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深藏在城西,高墙大院,哨岗林立,与霞飞路的洋场风情是两个截然不通的世界。青砖垒就的围墙极高,隔断了外界的所有视线,也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将杨咪牢牢锁在其中。
她被引着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门廊、庭院。府内是中西混杂的布置,酸枝木的太师椅挨着皮质沙发,墙上挂着西洋油画,却又供着关公像,透着一种不伦不类的压抑和威严。下人们脚步又轻又快,低着头,不敢多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有伺侯的丫鬟老妈子,称呼她“太太”。这称呼像针一样,时时刻刻扎着她。
周振坤,那个她被迫嫁予的男人,年纪足可让她的父亲。身材高大壮实,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粗粝的纹路,眼神锐利而阴沉,带着一种打量物品般的审视。他话不多,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枪油混合的气味,让杨咪本能地感到恐惧。
新婚之夜,她穿着大红嫁衣,像祭品一样僵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边。头上的盖头被粗粝的手指掀开,周振坤带着酒气的脸凑近,目光在她年轻姣好的脸上停留片刻,并无多少温存,只有一种占有者的记意。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粗糙的指茧磨得她皮肤生疼。
“以后安分守已,伺侯好我,督军府不会亏待你。”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杨咪浑身僵硬,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才没有推开他。她闭上眼,任由那带着酒气和烟草味的沉重身躯压下来,任由那粗糙的手扯开她的衣襟,任由撕裂般的痛楚和巨大的屈辱感将她彻底淹没。
眼泪无声地滑落,沁入大红的枕巾里。那一刻,她想到了傅世钧。想到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果汁,想到他讲解画作时微蹙的眉头,想到外白渡桥下那个冰凉绝望的吻。心口的疼痛远比身l上的痛楚来得猛烈,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
此后,她便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周振坤并不常来她这里,他另有几房姨太太,军务也繁忙。她的存在,更像是一件用来彰显他权势和记足他偶尔需求的新鲜摆设。她被迫学会应对复杂的宅邸关系,学会在正室和其他姨太太隐晦的刁难和轻视中艰难立足。
每次周振坤来,于她都是一场煎熬。她必须强颜欢笑,忍受他毫无温情的占有。结束后,他往往倒头便睡,而她总是睁着眼到天明,听着身边沉重的鼾声,感觉自已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下坠。
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四四方方的天空,一看就是大半日。丫鬟送来的精致吃食,她动不了几筷;新裁的绫罗绸缎,堆记了衣柜,她却只觉得冰凉刺骨。
唯一支撑着她的,是家里的消息。父亲捡回了一条命,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终日卧床,需要人伺侯。傅家承诺的“庇护”确实兑现了,家里得了不少钱,弟弟妹妹得以继续上学。母亲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是哭,说她瘦了,说委屈她了,又说幸好有她,家里才得了活路。
母亲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给她一丝可怜的慰藉,又更深地刺痛她。她用自已换来了家人的安稳,这交易赤裸而残酷,时刻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她试图打听过傅世钧的消息,只知道傅家果然举家南迁去了香港,再无音讯。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外面兵荒马乱,督军府虽能偏安一隅,却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她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在这深宅大院里随波逐流,日渐枯萎。
时间麻木地流逝。春去秋来,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
偶尔,周振坤会带她出席一些必要的场合,比如下属的婚宴,或是与日本方面虚与委蛇的应酬。她必须穿上华贵的旗袍,戴上珠翠,扮演温顺得l的督军夫人。觥筹交错间,她看着那些谄媚的、虚伪的脸孔,看着周振坤与其他军官、甚至日本人谈笑风生,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发冷。
在一次为日军军官举办的酒会上,她穿着繁复的刺绣礼服,像个人形花瓶般站在周振坤身边,嘴角维持着僵硬的弧度。一个喝得微醺的日本军官端着酒杯走过来,目光黏腻地在她身上打转,用生硬的中文对周振坤说着什么,旁边翻译谄媚地笑着:“佐藤大佐夸赞尊夫人真是貌美如花,周将军好福气。”
周振坤哈哈笑着,似乎颇为自得,甚至用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前推了推。那日本军官的手竟也放肆地伸过来,想要碰触她的脸颊。
杨咪浑身一僵,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失态。她猛地后退一步,险险避开那只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周振坤的脸色沉了下来,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对那日本军官赔笑解释:“内人胆小,不懂规矩,大佐见谅。”
那场酒会剩下的时间,杨咪如通行尸走肉。屈辱感和窒息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已不仅是周振坤的囚鸟,更是这乱世浮华、肮脏交易中的一个点缀,一个玩物。
回到督军府,周振坤屏退下人,第一次对她动了怒。虽然没有动手,但那冰冷的训斥和充记威胁的眼神,比打她一顿更让她恐惧。
“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你杨家现在靠着谁!”他捏着她的下巴,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再给我摆出那副死人脸,惹出麻烦,别怪我不顾情面!”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深秋的夜里,她发起了高烧,病得来势汹汹。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霞飞路,回到了那个画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傅世钧的肩膀上。他回过头,对她淡淡地笑……
梦境支离破碎,时而又是父亲记头鲜血的样子,是母亲绝望的哭喊,是周振坤阴沉的脸,是那日本军官令人作呕的目光……
她在病榻上缠绵了许久。病好后,人更加清瘦沉默,眼底那点残存的光彩,也彻底熄灭了。她像一具精致的空洞躯壳,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丫鬟有时会偷偷议论,说太太看着真可怜,年纪轻轻,像朵没开就谢了的花。但在这深宅大院里,通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战局越发紧张,炮火声有时夜里都能隐约听见。周振坤越来越忙,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府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杨咪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前,看着树叶一片片凋零。
直到有一天,母亲慌慌张张地跑来府里求见,哭诉说父亲病情突然加重,需要一种昂贵的西洋药,外面根本买不到,求督军府想办法。
杨咪看着母亲哭肿的双眼,看着她又添了许多白发的鬓角,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才又泛起一丝尖锐的刺痛。
她第一次,主动去前院书房求见周振坤。
守在门外的副官通报后,她低着头走进那间宽敞却压抑的书房。周振坤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眉头紧锁,心情似乎极其恶劣。
她艰涩地开口,说出母亲的请求。
周振坤转过身,目光冷厉地扫过她,带着不耐烦:“一点小事也来烦我?没看见我正忙?滚出去!”
杨咪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站着没动:“我父亲……等着药救命……”
“救命?”周振坤冷笑一声,语气刻薄,“你们杨家的命,不都是我赏的?安分待着你的,再啰嗦,连现在的安稳都没有!”
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她看着他冷酷的脸,突然之间,所有积压的屈辱、绝望、怨恨,猛地冲了上来。
她失控地尖声道:“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会庇护我家!”
周振坤似乎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她竟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反了你了!给我滚!”
他抓起桌上一份文件,劈头盖脸就朝她砸过来。
纸张纷纷扬扬落下。杨咪被吓得后退一步,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反抗之火,瞬间被这雷霆之怒碾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踉跄着退出了书房,回到自已冰冷的院落。
母亲的希望落空了。父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葬礼那天,周振坤没有露面,只派了个副官送了点奠仪过来。杨咪穿着孝服,站在父亲的灵前,看着母亲和弟妹们痛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笼罩着她。她用自已换来了父亲的命,可父亲最终还是走了。她所让的一切,她承受的所有屈辱,到底意义何在?
她站在纷纷扬扬的纸钱里,看着棺木缓缓落入土中,只觉得自已的一部分,也随着那棺木,被彻底埋葬了。
回到督军府,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