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靖帝从浣衣局捞出来的丫头阿善。
他赐我名号宸妃,给我泼天富贵,也教我规矩。
他说荔枝是我要吃的,楼是我要修的,叛乱是我引发的。
刑场上,烂菜叶和唾沫淹没我时,我垂首看见两颗荔枝核。
一颗来自累死驿马送来的贡品,一颗来自昔日他赏赐的果核。
城楼传来他的笑声:今年的荔枝,不够甜呢。
原来我这一生,不过是他指尖剥下的一颗荔枝壳。
1.
世人皆道,靖帝为博宸妃一笑,不惜动用八百里加急,令江南荔枝三日入京。
史官提笔,墨汁淋漓:帝甚宠宸妃,闻其嗜荔枝,敕江南贡鲜荔,战马昼夜驰道,死者相望于途,所过践禾苗无数,民怨暗沸。
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活生生套在了我的头上,说得活色生香。
他们不知道,在成为宸妃之前,我是谁。
我叫阿善,善良的善。一个连姓氏都不配有的粗使丫头。
手指常年泡得肿胀发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
那时,我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冬日里能有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第一次闻到荔枝的甜香,是在浣衣局后院那棵歪脖子榆树下。
那年深秋,我正蹲在井边捶打一件绣着金线蟒纹的朝服,皂角碎屑溅进眼里,涩得人直掉泪。
管事嬷嬷的藤条带着风抽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我手里的木槌差点飞出去。
手脚再快点!这可是李总管的衣裳,耽误了你们十条命都赔不起!她叉着腰骂,银镯子在枯瘦的手腕上晃得人眼晕,尤其是你,阿善!瞧你那蔫样,死人似的,怪不得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我把脸埋得更低,木槌砸在衣料上的声音越来越重。
在这里,我永远都是那个被骂的存在,因为我没有银子给嬷嬷。
井台边结着薄冰,寒气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冻得骨头缝里都发疼。这就是我的日子,从记事起就在这浣衣局里,搓洗不完的绸缎锦缎,挨不完的骂,受不尽的冻。
他们说我是被扔在局门口的弃婴,连个姓氏都配不上,阿善这两个字,不过是捡我回来的老宫女随口起的,像唤一只猫狗。
终于洗完了衣服,我抱着干净衣裳往库房走,路过月亮门时,撞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个描金漆盒匆匆走过。
盒子缝里飘出一股奇异的甜香。
这是……什么味儿我忍不住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小太监白了我一眼,脚步没停:江南来的鲜荔枝,陛下赏给淑妃娘娘的。也不是你这等贱婢该问的。
荔枝。
我把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果子,能有这样勾人的香气,值得他们用那么金贵的盒子装着,跑得脚不沾地。
后来我才知道,那香气里裹着的,是江南的烈日,是驿道的尘土,是无数个被马蹄踏碎的黎明。
被靖帝注意到,是在第二年的上元节。
那天宫里张灯结彩,浣衣局却比往日更忙,要清洗的宫灯穗子堆成了山。
我踩着板凳往高处挂刚浆洗好的灯笼,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雪地里,手里的灯笼骨碌碌滚到了宫道中央。
明黄的仪仗就在那时过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趴在雪地里大气不敢出,只听见明黄色的靴底停在我面前。
一只温热的手托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抬起头来。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
我睫毛上的冰碴子掉进眼里,疼得睁不开,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龙袍上的金线在灯笼光下晃得人眼花。
是陛下。
宫里的老人说过,陛下登基时才十七岁,南征北战打下来的江山,性子烈得很。
叫什么名字他问。
阿……阿善。我的牙在打颤。
他笑了,指尖在我冻得通红的脸颊上轻轻划了一下:阿善,善良的善倒是个好名字。
他转头对身后的总管太监说:这丫头看着干净,调到承乾宫伺候吧。
那天晚上,我躺在承乾宫柔软的锦被里,好像在做梦。
新做的襦裙是藕荷色的,绣着缠枝莲,料子软得像云。
宫女给我擦手时,我看见自己手掌上那些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和裂口,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姑娘以后就是陛下跟前的人了,这些粗活再也不用做了。宫女笑着说,往我手心里抹了香膏,甜腻的香气盖住了皂角的味道。
可我总觉得不踏实。
就像偷穿了别人的衣裳,走在薄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的感觉。
有时是批阅奏折累了,让我给他研墨;有时是傍晚,带着一身酒气,拉着我在廊下看月亮。
他话不多,但看我的眼神很亮,像盯着一件稀有的宝贝。
阿善,你跟宫里那些女人不一样。他说,她们眼里只有荣华富贵,你……干净得像张白纸。
他开始教我读书写字,给我讲史书上的故事。
他说商纣王因为妲己失了天下,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你看,他捏着我的手指在宣纸上写字,红颜祸水,古已有之。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讲这些,只觉得那些故事里的女子,下场都太惨了。
第一次尝到荔枝,是在初夏。
那时,我正习惯性地微垂着头,坐在御花园凉亭角落,对着几卷枯燥的《女诫》走神。
这是成为宸妃后,靖帝亲自指定的功课。
他捏着我的下巴说过:出身低微,需知礼仪,莫要再露了那下贱胚子的怯相。
我习惯性地微垂着头,目光落在那些拗口的字句上,心思却早已飘远,不知道阿悄有没有将我藏吃食的小木盒拿走。
毕竟在浣衣局,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
不知道阿悄会不会怪我没有将她带在我身边。
可是我不敢,因为我护不住她。
尚食局的内侍一路小跑而来,喘息粗重,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描金朱漆果篮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娘娘,内侍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又极力挤出谄媚的笑,皱纹堆叠,陛下惦记着娘娘喜好,特命江南加急进献的头批鲜荔,快马日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搁,总算三日内送到了!您快尝尝鲜
周遭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艳羡与敬畏。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眼中映出的倒影——一个何等受宠、何等骄奢的妖妃形象。
这形象如同一张无形而沉重的面具,瞬间扣在了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像当年在浣衣局躲避管事嬷嬷审视的藤条时那样。
手指蜷缩了一下,才捻起一颗荔枝。
指尖触到那凹凸不平的硬壳,冰凉刺骨。
笨拙地剥开,露出里面莹白半透的果肉,一股浓烈到发腻的甜香瞬间霸道地钻入鼻腔。
刚欲送入口中,一道明黄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踏入凉亭。
是靖帝。
爱妃!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快,让朕看看!他等不及宫人动手,自己探身抓过一大把,用力一捏,噗一声,饱满的汁水猛地溅出,污了龙袍上精巧的金线团龙。
他浑然不觉,迅速剥开塞入口中:唔……鲜甜!好!赏!重重有赏!他吃得贪婪而急切,一颗接一颗,果壳随手丢弃在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姿态不像帝王,倒像一个饿极了的莽夫扑到了食物上。
我手里那颗剥好的荔枝,早已凉透,黏腻的汁水沾在指尖,慢慢变得粘稠。
我默默地放下那颗荔枝,拿起丝帕,温顺地、机械地替他擦拭嘴角淋漓的汁渍。
他眯着眼:这荔枝金贵得很,从江南运过来,快马加鞭,三天三夜才能到,路上不知要跑死多少匹马,累死多少驿卒。
他忽然凑近我,声音压低了:瞧见没只要你欢喜,朕什么都给你弄来!这天下,有什么是朕办不到的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我无比熟悉的、带着审视的幽光,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泥泞里捞出来,给了你这泼天的富贵。你的欢喜,就是朕的欢喜,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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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气息喷在我耳边,我却打了个寒颤。
我的欢喜,是他欲望之上最堂皇的遮羞布,更是他早已植入我骨髓深处的指令——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他欢喜。
想起浣衣局里那个因为送错了衣裳被打死的小太监,想起冬天里冻毙在墙角的老杂役。
这颗荔枝的甜,好像带着血的味道。
从那以后,宫里的荔枝就没断过。有时是装在冰窖里运过来的,带着白气;有时是做成蜜饯,装在錾金的盒子里。
靖帝总在人前说:朕的阿善爱吃荔枝,再难也要弄到。
宫里的流言开始多起来。
宫女太监们看我的眼神变了,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嫔妃们见了我,脸上笑着,眼里却藏着怜悯。
那天去给皇后请安,刚坐下,就听见旁边的淑妃笑着说:妹妹真是好福气,陛下为了妹妹,连八百里加急都动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呢。
皇后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淑妃慎言。陛下宠爱妹妹,是妹妹的造化。只是这福气太大,也要担得起才好。我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走出凤仪宫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红颜祸水,怕是要应验了……
回到承乾宫,我把剩下的荔枝都埋在了院子里的海棠树下。
靖帝来的时候看见了,问我在做什么。
臣妾...不想再吃荔枝了。我说,太贵重了。他的脸沉了沉,捏住我的下巴:阿善,你记住,朕给你的,你就要接着。朕是天子,这点东西算什么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还是说,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最好的
不是的!我慌忙摇头,臣妾只是……只是觉得太浪费了。
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为了你,再浪费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一条长长的驿道,尘土飞扬,一匹马栽倒在地,口吐白沫。
马夫哭喊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个装荔枝的篮子,红得像血。
荔枝如此,后来的摘星楼,亦复如是。
摘星楼是秋天开始修的。
那天早朝回来,靖帝脸色很不好,把奏折摔在地上:一群老顽固!朕想建座楼观星,他们说什么国库空虚,民力疲惫!
我捡起奏折,上面是几位大臣的联名劝谏,说东南水灾,西北旱灾,百姓流离失所,恳请陛下暂缓工程。
陛下,我小声说,大臣们说得有道理……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神像冰:你也觉得朕不该建
臣妾不是……
够了!他打断我,这楼,朕非建不可!
他忽然笑了,走过来抱住我,阿善,这楼是为你建的。你不是总说想看星星吗朕要建一座天下最高的楼,让你站在上面,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他的话像蜜糖,却甜得发苦。
我哪里想过要什么摘星楼,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国库空虚的折子日复一日地飞上御案。
户部尚书,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愁得头发几乎一夜全白,在朝堂之上以头抢地,额角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嘶哑的哭喊声在金銮殿回荡:陛下!东南水患未平,灾民嗷嗷待哺,易子而食!西北军饷尚欠三月有余,边关将士怨气冲天,恐生哗变!库银…库银实在…实在无力支撑如此浩大工役啊陛下!恳请陛下三思,暂缓摘星楼之役!
靖帝高踞龙椅,面色沉静如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说出的话却冷得寒了所有人的心。
国库空虚那就加赋。东南水患令地方官员自行筹措赈济。西北军饷……
呵,告诉他们,守土有责,先替朕守住了疆土,再谈饷银不迟。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惨白如纸的工部尚书:至于摘星楼……关乎宸妃夙愿,乃朕之诚心所系,岂能因区区钱粮废止工期一日不可延误,用料务求尽善尽美。若误了朕与爱妃观星之期……话未说完,只余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于是,那道耗尽了民脂民膏、吸干了百姓骨髓的旨意,再次以我的名义,传遍天下:帝宠宸妃,妃素爱观星,帝遂诏天下,集能工巧匠,耗举国之力,于禁苑起高台,号『摘星楼』,穷极壮丽,欲引宸妃手摘星辰。
工部的人日夜赶工,从各地征调了上万民夫,拉石料的马车在宫墙外排了好几里地。每天都能听见外面传来的鞭子声和哭喊声。
有天夜里,我被惊醒了。窗外传来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宫女说,是个民夫的妻子,男人在工地上被石头砸死了,她来哭丧,被卫兵赶走了。
娘娘快睡吧,这种事这段时间多着呢。宫女叹了口气,听说工地上天天都死人,拉尸体的车就没断过。
我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走到窗边。
月光下,远处的工地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摘星楼越来越高,像一根刺,扎在京城的心上。
靖帝却很高兴。
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工地看看,回来就跟我说进度:快了,阿善,再过三个月,我们就能在楼上看星星了。
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着了魔。
大臣们还在劝谏。
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御史,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说只要陛下停建摘星楼,他就死在那里。
第四天早上,我听见太监们在议论,说老御史被拖下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靖帝那天来看我,手里拿着颗荔枝,笑着说:阿善,你看,又有人给你背黑锅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荔枝,忽然觉得很恶心。
楼成那日,靖帝兴致极高。
他拉着我,在无数宫女太监战战兢兢的簇拥下,一层层向上攀登。
越往上,风越大,凛冽如刀,吹得人衣袂疯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那风里,似乎还夹杂着遥远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嚎。
终于登顶,整个皇城匍匐脚下。
靖帝猛地松开我的手,快步走向那汉白玉雕琢的栏杆,凭栏远眺。
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征服者的快意。
高!果然够高!他大笑着转身。
爱妃你看!什么星辰朕要看的,是这脚下的万里河山!是朕的江山!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峦,又指向城内那些星星点点、微弱闪烁的灯火,还有这……这芸芸众生!尽在朕的掌中!
他沉浸于权力带来的、俯瞰众生的虚幻快感。
至于星辰他瞥了一眼天上的寒星,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不过是些遥不可及的石头罢了。哪有这人间烟火,看得真切,看得痛快
他用力拍了拍冰冷的玉栏,发出沉闷的响声,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酷,你说是吧,爱妃这楼,起得值!你欢喜,朕便欢喜!
我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脚下是令人眩晕的万丈虚空,身后是帝王睥睨天下的狂笑。
摘星楼顶,没有星辰,只有他膨胀到极致的欲望和无边无际的、由民怨堆砌而成的、深入骨髓的孤寒。
我拢紧了衣袖,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我……真的欢喜吗
随即被另一个更强大、更根深蒂固的声音瞬间逼退:陛下欢喜,便是我的欢喜。
这念头像冰冷的枷锁,早已融入血脉。
但,
楼下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大多关着门。
听说因为建楼,赋税加了好几倍,很多人家都逃荒去了。
陛下,你看街上……我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别看那些,他指着天上的云,看云,多好看。
那天晚上,宫里设宴庆祝摘星楼落成。
丝竹声里,我看见大臣们脸上都没什么笑意。
酒过三巡,靖帝让我给大家敬酒。
走到户部尚书面前时,他端着酒杯的手在抖。
娘娘……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酒喝了。
宴会散后,靖帝醉醺醺地拉着我在楼里看星星。
他说:阿善,你知道吗他们都在骂你,说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我的心沉了下去:陛下……
别怕,他捂住我的嘴,有朕在,谁也不敢动你。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再说,他们骂得也没错。
荔枝是你要吃的,楼是你要建的,这天下的乱子,可不就是你惹出来的吗
他的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的心。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就病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天比一天瘦。
靖帝来看我,带来了很多补品,还有最新鲜的荔枝。
阿善,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坐在床边,摸着我的头发,你要是死了,谁给朕背黑锅呢
我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他选好的替罪羊。
夏天的时候,叛乱爆发了。
领头的是个叫张进忠的将军,据说他的家乡因为连年灾荒和沉重的赋税,百姓活不下去了,他就带着人反了。
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京城郊外。
宫里乱成了一团。
一向以沉稳著称的老丞相,胡子都在哆嗦,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叛军…叛军已连克四州!其势如燎原烈火,裹挟流民无数,号称…号称二十万!前锋距京城…不足二百里了!兵锋直指东华门啊陛下!
二……二百里!他声音干涩发紧,眼神慌乱地扫视着殿下跪倒一片的臣子,勤王……勤王之师呢!京畿卫戍呢!都……都死绝了吗!说话!
靖帝拉着我去摘星楼看叛军的动向。
你看,他指着远处的叛军营地,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器。
可他的手在抖。
我知道,他慌了。
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论。
有人说要战,有人说要和,还有人偷偷说,不如把妖妃交出去,平息民愤。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我的死期近了。
那天晚上,靖帝来了。
他没喝酒,眼神很平静。
阿善,他说,叛军说,只要朕杀了你,他们就退兵。
我的心猛地一沉,却出奇地平静:陛下想杀臣妾吗
他笑了,伸手抚摸我的脸:阿善,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知道,朕不能死,这江山是朕的。
他凑近我,声音压得很低,你放心,朕会记住你的。史书上会写,宸妃祸国殃民,陛下大义灭亲,平定叛乱。我愣住了。
对,他点点头,只有你『宸妃』这个名号,才配得上这『祸国殃民』的滔天罪名!荔枝是你爱吃的,楼是为你修的!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这是天意!是老天爷给朕的退路,也是……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他死死的盯着我:你担下这骂名,替朕挡下这劫数!朕……朕就能活下去!朕还是天子!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朕答应你,你的族人……世代富贵!荣华不尽!这是你应得的回报!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忘了,或者根本从未在意过,我是一个被丢弃在浣衣局门口的弃婴,又哪有什么族人呢
这许诺,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一个虚无的泡影。
外面那些乱臣贼子,那些愚昧暴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他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头,来平息他们的怒火,换取朕重整山河的机会。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我更近地迎向他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恐惧的眼睛。
只有你,爱妃。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吐出最后一句判决,死死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等待着我的顺从,如同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
原来我到死,都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好!爱妃深明大义!朕……朕就知道!朕没有看错你!朕的阿善,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突突跳着,嘴里的话颠三倒四缠成一团,尾音劈着叉,还带着浓重的喘息。
好...好得很...几个字刚挤出来,又被急促的吸气打断,听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他胳膊肘往外拐了半寸,那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抬起来,指尖离我肩头不过两寸远,指节还微微蜷着,像是要落下来。
可就在这时,他手腕猛地一抖,整只手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唰地缩了回去,快得带起一阵风。
那手在他身侧攥成拳,指节泛白,又松开来,最后死死按在腰间明黄的玉带扣上。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似的呼哧响。
眼睛瞟向地面金砖的缝隙,又飞快地扫过墙上的挂画,就是不肯往我这边落。
忽然他猛地转过身,脊梁挺得笔直,却因为转身太急,后腰撞到了身后的炉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来人!他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哑又尖,传翰林学士!现在就拟旨!刻不容缓!喊完这几句,他还嫌不够,又拔高了声音补了句:让他们带着笔墨到偏殿候着!一刻钟!必须一刻钟内赶到!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冷风卷着几片枯叶灌进来。
十几个禁卫军踏着沉重的步子涌进来,甲胄上的铜片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们身上的铁甲泛着冷光,还沾着没擦净的泥点,一看就是刚从校场赶来。
领头的校尉眼神直勾勾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冲身后摆了摆手。
两只粗糙的大手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掌心全是硬茧,像磨过的砂石,攥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听见自己嘶地吸了口冷气,可他们半点没松劲,反而更用力地往两边拽。
身上那件蹙金绣凤的贵妃华服,领口处突然传来刺啦一声裂帛响。金线绣成的凤凰翅膀被扯得变了形,几颗鸽血红的宝石从衣摆上滚下来,砸在金砖上,噔噔弹了几下,滚到熏炉底下。
还有颗珍珠顺着地面的斜度,一直溜到禁卫军的靴底,被那只厚底皂靴啪地踩碎了,碎成几片白花花的渣子。
他们推着我往前走,我的膝盖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疼得发麻。
余光里,能看见禁卫军们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还有他们腰间佩刀的刀柄,缠着防滑的黑布条,上面还沾着暗褐色的渍迹。
殿门外的长廊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上落着层薄灰,只有远处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投出昏黄的圆斑。
风从廊檐下钻进来,掀起我散乱的鬓发,糊在脸上。
靖帝的身影早就没了,连他刚站过的地方,都没留下半点温度。
那扇敞开的殿门像张着的嘴,门轴上的铜环在风里轻轻晃着,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听着格外刺耳。
禁卫军的铁钳正将我往殿外拖拽,膝盖磕在门槛的刹那,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当的轻响。
皇后的明黄色凤袍先入了眼,她由两名宫女搀扶着,鬓边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垂着细密的珍珠流苏,每走一步都晃出细碎的光。
她身后跟着淑妃,藕荷色宫装外罩了件月白披风,手里紧紧攥着方绣玉兰花的锦帕,指节都泛了白。
这是...怎么了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目光扫过我被撕碎的华服和禁卫军冰冷的甲胄,最后落在我脸上那道刚被碎石划破的血痕上。
她眼角的细纹在廊下的阴影里忽明忽暗,看不出是惊是怒。
领头的校尉松开我的胳膊,单膝跪地:回皇后娘娘,奉陛下旨意,押宸妃娘娘去...去偏殿候旨。
他说候旨二字时,喉结明显滚了滚。
淑妃突然走上前半步,帕子几乎要按到我脸上:妹妹这是怎么了陛下不是最疼你吗
她的声音发颤,眼底却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光,像冬夜里舔舐伤口的孤狼,前几日你还说要给我绣个荔枝香囊,怎么...
话音未落,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淑妃立刻收了声,垂下眼睫,只是攥着帕子的手更紧了,帕角都被绞出了褶皱。
皇后的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珠翠,那颗被踩碎的东珠还在金砖上闪着细碎的光。
她忽然弯腰,用戴着赤金护甲的指尖挑起一片从凤袍上撕裂的金线绣片,那上面还沾着半片被扯断的凤凰尾羽。
多好的料子,她轻声说,指甲在绣片上划了道浅痕,苏州织造花了三年才织出的云锦,就这么...糟蹋了。
她抬眼看向禁卫军,语气听不出喜怒,陛下既下了旨,你们便去吧。只是...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被攥红的手腕上,仔细着些,毕竟...曾是陛下的人。
淑妃突然别过头,望着廊外光秃秃的梧桐枝,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可我分明瞥见,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正悄悄掐着自己的掌心,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藏在披风的阴影里,比冬日的寒风更冷。
禁卫军重新架起我的时候,皇后已经转过身,凤袍的后摆扫过地上的碎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淑妃快步跟上,经过我身边时,帕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妹妹可知,去年你让岭南进贡的双季荔枝,活活累死了我表兄的马夫
风卷着她的话钻进耳朵,我被拖拽着穿过长廊,回头时正看见皇后将那片金线绣片丢进旁边的铜鹤香炉里,火苗腾地窜起,舔舐着华贵的织物,很快卷成一团焦黑的灰烬。
淑妃的笑声混在风里飘过来,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姐姐快看,今年的凤凰,飞不起来了呢。
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朱红的廊柱上,忽长忽短,像两张在暗处悄然展开的网。
而我脚边的青石板上,那道被珍珠划出的浅痕,正随着渐行渐远的拖拽,慢慢被尘土覆盖。
其实,从一开始,她们就知道我的下场,所以才会有怜悯。
刑场设在菜市口。
那天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
我穿着囚服,戴着枷锁,跪在台子上。
烂菜叶、石头、鸡蛋,像雨点一样砸过来。
妖妃!祸国殃民的妖妃!
杀了她!杀了她!
我低着头,任由那些东西砸在身上。
每一次被砸,都伴随着一声泣诉。
我爹就是给你们运荔枝累死在驿道上的!他才四十岁啊!尸首都没找全!
摘星楼征了我家所有的壮丁!塌了!都死了!骨头都找不全!我娘哭瞎了眼!
还我儿子命来!他才十五!被拉去修那鬼楼!妖妃!你不得好死!
老天爷!开开眼!劈死这个祸害!让她下十八层地狱!
疼吗好像不疼。
心里早就麻木了。
忽然,我看见地上有两颗荔枝核。
一颗很新,应该是今天早上刚被扔掉的;另一颗很旧,上面还沾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