拟考都稳在年级前二十,要不是你爸爸一直拦着,你早就进实验班了啊！
听到这,王警官也不再阻拦,让这位老师继续说。
老师知道,老师知道班上有人欺负你,但是老师也和你说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忍一忍就过去了,最重要的是高考,那才是你的整个人生啊！
你的前途,你的以后,你现在……你……你这是都不要了吗
然而赵宇皓一句话都没有说。
事到如今,他看着面前老师焦急的神色,真的有些不明白了。
他努力学的时候,有人对他说高考是改变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他不想学了,又有人对他说,你不趁着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一生都会后悔。
现在他都杀了人,居然还要对他说高考是整个人生。
难道高考这件事比杀人还要大吗
那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大。
年轻老师急得眼泪都在打转,他是从心底里为这样一个好学生感到惋惜。
王警官立刻叫人去安抚老师的情绪,然后又问面前的男生：你确定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男生点点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走廊的那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股脑撞开门,气喘吁吁地指着男生。
警官！
他在撒谎！
18
李念两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
她原本是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里接受询问的,现在急着跑来是因为刚刚那边警察告诉她赵宇皓说自己是凶手,向她求证。
赵宇皓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还算镇定,他回答道：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杀了人这件事。
李念刚想开口反驳,又被他打断。
李念,你根本没有力气把一个中年男人的腿抱起来。你难道要在警察面前说假话吗
王警官也有些不悦,原本他将两个人分开就是害怕他们在一起说假话。
现在好了,两个人直接站在他面前商量起来了。
他抬手打断二人说话,李念,坐下说。
李念点点头,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几位警察皱了眉头。
赵文博是自杀的。
自杀
是的,因为他很害怕。
19
他害怕自己杀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总是对她说：就算你考第一也没有用,你家庭条件太差了。
现在高三的补课费你都拖拖拉拉地交不出,更何况是大学的学费
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现在学习反而是对父母的拖累,出去打工才能为他们减轻一些负担。
课本费、补课费、夏季校服冬季校服费、住宿费、教辅费、卷子打印费、听力耳机费、班费、社会实践费……
这么多的费用,让她每一次开口问家里要钱的时候都把头深深埋下去。
她知道这个钱她要的合理,要的正当。
可她还是从脚底升上一股浓重的愧疚感。
只有她死了,家里人才不会整日为各种各样的费用发愁。
她死的时候,我就站在宿舍楼上,气得发不出声音。
我在想老天是真的没有心。
她活着的时候每天自责愧疚,现在就连要死都不能痛痛快快地了结。
落在栏杆上就意味着她要一直等到自己的血流干了才能彻底地离开。
可杀人凶手呢
王志刚儿女双全,孩子上的都是国际学校。
赵文博在杀人现场乐呵呵地说真是凭空变出来的好事,笑意毫不遮掩。
他们拿我们当什么
20
所以我只是威胁了一下他,他就害怕地跳楼自杀了。
王警官觉得这话可信度不高。
赵文博为什么要逼走王志刚的学生
因为我朋友成绩是隔壁班第一,比我们班的第一赵宇皓还要好。
王警官点点头。
可如果真的像你所说,赵文博是这样的人,那他又怎么会畏罪自杀
李念听到这,眼神突然变得很失望。
王警官不明所以。
李念说：警官,为什么学生死了,他们说是因为梦游你们就信了。可我说老师是自己跳下去的,你们就不信呢
王警官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念没有感到意外,反倒自问自答。
没事,警官不方便说,那我来说。
21
因为学生的死法是多种多样的。
他们可以学数学学疯了,然后模仿抛物线的方式跳楼。
可以因为一场找不到证据的作弊,然后羞愧跳楼。
可以因为无缘无故逃课,然后害怕被老师家长发现跳楼。
然而老师的死法是单一的。
他们只会被学生害死的。
这是所有人的认知,所以一旦超出了这个认知,谁也给不出一个判定准则。
同理。
成绩好的叫做好学生,成绩差的叫做坏学生。
可是老师的教课水平却不能按照这个做评判。
学生学习差就应该坐到垃圾桶旁边,可老师用几十年前的课件、照本宣科、节节课让看电影、ABC没有体现就要选D却还是可以站在讲台上。
老师扇学生的脸叫管教,学生扇老师叫社会新闻头条。
老师人品差但教学能力强可以叫好老师,老师教学能力差但学生成绩好还可以叫好老师。
但学生成绩差就是坏学生。
赵文博在家打老婆,在学校打学生,但只要我们成绩好,他就是好老师。
如果按这个道理说,那赵宇皓是个好学生,我是个坏学生。
所以我想一个坏学生想要杀一个好老师,就像一匹下等马对上一匹上等马,那不管怎么着都是我赚了。
可我没想到赵宇皓这样一个好学生会突然出现。
22
赵宇皓和他爸很像。
长得像、走路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像。
我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爸整天打我们,你有这么个爸也太可怜了。
我说你和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是不是也喜欢打人。
现在打同学,打朋友；以后打老婆,打父母。
他连连摇头,叫我不要害怕他,他不会打人。
我说我是一万个不信,叫他不要狡辩,但其实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打人。
他成天被班上的人欺负,十个指甲全都是青紫青紫的,就算他会打人,也打不过全班啊。
有这么个爸,他只能认栽。
有天成绩下来我忍不住对着语文卷子骂脏话,一看旁边赵宇皓又是第一,忍不住朝他撒气。
你爸要不要脸啊,我作文写的满满当当,他居然给我零蛋
赵宇皓低着头不说话。
我就只能小声骂讲台上的赵文博,妈的,天天靠对人的印象打分。
好学生就打高分,坏学生就给零蛋。
下课赵宇皓又给我道歉,我瞪了他一眼,算了吧,大家都知道你爸不是个好东西,在家打老婆,在这打学生。
前排一个男生转过来附和：是啊,你和你爸简直一模一样。
我照他头上就是一巴掌。
谁说赵宇皓和他爸像了！
那男生捂着脑袋控诉：你自己看看！长得像说话像就连走路都……
那咋了！我打断他,赵宇皓啥脾气啥性格你不知道赶紧把你刚才借人家的卷子还回来,还要不要脸了。我可扇人呢嗷。
赵宇皓小声对我道谢,我就没再多说。
他这个人,外表像他爸,可内心却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他看着妈妈被打,就像是自己被打。
他恨妈妈软弱,也恨自己无能。
他像一个软乎乎的毛毛虫,用一层厚厚的茧将自己包裹起来,假装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
因为看到了他就会痛苦,听到了他就会难过。
作茧自缚是他反抗这个世界唯一的方式。
他是好学生,我是坏学生。
我杀掉一个好老师,还能拯救一个好学生。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23
说完,现场的几人都沉默了。
赵宇皓说自己是凶手,李念也说自己是凶手。
两个人都说要拯救对方。
可在王警官看来却觉得十分荒谬。
拯救
替对方杀人也算是拯救对方吗
况且,杀人并不像小说里写得那么简单。
除非是变态杀人狂,否则内心一定会受到难以想象的煎熬,会让他们在接下来的人生中痛不欲生。
他想起自己那会儿刚进来的时候,还在感叹现在学校和监狱一样,居然也装上了铁丝网。
现在他倒是有几分理解老师了,这些学生的思想到底是从哪学来的
现在的小孩和他们那时候的真的很不一样,那时候只要吃饱了就算谢天谢地,哪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杀人……跳楼……这都是孩子们能做出的事情吗
他们站在天台上,站在窗户边的时候难道不会害怕吗
他不懂。
他想不明白。
24
因为想压下这件事,所以案件进展非常快。
两名凶手被当场逮捕,对所犯事实供认不讳。又据现场调查发现,赵文博的腿上确实有对应的擦伤痕迹。
好在,赵老师因为是脚先落地,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甚至都没有昏迷,只是扭伤了脚。
也算是命大……
两位凶手也因此只被认定为故意伤害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25
【尾声】
赵文博重新站上讲台是五月的最后一天,离高考不剩多少日子,学校提前举办了高中毕业典礼。
到了献花仪式的时候,每个学生都要献给老师自己精心准备的花束。
赵文博站在班级的最前方,面对着他的学生们。
学生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被推下楼的瞬间。
那时,他下意识地转身回头去看。
窗户里,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笑容,他又低着头去看自己的双腿。
每个人都添了一只手。
他不是被一个人两个人抬起,他是被无数双手抬起。
他没有探出身子查看楼下有没有尸体,他想跑,可他跑不出去。
他被所有人兴奋地抬起来,又欢呼着扔了下去。
慌乱之中,他抓住了窗户的把手。
可他没法求救。
每个人都希望他去死。
他冲着窗户里大喊,儿子！儿子！
宇皓！快来救救爸爸！
他看见儿子从人群中走来,向他伸出手。
接着十只青紫的指尖一点点掰开了他握着把手的那只手。
你……
他震惊地无以复加,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杀了自己。
他看着儿子冷淡的面容,听不见他到底在嘟囔着什么就掉落下去。
直到和地面撞在一起,直到整栋楼都响起欢呼的声音。
欢呼的声音盖过了他脑海中的杂音。
他突然就听懂了儿子刚刚说的那句话。
他说的是：妈妈,我来救你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颤抖着接过学生们献来的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任班长笑了笑,先开了口。
老师你别害怕,我们会常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