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菩萨面,蝎子心 > 第一章

京城贵女们盛传,姐姐菩萨心肠,风头远超相府嫡女谢兰辞。
本以为谢兰辞会生气,她却主动与姐姐结交。
盛赞姐姐医术,并热情邀请她参加自己的生辰宴。
谢兰辞生辰当夜,宾客尽欢时,一声凄厉尖叫划破夜空——姐姐被人发现死在池塘,衣衫凌乱不整。
谢兰辞对着闻讯赶来的京兆尹和贵妇们垂泪哭诉:我真心待她为友,邀她同乐,谁知她竟趁酒醉勾引萧郎!被我撞破后,羞愤慌不择路,失足溺水。
流言蜚语瞬间席卷京城,姐姐被污为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医门败类。
三年后,谢兰辞凤冠霞帔待嫁尚书郎裴萧。
她早忘了三年前蹍死的蝼蚁——那个被她污作荡妇的姐姐。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身边的嬷嬷、穿针引线的绣娘、把脉问诊的医女……
无数她鞋底尘埃般的蝼蚁,正为她织就一张蚀骨焚心的罗网。
1
相府深夜,瓷器碎裂声刺耳。
为什么一点都没用!
谢兰辞对着铜镜怒吼,手指掐着颈间狰狞疤痕。
仆妇们战战兢兢,无人敢应。
这疤痕,是她多年前为裴萧挡刀而留。
大婚在即,她希望是完美无瑕的,为此大肆搜罗名医、偏方,但毫无起色。
每当这时,她就拿仆役出气,用鞭子抽到对方血肉模糊,才能抚慰她心中不平。
相府管家姜嬷嬷,捧来药盒安抚:小姐莫忧,此乃御赐雪肌膏,小姐试试……
却被另一声音打断。
雪肌膏虽好,却含胭脂虫,遇春燥易发红痕。
谢兰辞回头,我素衣药囊走来。
小姐恕罪。
我指尖轻点疤痕,小姐乃金火体质,当以寒潭珍珠配西域玉髓的玉容膏,才能外祛疤,内泻火。
谢兰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紫红色的疤痕。
原本刀伤不该留下这种疤痕,但当时刀有剧毒,深入肌理。
她有张很美的脸,眉眼精致。
脖颈也如天鹅般优雅。
但因这疤,出门总要在颈部围层厚纱。
连她的未婚夫,尚书郎卿——裴大人也无意间说过:兰辞已经很美,但如果没有这疤,当是天下绝世美人。
于是这些年,谢兰辞一直试图祛疤。
但却一直毫无起色。
此刻,姜嬷嬷露出不满神色:你是什么人这里岂容你放肆!
我不卑不亢点头致意:姜嬷嬷忘了我是被请来医治谢小姐的民间医师。
姜嬷嬷皱眉,似回想起有这么回事。
但她随即斥责道:雪肌膏可是御赐之物,你那腌臜之物也敢随便给小姐用……
啊……姜嬷嬷的训斥被谢兰辞的惊呼声打断。
只见那道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谢兰辞夺过瓷罐:你叫什么
我道:林清瑜,酉州乌溪人。
姜嬷嬷脸色阴沉,谢兰辞却笑了:哟,和姜嬷嬷是同乡呢。
她欣赏着我们两人间的暗涌,带她安置吧。
我们在谢兰辞眼里就是蝼蚁。
她闲来无事就喜欢看着蝼蚁打架。
姜嬷嬷低眉顺眼道:是,跟我来。
仆妇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虽成功留了下来,但却得罪了相府资历最老的姜嬷嬷,后面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霉味冲天的药库邻着马厩。
姜嬷嬷推开门:姑娘精药理,便住这儿吧。
这向来是罚跪婢子的腌臜地!
正常是不会安排人住这里。
但我上来就得罪了她,被报复也算正常。
昏暗中,姜嬷嬷的指尖在药案急书:北窗孔洞,镜可见沐兰汤。
待她离去,我移开艾草垛。
铜镜对准破孔——谢兰辞正对镜痴抚淡去的疤痕。
月光下,我掌心的玉容膏泛着冷光,这能加速蝎毒侵入她的血液。
2
谢兰辞永远不会知道,我和姜嬷嬷不仅是同乡。
十几年前,更是与我同饮过乌溪寨泥水。
那年的冬夜,我蜷在酉州啃观音土时,姜墨心正被她爹塞进老光棍的驴车。
她踹翻车夫滚进冰河,爬上岸时左耳冻掉了半片。
直到十四岁的沐明玥,提着药囊踏进寨子。
她掰开我攥着腐鼠的手,给我艾饼:吃这个,能活命。
姐姐把我们拽进毒窟,指着荧荧发光的断肠草:能杀人的东西,学会用了就能救命。
我们睡在姐姐烘药材的草棚里。
她教姜墨心打算盘,逼我认墰底百虫。
后来姐姐草棚渐渐挤满好几个孩子。
除夕夜,草棚外风雪如鬼嚎,姐姐问:
若飞出这裂谷,你们想做什么
棚里死寂一瞬——从来没人问过蝼蚁要不要抬头看天。
姜墨心抠着冻裂的脚趾:我……我要管全大梁最大的药铺,所有伙计都得穿绸鞋!
我盯着掌心蝎毒疤:我要制天下第一祛疤膏。
年纪最小的小哭包抱着姐姐:我给姐姐绣金线羽衣!
……
后来姐姐接了封洒金帖去了京城,没人知道上面的内容。
离开那日,她把钱全都留下了,说扎稳根就团聚,接我们吃金箔糖画。
但她失言了。
在离开寨子的第二个月,姐姐死了。
溺亡在相府池塘,衣衫不整。
那天,是她的好友谢兰辞的生辰。
无人信相府嫡女谢兰辞会与江湖医女交心。
姐姐大概也没想到。
那时京城贵女圈暗推菩萨面,貌美心善者得。
谢兰辞很要面子,撒金雇人传颂自己美名。
却败给了姐姐施药救婴的事迹。
姐姐不喜自己被讨论,但越低调沉默,别人越觉得她是冰山美人。
传言这位相府嫡女一向骄纵,但她对姐姐却很友善,主动提出成为手帕交。
好妹妹果真人美心善,担得起‘菩萨面’荣称,怎偏穿麻布
谢兰辞笑着掷下缂丝医囊。
这都够买百斤药材。
姐姐不收,她就强塞:不收,就是看不上相府!
她还邀请姐姐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姐姐素来不喜宴会人多,但谢兰辞拉着她的手,悄声道:知道你菩萨心肠,可宴上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倒时必筹得善款。
姐姐心动,给我们的来信写道:她想去看看,倘若真能筹得善款,开办药铺,今冬必接我们团聚!
当夜,相府别院灯火辉煌。
宾客尽欢时,一声凄厉尖叫划破夜空。
姐姐被人发现死在池塘,衣衫凌乱不整。
……
事后,谢兰辞对着闻讯赶来的京兆尹哭诉。
她说:我真心待她为友,邀她同乐,谁知她竟趁酒醉勾引萧郎!被我撞破后,羞愤躲藏,慌不择路,失足溺水。
所有参加生辰宴的人,竟都做证她说的是真的。
再加上姐姐溺水时,衣衫不整。
京城舆情大起。
姐姐被污为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死有余辜的医门败类。
也有人质疑整件事的隐情,但很快就淹没。
就这样,谢兰辞以一个真心待友却遭背叛的形象,被所有人心疼。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
谢兰辞即将嫁于当年的他———尚书郎裴萧。
当初那个被她污作荡妇的医女沐明玥,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
可是,有人记得。
三更梆响,姜嬷嬷履行管家义务,提灯巡视相府。
而我正就着月光细细研磨玉容膏药材。
我们会为谢兰辞准备一个终生难忘的婚宴。
3
铜镜里谢兰辞的疤痕如毒蛇盘踞。
虽已淡了不少,但祛疤却是会让人上瘾的。
再加上我总在一旁巧妙地引导:
都说柳扶云玉骨仙肌,但小姐祛疤后定比她美。
柳扶云
她指甲掐进梳妆台,那个给阿萧献曲的贱人
柳扶云是戏曲名角,裴萧曾评价道:延颈秀项,玉质天成。
从那之后,柳扶云便成了谢兰辞心尖上的一根刺。
此刻听我提起那名字,她正对镜理妆的纤手猛地一顿。
我说道:她颈项莹白胜雪,但她是戏子,我们寻常女子大可不必。
我刻意咬重寻常女子三字。
果然,谢兰辞的脸色瞬间阴云密布,呵,寻常
她能有的,我为何不能!
谢兰辞眼中燃起偏执的火焰,大婚前我要肤如凝脂!若不能,你仔细着!
我连连叩首。
阖府上下皆知,谢兰辞对这场婚仪倾注了何等心血。
缘由无他,她倾慕裴萧。
她梦想着身披云锦嫁衣,风风光光嫁于心爱之人。
为这十年的痴心守候,留下一个完美的收尾。
五更天未明,我到莲池采露配药。
然而采着采着,便发现雾气中有个人影。
是谢兰辞的未婚郎君裴萧。
先前的调查得知,裴萧有晨起练剑的习惯。
但此刻,我装成偶遇的样子行礼:裴大人。
裴萧剑锋挑落我帷帽:你是……兰辞的医女叫林……
我忙补充:林清瑜。
我俯身拾帽,袖中滑出酉州艾饼。
他瞳仁骤缩——那是他贫寒童年的记忆。
和外界想象不同,谢兰辞这位夫君,并不是世家公子。
而是一个从村寨,一路考学到京城的寒门子弟。
如今的裴萧身边都是谢兰辞这样的世家小姐公子。
童年乡间的回忆无法引起他们的任何共鸣,所以裴萧也不会和任何人聊起。
但这是最能触动柔软心肠的东西。
裴萧状似不经意,探寻道:你每日都要去收这枝头清露么
我闻言,微微一怔,姿态恭谨而疏离:回大人,不过偶得闲暇,且需天公作美。
……
裴萧去上朝,我则回相府做药。
但我依稀地能感受到,裴萧期待第二天练剑时再见到我。
可是,我回院即见谢兰辞凭栏冷笑,脚边跪着发抖的目击婢女。
谢兰辞冲到我面前:本小姐疤痕未愈,你倒有闲心攀扯裴郎
她踹翻药囊,今早收集的露水全部打翻。
玉簪尖抵住我喉间:滚出相府!
谢兰辞笃定我不敢离开相府,我这种出身穷苦的女子她见多了。
于我们而言,去别的地方很难再领到如此高的银钱。
谢兰辞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不滚
她突然将簪子砸向青石砖,冷笑道:
既然爱跪,那就给这碎簪行三跪九叩大礼!
那玉簪是裴萧亲手所雕,原本谢兰辞砸什么都不会砸裴萧送的东西。
但此刻玉簪碎如冰刃,因她颅内有把毒火在烧。
蝎毒攻入心脉,导致神识紊乱、暴怒。
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在渐渐失控。
嘴角闪过一丝飞快的笑,我赶在任何人察觉到这丝笑意前,迅速地跪了下去。
第一叩,簪尖扎进眉骨,血混着玉粉淌入左眼。
第二叩,太阳穴撞上簪尾螭纹,血线漫过眼睫,如红纱。
第三叩未落,她突然拽住我的头发,逼我仰面:
怎么不磕穿你这张骚狐狸脸!
我伏在碎玉簪上,颤声泣求:求小姐让我留在相府。
留在相府,看着你的死期。
谢兰辞并不知道我的心声。
她微微地一笑,忽地用手猛按我头,磕在碎片上,欣赏着我痛苦发抖却又不敢吭声的模样。
4
暮鼓时分,裴萧进府见我素纱覆面。
谢兰辞冷笑道:摘下面纱,给大人看看。
那纵横面部的疤痕就这样暴露在裴萧眼中。
裴萧倒吸一口凉气。
她采药伤的。谢兰辞挽住裴萧,没法陪你练剑了。
裴萧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那要不你陪我练剑
果然,他对谢兰辞如此激进的行为有所不满,但终究没有发作。
次日,谢兰辞强撑着陪他练剑,却晕倒了。
裴萧着急,抱她疾走,但他还得上朝。
姜嬷嬷如鬼影现身,接过谢兰辞:大人快去早朝,小姐交予奴家。
原本一日中最放松的练剑时间变成了一场闹剧。
裴萧疲惫地揉揉眉心,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姜嬷嬷把谢兰辞扶回了闺房,叫来了府医。
府医诊脉后颤抖:雀啄屋漏之脉……恐有亏空之象。
姜嬷嬷奉茶低语:辛苦了,等小姐醒来,定当劝诫。
待谢兰辞醒转,姜嬷嬷柔声:
府医说您最近操劳过度,心情郁结,气血凝滞才会晕倒。
谢兰辞抓镜照颈部:这疤不消,我怎么能不心情郁结!
谢兰辞睡熟后,姜嬷嬷踏入药房,我正在涂药。
她看着我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疤,低声道:你也是个狠人。
我淡淡一笑:苦肉计虽俗套,但总能奏效。
姜嬷嬷沉吟:裴萧顶多觉得她有点过分,绝不可能为此和她翻脸。
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这种人就像根杂草。
杂草又怎样我笑,墨心,你还记得姐姐第一次带我采药时说什么吗
姜墨心陷入回忆,随即眼神微动,她想起来了。
弱草亦可穿石,寸指亦可摧山。
……
婚期渐近,裴萧公务缠身,繁冗仪程,尽数落在谢兰辞肩头。
她兴致勃勃,早早包下京郊最负盛名的别苑作为婚典之地。
婚宴所用花木,皆是从岭南、苗疆搜罗来的异域奇株。
这般耗费,堪称金山银海堆砌。
饶是谢兰辞的亲族,亦忍不住规劝:兰辞,我谢氏门庭……今时不同往日,何须如此靡费体面周全即可。
相府空有百年煊赫之名,内里早被几代蛀空。
田产铺面多被旁支侵吞,实权官职亦被今上寻由褫夺,只剩个空架子勉强支撑门面。
如今阖府开销,十之八九皆仰仗裴萧这位新贵尚书郎维系。
此番婚宴,又要耗去裴萧不知多少积蓄,怎不令谢氏族人心中惴惴
然谢兰辞只觉理所应当。
毕竟,当年她与裴萧初遇之时,裴萧尚是寒门布衣,身无长物。
虽出身微末,却生得龙章凤姿。
更兼才高八斗,是名动京华的俊彦。
彼时上巳踏青,谢兰辞的马车受惊,她被甩出车外崴了脚踝。
正是路过的裴萧,于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疾行送至医馆。
那一抱,便让相府明珠一颗芳心,就此沦陷。
是她,力排众议,将裴萧引入世家子弟的圈子,为他铺路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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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入仕途,亦是她说动父兄,动用相府残存人脉,助他打通关节,青云直上。
可以说,若无谢兰辞,便无今日之裴萧。
裴萧也极宠谢兰辞。
他出身寒微,自身素来俭朴,然但凡谢兰辞所求,纵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他也从不吝惜。
可此番,饶是裴萧早有准备,也被那数目惊得眉头深锁。
他起身,行至谢兰辞身侧,温言揽住她肩。
兰辞,我自当予你世间最好,然国库吃紧,圣上亦倡节俭,朝中诸公皆在裁减用度,你我这般……是否有些树大招风了
他耐心劝解良久,谢兰辞才勉强颔首。
她意兴阑珊地对姜墨心道:罢了,有些地方,便……缩减一二吧。
姜嬷嬷无声地与我对视一眼。
我心领神会。
小姐宽心,纵是略减些排场,也断寻不出比您更耀眼的新嫁娘了,待到礼成那日,穿上那举世无双的嫁衣,不知要倾倒多少王孙公子!
听闻此言,谢兰辞眼中阴霾顿扫,重又焕发光彩。
她揽镜自顾,锁骨玲珑。
虽衣领之下的疤痕还需时日,但露出衣领的疤痕已淡不可见。
虽因用药过度,面色略显苍白。
然每日经我巧手妆点,敷以名贵香粉,点染胭脂,总能掩去憔悴,焕出容光。
她迫不及待:如今我疤痕已淡,那嫁衣,也须得再试一回新式样!
姜嬷嬷应声:奴婢即刻去请霓裳阁的齐大家。
5
翌日,谢兰辞便置身于满目锦绣的霓裳阁。
阁主齐枫,气质清冷孤高,不似寻常绣娘,倒有几分名士风骨。
她素来只为皇室宗亲制衣,此番亦是谢兰辞重金相请。
齐枫为谢兰辞展示了她的心血之作——牡丹云锦嫁衣。
以金线、孔雀羽捻成的丝线,密密绣成牡丹云锦图。
更缀以无数南海珍珠,流光溢彩,贵不可言。
谢兰辞目眩神迷,显是爱极。
然纵是她这般挥霍惯了,亦不禁咋舌价格。
齐枫淡然一笑,话语却直击要害:女子一生,唯此一回大礼,若连嫁衣都不能穿心头至爱,岂非终生抱憾
谢兰辞再无犹豫,对姜嬷嬷道:便是它了!
然试衣之时,谢兰辞却发现,这嫁衣的领口开得比她预想中要低许多。
竟会隐隐露出她颈侧下部疤痕!
她脸色微变,不由恼道:这领子为何比寻常衣领低
齐枫语气平静无波:这衣领高度恰好可以漏出纤长脖颈,再高则失了美感。
谢兰辞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疤痕。
加速祛疤!她厉声道。
任何医者见此,必会劝阻。
但我,只需听命。
……
那一夜,谢兰辞与裴萧之间,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起因再明了不过。
谢兰辞在付清了那件嫁衣定金后,犹嫌不足。
又赶制应季新裳,相配的钗环玉佩、珠翠步摇。
裴萧下朝归府时,已是身心俱疲。
朝堂上因北疆军费与江南水患赈灾之事,户部账册上的赤字更是触目惊心。
岂料案头的催缴票据——竟将他近期俸禄与几处紧要进项,悉数掏空!
连日积压的烦忧与眼前这无度的挥霍,瞬间点燃怒火。
谢兰辞却全然不解裴萧的怒从何来。
她生来便是相府明珠,幼时锦衣玉食靠父母,及笄后富贵荣华仰仗裴萧。
此刻只觉得满腔委屈与愤怒。
难道你要让我穿着荆钗布裙去行婚仪不成
谢兰辞声音尖利,全无往日大家闺秀的仪态。
我谢兰辞与你相守这些年,耗费的何止是十年韶华如今不过是置办些嫁娶之物,你要让我悔不当初!
她从前纵然骄纵,也总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体面。
然而此刻,她云鬓散乱,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庞扭曲着。
尖声厉语的模样,竟与市井泼妇无异!
无人知晓,为求快速祛疤,她使用的那些虎狼之药,早已侵蚀了她的心脉。
诱得她心浮气躁,易怒易狂。
裴萧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状若癫狂的女子。
我垂首侍立一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裴萧眼中那份沉淀了十年的深情与包容,此刻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6
那夜争执过后,裴萧本欲拂袖而去,却被谢兰辞哭闹拦住。
二人勉强缓和,于花厅对坐用晚膳,气氛凝滞如冰。
席间,谢兰辞为表亲近,亲自为裴萧布菜。
当她素手执筷,将一块水晶肴肉放入裴萧碟中时。
裴萧的目光,猛地定在了她的手上。
昏暗的烛光下,原本染着鲜艳蔻丹的柔荑,竟出现大片裂痕与瘀斑很是瘆人。
这是长期焦虑啃咬,以及那些强效祛疤药物摧残下最直观的印记!
是任何华服美饰、胭脂水粉都无法完全遮掩的颓败之相。
裴萧瞳孔微缩,他猛地放下杯箸,霍然起身。
忽然想起,还有几份紧急案卷需要今夜批复。
他的声音冷硬,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我侍立廊下,看着裴萧几乎是仓惶地穿过庭院,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而身后的花厅内,先是死寂一片,随即爆发出谢兰辞的哭嚎。
……
谢兰辞终于开始觉察到身体的异样,心底涌起阵阵恐慌。
她月信不律。
更令她心惊的是,曾经浓密如云的青丝,竟变得稀疏脆弱。
头顶处,甚至能清晰地窥见底下苍白的头皮!
她重金延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神医妙手王太医入府。
王太医诊断:胞宫虚寒,精血枯耗!
谢兰辞脸色煞白:这……这是何故
王太医目光如炬:小姐,恕老朽直言,您是否曾服用了某些虎狼之药,强行伐戮自身
谢兰辞如遭雷击,呆坐当场。
那些偷偷寻来的据说能刮脂净肤的霸道膏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猛地抓住身旁姜墨心的手腕,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快!快去把林清瑜给我叫来!
姜墨心被她抓得生疼,面上却依旧恭谨道:她昨日就去侍奉裴老夫人了。
裴老夫人
谢兰辞的瞳孔骤然放大,失声惊叫,你是说——裴萧他娘!
……
裴家厨房,我正炖着乌鸡药膳汤。
裴老夫人前些日子染了场风寒,气血两亏。
我寻机向裴萧进言,言明自己或可一试。
裴萧忧心母亲,便允了我前来侍奉。
老夫人与我一般,亦是乡野出身。
我做的清粥小菜、温补药膳,恰好对了她的脾胃。
几日下来,她气色渐复,对着裴萧时,对我更是赞不绝口。
此刻,隔着一道薄薄的珠帘,传来老夫人难掩忧虑与不满的声音。
她拉着裴萧絮叨:兰辞那丫头……唉,娘心里头,其实一直不甚满意。
裴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
你念着她谢家当年提携之恩,执意要娶,娘也从未硬拦着,只盼她能收敛些性子,与你好好过日子。
她顿了顿:可如今……她身子竟出了这等岔子!怕是子嗣艰难啊!
老夫人声音哽咽,娘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咱裴家香火得继!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再者说,她谢家当年是帮了你,可这些年,你官至尚书,哪一样不是十倍百倍地贴补回去这恩情,还尽了!咱们裴家,不欠她谢兰辞什么了!
珠帘外,一片长久的沉默。
裴萧没有出声反驳。
帘外的我精准地捕捉到了廊柱后的身影——正是奉谢兰辞之命,潜入裴府打探情况的相府侍女!
裴老夫人的言语,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我并未阻止,仿佛无事发生般,回到炉火旁,专心侍弄那锅汤。
我知道,她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一字不漏地回禀给谢兰辞。
夜色渐深,裴萧终于起身告辞。
他行至偏厅小厨房外,脚步微顿,看到了仍在炉边守着的我。
他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揉揉眉心,声音低沉:方才……内堂之言,你若听见,切莫传到兰辞耳中。
我姿态恭顺无比:大人明鉴,鄙人不过一介医女,半个字也不会多嘴,请大人安心。
裴萧深深看了我一眼,最终只是疲惫地转身离去。
我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提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
我悄无声息融入茫茫夜色。
医女林清瑜的戏份,至此已尽。
接下来——且看诸位角儿将这出戏推向高潮。
7
相府,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侍女跪伏在地,将亲耳所闻,复述出来。
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与教养。
谢兰辞甚至来不及更衣梳妆,只穿着素白寝衣,赤着一双玉足,不管不顾地直奔裴府而去!
她简直气疯了!
裴府仆役还未来得及通报,谢兰辞就闯入裴老夫人的暖阁!
谢兰辞双目赤红,指着老夫人大骂。
乡野老妪也配嫌我若非当年我谢家倾力提携,凭他裴萧,焉能鱼跃龙门,官拜尚书你们母子焉能安享这泼天的富贵!
她眼中是淬了毒的恨意与鄙夷。
你竟敢挑唆裴萧悔婚你们裴家也配让我谢兰辞诞育子嗣你们这对寡廉鲜耻的白眼狼母子,合该门庭冷落,香火断绝!
裴老夫人浑身剧震,枯瘦如柴的手指哆嗦着指向谢兰辞。
一张老脸瞬间涨成骇人的紫绀色!
谢兰辞见状,猛地挥手欲打落那指着自己的手:凭你也配指我!
然而,就在她手臂挥出的刹那,裴老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呃——!。
老夫人突然抽搐倒地。
旁边服侍的老嬷嬷魂飞魄散,扑上去一探鼻息,惊声哀嚎:
老夫人厥过去了!快!快请郎中啊!!!
裴萧赶来时,只听见谢兰辞尖叫:是她辱我在先!
她脸色惨白,从未如此狼狈。
见到裴萧,谢兰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裴萧!你听我说!我没有碰她!是她自己……
放开!
裴萧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谢兰辞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谢兰辞的哭声格外刺耳:你为何不信我当年你指天誓日说永不相负,说会护我周全,如今却……
就在这时,廊下跪倒了仆役们,七嘴八舌。
指认着同一个事实——她动手了。
谢兰辞: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污蔑我。
裴萧:闭嘴!
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据说,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会耐心听她诉说。
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时,会让她闭嘴。
他收回目光,冰冷道:婚期推后。
婚约延期的消息,瞬间在京城炸开了锅。
皆言裴谢两家恐将彻底决裂。
连锁反应接踵而至。
此前相府田产铺面多被套牢,几成空壳。
全赖有裴萧这位尚书郎做准女婿,各方债主尚能按捺。
有裴萧兜底,不愁收不回本息。
然此刻裴萧态度骤冷,婚约延期,这些嗅到危机的债主们再也坐不住了。
纷纷持着借据契书,堵上了相府的大门,言辞强硬地要求立刻清算!
而风暴中心的谢兰辞,却已无力应对这一切。
她病倒了,且病势汹汹。
长期近乎自戕的虎狼之药,早已将她本就因忧思愤怒而脆弱不堪的身体彻底掏空。
她躺在锦被之中,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口中喃喃泣诉。
裴萧,他不可能弃我于不顾。
裴萧确与谢兰辞陷入了僵持。
他日夜守在母亲病榻前。
令人费解的是,裴萧对谢兰辞的失望与冷漠有目共睹。
那份曾炽热的情意也已消磨殆尽。
可他就是不肯彻底斩断这门婚约。
消息传到谢兰辞病榻前,姜嬷嬷借着煎药的间隙。
悄然通过更夫蜡丸向暗处传递信息:情形有异,裴萧对谢兰辞似有余情未了,远超预估。
不日,药方夹缝:裴萧绝非儿女私情,谢兰辞手中,必有能扼住裴萧咽喉之物。
姜嬷嬷眸光微闪,将密信焚毁。
她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到谢兰辞榻边,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小姐,两人之间偶有冲突本是常理,只要寻个机会,当面剖白心迹,误会总能冰释。
谢兰辞声音嘶哑:我岂会不知!可裴萧避我如蛇蝎!连府门都不让我进,送去的帖子也石沉大海!
姜嬷嬷压低声音:奴婢与裴尚书郎身边一长随有些旧谊。
方才托人递了话,求她寻个机会,在尚书郎面前替小姐美言几句,或能求得一见。
谢兰辞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姜嬷嬷趁势再次握住她的手,循循善诱:小姐,机会难得,您需思量,究竟要说些什么定让他闻之必来,否则……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面露忧色,奴婢听闻,柳扶云,似乎已托人向尚书郎递了花笺,邀其听曲品茗。
什么!
谢兰辞惊怒交加,猛地坐起。
她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狠厉,只需带三个字给裴萧,他若听见,必会立刻来见我!
姜嬷嬷屏息凝神:小姐请讲
下一秒,谢兰辞从齿缝里挤出:沐明玥。
这三字落入耳中,姜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8
姜嬷嬷将沐明玥这三字,通过隐秘渠道递给了长随。
长随不敢怠慢,寻了时机,在裴萧耳边低语复述。
当夜,裴萧便踏着浓重的夜色,赶到了相府谢兰辞的病榻前。
暖阁内,所有侍奉的丫鬟婆子皆被屏退。
无人知晓那紧闭的门后,究竟上演了怎样的交锋。
人们只看到,当门再度开启时,裴萧与谢兰辞已然重归于好。
裴萧甚至亲自接过药碗,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谢兰辞服下。
眼神温和,举止体贴,仿佛之前的冷落都未曾发生。
翌日清晨,裴萧离开相府时,被闻风而至的几家小报文人在府门外探问。
素来清冷矜持的裴萧,脸上竟罕见地对众人道:
裴某心中,唯兰辞一人,前番因母亲病重,裴某忧心如焚,加之公务冗繁,一时分身乏术,故暂将婚期推后。
他语气坚定,目光扫过众人。
然裴某从未有过背弃婚约之念,兰辞乃裴某此生认定的结发之妻,待母亲病体稍安,裴某必迎娶佳人,断不会委屈了她。
这番掷地有声的承诺,迅速传遍京城。
病榻上的谢兰辞听着府中管事绘声绘色地复述裴萧门前的宣言。
蜡黄的脸上终于泛起一抹红晕,露出久违的笑容。
谢兰辞心满意足地期待着裴萧承诺的明日相见的约定。
然而,裴萧的承诺终究落空。
翌日清晨,裴萧尚未动身前往相府,其心腹便神色仓皇地闯入书房急报:
大人!大事不好!柳姑娘在揽月阁,被人聚众围堵,砸毁器物,几近暴乱!柳姑娘受惊不小,情势危急!
柳扶云裴萧眉头一皱。
虽觉蹊跷,但念及她毕竟与自己有些交情。
且揽月阁也算京中名地,若真出事恐生乱子。
他略一沉吟,吩咐道:备车,去揽月阁。
谢兰辞在府中左等右等,不见裴萧人影。
她心中焦躁愈盛,如同烈火烹油。
姜嬷嬷此时匆匆入内:小姐,裴尚书并非处理公务,奴婢听闻,有人亲眼见到尚书郎的马车,驶向了柳扶云的揽月阁。
而且,柳大家昨夜亦对外称病,推掉了今日所有堂会。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谢兰辞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断!
他骗我!他竟敢如此欺我!
谢兰辞猛地从榻上坐起,状若疯癫。
我如今缠绵病榻,他却假借公务之名,跑去与那下九流的戏子私会!他以为他如今位高权重,便是我谢家高攀了
谢兰辞歇斯底里地尖啸。
那柳扶云是个什么东西若非看他裴萧如今权势滔天,一个戏子,岂会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前程,他的富贵,哪一样不是靠我谢兰辞得来的!
她时而厉声咒骂,时而号啕大哭。
侍女送上的安神汤药被她狠狠打翻在地。
连日来积压的恐惧、愤怒、被欺骗的羞辱感,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
而此刻的揽月阁内,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阁内静悄悄的,戏台上只点着一盏孤灯。
柳扶云一身素雅衣裙,未施粉黛,正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几旁。
见裴萧独自步入,她起身盈盈一拜,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哀愁:
惊扰大人实非得已,今日是扶云的生辰,然孤苦一人,感念大人昔日照拂,斗胆假借危难之名,只求大人能拨冗片刻,尝一尝扶云亲手煮的长寿面。
她言辞恳切,将一个孤苦伶仃、渴望一丝温情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裴萧虽觉不妥,但见此情状,终是心一软,在几旁坐下:柳姑娘有心了。
柳扶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亲手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看似朴素的面条。
裴萧不疑有他,在柳扶云殷切的目光下,将面吃完。
面汤入腹,初时只觉温润。
片刻后,却惊觉四肢百骸传来阵阵麻痹之感!
他试图站起,身体却沉重如灌铅。
想开口质问,舌根竟也有些僵硬!
唯有意识异常清醒。
你……面里……裴萧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柳扶云脸上的哀婉瞬间褪去。
她并不回答,只是优雅地起身,将裴萧连人带椅,轻轻一转,使他背朝着空旷黑暗的台下。随即,她吹熄了戏台上唯一的那盏灯。
整个揽月阁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9
而此刻的相府闺房内,风暴已然失控。
在姜嬷嬷裴萧避而不见,实与柳扶云幽会的暗示下,谢兰辞的神经已绷至极限。
姜嬷嬷再次匆匆进来,面带惊慌:小姐!不好了!裴府方才派人送来退婚书!
什么
谢兰辞一把抢过那张伪造的素笺。
上面写道:前尘往事,皆如云烟,各自安好,永不再见!
仅存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
贱人!奸夫淫妇!
她状若疯魔,备车!去揽月阁!我要撕了那贱人的脸!
马车疾驰至揽月阁。
谢兰辞不顾病体虚弱,气势汹汹地推开虚掩的大门。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死寂。
这异常的寂静和黑暗,更刺激了谢兰辞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看着背坐在戏台上的裴萧。
积压的怨毒、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对着这片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尖厉刺耳,充满绝望与恨意的控诉:
裴萧!你负我!是我替你承受那毒疤之苦!你忘了当年是谁帮你除掉沐明玥!是我!是我谢家为你抹平一切。
那张在水里泡得肿胀发青,死不瞑目的脸……我时常都梦到!我怕得要死!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从未后悔!我手上沾的血,都是为了你!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控诉,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扎进戏台上裴萧的耳中。
更扎进台下那片死寂黑暗里,无数屏息凝神的听众耳中!
裴萧心急如焚,目眦欲裂,拼命想发出声音阻止,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当谢兰辞最后一个字带着泣血的尾音落下。
唰——!
霎时间,阁内数十盏灯被同时点亮!
刺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
谢兰辞被强光刺得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她彻底惊呆了!
只见原本黑暗的台下,此刻竟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不仅有京城各大戏班的班主、梨园行当的名角、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更赫然坐着几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御史台言官、掌管刑名的大理寺少卿,以及数位与裴萧政见不合的勋贵子弟!
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度震惊、骇然、鄙夷的目光。
死死地盯着台上的裴萧和台下失魂落魄的谢兰辞!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揽月阁。
天哪!杀人灭口!
沐明玥可是三年前离奇溺亡的那位菩萨医女!
竟是裴尚书郎和谢小姐合谋!
快!快记下来!惊天大案!
柳扶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戏台角落的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悲凉的弧度。
姐姐的冤屈,今日终于大白于天下。
此刻,有很多、很多女孩站在不同的地方。
姜墨心站在谢兰辞身边。
揽月阁的另一侧,霓裳阁主齐枫独自凭窗而立。
她并未看向楼下混乱的中心,目光反而落在戏台角落阴影处,柳扶云那模糊却挺直的背影上。裴萧的长随静静站在台下。
我们都看着这场盛大的戏剧。
是的在无数个夜色如墨时。
我们几个齐聚在一起。
姜墨心道:谢兰辞手里的确有裴萧的把柄,而这个把柄,就是姐姐。
齐枫:我们此前所想大谬矣,我们都道是谢兰辞因妒生恨,害了姐姐,却将裴萧此人,看得太轻了。
当年,谢兰辞骄阳似火,而裴萧不过是依附其侧的寒门学子。
谁会疑心到他才是那操盘的黑手
柳扶云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与裴萧数次周旋,此人城府之深,绝非耽于儿女情长之辈,他那所谓的情意,一定另有目的。
我面前摊开几封泛黄的书信。
六年前,裴萧一封帖子将姐姐引来京城商议幼时定下的婚约。
帖中提及:儿时婚约未敢或忘,愿于京城一晤,以全两家旧谊。
姐姐当时匆匆一别,一则商议退婚,二则定居京城,想开个药铺,赚更多的钱供我们生活。
但裴萧并非想和姐姐成婚。
当时的他已经攀上谢兰辞。
而民间传言他早有婚约,相府对此颇为反感。
裴萧不愿承担退婚骂名,也不想落人口舌,将姐姐引到京城。
当年姐姐骤逝,我们悲痛之下,目光尽数锁在谢兰辞身上,只因她有显而易见的妒恨之心,却忽略了彼时毫不起眼,隐于谢氏光环之下的裴萧。
如今看来。我的声音陡然转寒,名誉尽毁的死人,才是他真正的杀机动因!
我一字一顿,石破天惊:
裴萧才是谋害姐姐的主谋!谢兰辞,不过是他借刀杀人的一把利刃,一个心甘情愿的从犯!
话音落下,密室之中,一片死寂。
10
谢兰辞和裴萧都被带走,京兆府的大牢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这对曾令人艳羡的未婚夫妻,如今皆身陷囹圄。
裴萧面对府衙一轮又一轮的严苛讯问,始终面不改色,应对从容。
他坚称自己清白无辜,对沐明玥之死毫不知情。
直到这一天,捕头再次踏入牢房,隔着栅栏,目光沉沉地看向裴萧。
裴公子,不必再强撑了。
捕头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同伙,已然招供了。
裴萧仿佛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玩笑:大人,此等诈供之术,未免太过陈旧。
捕头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笃定:非是诈你。
他顿了顿:谢兰辞,招了。
捕头随即道出缘由:
他们利用了谢兰辞因长期服用某些滋补药膳而深陷癔症的脆弱状态。
在连日的高压审讯下,当捕头对她说出裴萧招认杀人者是你,他不过是受你胁迫时,谢兰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崩断。
多年的情意,她心底深处何尝不知
裴萧,这个为了权势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只是曾经的她,带着一丝可悲的侥幸。
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不会成为他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残酷的现实终于击碎了她的幻梦。
不是这样的!是他在骗你们!他能骗过所有人!
谢兰辞在公堂上尖声嘶喊,状若疯癫。
那日我踏入厢房时,沐明玥已被他用花瓶砸伤!她倒在地上求我救她!
是裴萧!他跪下来求我!
谢兰辞的眼泪混着绝望奔涌而出。
他说沐明玥意图勾引他,他酒后无力反抗,一时失手才砸了她,他求我帮他!他说若是沐明玥活下来,定会反咬一口,那他这辈子就全毁了!
我信了他!我真的以为他爱我!他说一心向上爬,都是为了能配得上我,为了能堂堂正正地与我厮守!
正是这爱的谎言,驱使谢兰辞动用了谢家的人脉和资源。
巧妙地贿赂了当晚负责巡夜的更夫和守院人,让他们对某些异状视而不见。
随后,她和裴萧合力,将还剩一口气的沐明玥,推下了池塘。
当晚宴饮的宾客大多已酩酊大醉,本就所见有限。
事后,谢兰辞又亲自带着厚礼,挨家挨户地打点、恳求甚至威吓。
宾客们很快便回忆起了对她有利的证词。
于是,沐明玥如一只微贱的蝼蚁般死去,无人深究。
而裴萧,为了攀附上谢家,为压制京中盛传他悔婚传言。
不惜杀害沐明玥,污蔑其名誉,踏着她的尸骨,在官场与世家圈中扶摇直上。
裴萧听完捕头话语,只是发出一声嗤笑。
大人明鉴,我这位未过门的妻子,癔症缠身已久,神志早已不清,她所言皆是疯话呓语,岂可采信
裴萧恢复了镇定,眼神锐利,可有半分实证
捕头缓缓取出一个以锦缎包裹的托盘。
托盘里赫然是几片沾着暗褐色干涸痕迹的碎瓷片。
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片上,清晰可见一个独特的标记——那是裴萧常年佩戴在拇指上的一枚血玉扳指内侧才会刻印的徽记。
裴公子,你看,此乃何物
裴萧的目光触及那枚带着徽记的碎瓷片时,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第一次彻底失态。
他猛地扑到牢门栅栏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木栏。
绝望与疯狂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咆哮:
谢兰辞她这个毒妇!!!
11
谢兰辞,她是个彻头彻尾沉溺情爱之人。
在谢府幽深的后宅,她甚至专门辟出了一处院落.
被谢兰辞布置成了她与裴萧的情缘阁。
阁内,一件件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物件,被珍重地安放在紫檀木架之上。
仿佛供奉着稀世珍宝。
她极乐于邀请来谢府做客的各家闺秀、夫人,甚至新入府的仆婢进入参观。
听着众人艳羡地感慨:世间竟有如此神仙眷侣谢小姐真是好福气……
看着她们脸上流露出的向往,谢兰辞的心中便会被一种虚幻的幸福填满。
我与姜墨心都曾被她引着踏入过这座情缘阁。
里面陈列着:
初遇裴萧时所穿的鹅黄襦裙。
裴萧亲手为她抄录、批注的诗集。
裴萧初次作为家族代表出席皇家内宴时,谢兰辞亲手为他系上的那枚象征身份的蟠螭纹玉带钩。
然而,只有一样东西,静静地躺在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一枚青玉花瓶的碎瓷片。
色泽沉郁,边缘锋利,与其他温情的纪念品格格不入。
当时我们只当是某种特殊情意的象征,未曾深究。
但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枚碎瓷片,正是裴萧用来砸晕沐明玥的花瓶残片!
是沐明玥溅落在其上的鲜血,以及裴萧行凶时紧握瓶身留下的指痕。
最终将裴萧钉死在罪恶的十字架上!
京兆府的仵作与经验丰富的捕头仔细查验了这枚碎瓷片。
果然,在其凹凸不平的断口和纹理深处,验出了早已干涸发黑,属于沐明玥的血迹!
更在瓷片光滑的釉面上,清晰地拓印下了裴萧独一无二的拇指指纹!
这正是案发时他紧握凶器的铁证!
谢兰辞此举,何其愚蠢!
她竟将如此致命的证物,堂而皇之地供奉在自己的情缘阁里,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然而,谢兰辞此举,又何其聪明!
她多年如一日地保留着这枚瓷片。
她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埋下了一丝对裴萧的不信任。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裴萧胆敢背弃她,这枚染血的瓷片便是她手中最有利的筹码。
可惜啊,世间情爱,也终究抵不过人心深处贪婪与背叛。
她与裴萧精心粉饰的完美爱情终究如那花瓶,轰然碎裂。
而这枚被她当作爱情信物,珍藏了许久的碎瓷片,最终却成了她供词最有力的佐证。
化作了刺穿裴萧所有谎言,是最致命也最讽刺的一把利刃!
12
裴萧自入狱以来,无人探视。
直到两位女客拜访。
裴萧看清来者面容时,心中猛地一震。
竟是林清瑜与他的长随!
裴萧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长随名唤云熙,跟了他多年,忠心耿耿,被他视为心腹。
而我与他只有不过露水情缘,没想到竟对他念念不忘。
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在云熙开口的瞬间,被击得粉碎。
云熙字字如刀:裴萧,你终于要偿命了。
我说: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姐姐本来就有意退婚,是你把自己想成香饽饽,是你先入为主认为她是你向上攀登的阻碍,必不会放手。
与此同时,在京兆府另一处关押女眷的牢房内。
姜墨心,正探视谢兰辞。
谢兰辞看到墨心激动道:墨心快救救我。
看着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谢兰辞。
姜墨心道:小姐的疤已全部消除,当真是天人之姿,小姐切记,保持心情。
谢兰辞怒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把我救出去才是要紧。
姜墨心:奴婢一直以小姐的愿望马首是瞻,只不过忘记告诉小姐了,这祛疤膏虽然有效,但需得保持心情愉悦,否则很容易就溃烂哦……
谢兰辞脸色越来越可怕。
她身上的伤口突然蔓延出大片血迹:墨心,你怎么敢背叛我我那么信任你。
姜墨心怒吼道:那沐明玥呢,她那么信任你,本来是想退婚,开个小药铺,和我们团聚的,是你和裴萧为了所谓的名声……那池水那么冷!
谢兰辞已经动不了了。
她伤口大片大片的溃烂。
姜墨心自顾自地说着:其实裴萧并没有提退婚,他不敢!那我就来帮他一把。
谢兰辞瞪大眼睛,可她说不出话,因为声带也被腐蚀。
姜墨心:小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越心痛身体腐烂得越快。
大家的探视,绝非念旧,而是带着彻骨的恨意前来。
只为亲眼见证裴萧身陷囹圄的狼狈。
并将真相告知,给予他精神上致命的一击。
……
那一年,在破败的药棚里。
沐明玥——我们共同的姐姐,将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孩聚拢在温暖的炉火旁,畅想着各自的梦想。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炽热的梦想。
我们要报答姐姐!
我们要亲口告诉她,是她给了我们新生!
可是,命运何其残酷。
那个如明月般照亮我们灰暗人生的姐姐,死了。
死于权贵的轻蔑与构陷。
死于裴萧与谢兰辞这对璧人为一己私欲布下的杀局。
于是,我们共同的梦想,变成了恨意与执念:复仇!
京城,巍峨的宫墙下,是世家盘踞,朱门酒肉臭的富贵地。
裴萧与谢兰辞住在侯门相府之中,那是我们这些蝼蚁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
而我们,来自最底层的尘埃。
是每日为了半斗米、布衣而挣扎求存的蝼蚁。
但蝼蚁也有不甘!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攀登。
姜墨心,在相府从最低等的浣衣婢做起,凭借着机敏和对世家规矩的领悟,她一路披荆斩棘,终成了谢兰辞身边最信任的掌事嬷嬷。
我一边在民间行医积累名声,一边为整个复仇计划布局筹谋。
齐枫,她远赴苏杭,在阴暗潮湿的绣房里,绣出了被选为贡品作品。
云熙,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了裴萧身边的长随,掌握着他行踪。
柳扶云,辗转于各大戏班,终于一跃成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戏曲名角。
终于,我们各自都实现了当初许下的梦想。
……
三个月后,裴萧被数名凶悍囚犯围攻,致其浑身多处脏腑破裂,肋骨尽断。
终因伤势过重,呕血而亡。
谢兰辞则因身染重疾,当裴萧惨死狱中的消息传来,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她,在极度的刺激下,当晚毒素蔓延全身。
身上烂斑迅速扩大腐烂,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冰冷的病榻之上。
那些生于高位的人,最终被他们视为蝼蚁的复仇之火,焚毁殆尽。
而我们,在完成夙愿后,各自的身影也悄然隐入了京城的茫茫人海。
或悬壶,或掌家,或登台,或远游。
姐姐我们都会活得更好,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