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谦回到云龙关后,便强撑着精神,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操练兵马和加固城防的事务中。
朔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城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杨若谦披着铁甲站在箭楼上,任凭风沙迷了眼也不曾挪动半步。
自那日从京城归来,他整个人便如通上了发条的机括,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新铸的箭矢必须亲手试过准头,就连伙房的粮秣账目都要亲自过问。
将士们看在眼里,都道杨将军治军严谨。新兵们私下传着他单枪匹马退敌千里的传奇,却不知这位铁血将军不过是在用无尽的忙碌来麻痹自已。
白日里他雷厉风行,校场上的呼喝声能震落檐上积雪。可每当夜深人静独处军帐时,案头摇曳的烛火总会将他的影子拉得格外孤寂。
那些刻意压抑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狼毫悬在半空,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柳如松青衫上沾的雨痕。柳如松执笔时微蹙的眉头,临阵前系紧战袍的修长手指,还有最后一次分别时,被风吹起的衣袂——这些画面在杨若谦脑海中越发清晰。有
守关的铜锣声依旧准时响起,可听在耳中却再不像当年那般令人心潮澎湃。
每当暮鼓敲响,他总会不自觉望向东南方的驿道。去年此时,两人还曾在城楼上对弈到星垂平野。而今棋盘仍在,故人却不在。
这日黄昏,杨若谦不知不觉又踱到北坡那棵樟树下。
树身比去年更显粗壮,新抽的枝条攀着日光疯长,杨若谦伸手抚过那粗糙的纹路,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那人倚在树下,青衫半敞,眼睫重重。
可下一瞬,这画面便如烟般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日在小院中所见的绮丽光影——柳如松与一名女子执手而立,眉眼含笑,柔情记溢。
杨若谦猛地收手,胸口如被钝锤击中,闷痛难言。
他闭了闭眼,靠在树干上倦意袭来,他竟又在这树下昏沉睡去。
梦里尽是旧年光景——
柳如松立于城头,衣袂翻飞,猎猎如旗。他回眸一笑,眼底映着塞外的长天阔野,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字未说。
温涛站在沙盘前,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关隘,声音低沉而清晰:“守关之人,最怕的不是刀剑,而是心上漏了风。”
“将军……”
刘克备的声音将他惊醒,杨若谦睁开眼,发觉暮色已沉。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染透了半边苍穹。刘克备站在身侧,手中捧着厚重的披风,眉宇间透着隐忧。见他醒来,低声道:“天凉了,回营吧。”
杨若谦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终是摇头,眸色深沉如夜:“再等等。”
——等什么?
或许是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或许是等一场注定避不开的风雨。
远处营地传来新兵的操练声,朝廷新派的将士已至,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边关的风已裹上初冬的凛冽。
这世间,有些事终是强求不得。
边关不可丢,责任不可卸。
至于那些留不住的人、守不住的心……
就像温涛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杨若谦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信封上墨迹清隽,一笔一划皆是他熟悉的模样。
他捏着信,缓步进了营帐,帐帘垂落的刹那,外头兵士操练的呼喝声、战马嘶鸣声,尽数被隔绝在外。
帐内静得只剩炭火偶发的噼啪声。
展开信纸,柳如松的字迹映入眼帘,依纸上寥寥数语:
若谦:
边关风烈,多添衣。
京中诸事皆顺,勿念。
兄:如松。
杨若谦翻来覆去地看,几乎要将这张薄纸看穿,却怎么也瞧不出更多的意思。既无近况细述,亦无他言相询,仿佛只是随手写就,只为道一声平安。
平安?
案上纸笔齐备,他提笔蘸墨,却在落笔的瞬间顿住——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写起。
问京中局势?问他可还安好?问他……可曾动过回来的念头?
又或者,问得更明白些——
“那日你与何人执手?”
笔尖悬停良久,墨汁终是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深色。他盯着那团墨渍,忽觉胸口发闷,仿佛塞了一团棉絮,吐不出也咽不下。
半晌,他终是搁笔,将信纸揉作一团,丢进炭盆。火舌舔舐,转眼成灰。
有些话,写不得,问不得,也……等不得。
边关的风雪将至,而有些人,终究不会再并肩立于城头了。
无论如何,这关卡都要守好,就算是万全柳如松的风花雪月也好。
京城的黄昏如血般殷红,柳如松独自一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心中被与杨若谦的离别所带来的一丝伤感萦绕着,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对另一个人的期待所掩盖。
就在他即将拐入巷口时,一阵熟悉的幽香飘然而至。那是一种独特的香气,混合着兰香和一丝清甜的胭脂气息。柳如松对这种香味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是杜灵儿最爱的香味。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目光被阴影中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吸引住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l。柳如松的心跳突然加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个女子轻轻地掀开了帷帽上的薄纱,露出了那张柳如松魂牵梦萦的脸庞。
“……灵儿?”柳如松的声音中充记了柔情。
几年前,他站在杜灵儿家的院墙外失声痛哭。他以为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离他而去。
当他在京城,偶然间一个身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因为那个身影竟然与杜灵儿一模一样!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觉,当那个身影逐渐走近,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杜灵儿!
柳如松的心中涌起了万般感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人,分明就是杜灵儿,那个他曾经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