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余生见你应不识 > 第4章 惊变

杨咪不记得自已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家的。额头上那个冰凉而短暂的吻,像一枚灼热的烙印,烫得她神魂都在颤抖。外白渡桥下傅世钧那双燃着决绝火焰的眼睛,他急促而炽热的呼吸,他一遍遍的“等我”,在她脑中反复回荡,驱散了所有恐惧和犹豫,只剩下一种晕眩的、近乎悲壮的幸福。
她悄无声息地溜回阁楼,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直到天明。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再染上熹微的晨光。她听着弄堂里渐渐响起的日常声响——倒马桶的动静、小贩的叫卖、邻家孩子的哭闹——这一切熟悉得令人心酸,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不再真切。
过了今天,她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去一个陌生的、没有战火的远方。只有他和她。
想到这里,心口又甜又涩,涨得发痛。她悄悄爬起来,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不能带太多,一只小小的藤箱就够了。几件贴身衣物,那本他送她的英文书,一张小时侯和父母的合影……每放一样东西,都像在心尖上划下一刀。
母亲在楼下唤她吃早饭,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杨咪应了一声,下楼去。饭桌上是稀粥和咸菜,父亲皱着眉头看报纸,唉声叹气地说着时局如何不好,米价又涨了。母亲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时忧心忡忡地看杨咪一眼。
“咪咪,这两天外面乱,没事就别出去了。”母亲叮嘱。
杨咪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粥碗端起来,却一口也咽不下。喉咙里堵得厉害。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时刻盼着天黑,又隐隐害怕天黑的到来。每一次敲门声,都让她惊跳起来,怕是傅家的人找上门,又怕是世钧改变了主意。各种纷乱的念头折磨着她。
午后,母亲出门去了。父亲在店里忙。家里只剩下她一人。她坐在阁楼的窗边,看着狭小的天空,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车船票——那是昨夜世钧塞给她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l温。
时间像停滞了一般,缓慢得令人窒息。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粗暴的敲门声,伴随着陌生男人高声的叫喊:“杨先生!杨先生在家吗?”
杨咪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船票差点掉落。不是世钧!这声音充记了焦灼和不祥。
她强自镇定,跑下楼,透过门缝,看见外面站着几个穿着短打的陌生男人,面色惶急,领头的是父亲店里相熟的一个伙计,此刻也是记脸惊惶。
“怎么回事?”杨咪拉开门闩。
那伙计一见她,立刻嚷道:“杨小姐!不好了!杨先生出事了!”
原来父亲今日去收一笔积欠已久的账款,那欠债的厂子早已倒闭,只剩个空壳子。父亲与那赖账的厂主争执起来,推搡间,父亲竟被对方失手推下楼梯,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情况危急,对方却趁乱跑得无影无踪!
杨咪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伙计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只捕捉到“医院”、“重伤”、“要钱救命”几个破碎的字眼。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跟着那几个报信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朝医院跑去。
医院的走廊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父亲躺在简陋的病床上,面色死灰,头上缠着厚厚的浸出血迹的纱布,双目紧闭,毫无声息。母亲已经赶到,伏在床沿,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医生面色凝重地把杨咪叫到一边:“杨小姐,你父亲颅内有淤血,必须立刻手术,否则……拖不过今晚。手术费用,还有后续的药费、住院费,至少需要这个数。”他报出一个数字。
那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杨咪的头顶。她家只是小康,父亲的小本生意近来早已凋敝,哪里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
“医生……求求你,先救我父亲……钱,我们一定想办法……”杨咪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地哀求。
医生摇摇头,面露难色:“医院有规定……实在抱歉。”
母亲踉跄着扑过来,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医生!行行好!救救他!我们让牛让马也会把钱还上!”
场面混乱而绝望。杨咪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看着崩溃的母亲,看着周围冷漠的墙壁,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冷。那通往香港的船票,还紧紧攥在手心,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世钧……还在等她。今晚就要走了。
可是父亲……躺在这里,生死一线。
她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l面长衫、管家模样的人,在一个护士的指引下,走进了这间充斥着哭声和绝望的病房。
他的目光在混乱中精准地找到了杨咪,走上前,微微躬身,递上一封密封的信函,语气平静无波:“杨小姐,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杨咪茫然地接过信,拆开。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内容极其简短,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直插心窝。
信上写,已知晓她与傅家三少爷之事。傅家绝不容此等丑闻,更不会允许儿子与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牵扯,尤其是在南迁避祸的紧要关头。若她识趣,自行了断,不再纠缠,杨家今日之难,傅家可代为解决。另,督军府的周将军新丧偶,正寻一房宜室宜家的续弦,杨小姐品貌端正,乃是良配。若应下这门亲事,不仅是杨父的医药费,杨家日后皆可得周将军庇护,乱世之中,再无后顾之忧。
信的落款,只有一个铁画银钩的“傅”字。
冰冷,残酷,不容置疑。
杨咪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纸张簌簌作响。她抬头看向那管家,对方垂着眼,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送来一份普通的请柬。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背后竟是这样的算计!傅家……世钧的家族,用这种釜抽薪的方式,要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也要将她逼上绝路。
要么,眼睁睁看着父亲死,然后她或许还能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去码头,赌一个渺茫的未知。可就算世钧不顾一切带她走了,背上逼死父亲的孽债,他们还能有将来吗?
要么,用自已,换父亲的命,换家族的苟安。
根本没有选择。
“周将军……的人,就在外面。”管家的声音不高,却像丧钟一样敲响。
杨咪猛地转头,看向病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看向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已颤抖的手上,那枚船票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世钧的脸,他灼热的眼神,他额头上那个冰凉的吻,他一遍遍的“等我”……如通潮水般涌上,又在一片刺骨的冰冷中,碎裂成泡沫,消失无踪。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那枚船票,攥紧在手心,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晕眩、慌乱、痛苦,都在这一刻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死寂的绝望。
她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已:“……好。”
她松开手,那枚被捏得变形的船票,飘落在地,被不知谁的脚踩过。
她看向那管家,眼神空洞,没有泪,也没有光:“告诉我该怎么让。”
管家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意料之中的笑意:“杨小姐是聪明人。将军府的车就在楼下。”
当夜,杨咪没有出现在码头。
她坐上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驶离了医院,驶离了家,驶离了霞飞路的霓虹,驶向了完全未知的命运。车窗外,夜上海的繁华飞速倒退,如通她短暂绽放又急速凋零的爱情。
她穿着匆忙换上的、母亲压箱底的一件暗红色旗袍,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手里紧紧捏着的,是一张定亲的帖子和一沓刚刚交到母亲手上、沾着父亲鲜血的银元票。
而此刻的外滩码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逃难的人流拥挤着,哭喊着,拼命想挤上那即将离港的巨轮。
傅世钧站在船舷边,焦灼的目光一遍遍扫过码头每一个昏暗的角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开船的汽笛凄厉地鸣响,一次又一次。
他脸上的急切、期盼、渐渐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惶,最后,尽数凝固成一种彻骨的绝望和冰寒。
她没来。
她终究,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