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霓虹下的阵脚》 > 第一章

1985年的港城,雨总带着股咸腥气。林晚秋攥着被雨水浸软的地址,在油麻地的唐楼间转得晕头转向,最后是裁缝铺橱窗里那件石榴红旗袍救了她——盘扣像串饱满的红果,在灰濛濛的雨幕里亮得扎眼。
进来。竹帘后传来沙哑的嗓音。周先生正用银簪挑着线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看她的眼神比剪刀还利,内地来的
晚秋点头,手指绞着帆布包带。她带来的土布衣裳在这屋里显得格外寒酸,墙架上挂着的绸缎泛着柔光,空气里飘着樟脑和丝线的味道。
会踩缝纫机
在家做过……
试用期三个月,住阁楼。周先生没再多问,丢给她一把铜钥匙。阁楼斜顶矮得直不起腰,却有扇小窗,能望见对面楼晾晒的花衬衫,像一串串褪色的彩旗。
头回见陈港生是在菜市场。她被摊主数落乡音重,手里的番茄滚了一地,是他弯腰帮着捡的。男人工装裤膝盖磨出了洞,掌心却暖,递还番茄时笑出两颗虎牙:周师傅的徒弟
晚秋后来才知道,这片区没人不认识陈港生。码头扛货的,会弹吉他,欠着社团的钱。他们常在傍晚碰面,他帮她抢刚到的新鲜蔬菜,她帮他补磨破的袖口。有次暴雨困住两人,他从帆布包里摸出把旧吉他,在电话亭里弹《光阴的故事》,雨声敲着玻璃,他的声音混着吉他弦的震颤,让晚秋想起故乡晒谷场上的风。
你该去唱歌。她说。
唱给谁听码头的集装箱他笑,指尖划过琴颈,等还了债,就去学开货车。
苏曼琪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时,晚秋正在给旗袍锁边。头版照片里的女人笑靥如花,周先生突然哼了声:无线的新人,前阵子来改戏服,眼睛长在头顶上。
晚秋没在意,直到那天在片场附近送衣服。苏曼琪穿着戏服从化妆间出来,高跟鞋踩过水洼,溅了她一裤脚。对不起。女人声音软,眼神却飘向别处,直到看见晚秋手里的裁缝铺袋子,忽然顿住,你是周师傅的徒弟
再后来,是陈港生被抓那天。晚秋抱着刚做好的西装跑过码头,正撞见他被警察按在集装箱上。他抬头看见她,突然发力挣开,吼了句走,声音里的慌急比警笛还刺耳。她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被塞进警车,手里那套西装的肩线挺括,还留着她熨烫时的温度。
拘留所外的长椅,她守了三天。周先生送来的饭盒总温着,老人没骂她傻,只说:港生这小子,以前常来铺子里等活,看我钉盘扣能看一下午。
陈港生出来那天,头发剪得短短的。苏曼琪开着红色轿车来接他,新闻第二天就登了报,标题写着新星苏曼琪探班神秘友人。晚秋在阁楼里把报纸剪得粉碎,碎纸从窗口飘出去,像一群白蝴蝶,很快被雨水打落在地。
周先生的铺子终究是撑不住了。最后那天,老人把钥匙放在台面上,黄铜柄被磨得发亮:我这双手,做惯了戏服,跟不上年轻人的时髦了。他打开锁着的抽屉,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穿旗袍的女子站在太平戏院门口,笑得眉眼弯弯,她最爱石榴红,说像庙里的平安灯。
晚秋突然想起什么,翻出自己画的设计图——旗袍领配西式裙摆,盘扣换成珍珠串。她连夜裁了块酒红色织锦,周先生坐在旁边看,枯瘦的手指跟着针脚动,像在心里跟着缝一遍。
时装展那天,苏曼琪也来了。她穿一身银色套装,看见那件改良旗袍时,忽然对身边的记者说:这设计有意思,像老港城的魂。没人注意她指尖捏皱了邀请函。
陈港生是在庆功宴后找到晚秋的。他辞了苏曼琪安排的工作,手里还攥着那把旧吉他:我去码头问了,现在要学开叉车。晚秋没说话,把他拉到阁楼,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他入狱时落下的工装裤,补丁上绣着小小的石榴花。
1989年跨年夜,维多利亚港的烟花映亮了半边天。晚秋的晚秋时装屋刚挂上新招牌,一半是周先生手书的毛笔字,一半是烫金的英文。陈港生抱着吉他坐在窗台上,她趴在缝纫机前赶工,针脚穿过灯芯绒,留下细密的纹路。
唱首歌吧。她说。
他拨动琴弦,还是那首《光阴的故事》。歌声混着窗外的欢呼,穿过后巷的霓虹灯,落在每一个为生活打拼的人肩头。晚秋抬头时,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叠在一起,像两枚依偎的针脚,在港城的夜色里,绣出属于他们的光阴。
1990年的春天,港城的空气里飘着栀子花香。晚秋的时装屋渐渐有了名气,不少客人专门寻到油麻地,就为了做一件带着老港味道的衣裳。周先生留下的那台老式缝纫机摆在橱窗里,成了活招牌,有人来拍照,晚秋总会笑着说:这是我师父的宝贝。
陈港生真的学会了开叉车,在码头的新货柜区干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拳头解决问题的街童,工装裤换了新的,却总让晚秋在口袋内侧缝个小口袋,用来装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是他和朋友合开的小货运公司的钥匙。
那天他来接晚秋下班,手里捧着个纸包,打开是热腾腾的蛋挞。刚出炉的,王记的。他把蛋挞塞进她手里,指尖沾着面粉,今天跑了趟新界,看到有农户在种栀子花,想起你说老家院子里有。
晚秋咬着蛋挞笑,糖霜沾在嘴角,被他伸手擦掉。夕阳穿过时装屋的玻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件刚做好的香槟色礼服上。礼服的领口绣着细碎的栀子花纹,是给一位要嫁去加拿大的小姐做的。
她明天来取,说要带着港城的花走。晚秋轻抚着针脚,周先生以前总说,衣裳是有记忆的,穿的人走到哪,它就把念想带到哪。
陈港生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银戒指,上面嵌着颗小小的珍珠——是他攒了三个月工钱买的。我妈说,珍珠养人,像你做的盘扣。他笨手笨脚地想给她戴上,戒指却滑掉在地板上,滚到缝纫机脚边。
两人蹲下去捡,额头撞在一起,都笑了。窗外的栀子花香飘进来,混着丝线的味道,像把日子泡在了蜜里。
苏曼琪偶尔会寄来明信片,从不同的城市。有时是巴黎的铁塔,有时是纽约的街景,背面总写着寥寥数字:安好,勿念。晚秋把明信片都夹在周先生留下的一本旧戏服图谱里,那本图谱如今成了她的灵感来源,泛黄的纸页上,粤剧花旦的水袖与她设计的裙摆渐渐重叠。
有天暴雨,货运公司的仓库漏了雨,陈港生忙着搬货,淋得浑身湿透。晚秋带着针线和布去给他补被叉车勾破的雨衣,却在仓库角落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当年社团里追债的刀疤脸,如今穿着保安制服,正帮着扫水。
港生哥,刀疤脸挠挠头,以前……对不住。
陈港生拍他肩膀:过去的事了,现在好好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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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看着他们,忽然明白港城这地方,再深的沟壑,也能被日子慢慢填平。
那年冬天,周先生的忌日,晚秋和陈港生去了太平山。山上风大,晚秋裹紧了自己做的羊绒披肩,陈港生把她护在怀里。远处的港城灯火璀璨,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周先生说,他妻子最爱来这看夜景。晚秋望着山下,现在他们该在一起了吧。
陈港生从背包里拿出吉他,弹起一首新歌,调子轻快,是他自己写的。写给你的,他唱着,油麻地的雨,阁楼的窗,针脚里的光……
歌声被风吹散,却落在每一盏亮着的灯下。时装屋里的缝纫机还在转,码头的叉车还在跑,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港城的霓虹依旧闪烁,而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故事,正随着时光,慢慢酿成最醇厚的味道。
1992年的港城,街头开始流行起更鲜亮的色彩。晚秋的时装屋里,不仅有改良旗袍,还多了些带着港式街头感的夹克与长裙——她把码头的粗粝、霓虹的跳跃都绣进了针脚里。有次一个来采风的外国记者对着橱窗拍照,用蹩脚的粤语说:这才是港城的样子。
陈港生的货运公司渐渐有了起色,添了两辆二手货车。他不再亲自开叉车,却总爱在收工后绕到码头转一圈,看年轻的工人扛着货箱穿梭,像看见当年的自己。有回遇到个被工头刁难的内地小伙子,他递过去一瓶冰红茶,说:熬过去,这里总有你的位置。
那年晚秋的母亲从内地来探亲,老太太第一次见港城的霓虹,站在天桥上看了半个钟头,手里攥着晚秋寄回家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儿穿着自己设计的裙子,站在时装屋门口,笑得比橱窗里的旗袍还亮。
妈,尝尝这个。陈港生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回来,港式奶茶烫得他直搓手,王记的蛋挞,晚秋说您爱吃甜的。老太太看着他额角的汗,悄悄拉过晚秋说:这后生,像你爸年轻时,实诚。
苏曼琪寄来的明信片上,多了个小小的婴儿脚印。背面写着:生了个女儿,眼睛像港城的星星。晚秋把这张明信片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她和陈港生在太平山顶拍的合照,两人穿着厚厚的外套,背景是翻涌的云与成片的灯火。
时装屋隔壁的铺位空了出来,陈港生盘下来,改造成了个小小的布料仓库,兼做他的吉他角。墙上挂着他那把旧吉他,还有晚秋绣的布画——油麻地的街景,周先生的裁缝铺,码头的集装箱,一针一线都是日子的模样。
有天深夜,两人锁了店门往家走,路过以前躲雨的电话亭。亭子还在,只是玻璃上多了些划痕,里面的电话却早被拆了。陈港生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开是他写的歌词:电话亭的雨停了,针脚还在缝着,我们的故事,比霓虹还久……
晚秋靠在他肩上笑,听着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港城的夜总不安静,却让人心安——就像她指尖的针,每一次起落,都在把日子缝得更密、更暖。
转过街角,王记蛋挞的灯还亮着,老板隔着玻璃朝他们挥手。陈港生拉着晚秋跑过去,买了两盒热乎的,水汽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窗外流动的霓虹。
明年,我们也开家分店吧。晚秋咬着蛋挞说。
好啊,陈港生替她擦掉嘴角的糖霜,就在码头附近,让扛货的兄弟也能穿上体面的衣裳。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蛋挞的甜香,吹起晚秋的裙摆。远处的维多利亚港,货轮正缓缓驶入,船头的灯在水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而他们的故事,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针脚里,在港城的烟火中,慢慢生长。
1995年的夏天,港城的雨下得缠绵。晚秋的时装屋开了分店,就在码头附近的临街铺位,招牌是陈港生亲手刷的漆,米白色底,配着暗红色的晚秋二字,像极了她初来时那件石榴红旗袍的颜色。
分店多雇了两个学徒,都是刚从内地来的姑娘,眼里带着和当年晚秋一样的怯生生的光。晚秋教她们认布料,教她们盘扣的花样,休息时就讲周先生的故事,讲电话亭里的吉他声。港城的日子,看着乱,其实像做衣裳,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缝出个样子。她说这话时,窗外的货轮正鸣着笛驶过,笛声混着缝纫机的嗒嗒声,格外踏实。
陈港生的公司接了笔大生意,要往东南亚运一批港产的电子零件。出发前那晚,他在仓库的吉他角坐了很久,手里摩挲着那把旧吉他。晚秋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担心
有点。他转过身,指尖划过她鬓角,想起刚认识你时,我总觉得这城市太大,自己像粒沙子。现在才明白,沙子聚在一起,也能堆成山。他从口袋里摸出枚小小的金牌,是公司评的诚信商户,等我回来,挂在你店里。
他走的那些天,晚秋每天都往分店跑。有个码头工人来做西装,说要去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要体面点,不能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晚秋给他选了深蓝色的料子,在里衬绣了朵小小的浪花——那是码头的印记。
陈港生回来时,带了包南洋的香料,说是当地的裁缝推荐的,防虫蛀。他们看了你的设计图,说想合作做批改良旗袍。他说着,从行李箱里翻出张照片,异国的阳光下,几个肤色各异的裁缝围着图纸笑,这世界,比电话亭大得多。
那年冬天,苏曼琪回来了。她没通知任何人,却径直走到了油麻地的老店。彼时晚秋正踩着缝纫机,抬头看见她时,两人都愣了愣。苏曼琪剪短了头发,穿着简单的风衣,脸上没了当年的精致,却多了份平和。路过,进来看看。她指尖拂过橱窗里的旗袍,还是你做的衣裳耐看。
她们坐在仓库的吉他角喝奶茶,聊起这些年的日子。苏曼琪说在国外拍了部关于移民的电影,才发现,无论走到哪,心里总留着个位置,装着港城的街景。她临走时,买了件最素净的棉麻旗袍,给我女儿的,等她长大,告诉她这是家乡的样子。
转年春天,周先生的旧相册被翻了出来。里面除了那张太平戏院的照片,还有些泛黄的戏服草图,上面有他用朱砂笔标的修改意见。晚秋把相册放在新店的柜台里,旁边摆着她和陈港生的结婚证,红本本上的照片,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旗袍,他穿着她做的西装,两人笑得眉眼弯弯。
有天傍晚,夕阳斜斜地照进店里,两个学徒在试穿新做的连衣裙,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末去看演唱会。晚秋靠在陈港生肩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又望向窗外——码头的吊臂还在缓缓移动,远处的霓虹已经亮起,周先生的旧剪刀在柜台里闪着光,而她指尖的针,还在布料上穿梭,把日子缝成了想要的模样。
明年,我们去拍套全家福吧。晚秋忽然说。
好啊,陈港生握紧她的手,带着周先生的照片一起。
晚风从巷口溜进来,吹起桌上的布料边角,像只白色的蝴蝶。港城的夜又要来了,而他们的故事,还在一针一线地往下缝,缝进霓虹,缝进烟火,缝进每一个寻常又温暖的日子里。
1997年的夏天,港城的空气里有种特别的味道。街头巷尾挂起了崭新的旗帜,老人孩子都在谈论着回归,连裁缝铺的丝线似乎都染上了更鲜亮的红。晚秋的时装屋里,新做了一批改良唐装,盘扣用了五角星的样式,学徒们踩着缝纫机,嘴里哼着刚学会的《东方之珠》。
陈港生的货运公司接了个特殊的活儿——给回归庆典筹备处运送装饰材料。他亲自跟着车队跑,回来时总带着一身金箔和绸缎的气息。看到那些灯笼了吗从尖沙咀一直挂到铜锣湾,比过年还热闹。他给晚秋比划着,眼里的光比霓虹灯还亮,以后啊,咱们也是有根的人了。
庆典那天,他们关了店门,挤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当国歌响起时,周先生留下的那台老式缝纫机仿佛也在轻轻震颤,晚秋忽然想起老人总说的家国,以前不懂,此刻看着屏幕里飘扬的红旗,眼眶竟热了。陈港生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当年电话亭里的吉他弦。
秋天的时候,苏曼琪带着女儿回来了。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指着橱窗里的石榴红旗袍,用带着点粤语腔的普通话说:妈妈,这个像庙里的红蜡烛。苏曼琪笑着看向晚秋:还是你懂港城的颜色。她们一起去了太平山,小姑娘趴在栏杆上看夜景,苏曼琪轻声说:以前总想着往外跑,现在才知道,最好的风景还是在这里。
晚秋的母亲又来了,这次带了包故乡的桂花。老太太坐在缝纫机旁,看着晚秋把桂花绣进披肩的里衬,你爸要是还在,准得说你把乡愁都缝进衣裳里了。陈港生在一旁烤蛋挞,香气混着桂花香漫了满室,像把两地的日子揉在了一起。
有天,以前码头的老工头来做寿衣。老人颤巍巍地摸着料子:就用这藏青色的,跟我年轻时穿的工装一个色。晚秋给他缝了朵小小的棉花,周先生说,棉花软和,走的时候能垫着舒服些。老人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我这辈子,扛过洋货,也运过国货,值了。
转年开春,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晚秋给孩子做的第一件衣服,是件迷你版的唐装,领口绣着个小小的港字。陈港生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在吉他角弹起那首《光阴的故事》,调子慢了些,却更醇厚。孩子的哭声混着吉他声,像给这个家添了道最鲜活的针脚。
时装屋的墙上,多了张新照片。是全家在庆典广场拍的,背景里的紫荆花雕塑开得正盛。晚秋穿着自己设计的旗袍,陈港生穿着笔挺的西装,怀里的婴儿攥着小拳头,仿佛在攥住这崭新的时光。
雨又开始下了,带着咸腥气,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凉。晚秋坐在缝纫机前,给儿子缝口水巾,针脚细密得像港城的街巷。窗外,新铺的柏油路映着霓虹,远处的货轮鸣着笛靠岸,一切都在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就像她指尖的线,一头牵着过去的针脚,一头缝着将来的日子,在这片土地上,稳稳地扎下了根。
2000年的港城,新世纪的钟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晚秋的时装屋成了油麻地的一块招牌,不仅老主顾常来,连游客也循着攻略找来,指着墙上的老照片问:周先生的手艺,真的能在旗袍里绣出月光吗
晚秋总会笑着点头,然后让学徒拿出那本泛黄的戏服图谱。年轻人大多看不懂那些繁复的针法,却爱听她讲过去的故事——电话亭里的吉他、码头的汗水、暴雨里滚落的番茄。港城的时髦,从来都不是凭空长出来的,她摸着图谱上的水袖纹样,是无数双像周先生、像港生这样的手,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陈港生的公司换了新址,离维多利亚港更近了。他不再需要跑运输,却总爱带着儿子去码头。小家伙穿着晚秋做的背带裤,踮着脚看吊臂起降,奶声奶气地问:爸爸,集装箱里装着什么呀装着港城的日子呀,陈港生抱起他,指着远处的会展中心,你看,那栋楼像不像你妈妈做的旗袍下摆又挺括,又温柔。
苏曼琪留在了港城,开了家小小的影视工作室,专拍本地故事。有次她带着剧组来时装屋取景,镜头里,晚秋正教学徒盘扣,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绸缎上,像撒了层碎金。这才是最该被记住的港城,苏曼琪对着监视器说,不是只有霓虹闪烁,还有这些藏在针脚里的踏实。
那年冬天,周先生的旧缝纫机突然转不动了。晚秋请了修机器的老师傅来看,老人拆开零件,发现齿轮间卡着根细小的红线——是当年她初学缝纫时,不小心扯断的线头。这机器认主呢,老师傅笑着上油,它记得谁的手温。当晚秋再次踩下踏板,熟悉的嗒嗒声响起,她忽然红了眼眶,仿佛又听见周先生在竹帘后说:线要拉紧,针脚才稳。
春节时,全家回了趟内地。晚秋的母亲看着外孙穿着唐装给邻居拜年,拉着她说:你爸要是见了,准得说你把港城的手艺带回老家了。陈港生在院子里支起烧烤架,烤着港城带来的鱿鱼,香气混着鞭炮声,把两地的年味儿揉成了一团。
回来后,晚秋在时装屋加了个来料加工的柜台。常有客人带着外婆的旧旗袍来改,说要留着念想。有个姑娘抱着件褪色的蓝布衫来,布衫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这是我妈当年从内地来港时穿的,她说上面有家乡的土。晚秋把布衫改成了连衣裙,在那朵花旁边,加绣了片紫荆花瓣。
2005年的一个傍晚,夕阳把港城染成了橘红色。晚秋和陈港生坐在仓库的吉他角,看着儿子在空地上追着蝴蝶跑。陈港生拿起那把旧吉他,弦已经换过好几次,却依旧能弹出熟悉的调子。他唱着自己写的新歌,歌词里有油麻地的雨、阁楼的窗、缝纫机的光,还有我们的家,在针脚中央。
晚秋靠在他肩上,看着墙上的照片——从1985年的初遇到2005年的全家福,一张张串联起来,像条长长的线,一头系着青涩的过往,一头连着温暖的当下。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依旧璀璨,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缝纫机的嗒嗒声里,在吉他的弦音里,在每一个平凡又珍贵的日子里,慢慢延续。
2010年的深秋,港城飘起了细小雨丝。晚秋的时装屋门口,挂着件新做的石榴红旗袍,盘扣像串饱满的红果,在雨雾里亮得温润——和她初来港城那天,橱窗里的那件一模一样。
陈港生提着刚买的蛋挞回来,鬓角已有些斑白,却还是习惯把热乎的点心先塞给晚秋。王记的老师傅退休了,他儿子接了摊,味道差着点意思。他笑着擦去她嘴角的糖霜,动作和二十多年前在菜市场时没两样。
里屋传来缝纫机的嗒嗒声,是他们的儿子在跟着学徒学做针线活。小伙子刚考上设计学院,总爱琢磨着把数码印花和传统盘扣结合,桌上摊着的图纸里,港城的霓虹与内地的山水缠缠绕绕,像极了他们这代人的根。
苏曼琪带着女儿来取定做的礼服,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穿着晚秋设计的旗袍,在镜子前转着圈:妈妈说,这料子上有外婆的味道。苏曼琪看着她,又望向窗外,油麻地的街巷依旧热闹,只是当年的唐楼翻新了,电话亭换成了公交站,唯有王记蛋挞的暖光,还和记忆里一样。
周先生的那本戏服图谱被装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有游客指着上面的字迹问:这是古董吗晚秋总会笑着说:是日子留下的针脚。
傍晚关店时,雨停了。陈港生抱起吉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弹起来,还是那首《光阴的故事》。晚秋搬了张藤椅坐在旁边,看着远处的霓虹一盏盏亮起,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还记得电话亭里的雨吗晚秋轻声问。
记得,陈港生的指尖划过琴弦,记得你补的袖口,记得周先生的铁尺,记得每一针每一线。
儿子从屋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件刚做好的小披风,上面绣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一边是油麻地的街景,一边是故乡的田野。给妹妹的!他笑着跑向苏曼琪的女儿,两个孩子的笑声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鸽子。
陈港生的歌声还在继续,混着远处的汽笛声、近处的谈笑声,像条温暖的线,把过去与现在缝在了一起。晚秋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明白,港城的故事从不是某个人的传奇,而是无数个像她一样的人,带着各自的针脚,在这片土地上慢慢织就的——织进了霓虹,织进了烟火,织进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里,柔软,却又坚韧。
夜渐渐深了,时装屋的灯最后一个熄灭。月光透过玻璃窗,落在那台老式缝纫机上,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还在轻轻踩着踏板,把未完的故事,继续缝进港城的明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