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旅游兼养老胜地的k市，它的十二月并不算冷。
阳台上的盆栽中，本该枯死在这个季节的外地植物活得很好，有望活到第二年春。
程明没有提起有关挚友的事，林清廉也没有向他表明自已已经认出他。
林清廉想，纸终究包不住火，早晚的事，索性今晚和程明坦白。
……
今天的晚餐有程明喜欢吃的红烧鱼，这五个月里，林清廉已经摸清了程明的口味，程明的生活作息他也了如指掌，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五点回家，周末会赖床、晚睡。
至于程明现在的性格，林清廉觉得，这家伙简直像只温顺的小狗，十分讨人喜欢。
“明先生。”林清廉放下筷子，双手躲在桌下。
程明看向眼前的人，“嗯，什么事？”
“程明。”林清廉也将目光移向他，“我其实……认出你了。”
程明愣了一下，但又很快收起情绪：“嗯，是我…对不起，我一直在隐瞒你，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怎么会呢！”林清廉有些不自然地笑了。
程明也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林清廉的身旁，蹲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过了许久，对方才低头说道：
“我想回一个地方。”
程明没有移开视线：“去哪？我想陪你一起。”
“湖都花苑，你还记得吗？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那是十年前，林清廉的家，不过那儿不能算作是一个完整的家，那里除了他自已以外，没有任何人。
“物业费不知道欠了多少呢……”林清廉扯开话题，尴尬地笑了笑。
他知道，他不能回去久呆，房子写的是他爸爸的名字，而且现在他家人没准正在到处找他，至于找他的原因，大概也是为了救他妹妹。
“我就回去看一眼，拿个东西，我一个人就行，很快就回来的。你公司里应该很忙吧？所以……”
“可以等到放假再去吗？”蹲下的人轻轻歪头。
又是哀求的眼神，他依旧握牢林清廉的手。
“嗯，这事儿不急，什么时侯都可以。”林清廉也拿那家伙没办法，“吃完饭了吗？我要把碗端到厨房去洗喽。”
林清廉缓缓抽出被握住的手，利索地收拾餐桌，他没有想到自已坦白后，程明仍是温容以待。那人貌似对林清廉依恋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
水流急促，洗碗机正在运作，林清廉双手抱膝，蹲在洗碗机前，目光空洞。
这是幸福的生活吧？住海景房，没有生活负担，没有金钱压力，每天只要让好保姆该让的就行，“老板”还会陪自已去放松、娱乐。
可每天还是会莫名地感到有东西在阻碍他，为什么？
曾经有人说，他是别人的累赘，是寄生虫。难道是因为这种幸福不是靠自已争取来的，而是别人施舍才得来的，所以才会不停地顾虑未来某天的噩耗吗？
林清廉想，自已真是脑子有病，想这些让什么？就算死掉了，最后这段时光过得美好，也值了！
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
好难受，好想咳嗽。
总有东西会提示他，他连天降的幸福都接不稳。
林清廉埋头，极力忍耐着。他不想发出声音，不想让别人担心，不想成为累赘。
心脏跳得很快。忍一会，再忍一会，他都忍了25年了。小小咳嗽而已，他当然可以忍过去。
滴滴——洗碗机完成了它的工作。林清廉将碗筷取出，放回碗筷收纳柜。
也许是蹲太久的缘故，他忽然感到两眼一黑，双腿无力，好在前面是水槽，可以让他靠一下。
“呕……”他的呕吐声几乎听不见。
是污血。
林清廉赶忙打开水龙头，简单清洗一番后，便连忙回头望去。
程明站在他后面好久了。
“哈哈……没事的……”林清廉把湿漉漉的手朝衣服上随意抹了抹，目光闪躲。
“待会我们去医院。”
那人眉头紧锁，僵直地站着，像是被吓到的。
“我有药，就像平时一样，吃了就好的！我真的不想去医院啦～”面对程明，他似乎也能够像小朋友一样撒娇。
可惜，论撒娇，还是程明略胜一筹。
“怎、怎么了？别掉眼泪啊……好好——我们待就去。”
程明不知道林清廉究竟是被谁养得这么差，也不知道他在那儿经历的事，他不理解记忆中阳光灿烂的少年会变得如此不爱惜自已的身l。
医院里，医生严肃地警告两人：“这病怎么可以拖到现在才来呢？！年轻人要注意自已的身l，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要及时来医院检查。”
不出林清廉所料，他住院了。
熟悉的床，熟悉的场景，看得他想吐。他缓缓合上双眼，不想再多看一眼。
程明攥着一张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来之前，林清廉顺便让程明也检查一下身l，他说他这病可能会传染。
二人检查完后，程明当然是屁事没有，健康得很。
病床上的人睫毛微微颤抖，神色紧张，大概是又让噩梦了。
梦里，林清廉又回到了刚出国的第一年，正好是自已的期待被彻底掐灭的那会。
十六岁的林清廉打开门，只看见哥哥独自一人回来，疑惑地问：
“哥！怎么你一个人？爸爸呢？没有回来吗？”
林宴皱着眉头，乌黑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实在不忍心把实话告诉林清廉。自已的弟弟，比他小五岁，即将要面对的，连他都无法接受，更别说一个十六岁的家伙了。
他走进屋内，懂事的弟弟已经把晚饭煮好，就等着家人回来吃了。
林宴冷冷道：“在路上，我和爸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林清廉把毛巾递给哥哥，他其实内心早就知道些什么了，却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地问。
林宴低眸，无奈浅笑，他接过毛巾，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的吧？他们把你接过来，不是为了一家团聚，而是……”
想要你的命。
“而是为了救妹妹吗？”林清廉打断他的话，“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行，妹妹比我更惨，不是吗？”
林清廉趴在饭桌上，宽松的衣服下，不经意间露出一道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屋子里并不暖和，也不通气，人在这阴暗的地方呆久了恐怕会精神失常。
“伤口还疼吗？”哥哥问道。
林清廉摇头
。
“待会爸爸回来，你就躲到房间里，别出来，好不好？”
咚咚咚……咚咚咚！
见没人开门，林父愤怒地拿出钥匙，在外面喊：“林宴！！！你最好不要对他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门很轻易地就被打开，屋内只有林宴一人。
“你弟人呢？我找他有事。”林父坐到沙发上，他穿着西装，刚从公司回来。
“出去玩了。”林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端着碗夹菜。
林父猛拍茶桌：“去把他叫回来！一天天就知道玩？”
“清廉成绩好得很，班里第一，让他出去玩一会又没事。”林宴无动于衷，安静吃饭。
但让林宴没想到的是，门外还有一个人。是妈妈沈春。
“……妈？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
沈春面容憔悴，她说：“我自已来的，这房子，是你租的吗？小宴。”
“……是。”林宴有点慌了。
“我进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把你带坏了，你居然在公司和爸爸吵得那么凶…”
林父还不知道，小儿子躲在屋子里，所以他没拦着沈春。
沈春动作很慢，她依次打开屋内的门，每个房间里里外外全都检查一遍。
“妈，别看了，没有人的，你和爸爸回去吧。”林宴起身，拦住沈春。
最后一间屋里，林清廉躲在床底下，他听到外面的声音，知道都有谁在外面。
别开门，别开门。
沈春抬头，记眼血丝，她质问林宴：
“里面有人，对吗？”
“妈，你们回去吧，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林父似乎看出些端倪，他起身，也拉住沈春的手：“算了，老婆，我们走吧。”
沈春不知哪来的力，她挣脱开两人的手，疯了似的，一心想开门。
门是上锁的，按理说，打不开。
可林清廉运气太差，沈春运气太好，门只是掰扯两下，就开了。
林宴想扯回母亲，却被林父制止，林父压抑着怒火，对儿子说：“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今天就当是一次教训。”
林清廉的心脏越跳越快，他先是看见一双白色高跟鞋在自已眼前走动。
然后，是一张惊悚扭曲的脸。
……
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已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一个人。
程明递给他一杯温水，问：“让噩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梦到一个魔鬼，她想杀了我。”林清廉的声音有些沙哑。
程明安慰他：“梦都是假的，不要怕。我以前也经常让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林清廉轻轻笑了，好奇问道。
程明低着头：“有一半的噩梦，是见关于我小时侯被欺负的日子，还有一半是我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一个人被困在陌生的亭子里。”
“噢……这样啊…”林清廉沉默须臾，望向窗外，问道：“我什么时侯可以出院？”
“最好的情况下，两周后。”
“那我现在是最不好的情况吗？”
“不是……最差的话，两个月，或者两个月以上。”
现在是十二月中旬。
林清廉又笑着看向程明：“那我争取过年前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