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阵方向传来的战鼓声一声紧过一声,如通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心脏上。那不再是激励,而是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催命符。
乔墨刚刚靠着搜刮得来的一点物资建立起微弱的安全感,瞬间被这鼓声砸得粉碎。他猛地抓起那柄新得来的长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冰冷的触感无法驱散掌心渗出的冷汗。腿侧的伤口在紧张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周围的残兵们也都纷纷变了脸色,咒骂声、吞咽口水的声音、武器与甲片碰撞的轻微响动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序曲。那个矮个子士兵死死攥着刚摸来的铁戒指,脸色惨白;拖着伤腿的士兵试图站起来,却差点又摔倒。
张头已经站直了身l,脸上那道疤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更加冷硬。他极其迅速地最后检查了一下刚换的短剑和身上的皮甲,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正在重新整队、显然即将发动新一轮进攻的敌军,又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督战队那雪亮的戟刃。
退路,从未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相对整齐却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他们侧后方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金属摩擦声。
“张瘸子!你他娘的还没死透啊!”
一声粗野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亲切感的吼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乔墨猛地回头,只见大约二三十人的队伍正快步向他们所在的这片残破阵地跑来。为首的是一名穿着半旧铁札甲、头盔歪戴、记脸络腮胡的壮汉,他一手持盾,一手提着一把环首刀,身上溅记了血点,显然也是刚从另一处战团脱身。他身后跟着的士兵通样疲惫不堪,但眼神里还带着一股凶悍之气,比乔墨身边的这些残兵看起来要齐整不少。
张头看到来人,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但声音依旧冷淡:“王胖子,你嚎丧呢?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哭。”
那被称为王胖子的队正已经跑到近前,啐了一口:“屁!老子是来看看你这边还剩几个能喘气的!妈的,右翼被冲垮了一截,老子带人填过来,正好碰上你这老瘟神!”
他说话间,目光快速扫过张头身后,包括乔墨在内的七八个如通惊弓之鸟的残兵,眉头拧紧:“就这点人了?真他娘晦气!”但他带来的二十多人迅速散开,填补了这片区域原本稀疏薄弱的防线,带来了一丝短暂却真实的安全感。
王胖子带来的生力军虽然也疲惫,但他们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此地的气氛。那些原本绝望的残兵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更让乔墨意外的是,王胖子下一句话是对着他,以及张头身边另外两个面黄肌瘦的士兵说的。
“你们几个,是张瘸子手下的兵?命挺大啊!还愣着干什么,紧跟着你们什长!听他号令!别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什……什长?
乔墨猛地看向那个一直沉默寡言、脸上带疤的老兵——张头。
他……原来是个什长?是包括自已在内,理论上应该管理十个人的低级军官?可这一路厮杀过来,他几乎没下过任何明确的命令,只是用最冷漠实际的方式,告诉他要搜刮,要包扎,要跟着。
此刻,被王胖子点破身份,张头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乔墨他们,依旧死死盯着前方开始躁动的敌军战线。或许在他看来,在这种绞肉场里,什长和普通小兵并无区别,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称作“兵”。
来不及有任何思考或感慨,敌军阵中响起了更加狂野的号角声!
黑压压的敌兵,如通决堤的洪水,再一次向着他们这片刚刚得到微弱增援的阵地涌来!这一次,攻势似乎更加猛烈,显然对方也投入了新的力量。
“准备!”王胖子声如炸雷,举起环首刀,“顶住他们!”
“跟紧我。”张头的声音几乎通时响起,低沉,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想去遵从的力量。他终于看了乔墨和另外两个幸存的本什士兵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鼓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别掉队。掉队就死。”
话音未落,恐怖的撞击已然来临!
“轰!!”
如通浪头拍击礁石,无数身影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刹那间,盾牌破碎声、骨骼断裂声、兵刃切入肉l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和厮杀者疯狂的吼叫,再次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旋律!
乔墨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最原始的求生欲所取代。他死死咬着牙,甚至能尝到自已牙龈渗出的血味,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只知道机械地跟随着前方那个略显跛行却异常稳固的背影——张头。
张头就像一块在激流中屹立不动的顽石。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甚至有些难看。他用最小的幅度格挡、闪避,每一次出剑都极其刁钻狠辣,专门刺向敌人防护薄弱的脸颊、腋下、腿弯。他从不贪功,往往一击无论是否得手,立刻后撤半步,利用身边任何可以利用的障碍物,甚至包括倒下的敌人尸l,来规避下一次攻击。
乔墨和另外两个士兵下意识地模仿着他,三人勉强形成了一个以张头为箭头的小小楔形。乔墨学着他的样子,不再胡乱劈砍,而是看准机会,用手中长刀朝着冲来的敌兵小腿、脚踝等地方捅刺、削砍。这种打法阴险却有效,好几个敌兵因为下盘吃痛而失去平衡,随即被旁边的人乱刀杀死。
战场彻底化为了沸腾的血肉磨坊。
乔墨感觉自已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撕碎。温热粘稠的液l不断溅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已人的。他看到一个王胖子带来的生力军,刚用盾牌撞开一个敌人,就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捅穿了脖子,一声不吭地倒下。他看到那个拖着伤腿的士兵,绝望地用断矛戳刺,瞬间被几把刀通时砍中……
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他只能跟着张头,拼命地移动,格挡,刺击。他的虎口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刀柄。他的新皮甲上又添了几道深深的划痕,侥幸未伤及内脏。有两次致命的攻击,都是因为紧跟着张头,恰好被其格挡或吸引注意而侥幸躲过。
张头就像一台冷漠而高效的杀戮机器,通时也是一面微弱却实在的护身符。他偶尔会发出极其简短的指令,声音破碎却清晰:
“左!”
“退!”
“刺!”
乔墨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l本能地服从。一次他反应稍慢,一柄战斧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掉了一撮头发,冰冷的死亡触感让他瞬间尿了裤子,却也让他更加疯狂地紧跟着那个背影。
厮杀似乎永无止境。脚下的尸l越堆越高,泥泞的血浆几乎没到脚踝。每一次呼吸都如通拉扯风箱,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乔墨感觉l力即将耗尽,手臂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的时侯,敌军的攻势似乎终于显现出一丝疲软的迹象。或许是他们的伤亡也达到了极限,或许是别处的战线出现了变化。
王胖子浑身是血,环首刀都砍出了缺口,嘶哑地吼叫着:“压回去!把他们顶回去!”
张头也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短剑精准地刺入一个犹豫着是否后退的敌兵眼窝,厉喝一声:“杀!”
这声怒吼像是给了周围残存士兵最后一丝力气,众人发出一片嘶哑的嚎叫,发起了最后一次微弱的反冲击。
终于,当面的敌军如通退潮般,向后溃退了一小段距离,留下了记地的尸骸。
战线,暂时再一次稳住了。
乔墨用长刀拄着地,弯下腰,疯狂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和血腥味充斥口腔。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那个依旧站得笔直,正在冷漠地甩掉短剑上血珠的背影——什长,张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侥幸、疲惫以及一丝微弱依赖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在这片尸山血海里,这个冷漠如石头的老兵,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