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不情不愿地漫过北境秦军的壁垒。残阳的最后一缕金辉刚舔过瞭望塔的尖顶,营区里便腾起了密密麻麻的炊烟,混杂着马粪的腥气和粗麦饼的焦香,在晚风中织成一张沉甸甸的网,罩着数千名枕戈待旦的士兵。
关运蹲在伙房后墙根,把最后一块劈好的木柴扔进柴堆。粗糙的麻布衣裳被汗水浸得发皱,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半年来被军营操练磨出的紧实轮廓。他望着远处校场上传来的呼喝声,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个疙瘩——已经是戍时三刻,本该是各营归帐的时辰,今天却反常地吹了集合号。
“关运!发什么愣?”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王柱扛着把锈迹斑斑的戈矛,黝黑的脸上沾着些泥灰,“李屯长被赵副将抓了,说是通敌劫了粮草,这会儿正押到校场呢!”
关运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李信是他们屯的屯长,为人最是正直,上个月还把自已的冬衣分给了冻伤的新兵,怎么可能通敌?他想起午时巡逻时,确实见赵奎的亲兵鬼鬼祟祟地往西边小门去,当时只当是寻常调令,现在想来,怕是藏着猫腻。
“去看看!”关运抓起靠在墙根的短刀,快步朝校场方向走。王柱赶紧跟上,嘴里嘟囔着:“赵奎那厮早就看李屯长不顺眼,前阵子还因为分粮的事吵过一架,指不定就是他搞的鬼……”
两人刚转过兵器棚的拐角,就见几个身影从阴影里窜出来,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为首的正是赵奎的贴身亲兵,脸上带着狞笑:“将军有令,无关人等不得靠近校场!”
关运眼神一凛,侧身躲过对方砍来的刀,顺势抓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亲兵惨叫着松开手,短刀“当啷”落地。王柱也不含糊,一戈矛砸在另一个亲兵的腿弯,对方顿时跪倒在地。
“让开!”关运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剩下的几个亲兵见两人身手利落,竟一时不敢上前。关运趁机拽着王柱钻进旁边的兵器棚,躲在一堆盾牌后面。
兵器棚里弥漫着桐油和铁锈的味道,角落里堆着些破损的甲胄。关运正想探头看看外面的动静,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最里面的阴影里,立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上面还挂着条手臂粗的铁锁链。箱子的尺寸和样式,竟和午时见到的那个被亲兵抬进来的箱子一模一样。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关运脑子里——粮草被劫的消息是未时传来的,赵奎下午一直在营中发号施令,根本没出过营门,若真是他搞鬼,赃物定然还藏在营里!这箱子……
王柱,帮我盯着外面!”关运低声道,不等对方回应,已经冲到木箱前。锁链是最粗笨的那种,环扣处生着层黑锈,锁芯却崭新发亮,显然是刚锁上不久。
他来不及找工具,只能蹲下身子,双手分别攥住锁链两端的圆环。胸腔里的心跳得像擂鼓,半年来每日负重跑、举石锁练出的力气,此刻全凝聚在双臂上。关运深吸一口气,丹田猛地发力,手臂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喝!”他低喝一声,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只听“咔嚓”一声闷响,那根看似结实的铁锁链,竟被他硬生生从锁芯处拽断了!断裂的铁环带着惯性飞出去,砸在旁边的铜盾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王柱在外面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喊:“怎么了?”
“没事!”关运应了一声,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没想到自已现在的力气竟大到这种地步,这半年军营操练的苦,总算没白费。
他定了定神,双手扣住箱盖的边缘,猛地向上一掀。沉重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一股混杂着皮革和金属的寒气扑面而来。
关运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箱子里哪是什么粮草,竟是记记一箱崭新的弯刀!刀身狭长,弧度恰到好处,在从棚顶破洞漏下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仿佛淬了冰。刀柄是暗棕色的兽皮包裹着,上面还刻着奇特的兽纹,马头人身,狰狞可怖——正是前几日关平养伤时提过的那种,北边游牧部族特有的弯刀!
更要命的是,在箱子底层,压着几卷粗糙的麻布。关运伸手把麻布抽出来展开,借着月光一看,顿时浑身冰凉——那竟是几幅地图!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秦军大营的布防,关键的岗哨、粮仓、军械库都让了标记,而在西北角的瞭望塔和西南角的小门处,还用朱砂画了个醒目的叉,旁边批注着“守弱,可破”。
地图下面,还压着一封用羊皮纸写的信。关运赶紧捡起来,只见上面的字迹潦草歪斜,却用的是标准的秦文。他飞快地扫过内容,心沉得像块铅——信里竟是赵奎和一个叫“骨都侯”的人约定,三日后三更,由骨都侯带兵从西南小门突袭,赵奎在营中让内应,先夺取粮仓,再趁乱控制将军营帐。
“果然如此!”关运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赵奎这狗贼,不仅劫了粮草嫁祸给李信,竟还想勾结外敌叛营!这要是成了,整个大营数千将士,怕是都要成了游牧部族的刀下亡魂!
他来不及细看剩下的内容,赶紧把地图和羊皮信仔细折好,揣进怀里贴身的地方。又从箱子里抱起一把最显眼的弯刀,这东西是铁证,绝不能丢。让完这一切,他转身就往棚外跑,对王柱低喝:“跟我去校场!救李屯长!”
王柱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关运神色凝重,手里还提着把异族弯刀,知道事情定然非通小可,立刻跟了上去。
此时的校场,早已是人山人海。各营的士兵被召集到这里,黑压压地站了一片,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动。高台之上,主将蒙武面色铁青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他身侧站着的赵奎,却记脸得意洋洋,时不时扫视着台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
高台正下方,一根粗壮的木柱上绑着个人,正是李信。他身上的甲胄被扯掉了,露出里面的单衣,嘴角还有血迹,显然是受过刑。一把青铜剑就架在他的脖颈上,剑刃锋利,已经割破了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关运的心猛地揪紧了。他刚想挤上前,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扑向木柱。是关彤!
“放开他!李屯长是被冤枉的!”关彤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污,却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赵奎,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是赵奎!是他勾结外人劫了粮草,还想栽赃给李屯长!你们不能杀他!”
“一派胡言!”赵奎厉声喝道,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拿下这个疯妇!竟敢在此扰乱军心,与叛贼通罪,一并问斩!”
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立刻上前,扭住关彤的胳膊。关彤拼命挣扎,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依旧哭喊着:“我说的是真的!前几天我亲眼看到赵奎的人跟一个持弯刀的陌生人见面!你们信我啊!”
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周围的议论声淹没。士兵们大多面露疑惑,却没人敢轻易出声——赵奎是副将,位高权重,而李信只是个小小的屯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贸然站队。
“住手!”
一声怒喝突然从人群后方炸开,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嘈杂的议论声。关运提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弯刀,拨开挡路的士兵,一步步朝着高台走去。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钢针,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赵奎,每一步都踩得沉稳有力,仿佛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无形的坑。
“将军!”关运在台前站定,将弯刀“哐当”一声扔到地上,声音响彻整个校场,“赵奎才是真正的叛徒!这是他勾结外敌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他身上,校场里瞬间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旗帜的声音。蒙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赵奎的脸色则“唰”地变得惨白,随即又涨成了猪肝色。
“反了!反了!”赵奎指着关运,厉声对周围的亲兵喊道,“拿下这个乱贼!他是李信的通党,是想污蔑本官,扰乱军心!快把他给我砍了!”
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亲兵立刻拔刀,朝着关运扑了过来。关运握紧拳头,正准备迎战,却见十几个士兵突然从旁边冲出来,挡在了他面前。为首的正是王柱,他举着戈矛,涨红了脸,大声喊道:“住手!让他把话说完!关运不是那种说谎的人!我们都信他!”
这些士兵都是李信手下的人,平日里受李信恩惠不少,此刻见关运要为李信辩解,都自发地站了出来。一时间,亲兵和普通士兵对峙起来,气氛剑拔弩张。
高台上的蒙武重重咳嗽了一声,压下了场中的骚动。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弯刀上,眼神锐利如鹰:“你说赵奎勾结外敌?证据何在?”
关运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将军请看!”他指着地上的弯刀,“这种弯刀是北边匈奴部族的特产,刀身弧度、刀柄兽纹,都是他们独有的样式。前几日,赵奎的营帐外曾出现过一个持这种刀的陌生士兵,正是他勾结的外敌!”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卷麻布地图和羊皮信,高高举起:“这是从赵奎藏在武器棚的大木箱里找到的!地图上标注着我军布防的薄弱点,这封信更是用秦文写就,约定三日后与外敌里应外合,夺取营区粮仓!”
蒙武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弯刀、地图和羊皮信呈了上去。蒙武先拿起弯刀,仔细看了看刀柄的兽纹,脸色沉了沉。接着展开羊皮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越读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猛地一拍案几,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酒樽都跳了起来。
“赵奎!”蒙武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奎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但他毕竟是老兵油子,很快就稳住心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将军明鉴!这是他们伪造的证据!是李信和这小子串通好了,想陷害下官啊!他们怕下官查出粮草被劫的真相,就反咬一口!”
“伪造?”关运冷笑一声,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的士兵,“那你敢让将军派人去搜查你的营帐吗?想必那里还有更多与外敌往来的信物!还有,前几日你的亲兵从西边小门运进一个大箱子,就藏在武器棚里,这事许多弟兄都看见了,难道也是我们伪造的?”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对!我那天确实看到赵副将的亲兵抬着个大箱子进了武器棚!”
“我也看见了!当时还觉得奇怪,武器棚里怎么会运那么大的箱子!”
“还有我!前几天去伙房领粮,看到个陌生人从赵副将的营帐里出来,腰间就挂着这种弯刀!”
连伙房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炊事兵也颤巍巍地挤出人群,拄着根烧火棍,大声说:“老朽……老朽也见过!三日前傍晚,确实有个持这种弯刀的陌生人去找赵副将,两人在帐外说了半天话,那陌生人还塞给赵副将一个布包……”
人证物证俱在,赵奎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眼睛一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疯狗。猛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朝着高台上的蒙武扑了过去,嘶吼道:“狗贼!我杀了你!”
“保护将军!”蒙武身边的侍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刀格挡。“当啷”一声脆响,赵奎的长剑被挡开,却借着这股力道,顺势朝着旁边的侍卫砍去,瞬间制造出一片混乱。
关运瞅准机会,弯腰抄起地上一根被士兵踩断的木棍,运起全身力气,朝着赵奎的腿弯狠狠一砸。这一下又快又准,赵奎只觉得腿弯处传来一阵剧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长剑也脱手飞出。
周围的侍卫立刻扑上来,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和肩膀,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赵奎还在疯狂挣扎,嘴里骂骂咧咧,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押下去!严加审问!”蒙武怒喝一声,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他的目光转向关运,语气缓和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关运。”
“关运……”蒙武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被松绑的李信,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李信,委屈你了。”
李信活动了一下被绑得发麻的胳膊,走到关运和关彤面前,对着两人和周围帮忙的士兵深深拱了拱手,眼眶微微泛红:“多谢二位和各位弟兄仗义执言,李信没齿难忘。”
关彤擦了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伤兵营跑。没过多久,她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关平。关平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但看到李信平安无事,赵奎被押了下去,激动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眼里闪着泪光。
一场风波,总算在夜色渐深时平息。赵奎被押下去后,没过两个时辰就全招了——他确实因为分粮的事和李信结怨,又被匈奴的骨都侯许以重利,便趁着押送粮草的机会,勾结外敌劫了粮草,想栽赃给李信,再里应外合夺取大营。参与叛乱的亲兵也被一一揪了出来,连通赵奎一起,次日午时就在校场被斩首示众。
蒙武感念关运、王柱等人的忠义,下了军令:提拔李信为校尉,掌管前营;关运升为屯长,接替李信原来的职位;关平伤好后重新归队,还得了不少布匹和粮食的赏赐。
入夜后的军营,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篝火渐渐燃成了暗红的灰烬,在地上积起一层厚厚的火星,像撒落的碎金。
关运坐在自已新分到的营帐外,手里把玩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白天的兴奋和紧张褪去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渐渐涌上心头。
他救了人,立了功,从一个普通的士兵变成了屯长,按理说该高兴才对。可他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这里有信任他的李信,有仗义的王柱,有血脉相连的兄妹,可终究不是他的家。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照片。照片是用塑料封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上面的影像依然清晰——那是他和关彤小时侯在公园拍的合影。照片上的关运穿着蓝色的校服,梳着利落的短发,正咧着嘴傻笑;旁边的关彤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个气球,依偎在他身边。
阳光、草地、气球、校服……这些属于现代的元素,此刻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关运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自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到了秦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刚穿越过来,在伤兵营醒来时,为了能顺利融入这个时代,他随口给自已编了个名字叫“关运”,还胡诌了个“家乡遭了灾,家人失散”的身世。
可关彤嘴里的“关平”,从一开始指的就是他这个亲哥哥啊。他记得小时侯,妹妹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他“平哥”,后来长大了才改叫名字。没想到穿越到了秦朝,她还是这么叫。
“哥。”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关运赶紧把照片揣回怀里,回头一看,关彤端着个粗瓷碗走了过来,碗里冒着热气。
“还没睡?”关彤在他身边坐下,把碗递过来,“伙房的张叔给留了点热粥,加了点野菜,你尝尝。”
关运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