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古建研究所的陈九斤,在小西天临摹壁画时,摸到了一块会呼吸的墙砖。
砖缝渗出的不是灰,是半凝固的血,沾了他满手。
当晚,手腕浮现七颗青痣,排列如北斗。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七星引路,判官归位...取回我的剑,斩尽天下伪善之鬼。
陈九斤被迫追寻传说中的钟馗七星剑,却发现自己只是千年棋局里一枚活子。
剑柄嵌着妹妹的银镯,而最后一道封印,需至亲之血献祭。
陈九斤的炭笔尖在小西天千佛庵大雄宝殿昏暗的光线下,轻轻划过墙壁上一片斑驳的暗红。那不是朱砂褪色,更像是什么东西沁了进去,干涸了千百年,依旧透着股不祥。殿内悬塑的满天神佛在摇曳的烛光里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是陈年的香火、尘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血肉在地下缓慢腐朽的甜腥气。
这气味他太熟了。这些年跑遍了山西犄角旮旯的古建,尤其是那些藏在深山老林、香火寥落的破败庙宇,总能闻到类似的味道。历史的尘埃下面,埋着的往往不只是木头和石头。他正凝神揣摩那暗红痕迹的走向,指尖无意识划过一块微微凸起的墙砖边缘。
冰凉。粗糙。
紧接着,指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绝不容错辨的搏动。
噗通…噗通…
像一颗被深埋的心脏,在石头的囚笼里不甘地挣扎。陈九斤头皮一炸,猛地缩手。晚了。
一点粘稠、冰冷、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正顺着他刚才触碰的砖缝,极其缓慢地渗出。不是灰尘,不是水汽,是半凝固的血!那暗红粘在他食指和中指上,像活物般微微蠕动,冰冷刺骨,直钻进骨头缝里。
操!他低骂一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撞出回音,惊得梁上几只蝙蝠扑棱棱乱飞。他下意识在裤腿上猛擦,可那血迹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擦掉,反而晕开更大一片,颜色越发幽暗深沉。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浑身汗毛倒竖。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冲出大殿的。午后的阳光刺眼,晒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冲到殿外古柏下的水缸旁,舀起冰冷的雨水拼命搓洗。水花四溅,混着暗红的血丝流下。洗了十几遍,直到皮肤搓得通红发痛,那股腥气似乎才淡了些。他喘着粗气,摊开湿漉漉的手掌对着阳光。
指缝间似乎干净了。他松了口气,甩甩手,准备收拾画具离开这个邪门地方。就在他弯腰去拿背包时,手腕内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撸起袖子。
手腕内侧,皮肤之下,七颗针尖大小的青色小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来。色泽幽暗,排列的形状,赫然与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分毫不差!
陈九斤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阳光明媚,他却如坠冰窟。
当晚,借宿的隰县农家小旅馆。房间狭小,窗户对着黑黢黢的后山。陈九斤翻来覆去,手腕上那七颗青痣灼烧般刺痛。白天大殿里那诡异的搏动感、渗血的砖缝、冰冷蠕动的血…画面在脑子里反复闪回。他灌下半杯凉水,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
七星引路…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铁片在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左耳响起,近得像是有人贴着耳廓在吹气。
陈九斤浑身一激灵,水杯脱手,啪地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猛地捂住耳朵,惊恐地环顾四周。房间空无一人,窗外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谁!他声音发颤。
…判官归位。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年的寒意,敲打着他的鼓膜和神经,取回…我的剑…
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窒息感瞬间袭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斩尽…天下…伪善之鬼!最后几个字如同炸雷,带着滔天的怨毒和杀气,狠狠撞进陈九斤的脑海。剧痛袭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现:燃烧的宫殿、断裂的旌旗、喷溅的污血、无数扭曲哀嚎的影子…还有一柄剑!一柄样式古拙,剑身幽暗,却泛着青紫色不祥光芒的长剑,剑脊之上,七点寒星般的凹痕仿佛七只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呃啊——!陈九斤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冷汗瞬间浸透睡衣。那剧痛和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以及手腕上那七颗青痣火烧火燎的刺痛。
他大口喘着气,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个声音消失了,但最后闪现的剑影,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钟馗七星剑!
这个只存在于支离破碎的野史笔记和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中的名字,带着冰冷的杀气,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混乱的思维里。那声音…是钟馗他成了那尊传说中专司斩鬼的判官选中的…取剑人
荒谬!恐惧之后,一股强烈的抗拒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只是个画画的,研究古建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他敬而远之!凭什么是他
手腕上的刺痛再次加剧,仿佛在嘲笑他的抗拒。七颗青痣微微凸起,像七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陈九斤如同惊弓之鸟。手腕上的七星痣成了活体晴雨表,只要他试图离开隰县范围,或者刻意不去想那柄剑,刺痛就会骤然加剧,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痛得他冷汗涔涔,寸步难行。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县城熙攘的集市上,一个提着菜篮、笑容和蔼的老太太,后颈衣领下却趴着一只巴掌大、浑身漆黑油亮的多足怪虫,口器正贪婪地吮吸着什么。陈九斤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一个西装革履、在早点摊前彬彬有礼谦让的中年男人,脚下踩着的影子却臃肿不堪,生着好几条手臂的轮廓,其中一条影子手臂正无声无息地探向旁边一个女孩的口袋。
这些东西似乎对他手腕上的七星痣有所感应,当他不小心目光停留稍久,那些黑影或怪虫就会猛地一颤,齐刷刷地朝他看来,空洞或贪婪的视线带着冰冷的恶意。
他不敢再看,仓皇逃回旅馆,心脏狂跳。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必须走!可念头刚起,手腕的七星痣骤然变得滚烫,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跪倒在地。
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临汾。
喂陈九斤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和惊惶。
陈九斤电话那头是个略显苍老但异常沉稳的男声,吐字清晰,我是省古建研究所的张承安。
张承安陈九斤一愣,这是他们系统内泰斗级的人物,专攻宗教壁画和民俗研究,著作等身,地位极高。他怎么会找自己这个边缘小角色
张…张教授您好!陈九斤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困惑。
听说你在隰县小西天做临摹张承安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正好,我手头有个紧急课题,关于晋东南地区,特别是高平、晋城一带濒危古建壁画的数字化抢救记录,需要人手。我看过你之前关于稷山青龙寺壁画的报告,有点意思。现在项目缺个实地勘察和前期信息收集的,你有兴趣加入吗
高平晋城陈九斤心头猛地一跳。铁佛寺!那个声音嘶吼着让他去取剑的地方!手腕上的七星痣,在听到高平、晋城这几个字时,那蚀骨的刺痛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变成一种隐隐的、带着催促意味的温热。
是巧合还是…那个声音在帮他
我…我…陈九斤喉咙发干,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命运巨手推动的无力感交织。拒绝张承安不仅意味着得罪这位大佬,更可能立刻被手腕上这鬼东西折磨得生不如死。而且…妹妹失踪前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夹着一张她在铁佛寺门口的模糊照片,背面潦草地写着哥,这地方有点怪。
我愿意!张教授!陈九斤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我现在就在隰县,随时可以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对他过于激动的反应有些意外。好。相关资料和具体地点坐标我发你邮箱。第一站,高平铁佛寺。那里…有些东西,需要特别注意。张承安的声音顿了顿,意味深长,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陈九斤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邮箱提示音响起,他颤抖着点开,附件里除了项目说明,果然有一个清晰的坐标定位文件。
目的地:高平市,米山镇,铁佛寺。
手腕上的七星痣,温热依旧,像一枚嵌入血肉的烙印导航。张承安…这个突然出现的学界权威,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铁佛寺藏身于米山镇边缘一条狭窄逼仄的巷子深处。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一座半嵌入民宅的院子,低矮破旧,毫不起眼。然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陈九斤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院子狭小,正殿更是低矮昏暗。但就在那殿门之内,借着门外投入的天光,陈九斤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二十四尊等身高的明代彩塑悬山罗汉,环绕着中央的释迦牟尼佛,以极其夸张的姿态、充满戏剧张力的表情,凝固在时间的长河中。怒目金刚筋肉虬结,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壁而出;慈悲菩萨低眉垂目,衣袂飘飘如沐天风。色彩历经数百年依然浓烈到刺目,朱砂、石绿、金粉在幽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些眼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感觉被死死盯着,冰冷、悲悯、威严、戏谑…无数种情绪混杂,形成一种庞大而诡异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这就是铁佛寺的魔名所在陈九斤呼吸有些困难,下意识地摸向手腕。七星痣安静蛰伏,没有预警。
震撼吧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九斤猛地回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旧式皮箱。正是张承安。他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清瘦些,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过陈九斤的脸,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护住的手腕上,目光似乎微微凝了一下。
张教授!陈九斤赶紧站直。
这些塑像,是明代彩塑艺术的巅峰,也是人性与神性、恐惧与信仰的极致纠缠。张承安步入小院,声音不高,却在塑像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布置任务,反而像个导游,指着那些塑像娓娓道来,你看那尊持国天王,怒目圆睁,脚下踩着的鬼怪,仔细看,那鬼怪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狂喜。
陈九斤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果然,那天王足下的小鬼,扭曲的脸上竟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神空洞而贪婪。
还有那尊沉思罗汉,张承安指向另一侧,他托腮沉思,可手里捻着的佛珠,每一颗上都刻着一张模糊的人脸,似哭似笑。
陈九斤看得脊背发凉。这哪里是佛国净土,分明是群魔乱舞的修罗场!手腕上的七星痣,在这种环境下,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热。
我们这次的重点不是它们,张承安话锋一转,提着箱子走到大殿最角落一处被帷幔半遮着的区域,小心地掀开一角,是这里。
陈九斤凑过去。帷幔后面,墙壁上并非塑像,而是一幅保存相对完好的巨幅壁画!画面主体是一位身着朱红袍、头戴乌纱帽、虬髯怒张的威猛神将,正是钟馗!他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一手持剑,剑尖斜指地面,另一手戟指前方,脚下踏着几个青面獠牙、形态各异的鬼怪。钟馗的形象极其威猛张扬,但吸引陈九斤目光的,是他手中那柄剑。
剑身宽阔古朴,非金非铁,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暗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青紫色。最奇特的是,剑脊之上,并非平滑一体,而是镶嵌着七颗排列成北斗形状的、颜色各异、璀璨夺目的宝石!宝石的光芒在幽暗的角落里兀自闪烁,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性…或者说,邪性。
钟馗伏魔图,张承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铁佛寺真正的镇寺之宝,秘不示人。看他的剑,他指着壁画上的七星,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线索之一。
陈九斤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七星剑!和那晚幻象里看到的剑,几乎一模一样!他死死盯着壁画上钟馗手中的剑,那七颗星芒仿佛隔着壁画与手腕上的七星痣产生了某种共鸣,灼热感越来越强。
线索陈九斤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这…不是剑本身
张承安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画是明代的,剑却是传说中的神物,怎么可能被画在墙上这壁画,更像是一张…地图,或者说,指引。他放下皮箱,打开,里面是专业的拍摄器材和一些古旧的线装书册。我们需要最高精度的扫描和细节拍摄,特别是剑身部分和钟馗脚下那些鬼怪的形态、方位,还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壁画四周那些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梵汉合璧榜题,这些文字。
陈九斤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他拿出测绘平板,开始工作。强光打在壁画上,钟馗的形象在镜头里更加狰狞鲜活。当他聚焦到剑身七星时,异变陡生!
镜头里,那七颗宝石的光芒骤然暴涨!青紫色的光晕瞬间吞噬了画面!同时,一股狂暴冰冷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的目光、顺着镜头、甚至顺着大殿内无处不在的塑像视线,狠狠冲进了他的脑海!
呃——!陈九斤闷哼一声,眼前景象瞬间扭曲、破碎。不再是铁佛寺昏暗的殿堂,而是一片尸山血海!断肢残躯堆积成山,粘稠的黑血汇流成河。天空是污浊的暗红色,低垂的铅云仿佛要压垮大地。在这片炼狱的中心,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
依旧是钟馗的轮廓,但那身朱红官袍破败不堪,沾满黑紫色的血污,乌纱帽早已不知去向,虬结的头发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他背对着陈九斤,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柄七星剑!但此刻的剑身,青紫色光芒如同活物般剧烈扭动,七颗星芒变成了七个疯狂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散发出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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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陈九斤魂飞魄散的是,钟馗脚下,踩着的不再是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一个穿着现代衣服、身形娇小的女孩!女孩的脸埋在血污里,但手腕上,一只小小的、刻着莲花纹的银镯子在血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妹妹!陈九斤失声尖叫,肝胆俱裂!那镯子他认得,是妹妹十八岁生日时,他亲手给她戴上的!
随着他的嘶喊,炼狱中心的钟馗猛地转过身!
没有五官!那张虬髯怒张的脸上,本该是眼睛鼻子的位置,只有一片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无尽的怨毒、疯狂、以及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饥饿感,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喷涌而出,瞬间攫住了陈九斤的灵魂!
找到…剑…
血…至亲的血…
封印…开…门…
破碎混乱的意念,夹杂着妹妹手腕上银镯的刺眼光芒和那张没有五官的恐怖脸孔,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九斤的每一寸神经!
啊——!陈九斤抱着头,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般软倒下去,手中的平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九斤!张承安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就在张承安的手接触到陈九斤肩膀的瞬间,陈九斤手腕上那七颗灼热的青痣,猛然爆发出针扎般的剧痛!这剧痛尖锐无比,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竟暂时驱散了脑海中那炼狱血海的恐怖景象。
陈九斤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残留着极度的恐惧。他死死抓住张承安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镯子…我妹妹的镯子!在剑上!在剑上!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
张承安扶着他的手猛地一紧,力道大得惊人。他脸色阴沉如水,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陈九斤痛苦扭曲的脸,又迅速瞥了一眼地上还在闪烁的平板屏幕——屏幕定格在壁画上钟馗七星剑的特写,那七颗宝石光芒流转,妖异非常。
你看见了什么张承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剑在哪里告诉我!
血…全是血…他踩着我妹妹!没有脸…他要血!至亲的血!陈九斤痛苦地摇着头,手腕的剧痛和脑中的混乱让他几乎崩溃,铁佛寺…壁画…是假的…是假的!它在骗我们!
张承安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狂喜、忌惮、甚至一丝…恐惧,飞快地交替闪过。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力将陈九斤拉起来:冷静点!那是幻象!是这地方积累的阴祟之气冲击了你的心神!别被它迷惑!七星剑是镇邪圣物,不可能在那种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收拾起地上的平板和散落的设备,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利落和急迫:这里不能待了!阴气太重!走,立刻跟我去浑源!永安寺!那地方的水陆壁画才是关键!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浑浑噩噩的陈九斤拉出了铁佛寺的院门。
院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殿内二十四尊悬山罗汉冰冷诡异的注视。手腕七星痣的剧痛在陈九斤离开铁佛寺范围后缓缓平复,但残留的恐惧和妹妹手腕上那只染血银镯的画面,却如同毒刺般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
张承安的反应…太急了。太肯定了。他好像知道那幻象意味着什么,甚至…知道剑真正的位置
去永安寺是下一处线索,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陈九斤看着张承安急匆匆拦车的背影,阳光照在对方花白的头发上,却只映出一片冰冷的寒意。他手腕上的七星痣,再次传来隐隐的温热,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催促,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预警。
浑源,永安寺。
比起小西天的悬塑奇观和铁佛寺的魔性彩塑,永安寺传法正宗殿的元代水陆壁画,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宏大而森严的死亡美学。巨大的墙壁被深沉的青绿色调主宰,描绘着六凡四圣、水陆空三界的无边神鬼世界。十殿阎罗威严端坐,判官手持生死簿,狰狞鬼卒押解着形态各异的亡魂。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佛背后那尊巨大的大威德不动尊明王,一面九目,三十四臂,身披象皮,手持各种恐怖法器,脚下踩着象征贪嗔痴的魔障,怒焰缭绕,仿佛要焚尽世间一切邪秽。
肃杀。威严。无处不在的审判气息。
陈九斤站在幽暗的大殿中央,壁画上无数神祇鬼卒的眼睛仿佛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裁决的冰冷意味。手腕上的七星痣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冰凉,与在铁佛寺时的灼热躁动截然不同。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张承安一反在铁佛寺的急切,显得格外沉稳。他没有立刻关注那些显眼的神佛图像,而是提着工具箱,拿着强光手电,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着壁画最下方靠近墙基的、通常被忽略的地狱变相部分。那里描绘着刀山、火海、油锅、寒冰等种种酷刑,受刑的亡魂面目扭曲,痛苦万状。
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污秽、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张承安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音,就像淤泥里才能长出莲花。
陈九斤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铁佛寺的幻象和妹妹的银镯如同梦魇挥之不去,他不再完全相信这位张教授,但手腕上的七星痣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绑在这条路上。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壁画上,目光扫过那些受刑的亡魂,试图寻找可能与七星剑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掠过油锅地狱。翻滚的油锅里,几个模糊的鬼影在挣扎。其中一个鬼影的动作有些奇怪,不像其他亡魂那样徒劳地扑腾,它的一只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竭力举出油面。
陈九斤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些,借着张承安手电筒扫过的余光仔细看去。
那鬼影手中紧握的,赫然是一截断裂的剑尖!剑尖的样式古拙,颜色幽暗,与铁佛寺壁画上钟馗所持的七星剑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那截断剑的剑脊上,清晰地镶嵌着三颗暗淡无光、仿佛蒙尘的宝石,排列的位置,正是北斗七星斗勺的前三颗——天枢、天璇、天玑!
张教授!陈九斤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看这里!
张承安立刻转过身,手电光精准地打在陈九斤所指的位置。当他看清那油锅里鬼影手中的断剑尖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沉稳瞬间被一种近乎狂喜的激动取代,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覆盖。
三颗星…只余其形,光华尽失…果然在这里!张承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立刻放下手电,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造型奇特的古旧罗盘。罗盘非金非木,颜色暗沉,中心并非指南针,而是一块浑浊不清的黑色玉石。他将罗盘小心翼翼地贴近那壁画上鬼影握着断剑尖的位置。
就在罗盘接触到冰冷壁画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罗盘中心的黑色玉石,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并非发光,而是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开始疯狂地吞噬周围壁画上的色彩!以罗盘为中心,壁画上深沉的青绿色彩如同活物般扭曲、流动,被那黑玉贪婪地吸入!壁画上受刑的亡魂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尖啸,整个地狱变相的画面都在微微震颤!
与此同时,陈九斤手腕上的七星痣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剧痛!这一次的剧痛远超以往,仿佛那七颗痣要活生生从他皮肉里钻出来!伴随着剧痛,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意念洪流再次冲进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尸山血海的幻象,而是无数破碎的声音、画面和信息:
…判官之位,岂容凡俗觊觎张承安,你私窥幽冥,盗取‘守夜人’之器‘引魂盘’,罪不容诛!(一个威严如雷霆的声音在虚空回荡)
…剑断七星散,镇锁阴阳关…永安地脉眼,血祭…方得开…(断断续续,如同古老咒语的碎片)
…哥…快跑…别信他…他不是为了剑…他要的是…(妹妹惊恐绝望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一幅模糊的地图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中心点正是永安寺,但核心却指向大殿地下深处某个位置,旁边标注着几个血淋淋的古篆——地脉之眼!
呃啊——!陈九斤抱着几乎要炸开的头,跪倒在地。剧痛和混乱的信息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妹妹的哭喊如同最后的警钟,在他灵魂深处疯狂敲响!
九斤!张承安脸色剧变,一手紧按着疯狂吞噬壁画色彩的罗盘(引魂盘!),另一只手竟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一股阴冷的劲风,直抓向陈九斤剧烈抽动的手腕!目标正是那七颗灼灼放光的青痣!他眼中再无半点学者的儒雅,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疯狂的贪婪和决绝!
千钧一发!
求生的本能和被妹妹哭喊激起的滔天愤怒,压倒了剧痛带来的混乱。陈九斤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张承安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身体猛地向后一滚!
嗤啦!
张承安的手爪擦着他的小臂掠过,衣袖瞬间被撕开几道口子,皮肉火辣辣地疼。陈九斤狼狈地滚到一根巨大的殿柱后面,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柱子,剧烈喘息,双眼血红,死死瞪着几米外的张承安。
大殿内死寂一片。只有张承安手中那引魂盘还在发出微弱的、如同吮吸般的滋滋声,壁画上一片狼藉,被吞噬掉色彩的地方露出底下灰白的泥坯,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壁画上那些神佛鬼卒的眼睛,似乎更加冰冷地注视着下方这对峙的两人。
你不是张承安!陈九斤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彻骨的恨意和恐惧,守夜人…引魂盘…你到底是谁我妹妹在哪!
张承安(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存在)缓缓直起身,看着抓空的手,又看看柱子后面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陈九斤,脸上那狂热的贪婪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漠然。
我是谁他掂了掂手中那依旧在吮吸壁画灵蕴的引魂盘,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我是给你机会,让你能再见到你妹妹的人。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回响,带着无形的压力。
至于张承安那个痴迷于在故纸堆里寻找神迹的书呆子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他早就该死了。三年前在稷山青龙寺地宫,他以为他发现的是钟馗伏魔的遗迹呵,不过是我布下,用来筛选合适‘容器’的一点饵食罢了。他太弱,承受不住引魂盘的反噬,神魂俱灭。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接近你,引导你找到这里,并最终…开启地脉之眼的新容器。
他停下脚步,距离陈九斤藏身的柱子只有几步之遥。目光如同毒蛇,缠绕在陈九斤身上。
你很特别,陈九斤。小西天那块‘判官血砖’选择了你,在你身上烙下了‘七星引’。这证明你有成为新一任‘守夜人’的潜质,至少…是暂时容纳‘判官’力量的容器。我需要这股力量,需要你手腕上的钥匙,来打开这永安寺下镇压的地脉之眼,取回被封印的‘门’。
他微微抬起手中的引魂盘,那中心黑玉的光芒幽暗深邃。
至于你妹妹她很好。一个纯净的、蕴含微弱灵蕴的‘钥匙孔’,是启动封印最好的祭品。现在,把钥匙给我。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不容置疑,或者,你想亲眼看着她,像油锅里那个亡魂一样,永远承受煎熬
你放屁!陈九斤目眦欲裂,妹妹染血的银镯和绝望的哭喊声再次刺痛了他的神经。愤怒如同岩浆般冲垮了恐惧,他猛地从柱子后面站起,手腕上的七星痣因他的剧烈情绪而爆发出刺目的青光!
把妹妹还给我!
他并非赤手空拳。在刚才翻滚躲避时,他的手在墙角摸到了一根断裂的、沉重的木制椽子!此刻,他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抡起那根沉重的木椽,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恨意,不管不顾地朝着张承安的头颅狠狠砸去!
沉重的木椽带着凄厉的风声,砸向张承安的头颅。这一下若是砸实,就算是铁打的脑袋也要开花!
然而,张承安(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守夜人叛徒)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甚至没有大幅度躲闪,握着引魂盘的那只手随意地抬起,五指张开,对着呼啸而来的木椽凌空一抓!
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沼泽般缠住了陈九斤的手臂和那根砸下的木椽。陈九斤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阻力传来,手臂肌肉剧痛,仿佛陷入了凝固的沥青池,木椽的去势骤然减缓,最终诡异地悬停在张承安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纹丝不动!
蚍蜉撼树。张承安的声音冰冷刺骨。他手腕微微一抖。
砰!
陈九斤如遭重锤,连人带椽被那股无形的巨力狠狠甩了出去!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又翻滚着撞到另一根殿柱的基座,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血腥味弥漫开来。木椽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壁画上,震落一片灰尘。
剧痛席卷全身,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对方展现出的、完全超越凡俗的力量。引魂盘在他手中散发着幽幽的乌光,如同掌控一切的核心。
愤怒怨恨多么脆弱的人类情绪。张承安缓步逼近,脚步声如同丧钟敲在陈九斤心上,你以为钟馗是什么慈眉善目的救世主错了!他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凶戾、最偏执的‘鬼’!一个被皇权抛弃、被世人误解、最终被自己的执念吞噬的疯子!他的力量,是怨,是恨,是滔天的杀意!你被那血砖选中,不是因为你特殊,只是因为你心底那点可笑的、想找回妹妹的执念,和他那扭曲的怨念产生了共鸣而已!
他停在陈九斤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嘴角溢血的猎物,眼神如同看着一只挣扎的蝼蚁。
七星剑,从来就不是什么斩鬼的圣物。它是钥匙,是锚点,是钟馗那疯子试图在阴阳两界强行撕开一道‘门’,将他那套‘斩尽天下伪善鬼’的偏执审判,强加给整个世界的疯狂工具!结果呢剑断,门未开,反而撕裂了地脉,差点引来真正的九幽浩劫!最后是地藏一脉的守夜人付出巨大代价,才将断剑封印,镇于这永安寺地脉之眼!
他蹲下身,引魂盘的黑光几乎要照到陈九斤脸上,那冰冷的气息让陈九斤如坠冰窟。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柄断剑的残骸。我要的是那道‘门’!那道被守夜人连同断剑一起封印在地脉之眼深处的、通往真正幽冥本源力量的‘门’!引魂盘能指引方位,但开启封印,需要判官的力量作为钥匙——就是你手上的七星引!还需要一个纯净的‘钥匙孔’来承受开门的冲击——就是你那可爱的妹妹!现在,钥匙孔已经在里面了,就差你这把钥匙…
他伸出枯瘦而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抓向陈九斤无力垂落的手腕!指尖的目标,正是那七颗灼灼放光的青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九斤。力量的绝对碾压,对方揭露的关于钟馗和七星剑的恐怖真相,尤其是妹妹已经成为钥匙孔的残酷事实…每一重都足以击垮他的意志。反抗似乎毫无意义。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手腕皮肤的刹那——
嗡!
陈九斤手腕上的七颗青痣,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太阳般炽烈的青紫色光芒!这光芒如此强烈,瞬间驱散了引魂盘带来的冰冷黑暗,将整个永安寺大殿映照得一片青紫!光芒中,七颗青痣仿佛活了过来,脱离了他的皮肉,在他手腕上方悬浮、旋转,勾勒出一柄袖珍但无比凝实的北斗七星剑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威严、暴戾和决绝的意志,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陈九斤身体深处狂涌而出!这意志瞬间冲垮了他自身的恐惧和绝望,占据了他的意识!
吼——!
一声低沉、嘶哑、完全不似陈九斤原本声音、仿佛金铁摩擦又带着无尽威严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在这咆哮声中,那悬浮的袖珍七星剑影骤然暴涨!化为一柄三尺青锋,剑身幽暗如深渊,七颗星芒璀璨如烈阳!陈九斤(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意志)猛地抬手,一把握住了这柄由光芒凝聚的七星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张承安脸上的贪婪和掌控一切的冰冷瞬间冻结,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不可能!判官意志早已磨灭!你只是容器!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他下意识地想要全力催动引魂盘,但七星剑的光芒如同实质的墙壁,将他手中引魂盘散发的乌光死死压制!
伪善之鬼…低沉威严的声音再次从陈九斤口中发出,那双原本属于陈九斤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青紫色的火焰,冰冷、暴戾,洞穿一切虚妄,窃位者…当诛!
话音未落,七星剑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一道凝聚到极致的、撕裂幽暗的青紫色匹练!剑光所指,并非张承安的身体,而是他手中那疯狂震颤、试图抵御的引魂盘!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琉璃破碎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引魂盘中心那块疯狂吞噬一切的黑色玉石,在七星剑的煌煌神威下,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彻底爆裂开来!
啊——!张承安(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叛徒)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瞬间委顿下去,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下,无数道黑气疯狂地扭动、逃窜,仿佛失去了寄居的巢穴!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腐朽,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和死气,转眼间便化作一具披着张承安皮囊的、还在微微抽搐的焦黑枯骨!
轰隆隆!
引魂盘破碎的瞬间,整个永安寺大殿猛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发生了强烈的地震!穹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壁画上的神佛鬼卒在剧烈的震颤中仿佛要活过来。
更剧烈的震动来自地下!大殿中央,那块描绘着油锅地狱、被引魂盘吞噬掉色彩而露出泥坯的壁画下方,坚硬的青砖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裂,轰然塌陷!一个直径丈许、深不见底的漆黑洞口,如同通往地狱的巨口,豁然出现在两人(或者说一人一尸)面前!
一股远比铁佛寺幻象中更加精纯、古老、带着万物终结和生命源头双重意味的冰冷气息,混合着硫磺与血腥的味道,从洞口中喷涌而出!
地脉之眼,开了!
地脉之眼洞开的瞬间,七星剑的青紫光芒倏然收敛。悬浮在陈九斤身前的光剑虚影如同完成了使命,化作七道流光,重新没入他手腕上的七星痣中。那焚尽一切的威严意志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陈九斤自己的意识重新掌控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剧烈震颤的地面上。
手腕的七星痣不再灼痛,反而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虚脱和冰冷,仿佛刚才那一剑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重衣,眼前阵阵发黑。
洞口喷涌出的气息冰冷刺骨,带着硫磺和铁锈的腥气,更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他灵魂悸动的熟悉气息——是妹妹!
小雨…陈九斤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地穴。洞口的边缘还在不断崩塌,碎石簌簌落下。引魂盘破碎、叛徒伏诛带来的短暂解脱感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妹妹在里面!那个叛徒说过,她是开启封印的钥匙孔!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洞口边缘,不顾碎石砸落的危险,探头向下望去。深穴之下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弥漫着一层稀薄的、如同极光般不断变幻流转的幽蓝雾气。雾气深处,隐约可见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轮廓,仿佛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空间的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散发着极其微弱、却让陈九斤手腕七星痣再次微微震颤的熟悉波动——断剑的气息!
就在那断剑气息的下方,幽蓝雾气最浓郁的地方,陈九斤看到了!
一个由无数道闪烁着微光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古老符咒组成的巨大圆形法阵,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嵌在地穴的底部。法阵的核心位置,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娇小身影——陈小雨!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只是睡着了。然而,她的身体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无数道细密的、由幽蓝雾气组成的丝线,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延伸出来,连接着下方那个缓缓转动的巨大封印法阵!她就像一个被钉在阵眼上的祭品,维持着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而她纤细的手腕上,那只小小的莲花银镯,在幽蓝雾气的映衬下,闪烁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小雨!陈九斤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把妹妹救出来!
别过去!那是陷阱!最后的陷阱!一个焦急、苍老,却又带着一丝正气的声音突然从大殿入口处传来。
陈九斤猛地回头。大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道袍,身形佝偻,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看起来比张承安还要苍老许多。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杖,脸色凝重无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穴深处那巨大的封印法阵和陈小雨的身影。
你是谁陈九斤警惕地握紧了拳头,手腕七星痣隐隐发烫。刚刚经历了张承安的背叛,他对任何突然出现的人都充满了不信任。
贫道姓吴,无名小卒,曾是此地守夜人一脉的…看门人。老道语速极快,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目光扫过地上那具焦黑的枯骨(曾经的张承安),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和愤怒,那孽障当年窃取引魂盘叛逃,重伤于我,害我道基尽毁,只能苟延残喘…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变数!幸好…你身上有判官留下的‘引’,能暂时借力斩了他,破了引魂盘…
他的目光落在陈九斤的手腕上,那七颗青痣在幽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但这地脉之眼下的封印,是当年守夜人先辈以莫大牺牲布下的‘九幽镇狱封魔大阵’!它镇压的不仅是断剑残骸,更是那扇被强行撕开、差点引来九幽浩劫的‘门’!那叛徒故意引你至此,借你之手杀他破盘是假,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用你的‘七星引’和你妹妹这个纯净的‘灵窍’作为最后的钥匙和祭品,彻底引爆这大阵,炸开那扇门!一旦封印彻底破碎,门开幽冥,后果不堪设想!你妹妹首当其冲,必死无疑!方圆百里也将化为死域!
仿佛为了印证老道的话,地穴深处,连接着陈小雨身体的那些幽蓝丝线骤然明亮起来!下方的巨大法阵旋转速度陡然加快,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法阵中央,那柄断剑的残骸(只有剑柄和不足一尺的剑身,上面镶嵌着四颗黯淡的星芒)剧烈震颤起来,剑柄上嵌着的那只莲花银镯,光芒大放!
陈小雨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浮现出极其痛苦的神色,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又透明了几分,仿佛随时会消散!
小雨!陈九斤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下跳。
站住!老道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一股奇异的震慑力,你跳下去,就是催命符!封印已因引魂盘破碎而动摇,此刻任何外力冲击,都可能直接引爆!想救你妹妹,只有一个办法!
陈九斤硬生生刹住脚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道:什么办法!
老道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语速更快:‘九幽镇狱封魔大阵’的核心,是地藏一脉的‘舍身渡厄’法!它需要源源不断的纯净灵蕴来维持平衡!那叛徒把你妹妹置于阵眼,就是想用她最后残存的生命灵蕴暂时稳住封印,等待你身上‘七星引’的爆发作为最后的引爆点!现在封印已松动,唯一的生机,是找一个同样具备纯净灵蕴的存在,自愿进入阵眼,替换她!用自身为薪柴,暂时稳住这大阵!争取时间,让我用守夜人最后的秘法,尝试修补引魂盘破碎造成的裂痕!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陈九斤:你妹妹灵窍纯净,是天生契合阵眼的‘钥匙孔’。而你…他看向陈九斤手腕的七星痣,你被‘判官血砖’烙下印记,灵蕴已被判官的凶戾怨气侵染,如同烈油,根本无法作为温和的‘薪柴’!你下去,只会立刻点燃一切!只有我!
老道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虽然依旧瘦小,却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势。
我道基虽毁,但这一身残存的守夜人灵蕴,勉强还算‘纯净’。我下去,换你妹妹出来!你带着她,立刻离开!有多远走多远!然后…毁掉你手上那‘七星引’!它不仅是钥匙,也是那疯子判官怨念的锚点!留着它,后患无穷!快做决定!大阵撑不了多久了!
地穴深处,法阵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幽蓝的光芒剧烈闪烁,陈小雨的身体在光芒中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一边是血脉相连、命悬一线的至亲妹妹。
一边是素昧平生、却愿舍身相救的垂暮老人。
还有那关乎百里生灵的恐怖浩劫。
巨大的道德拷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陈九斤的灵魂上。他看着妹妹痛苦的身影,看着老道决然的眼神,看着手腕上那七颗冰冷、却仿佛带着无尽嘲弄的青痣。
判官守夜人钥匙祭品棋子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痛苦都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取代。
我明白了。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不再看老道,也不再看地穴深处痛苦的妹妹。他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食指的指甲,狠狠刺向左手手腕上那七颗青痣的中心!
噗!
鲜血瞬间涌出!那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青黑色!剧痛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陈九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任由那混合着青黑色的血流淌,然后猛地将流血的手腕,按在了地穴边缘一块裸露的、刻满模糊符咒的古老青石上!
你干什么!老道惊骇欲绝!
就在陈九斤的鲜血沾染到符咒青石的刹那——
轰!!!
整个地穴空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一股远比之前引动七星剑时更加狂暴、更加凶戾、更加纯粹的怨念和杀意,混合着陈九斤自身的血脉气息和灵魂烙印,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顺着他手腕的伤口和身下的符咒青石,疯狂地涌入下方那剧烈动荡的九幽镇狱封魔大阵!
呃啊啊啊——!
陈九斤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中都开始渗出青黑色的血丝!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疯狂和决绝!
他根本不是什么钥匙!
他是诱饵!是那疯子判官留在人间、等待被唤醒的最后一道怨念化身!七星引不是用来开门的钥匙,而是用来点燃他这具容器、引爆整个封印、连同那扇门和里面的一切彻底焚毁的…导火索!
这才是那嘶哑声音最后破碎意念中封印…开…门…的真正含义!不是开门,是开门,然后焚尽!用至亲的血(他的血)献祭,完成那疯子斩尽天下伪善之鬼(包括他自己和那扇可能带来浩劫的门)的终极执念!
老道想用温和的灵蕴替换妹妹稳住封印太慢了!也太理想了!那叛徒处心积虑引爆的计划已经启动,妹妹的灵蕴正在被飞速抽干!温和的补救只会被这狂暴的失衡彻底撕碎!
唯有以毒攻毒!以更狂暴、更彻底的毁灭,去摧毁这即将失控的毁灭!用判官留下的这最后一道同归于尽的杀招!
轰隆隆隆——!
地穴深处,那巨大的九幽镇狱封魔大阵,在陈九斤这混合着判官怨念和至亲血脉的灵魂献祭冲击下,非但没有被立刻引爆,反而像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力量!旋转骤然停滞!紧接着,整个法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到无法直视的青黑色光芒!这光芒瞬间吞噬了阵眼中心痛苦挣扎的陈小雨,吞噬了那柄震颤的断剑残骸,吞噬了那扇若隐若现的、散发着恐怖波动的幽冥之门!
一个巨大无比的、由纯粹青黑色火焰构成的钟馗虚影,在法阵上空一闪而逝!那虚影怒目圆睁,虬髯飞扬,带着焚尽八荒、涤荡寰宇的恐怖杀意,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然后猛地向下扑去,与整个法阵、断剑、幽门…融为一体!
无法形容的爆炸发生了。
没有声音。只有光。纯粹到极致的、毁灭一切的青黑色光芒,从地穴深处爆发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视野!
老道被这股毁灭性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撞在远处的殿柱上,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陈九斤趴在符咒青石上,感受着身下传来的、足以焚灭灵魂的恐怖能量爆发,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那毁天灭地的青黑光芒中迅速沉沦。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他看到那毁灭的光潮在吞噬一切之前,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一道微弱的、纯净的白色光晕(妹妹!)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老道残存的灵蕴)从那毁灭核心中猛地推了出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被狠狠地抛向地穴上方,朝着他飞来…
他努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飞来的白光,伸出了血肉模糊、还在燃烧着青黑色火焰的手…
永安寺外,浑源县城。
无数人在睡梦中被一阵强烈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惊醒。有人跑到街上,惊疑不定地望向城郊永安寺的方向。只见那一片天空,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被一种奇异的青紫色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沉寂。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如同檀香混合着硫磺的奇异气息,很快被晨风吹散。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在那座古老的寺庙深处,发生过什么。
三个月后,太原。
省立医院的特殊看护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温暖的光斑。病床上,一个面容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女孩安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刻着莲花纹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夹克、身形有些单薄的青年走了进来。他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坐下,拿起一个苹果,默默地削了起来。手指稳定,削下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
他叫陈九斤。病床上的是他妹妹,陈小雨。
小雨在一个月前苏醒。医生说,她身体极度虚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可怕的高烧,记忆也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尤其是失踪前的那段时间,完全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哥哥,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一片青紫色的火海,但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最后关头拉住了她。
陈九斤削好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在妹妹床头的盘子里。他没有解释太多,只说她在一次考察活动中意外受伤昏迷了很久。小雨很乖,虽然虚弱,但精神一天天好起来,看向哥哥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哥,小雨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她指了指陈九斤左手缠着的纱布,你的手…还疼吗
陈九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纱布下,是几道深深的、如同被烙铁烫过又强行剜去血肉的可怖伤疤。那七颗青痣,连同其下的一小块血肉,在永安寺地穴那场同归于尽的献祭爆发中被彻底焚毁。医生说,那伤口很奇怪,像是被强酸和强碱同时腐蚀过,又像是被高温瞬间碳化,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不疼了。陈九斤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拿起一块苹果递给妹妹,快吃吧。
手腕空荡荡的。那股如影随形的刺痛消失了,那个嘶哑的声音也再未响起。判官七星引似乎都随着那场焚尽一切的青黑之火,化为了尘埃。
但真的结束了吗
当妹妹熟睡后,陈九斤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医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他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场焚身之火不仅烧掉了七星引,似乎也烧掉了他身上某些属于陈九斤的东西,又或者,唤醒了一些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
手腕的伤疤深处,偶尔还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悸动,如同一个被深埋的火山口,冰冷而危险。
他轻轻抚摸着那道狰狞的伤疤,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窗外的阳光明媚温暖,却丝毫照不进他眼底那片幽深的寒潭。
夜还很长。
路,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