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时,开发商马仔用马克笔捅破纸张。
穷鬼配用签字笔拿马克笔写!墨迹糊了我满手。
街坊们哄笑:这小废物连支笔都握不住!
一周后,我以新业主身份收回商铺。
当年欺辱我的混混头子,如今跪在我脚边哆嗦。
您抬抬手……他捧出珍藏的签字笔。
我抽出他捅穿协议的同款马克笔。
穷鬼配用签字笔拿马克笔写!
墨汁糊满他整张脸时,警车正停在他身后。
二十年发家史的黑料,足够他牢底坐穿。
签这个字,我指尖发凉。
攥着那支磨秃了头的廉价黑色签字笔,笔杆上全是汗,滑溜溜的。拆迁补偿协议摊在桌上,薄薄几张纸,白得刺眼。这就是我这辈子窝囊的凭证签了,楼下我爸留下的那间巴掌大的小五金铺子,连同上面那住了我二十多年的鸽子笼,就彻底归宏远地产了。换来的钱,大概只够在郊区买个厕所。
喉咙干得冒烟,像堵了一把生锈的铁屑。
门外头闹哄哄的响动越来越近,像一群苍蝇围着馊肉嗡嗡打转。脚步声又重又杂,踢踢踏踏,夹杂着几声粗野的笑骂。
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绿漆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蹬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了满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廉价香烟、油腻汗味儿和劣质古龙水的怪味,猛地灌满了整个狭小的办公室。
七八个人涌了进来,剃着寸头,穿着紧巴巴的黑色背心,露出的胳膊上青红柳绿的刺青盘踞。他们像一堵墙,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光线瞬间就暗了。
为首那个,叼着根没点的烟,晃着膀子挤到最前头。脖子上那根金链子,有小拇指那么粗,沉甸甸地坠着,下面的皮肉被勒出一道油腻腻的红印子。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桌面不堪重负地吱呀惨叫一声。一股浓烈的狐臭味扑面而来。
贾仁义,宏远地产养在拆迁地段的头号恶狗。二十年前,他就是这片街头巷尾闻之色变的混混头子,杀人放火都干过。后来不知怎么洗白了,摇身一变成了宏远拆迁办的协调经理,专门对付我们这些钉子户。这人像一块烧透了的煤,表面看不见明火,内里却滋滋地冒着毒烟和滚烫的恶意。他脸上堆着笑,金牙在昏暗的光线里一闪。
哟,这不是江家小子吗想通啦贾仁义咧嘴一笑,那颗金牙的光晃得人眼晕。他慢悠悠地从屁股兜里摸出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起来,指甲缝里的污泥蹭在橘红色的果皮上。早该签了嘛!挡着贾爷发财的道儿,何必呢橘子皮被他随手一扔,正好落在我那份摊开的协议上,黄色的汁水渗出来,洇开一小片污渍。
他带来的那群混混也跟着嘿嘿怪笑,像一群等着啃食腐肉的鬣狗。那堵人墙往前压了压,空气更稀薄了,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我胃里一阵翻搅,盯着那张糊了橘子汁的纸,手指用力捏着笔,指节都泛了白。
签哪贾仁义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橘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也不擦,眼睛斜睨着我,等着看好戏。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只有他咀嚼橘子的声音,吧唧吧唧,异常响亮。堵在门口那些痞子的目光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背上。我喉咙发紧,拿起笔,笔尖悬在乙方签名栏上方那片小小的空白处。
那支廉价的塑料笔杆被我攥得滚烫,手心全是粘腻的汗。笔尖悬在乙方签字那一栏薄薄的纸张上方,微微颤抖。楼下那间老旧五金铺的灰尘味儿,我爸弯腰修锁时的咳嗽声,擦得锃亮的旧货架……像老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签下去,这一切就真的没了,连个念想都不剩。
身体里的血好像都冻住了。
贾仁义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把黏糊糊的手指在脏兮兮的裤子上随意蹭了蹭,发出嗤的一声低笑。他从旁边混混手里接过来一样东西,手臂一扬,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我眼前的协议上。
那力道大得惊人,桌子都跟着晃了一下。
是一支马克笔。
粗大的黑色笔杆,塑料壳磨得发亮,透着一股廉价又蛮横的气息。笔帽没盖,露出里面粗壮的海绵笔头,饱蘸着乌黑的墨汁,沉甸甸的,像一颗随时能爆炸的黑色炸弹。
愣着干嘛玩意儿贾仁义的声音黏腻腻、滑溜溜的,带着毒蛇吐信般的恶意,签字啊!你那破笔,能在这硬纸上写出个屁来穷鬼玩意儿,也配用正经签字笔拿这个写!
他粗短发黄的手指,用力戳在那支马克笔上,指甲盖里积着厚厚的黑泥。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坠进了冰窟窿。一股冰冷的火焰顺着脊椎骨往上窜,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嘴唇死死抿着,尝到一丝铁锈的腥味。
周围那群混混的哄笑声猛地炸开了锅,尖锐刺耳,像无数把钝刀子刮着我的骨头。
听见没,仁义哥让你用马克笔!哈哈哈!
瞅他那怂样!连支笔都捏不稳!
穷鬼进城,新鲜!签个名儿都不会,废物玩意儿!
喂,江沉舟,你那爪子抖啥帕金森犯了
该不会是吓得尿裤子了吧要不仁义哥给你找个盆儿一个刺着青龙头的小年轻阴阳怪气地喊,引得众人笑得更大声。那堵人墙更近了,汗臭和烟味几乎糊在我脸上。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嗓子眼。那支廉价签字笔被我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滚落到一边。手伸出去,抓住了那支粗壮的马克笔。
塑料笔杆冰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感。
视线死死钉在协议上乙方签字栏那一小片空白。老五金店的玻璃柜台上映着夕阳的样子一闪而过。我咬紧后槽牙,胳膊猛地发力,笔尖狠狠杵了下去!
嗤啦——
粗壮的马克笔头根本不是写字用的。
笔尖下的纸张瞬间被捅了个对穿的窟窿!声音又脆又利,像撕破了一层薄薄的羞耻心。乌黑黏稠的墨汁像溃烂的脓包一样猛地爆开!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冲进鼻腔。
漆黑的墨汁像挣脱束缚的恶兽,从那个破洞里疯狂地喷涌出来,瞬间淹没了下面的纸张,糊满了表格的横线,然后迅速沿着纸面肆意蔓延。
根本来不及抽手。
黏腻、冰冷的墨汁像无数条滑溜溜的黑虫子,顺着我的手指、手背,疯狂地向上爬!瞬间就覆盖了整个手掌,糊住了指甲缝,甚至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钻进袖口里,留下一道道污秽冰凉的水痕。
整只手,连同那几张协议,瞬间被浸透、污染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的黑。
哈哈哈哈!!!
更加疯狂、更加刺耳的哄笑声像海啸一样掀翻了屋顶。贾仁义拍着桌子狂笑,金牙在昏暗的光线里疯狂跳动,像跳动的鬼火。废物!连个名儿都签不成!拿钱滚蛋都嫌你手脚不利索!他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刺青龙头的小年轻笑得直捶墙:仁义哥您看他那手!跟掏了煤窑似的!哈哈哈脏死了!
就是!赶紧滚吧废物玩意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滚!听见没别碍仁义哥的眼!
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混着那哄堂的、肆无忌惮的嘲笑。我的半边脸和脖子上沾着溅开的墨点,手黏糊糊、冰凉刺骨,握着那支还在滴答墨水的马克笔,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身体里的寒意和怒火绞在一起,冰得我指尖麻木,又烧得我眼睛发红。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刮过贾仁义那张笑得扭曲的脸,扫过每一张幸灾乐祸、写满恶意的面孔。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每一个对视的人,笑声都像被掐住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卡顿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我没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把那支沾满黑墨的马克笔放到被彻底毁掉的协议上。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寒意。
墨汁在惨白的纸面上晕开更大、更绝望的污迹。
然后,转身。拨开那堵带着汗臭和烟味的人墙,在一片陡然安静下来的、带着点莫名不安的死寂中,一步步走了出去。身后那扇破门吱呀晃荡着,隔绝了里面凝固的空气。门缝里最后挤出来的,是贾仁义一声拔高的、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斥骂:……呸!什么玩意儿!给脸不要脸!
走廊尽头破窗灌进来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上黏腻冰冷的墨汁被风一吹,冻得骨头缝都疼。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子,火辣辣的疼。
那支捅穿协议的马克笔,那满手的黑,那些恶意的哄笑,像烧红的铁水,一遍遍浇在心口上。渗进骨头缝里的冷,和着无处发泄的滚烫岩浆,在身体里冲撞、撕扯。我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在冰与火的荆棘上。楼下那间小小的五金铺,卷帘门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像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这笔账,我江沉舟,记下了。用血,用墨,用这刻骨铭心的屈辱,一笔一划,烙在心上。
七天。
日历牌上,被红笔狠狠划掉的七个日子,像七道狰狞的血痕。
第七天的太阳,升得特别高,也特别亮,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把宏远地产总部那栋崭新的玻璃幕墙大楼照得像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我靠在路边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旁,眯着眼看着那栋楼。深色的车窗玻璃倒映出一个人影:西装剪裁合身,皮鞋一尘不染,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有那只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七天前那股冰冷粘腻的墨汁触感。
江董,助理小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但清晰,手续全部办妥了。十分钟前,股权交割完毕,抵押解除,您现在是宏远地产的绝对控股方,持有百分之六十七股份。这是最新的工商备案文件。他把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我面前。
我没接,视线依旧钉在那栋金光闪闪的大楼上,特别是正门上方那几个巨大的烫金招牌大字——宏远地产。
贾仁义,我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负责的那片老城区拆迁项目,资料调出来我看看。
小吴立刻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个页面:贾仁义,宏远地产拆迁项目部‘协调经理’,主要负责老城区北片的拆迁推进。该片区最后一个未签协议的商铺,就是您家原有的五金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贾仁义那张油腻横肉的脸,还有他手下那帮混混的资料。此人……手段比较激进,风评不太好。
风评不太好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何止不太好。
重点,我抬起手,指了指那栋宏远大楼,那栋楼,一层黄金铺面的产权,是不是有部分也归属我们刚并购进来的子公司
是的,江董。小吴操作平板,子公司‘瑞和物业’名下,持有宏远总部大楼一层东侧总计八间黄金铺面的完整产权。相关资料已同步过户到您名下。他停顿了一下,其中,东南角最大的一间,租客正是宏远地产自己开设的品牌展示中心,租约……正好今天到期。
哦我眉梢微挑,目光终于从玻璃幕墙上移开,落在小吴脸上,这么巧
小吴心领神会,立刻道:是的,江董。而且,宏远方面似乎对我们的并购操作并不完全知情,他们的法务和物业部门交接有些混乱,目前还没人来与我们续签租赁合同。按照法律和合同约定,从今天中午十二点零一分起,宏远地产品牌展示中心已无权继续占用该铺面。
我看了一眼腕表。
十一点五十分。
阳光依旧刺眼,空气干燥。我整了整西装袖口,迈步朝那栋金光万丈的大楼走去。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沉稳的回响。
走,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去收我的铺子。
宏远地产总部一楼东侧。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构成了一道璀璨的商业走廊。正午的阳光被切割、折射,在地板上投下明亮晃眼的光斑。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和咖啡香,衣着光鲜的男女步履匆匆,背景是舒缓的钢琴曲。这里是宏远地产的脸面——品牌展示中心。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照亮了里面摆放的精美沙盘模型,巨大的LED屏幕循环播放着宏远地产在全国各地的宏伟成就。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把展示中心内豪华的沙盘模型照得璀璨夺目。穿着笔挺制服的工作人员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正对着几个西装革履、看起来像是潜在客户的男女口若悬河,指点着沙盘上的黄金地块。
……您看这片临湖的,绝对的稀缺资源!我们宏远拿下它,本身就证明了实力……销售经理唾沫横飞。
就在这时,厚重的玻璃大门被无声地推开又合上。
我和小吴走了进来,脚步平稳,径直走向服务台。一身剪裁考究的昂贵西装和沉静的气场,与这里的环境并不违和。几个穿着套裙的前台小姐立刻挂上职业微笑,其中一人热情地迎上来: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的目光扫过她胸前的铭牌。承租合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这间铺面的,今天到期。
前台小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直接闯进来问这个。呃……承租合同先生,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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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权人。我言简意赅。
产权人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前台主管闻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疑惑。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小吴。先生,您可能弄错了。这间品牌展示中心是我们宏远地产自持物业的核心部分,产权当然属于宏远总部。承租合同您是不是……
宏远总部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天气事实,三小时前,宏远的控股权变更了。
前台主管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显然没接到任何相关通知,表情管理彻底失控,声音都有些变调:控……控股变更这不可能!先生,您……您到底是谁
我是你们的新老板。我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懒得去看她瞬间煞白的脸,目光直接越过她,投向展厅深处。巨大的沙盘旁边,一个熟悉的光头正唾沫横飞地对一群客户比划着什么。
正是贾仁义。他今天居然也在场,似乎正带着几个潜在投资人参观。
前台主管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抖得厉害:贾……贾经理!贾经理!有人……她语无伦次。
贾仁义被打断了话头,不耐烦地皱着眉,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干什么玩意儿!没看见老子正……他的后半截话,在看到我的瞬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那颗标志性的金牙露了一半,僵在唇边。
他脸上的横肉先是习惯性地抽动了一下,显出惯有的跋扈和暴躁,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是哪只不长眼的狗敢来打扰贾爷。但紧接着,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的小眼睛里,漫不经心的凶光在接触到我的瞬间,猛地冻结。
时间好像被按了暂停键。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刷了白灰还快。那张油腻横肉的脸,从额头到下巴,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瞬间冻僵了,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扭曲的、介于暴怒和惊骇之间的表情。嘴角叼着的烟头,因为没了嘴唇的叼合力,抖了一下,啪嗒掉在他铮亮的鳄鱼皮鞋面上,烫出一个小黑点,他也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见了活鬼。粗壮的脖子梗着,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像是要把那句没骂出来的脏话硬吞回去,噎得他直翻白眼。堵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又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
是……是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块。
整个展厅死寂一片。悠扬的钢琴曲还在播放,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和诡异。刚才还在口若悬河的销售经理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那几个被他带着参观的客户也懵了,面面相觑。前台小姐捂着嘴,大气不敢出。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刹那间集中在我和贾仁义身上。
我微微侧头,对小吴做了个极轻微的手势。
小吴立刻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整个骤然凝固的空间:贾仁义经理,以及宏远在场所有职员请注意。本公司‘瑞和物业’,系宏远总部大楼一层东侧八间商铺的唯一法定产权人。原与宏远地产签订的商铺租赁合同,已于今日中午十二时整正式到期终止。请贵司即刻停止对本商铺的一切占用行为,并于下午三时前,清空所有宏远地产财物,撤出本物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贾仁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逾期未完成,本公司将依法强制执行清场,并追究贵司一切法律责任及赔偿诉求。这是产权文件复印件及解约通知函。
一份文件被小吴啪地一声放在了被贾仁义的烟头烫出黑点的服务台大理石台面上。声音清脆,在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贾仁义的眼珠子死死黏在那份文件上,像是要用目光把它烧穿。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肥厚的嘴唇哆嗦着,那张原本凶神恶煞的脸,此刻涨成了酱猪肝色,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突突狂跳。
不……不可能!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巨大恐慌。他一步冲上前,沉重的身躯撞得服务台都晃了一下,肥厚的手掌一把抓起那份文件,粗暴地翻看,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油腻的额头上渗出来,滚过他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颊。
假的!这他妈肯定是假的!他抬起头,充血的眼珠子死死瞪着我,里面燃烧着疯狂和毁灭的火焰,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你想干什么!江沉舟!你他妈想翻天是不是!唾沫星子随着咆哮喷溅出来。
周围的空气凝固成了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贾仁义的疯狂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闹剧。干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他的咆哮,清晰地传遍展厅每一个角落,收铺子。我的铺子。
贾仁义像是被我的平静彻底激怒了,也可能是被那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变故彻底击垮了理智。他猛地将那文件狠狠摔在服务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水晶吊灯都微微摇晃。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你的铺子放你妈的狗臭屁!这是宏远的地盘!是老子的地盘!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连名字都签不明白的废物!一个靠老爹破铺子等拆迁的穷鬼!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试图用过去的蔑视来压倒眼前的恐惧,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以为你穿了身人模狗样的皮就能唬住老子老子贾仁义在这片混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穿开裆裤呢!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毕露,唾沫横飞,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崩塌。周围那些宏远的员工,包括那几个客户,脸色煞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保安!保安!贾仁义猛地转头,对着门口的方向狂吼,都他妈死哪去了!给老子把这闹事的穷鬼轰出去!打断腿扔出去!快!
门口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探头探脑,但看到贾仁义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又看看我和小吴沉静的气势,一时竟有些踌躇,站在原地没敢动。
贾仁义见保安不动,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跳如雷:废物!一群废物!工资都他妈白拿了!他猛地转向我,那股长期欺压弱小积累起来的凶悍野蛮彻底支配了他,不管不顾地就朝我猛扑过来,粗壮的手臂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向我的脸!他要动手!
贾仁义!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展厅门口。
所有人惊愕回头。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梳着油亮背头,穿着考究深蓝色西装、身材微微发福的男人,在一群同样西装革履、神色紧张的高管簇拥下,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正是宏远地产的现任总裁,王宏!
王宏根本没理会其他人,充血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暴怒的贾仁义和我。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挡路的员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贾仁义面前,在贾仁义的巴掌离我脸颊还有几寸远的时候,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推!
你他妈给我住手!
贾仁义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咚一声撞在身后的巨型沙盘模型上!哗啦啦一阵响,精致的楼盘模型被撞塌了一大片,玻璃碎片和塑料组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整个展厅死寂一片,只有模型倒塌的余音在回荡。
贾仁义彻底懵了,扶着撞疼的后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的王宏:王……王总您……您这是……
你给我闭嘴!王宏歇斯底里地朝着贾仁义咆哮,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巨大愤怒的扭曲表情。跪下!给江董跪下赔罪!立刻!马上!
江……江董贾仁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他茫然地重复着,脸上的横肉僵硬地抽搐着,目光机械地移向我,眼神空洞得像两颗玻璃珠子。
王宏根本不再看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平时在下属面前威风八面的脸,此刻堆满了谄媚得近乎卑微的笑容,腰弯得都快折断了,一路小碎步冲到我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董!江董您息怒!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贾仁义这种下三滥的蠢货一般见识!他就是条瞎了眼的疯狗!是我没管好!是我该死!求您千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他说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向还傻愣在原地的贾仁义,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贾仁义!你他妈聋了吗!跪下!!
这一声狂吼,如同最后一道摧毁堤坝的巨浪。贾仁义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那双被肥肉挤压的小眼睛里,最后一丝凶悍和狂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恐惧像冰冷的墨汁,瞬间浸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
他看着王宏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看着周围那些高管惊恐躲闪的目光,最后,视线落回我身上——平静,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贾仁义那山一样壮硕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狠狠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双膝着地,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撞击声。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上半身都往前匍匐下去,那颗油光锃亮的光头,几乎要贴到我的皮鞋尖上。
他那身昂贵的名牌西装,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狼狈不堪。脖子上的粗金链子垂下来,坠在光洁的地面上,像一条丑陋的死蛇。
铺子里一片死寂。悠扬的钢琴曲不知何时停了,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展厅中央那诡异而震撼的一幕上: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贾仁义,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宏远的总裁王宏,则像个小丑一样,在我面前不停地鞠躬作揖,汗如雨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诞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贾仁义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寒风中一片破烂的树叶。他努力想抬起头,想挤出一点哀求的表情,但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屈辱,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
……江……江董……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我……我贾仁义……有眼不识泰山!我就是条贱狗!瞎了眼的疯狗!他语无伦次,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试图用这种方式掩饰那张因恐惧而涕泪横流、彻底崩溃的脸。
那天……那天在拆迁办……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啊!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绝望的哭嚎,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是我嘴贱!手贱!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求求您就把我当个屁……当个屁放了吧!他一边嚎哭,一边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向自己西装内袋。
那只曾经用来拍马克笔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摸索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银色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高高举过头顶,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供奉神明——如果神明会接受一条恶犬的供奉的话。盒子打开,里面衬着黑色天鹅绒,一支造型极其考究、笔身镶嵌着暗金色纹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笔尖在顶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冷峭的光芒。
您……您抬抬手……贾仁义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带着最彻底的乞怜,这……这是万宝龙的……限量……限量签字笔!您……您拿着玩……消消气……求您……求您饶我这一回!饶了我这条贱命吧!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大理石地板的缝隙里去。那支昂贵的钢笔在他颤抖的手中,闪着刺眼而讽刺的光。
我没看那支笔,也没看地上这条涕泪横流的恶犬。我的目光转向助理小吴。
小吴面无表情,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啪嗒。
那东西被轻轻放在服务台光洁的台面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死寂的空气。
一支马克笔。
粗壮、廉价、黑色的塑料笔杆。笔帽开着,露出里面粗壮的、饱蘸着浓稠墨汁的海绵笔头。和七天前捅穿那份拆迁协议的那支马克笔,一模一样。
贾仁义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服务台上那支马克笔。脸上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满脸,油腻腻一片,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滑稽和恐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膝盖接触地面的地方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那支笔,又看向我,眼神里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绝望。
我走过去,拿起那支马克笔。塑料笔杆冰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展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的冷风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一步一步,走到跪在地上的贾仁义面前。
他抖得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枯叶,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能惊恐地、眼睁睁地看着我靠近。那颗沾满眼泪鼻涕的光头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我俯视着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重复着七天前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甚至那轻蔑的语调都惟妙惟肖:
穷鬼配用签字笔我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确认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用那支饱蘸墨汁的马克笔,隔空点了点他高举过头顶的那支昂贵的万宝龙,拿马克笔写!
话音落下。
我握着马克笔的手臂猛地抬起,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七天来积攒的全部冰冷和沉郁的力量,狠狠地将那粗壮的、饱含浓墨的笔头,朝着贾仁义的额头正中央——
捅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像是钝器捅进了厚厚的湿泥。
粗壮的海绵笔头瞬间变形,浓稠、冰冷、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墨汁,如同压抑了千年的黑色岩浆,在这一刻猛烈地爆发出来!
漆黑的墨汁像炸开的烟花,瞬间糊满了贾仁义整个额头!顺着他油腻腻的光头,如同无数条狂暴的黑色溪流,疯狂地向下奔涌、蔓延!
眉毛、眼眶、鼻梁、脸颊、嘴巴……那张写满惊骇、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胖脸,顷刻间被覆盖上一层黏腻、厚重的漆黑!墨汁灌进他因惊愕而张开的嘴里,糊住了他的鼻孔,钻进他的眼睛!
唔——!呃啊——!
贾仁义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触电般猛地向后弹起,双手胡乱地在脸上疯狂抓挠,试图抹掉那糊住五官、冰冷刺骨的墨汁。但他越抹,墨汁就涂得越开,越均匀!整张脸彻底变成了一个滑稽又恐怖的漆黑面具,只有眼白在墨黑中惊骇地翻动着,如同深渊里濒死的鱼。
他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昂贵的西装被墨汁染得污秽不堪,沾满了灰尘和玻璃碎屑。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刺耳、急促、带着绝对权威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撕裂布帛般,猛地刺穿了宏远大楼内部死寂的空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在楼下戛然而止!
展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蓝红交替的警灯光芒疯狂地闪烁着,像一道道冰冷而急促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警笛声如同丧钟,在宏远大楼外炸响的刹那,展厅里死寂的空气被彻底撕裂。
贾仁义像一头被滚油浇透的肥猪,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变调的嘶嚎。他脸上糊着厚厚的墨汁,眼睛被灼得通红,泪水和墨汁混在一起流下,在漆黑的底色上划出两道肮脏的痕迹。他惊恐地望向窗外那疯狂闪烁的警灯,蓝红光芒在他那张墨面上跳跃,如同无常的锁链。
不……不!!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疯狂挣扎,想爬起来,又被自己绊倒,西装裤在地上摩擦出刺啦声,王总!王总救我!您答应过我的!您说过……他语无伦次,朝着同样面无人色的王宏伸出手,那只沾满墨汁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王宏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他。看着窗外停下的警车和鱼贯而下的警察,他肥胖的身体筛糠一样抖着,脸色灰败如死人,嘴唇哆嗦着念叨:完了……全完了……
展厅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后定格在地上那个满脸墨黑、状若疯魔的贾仁义身上。一名警察迅速亮出了证件和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张:
贾仁义,王宏!我们是市局经侦支队的!现已掌握充分证据,证实你们二人涉嫌在宏远地产拆迁项目、土地竞标及工程建设中,长期、多次实施职务侵占、行贿受贿、强迫交易、故意毁坏财物、非法拘禁等多起严重刑事犯罪!警察的声音冰冷如铁,字字千钧,其中,贾仁义,你涉嫌指使他人暴力侵害拆迁户,故意毁坏他人合法财物,并涉嫌二十年前一宗至今未破的故意杀人案!证据确凿!宣读声如同冰冷的判决书,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故意杀人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贾仁义身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嗬嗬声,像是在哭嚎,又像是在绝望地倒气。那双沾满墨汁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现在,依法对你们执行刑事拘留!为首的警官挥手示意。
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察立刻上前,动作干脆利落。
不!假的!你们搞错了!你们不能抓我!!贾仁义爆发出最后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试图挣扎。但冰冷的、沉重的手铐已经咔嚓一声,死死地锁住了他那双沾满墨汁的手腕!
另一副手铐也精准地套上了王宏吓得瘫软的手腕。
两名昔日不可一世的恶犬,此刻像两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死狗,被人从地上粗暴地拖了起来。墨汁、鼻涕、眼泪在他们脸上糊得一片狼藉,昂贵的西装沾满污秽,在警察铁钳般的手中徒劳地扭动挣扎。
他们被拖向门口,拖向那片闪烁着刺眼警灯的蓝红光芒。
就在被拖出展厅大门的那一刻,贾仁义猛地扭过头,那双被墨汁和泪水糊住、只剩下眼白还能看清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钉在我的脸上。
隔着狼藉的展厅,隔着混乱的人群,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然后,他被警察毫不留情地推出了大门。刺眼的阳光和警灯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展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空调的嘶嘶声,还有满地狼藉的沙盘碎片。
我站在原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干干净净、没沾上一滴墨的手心。
七天前那股冰冷粘腻的触感,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散了。
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打破了诡异的寂静。我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司机老赵的名字。
老板老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看着窗外被警车堵住的大门,警灯的红蓝光交替映在玻璃上。前面堵了
嘿,可不是嘛!几辆警车扎堆儿停门口了,阵仗不小!老赵的声音透着点看热闹的兴奋,老板您收铺子顺利不咱车被堵在巷子口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没事。我目光扫过贾仁义刚才跪倒的地方,大理石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滴未干的、黏稠漆黑的墨点。视线移向窗外,阳光下,几个警察正压着贾仁义和王宏走向警车。贾仁义那颗糊满墨汁的光头在挣扎中格外显眼。
巷子口挺好。我的声音平淡无波,方便看戏。
警车旁,贾仁义还在徒劳地扭动挣扎,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两名警察正费力地想把他塞进后座。就在他半个身子被推进去、脑袋还在车门外挣扎的那一刻,他猛地扭过头。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喧嚣和警笛声,他那双被墨汁糊住、只剩下眼白还能动弹的眼睛,竟然穿透了人群和空间,无比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我所在的落地窗方向!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惊骇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彻底豁出去、深入骨髓的歹毒和怨毒!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无声地、极其狰狞地开合着。
那口型,异常清晰,带着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诅咒:
‘姓江的……你等着!老子……弄死你!’
无声的嘶吼仿佛带着剧毒的寒气,穿透玻璃,直刺而来。
下一秒,警察用力按住他的光头,狠狠一掼!
咚!一声闷响。贾仁义那颗糊满墨汁的脑袋被粗暴地塞进了警车后座。车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隔绝了那张怨毒扭曲的脸和无声的诅咒。
蓝红警灯急促地旋转闪烁。警车引擎轰鸣,卷起一阵尘土,驶离了宏远大楼。
地上的墨点还没干透,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油腻的光。
警笛声撕破空气,蓝红光芒在宏远大楼光洁的玻璃幕墙上疯狂跳跃,像一场无声的、冰冷的狂欢。贾仁义那颗糊满墨汁、怨毒扭曲的脸,被最后砰地一声关在了警车铁门之后,连同他那无声的诅咒,一起被呼啸着拖走。
展厅里死寂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宏远那些高管和员工,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目光躲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王宏被铐走时瘫软如泥的样子,彻底抽掉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空气里还残留着墨汁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恐惧的汗味,令人窒息。
助理小吴无声地走到我身边,递过一张消毒湿巾。我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只握过马克笔的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仿佛要抹去七天前那黏腻冰冷的触感,也抹掉刚才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最后一点污秽。
江董,小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经侦那边刚同步了初步消息。贾仁义和王宏的案子,证据链非常扎实。除了拆迁项目里的强拆、毁财、非法拘禁,还挖出了二十年前那桩悬案的铁证——当年捅死老裁缝那把刀上的指纹,还有两个当年被他威胁不敢作证的目击者,这次都站出来了。数罪并罚,他这辈子,出不来了。
我嗯了一声,把用过的湿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展厅,破碎的沙盘模型,地上那几滴未干的、乌黑发亮的墨点,还有服务台大理石台面上,那支孤零零躺着的、笔头已经彻底塌陷变形的廉价马克笔。
这地方,我抬手指了指脚下,清空。恢复原状。
明白。小吴立刻应道,随即又补充,另外,您家老铺子那块地,连同周边几户当年被贾仁义强拆的街坊产权,已经按最高市场评估价补偿到位,钱都打过去了。街道办那边也协调好了,新的安置小区优先选房。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朝外再说话,转身朝外走去。皮鞋踩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展厅里回荡。堵在门口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目光复杂,敬畏、恐惧、探究……种种情绪交织,却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走出宏远大楼刺眼的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真实的暖意。司机老赵已经把车从巷子口开了出来,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锃亮。
老板,完事儿了老赵麻利地拉开车门,脸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刚才那阵仗,嘿,真够瞧的!那姓贾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被塞进去,活该!
我坐进车里,靠上椅进车里,靠上椅背,闭了闭眼。七天来紧绷的神经,在引擎平稳的启动声中,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车窗外,宏远那金光闪闪的招牌在飞速后退,越来越小。
去老城北街。我说。
老城北街,早已不复往日的烟火气。大部分房子都成了瓦砾堆,被蓝色的施工围挡圈着,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只有街角那一小片空地,还倔强地空着,像被遗忘的角落。那正是我家老五金铺的原址。旁边,歪歪扭扭地搭着几个简陋的棚子,是几户还没谈妥或者像我家一样刚拿回公道的街坊临时落脚点。
车刚停稳,几个熟悉的身影就围了过来。是巷子口修自行车的张伯,开小卖部的李婶,还有当年总爱在铺子门口下棋的赵大爷。他们脸上没了往日的愁苦,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激动。
沉舟!是沉舟回来了!李婶嗓门大,眼圈却有点红,那……那补偿款,我们收到了!那么多!真是……真是……她搓着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张伯用力拍了下我的胳膊,手劲不小,带着老工人的实在:好小子!有出息!我就知道老江家的种,错不了!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活该蹲大狱!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吐出了积压多年的恶气。
赵大爷拄着拐,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洗得发白、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旧毛巾。沉舟啊,老人声音沙哑,你爸当年帮街坊修东西,常垫钱,大伙儿都记着呢。这点东西……不值钱,是我们几个……不值钱,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的心意。新铺子开张,擦擦灰,吉利!
我接过那带着老人体温的旧毛巾,布料粗糙,却沉甸甸的。谢谢赵大爷,谢谢大家。喉咙有点发紧。
谢啥!张伯一挥手,你给大伙儿出了这口恶气,比啥都强!新铺子啥时候开还在这儿
嗯还在这儿
嗯,就这儿。我看着那片熟悉的空地,瓦砾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黄土地基,原址。还叫‘江记五金’。
好!好!几个老人连连点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老地方好!接地气!我们给你看着,看谁敢再来捣乱!
阳光暖暖地照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空地上,也照在老人们舒展的皱纹里。远处工地的轰鸣声隐隐传来,但这一刻,这片小小的角落,充满了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
三个月后。
老城北街的街角,仿佛时光倒流,又仿佛涅槃重生。
一栋崭新的、带着点工业复古风的两层小楼拔地而起。外墙是沉稳的深灰色,大块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清晰地映出街道和蓝天。门头没有花哨的霓虹,只有一块厚重的、原木色的招牌,上面是几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
江记五金
招牌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始于1985。
玻璃门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店里宽敞明亮,和过去那个昏暗拥挤的老铺子天壤之别。货架是定制的金属架,分门别类,摆放着从最基础的五金螺丝、扳手钳子,到最新款的智能门锁、家用工具,琳琅满目,却又井然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金属和机油的味道,还有新木头的清香。
我穿着件干净的深蓝色工装夹克,正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镀铬的老式活动扳手,用一块柔软的式活动扳手,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仔细地擦拭着扳手关节处细微的油污。扳手黄铜污。扳手黄铜的部分被擦得锃亮,反射着头顶温暖的灯光,像一件饱经岁月却依旧精悍的艺术品。
一个穿着工装裤、满手油污的年轻工人推门进来,风风火火:老板!给拿套内六角!要加长杆的!急用!
左边第三排架子,中间层,黑色工具箱里,S2钢的。我头也没抬,手指了个方向,继续擦着扳手。
得嘞!工人熟门熟路地过去,很快找到,麻利地扫码付钱,谢了老板!你这儿东西全,好找!他拎着工具箱匆匆走了。
风铃声又响。
我放下擦得发亮的扳手,把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柜台最显眼的玻璃展格里。旁边,还静静地躺着几件同样被擦拭保养得焕然一新的老工具——一把我父亲用了半辈子的羊角锤,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水平仪,还有一把小巧精致的瑞士军刀。它们像沉默的卫士,也像无声的见证者。
玻璃展柜擦得一尘不染,清晰地映出店门外人来人往的街道。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店里很安静,只有风铃偶尔的轻响,和远处城市模糊的背景音。
我拿起柜台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混着茉莉茶的清香袅袅升起。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五脏六腑。
目光再次落在那把黄铜扳手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沉甸甸的,闪着温润而坚定的光。
这时,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探头探脑地进来,有点怯生生:老……老板,我自行车链子掉了,能……能借个扳手拧一下后轴吗就在门口。
我放下杯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干净的帆布工具袋,抽出一把尺寸合适的开口扳手递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平和:给。用完放门口凳子上就行。
谢谢老板!学生眼睛一亮,接过扳手欢快地跑了出去。
我重新靠回椅背,看着窗外。学生蹲在门口笨拙却认真地拧着螺丝,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街对面,张伯的自行车修理摊支起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带着生活的节奏。李婶的小卖部也重新开张,正笑着给顾客拿烟。
风铃又轻轻响了一下。
一个穿着讲究、像是附近新楼盘业主模样的男人走进来,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带着点审视,最后落在玻璃展柜里那把黄铜扳手上。
老板,这扳手看着有点年头了老物件他饶有兴致地问。
嗯。我应了一声,没多解释。
男人伸手想拿起来看看,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黄铜。
别动。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男人手一顿,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
我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指了指旁边货架上崭新的、包装完好的同款工具:看,那边有新的。这把,我的视线落回那把静静躺在绒布上的黄铜扳手,它的光泽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着时光和力量,是我的。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点点头,没再碰那把老扳手,转身去看新工具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我重新拿起那块麂皮布,却没有再去擦任何东西,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布面粗糙的纹理。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手臂上。
门外,学生已经修好了自行车,正把扳手小心翼翼地放回门口的凳子上,还特意用袖子擦了擦,还特意用袖子擦了擦凳面,然后朝店里挥了挥手,骑上车叮铃铃地走了。
我端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在舌尖弥漫开,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日子,就像门口那条重新开始门口那条重新开始流动的街道,带着修补后的痕迹,带着新生的嘈杂,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平静,缓缓地向前流淌。
那把黄铜扳手在玻璃柜里,映着光,沉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