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第一次见我,是在她那间大得能跑马的办公室里。
阳光从整面落地窗泼进来,金灿灿的,晃得人有点眼晕。她坐在那张能当床用的老板椅后面,转过来,视线像带着钩子,一下就把我钉在了原地。
陆司宸
声音清凌凌的,像冰镇过的山泉,砸在耳朵里,激得我一个激灵。
我喉咙发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脑子里那点提前打好的腹稿,什么感谢公司赏识、一定努力工作之类的屁话,全被这阵仗冲得七零八落。
她站起身。
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亮闪闪的钉钻沿着流畅的线条一路铺开,衬得她腰是腰,腿是腿,气场强得能直接把人推出门外。她几步就跨到我面前,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没声儿,却步步都像踩在我心尖上。
欢迎加入。她伸出手,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指甲盖是健康的淡粉色。
我有点懵,下意识地握上去。她的手很软,带着点微凉,力道却不容置疑。
还没吃早饭吧她根本没给我回答的机会,手腕一翻,直接扣住了我的手腕,走,楼下垫点,晚上再给你接风。
张总,我……我被她拖着往外走,舌头有点打结,我吃过了!真的!而且……我是学计算机的,助理这活儿,我怕……
我看过你资料。她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搞开发,屈才了。跟着我,学管理。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里面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看见我们这架势,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张洁视若无睹,拉着我走进去,按了B1。
密闭空间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香,丝丝缕缕地往我鼻子里钻。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心跳得有点快,手心也开始冒汗。
我还是觉得……电梯下行,我试图挣扎一下。
月薪十万。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我呼吸一滞。
半年,她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副总。
空气安静了几秒。电梯平稳地抵达地下停车场。
……我学习能力还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认命的妥协。没办法,这价码砸下来,别说助理,让我去扫厕所都行。
她唇角似乎极快地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早餐店不大,人声鼎沸。张洁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卡座,菜单都没看,直接报了一串:蟹黄汤包,虾仁烧麦,豆浆要咸的,油条切段。
全是我平时最爱吃的。
我看着她,心里的疑惑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她怎么知道刚才在电梯里,我好像……没说过话吧
服务员很快把东西端上来。她又加了一句:再来两瓶纯牛奶。
那个……我忍不住开口,我其实……喜欢喝可乐。
不行。她眼皮都没抬,用筷子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汤包,放到我面前的小碟里,那东西伤胃。以后,戒了。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跟我妈当年逼我穿秋裤时一模一样。
我缩了缩脖子,默默拿起筷子。算了,十万月薪呢,牛奶就牛奶吧。
一顿早饭吃得我坐立不安。倒不是东西不好吃,而是张洁看我的眼神。那眼神……怎么说呢太复杂了。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专注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熟稔和……温柔
这太诡异了。我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何德何能
回到公司,我正式成了张洁的助理。工作内容琐碎又陌生,从安排行程、整理文件,到协调各部门沟通,我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手忙脚乱,洋相百出。
文件送错部门是家常便饭。预约时间记岔了,害得张洁在会议室空等半小时。有次给合作方发邮件,手一抖,把期待合作打成了期待合体,对方老总电话直接打到张洁那儿,语气相当微妙。
每一次搞砸,我都做好了被扫地出门或者至少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可张洁的反应,每次都让我怀疑人生。
她只是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不耐,反而有种奇异的包容。
没事,第一次都这样。她甚至会拍拍我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轻,下次注意就好。
等我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补救回来,或者终于弄懂某个流程,她嘴角会微微上扬,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真棒。她总是这么说,语气里的赞许和宠溺,听得我耳根发烫。
渐渐地,公司里的风向变了。那些最初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慢慢掺杂了别的东西。茶水间、走廊拐角,窃窃私语像无处不在的蚊蝇。
看见没张总又带他出去吃饭了,亲自开车门!
啧,这小白脸,手段可以啊。
何止是脸听说活儿也好,手指修长,舌头灵活,哄得张总五迷三道的……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张总面前的大红人,副总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
那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得我浑身难受。我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在他们眼里,我的一切价值,都只系在张洁的裙带上
这天中午,我照例去那家张洁喜欢的私房菜馆打包。拎着精致的食盒回到顶层,敲开她办公室的门。
她正伏案看一份厚厚的合同,眉头微蹙,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我把食盒轻轻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打开盖子,饭菜的香气飘散出来。摆好碗筷,我转身想走。
等等。她没抬头,目光还停留在合同上,声音却清晰地传来,你的呢
我脚步顿住,有点尴尬地回头:我……去食堂吃就行。老在您这儿,影响不好。
她终于从文件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向我,带着审视:司宸,听到什么闲话了
她的眼神太锐利,我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嗯……公司里有些风言风语,对您……不太好。
她放下钢笔,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径直走到我面前。高跟鞋让她几乎与我平视,那股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如果我说,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那不是闲话呢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如果我说,她往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我就是爱上你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站在光里,美得不真实,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却说着最滚烫、最不可思议的话。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隐秘的、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差距鸿沟云泥之别这些词在我脑子里疯狂打转。
为……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什么为什么她微微歪头,眼神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为什么……是我我艰难地问出心底最大的困惑,我们……根本不认识。
需要理由吗她反问,语气理所当然,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了。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不是玩玩,陆司宸。是这辈子,下辈子,都想和你绑在一起的那种。
她的眼神太认真,太笃定,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再次萦绕鼻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我就被张洁打包带回了她的别墅。
不是公寓,是真正的、带花园泳池、能跑马的那种别墅。装修风格简约大气,黑白灰的主色调,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金属和原木元素,冷硬中透着舒适。奇怪的是,这房子不像一个单身女人的居所。衣帽间里,崭新的男装挂得整整齐齐,从西装到休闲服,尺码全是我的。洗漱台上,未拆封的剃须刀、须后水、男士护肤品,一应俱全。
都是给你准备的。张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知道,会有这一天。
夜色渐深。巨大的主卧里,灯光调得很暗,气氛暧昧得能拧出水。我洗完澡出来,穿着崭新的丝质睡衣,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浴室门开了。
张洁走出来。身上只裹着
一条极短的黑色真丝吊带睡裙,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肩带挂在圆润的肩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水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没入诱人的锁骨下方。刚沐浴过的肌肤泛着健康的粉红,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一步步向我走来。
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气场强大的女总裁消失了。此刻的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像一朵在暗夜里盛放的、带着致命诱惑的罂粟。
所有的理智、疑惑、不安,都在这一刻被点燃,烧成了灰烬。
我猛地站起身,几步跨过去,将她打横抱起,重重地压进那张大得离谱的床里。
她的惊呼被堵在唇齿之间,化作一声满足的喟叹。
窗外月色朦胧,室内春意正浓。不知疲倦的索取与给予,汗水交织,喘息相闻。直到后半夜,精疲力竭的我们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然后,那个梦就来了。
不是旖旎的春梦,而是一个冰冷、清晰、带着陈旧灰尘味道的梦。
梦里,我和张洁是大学同学。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素面朝天,却依旧清丽动人。她身边总跟着一个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顶着一头油腻的长发,脸色苍白,眼神飘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颓废艺术范儿。
他叫徐浩。
每天傍晚,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就成了他的舞台。抱着
一把破木吉他,手指在琴弦上胡乱拨弄,发出不成调的噪音。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吼着
一些不知所云、充满怨气的歌词,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庸俗的土壤开不出艺术的花。
周围路过的同学大多投去嫌弃或看猴戏的目光,匆匆走开。
只有张洁。
她总是早早地坐在花坛边,双手托着腮,仰着脸,专注地看着徐浩。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迷恋,亮得惊人,仿佛徐浩不是个制造噪音的神经病,而是站在世界之巅的摇滚巨星。
而我,就站在不远处梧桐树的阴影里,像个可悲的偷窥者,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张洁的侧影。她为徐浩每一个跑调的音符而微笑,为每一句狗屁不通的歌词而感动。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个自诩为天才的废物。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画面猛地切换。
毕业季,大雨倾盆。张洁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她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校门的方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徐浩走了。带着他不被理解的音乐梦想,和他那对同样脑子不太清醒的父母,变卖了所有家当,头也不回地飞去了据说艺术氛围浓厚的国外。临走前,他甩给张洁的话是:这里太肤浅,配不上我的才华。你,也配不上。
我撑着伞冲进雨幕,跑到她身边,把伞严严实实地罩在她头顶。她毫无反应,身体冰冷僵硬。我几乎是半拖半抱,才把她弄回了租住的小屋。
她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她家人远在外地,电话打不通。我请了假,守在她床边,笨手笨脚地喂水喂药,用冷毛巾一遍遍给她擦身降温。
几天后,她退了烧,人也清醒了,只是眼神依旧灰败,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她站在医院门口,脸色苍白,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陆司宸。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干涩,做我男朋友吧。
不是询问,是通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和麻木。
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疼。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
后来,我们像大多数普通情侣一样,工作,攒钱。两年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我们都在不错的公司,拿着不错的薪水,生活安稳,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有一天,张洁突然对我说:辞职吧,司宸。我们自己开公司。
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支持:好啊!做我们老本行,广告或者IT,都行。
不。她摇头,眼神异常坚定,开影视公司。
影视我愣住了,我们没经验啊,隔行如隔山……
必须做这个。她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有我的理由。
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我妥协了。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脉,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公司架子搭了起来。为了支持她,我这个学设计的,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网上,自学剧本创作,研究乐理,尝试写歌作曲。
当我熬了几个通宵,把自认为旋律动听、歌词走心的作品,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时,她只是随意地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旋律还行,她的评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但太流于表面了,毫无深度和灵魂。陆司宸,你和大多数人一样,太肤浅了。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我辛苦孕育的孩子,在她眼里,不过是迎合市场的庸俗产物。后来,那些歌被别的歌手唱红了,大街小巷都在放。我知道,但她从未认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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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一片冰凉,被冷汗浸透。窗外天光微亮,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
醒了身边传来慵懒沙哑的声音。
张洁侧躺着,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我腰上。她刚睡醒,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枕边,素颜的脸庞在晨光中柔和得不可思议,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爱意。
嗯。我含糊地应了
一声,嗓子有点哑。梦里那种被否定、被轻视的憋闷感,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眼前这个满眼都是我的女人,和梦里那个冷漠挑剔的妻子,两张面孔在我脑海里交错重叠,带来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做噩梦了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刚睡醒的暖意。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额角的冷汗,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嗯。我又应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个连续剧一样的梦告诉她。但想起上次她对此不以为然的态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不过是个梦而已。
别怕。她把我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有我在呢。梦都是反的。
她的怀抱温暖而真实,带着熟悉的茉莉花香,一点点驱散了我心头的寒意。是啊,梦都是反的。现实里的张洁,对我好得简直不像话。
她记得我随口提过的生日,瞒着我包下了全城最贵的旋转餐厅,请来了我所有的朋友,给了我一个盛大得让我手足无措的惊喜派对。
她知道我喜欢旅游,尤其向往九寨沟的澄澈和桂林的奇山秀水。公司最忙的时候,她硬是挤出半个月假期,亲自规划路线,陪着我走遍了那些只在画册里见过的风景。
我学生时代唯一的爱好是钓鱼,她就大手一挥,包下了一个据说鱼多到快缺氧的水库,只为了让我钓得尽兴。怕我钓腻了淡水鱼,又买了一艘崭新的游艇,方便我随时出海。
这种毫无保留、近乎宠溺的好,让我时常觉得惶恐。我何德何能最后只能归结于——上辈子大概真的拯救了银河系。
相处大半年后,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张洁向我求婚了。没有单膝跪地,她只是握紧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陆司宸,我们结婚吧。
婚礼定在十二月十二号。她推掉了所有工作,亲自操办一切。买下了本市最顶级的酒店作为婚礼场地,砸下重金,请来了我最喜欢的周杰伦,还有其他几位华语乐坛的顶级大咖。只因为我曾说过,不喜欢国外那些吵闹的表演风格。
婚礼是纯粹的中式。她穿着耗费数百万、由顶级苏绣大师手工缝制的凤冠霞帔,从红毯尽头向我走来时,美得惊心动魄,仿佛穿越千年的画卷。那一刻,全场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惊艳得忘记了呼吸。
礼成,喧嚣散去。我们开着车,驶向属于我们的家。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映照着张洁满足而略带疲惫的侧脸。我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填满,忍不住侧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向车窗外。路边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匍匐在自制木板车上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人衣衫褴褛,破布条勉强挂在身上,一头油腻的长发打着绺,像一条条肮脏的小蛇垂下来。两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显然已经废了。他全靠两只手扒拉着地面,带动身下的破木板车艰难移动。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当那张脏污不堪、瘦得脱相的脸庞,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起来时,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徐浩!
梦里那个占据了张洁整个青春、最终又将她无情抛弃的白月光徐浩!尽管落魄至此,但那眉宇间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猥琐和自命不凡的颓废气质,却像烙印一样清晰!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硬,手指死死抠住了真皮座椅的边缘。
张洁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下一秒,她伸出手,强硬却又不失温柔地扳过我的脸,将我按进她带着馨香的怀里。
别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脏东西,晦气。
她的怀抱很暖,心跳平稳有力。可我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个梦,那个关于背叛和死亡的噩梦,在这一刻,与现实诡异地重叠了。
回到家,巨大的婚床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我们相拥着,身体交缠,试图用最原始的亲密来驱散刚才那一瞥带来的寒意。张洁的热情前所未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我融化。
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了,司宸。她在我耳边喘息着,声音带着满足的喑哑。
我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是啊,终于拥有了。可心底深处,那个匍匐在街头的影子,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那里。
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我们沉沉睡去。
然后,那个该死的、连续剧般的梦,又准时开播了。
梦里,我和张洁的影视娱乐公司已经做得很大。我负责影视板块,拍的电影电视剧部部叫好又叫座。她则执着于音乐板块,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和心血。
结婚十年了。她总是以公司刚上正轨、再等等为由,拒绝要孩子。我对她百依百顺,宠得毫无底线,她要星星我绝不给月亮。可她对我,始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客气,周到,履行着妻子的义务,却吝啬给予一丝一毫真正亲昵的爱意。仿佛我只是一个合适的、长期的生活伙伴。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时,徐浩回来了。
张洁亲自带着整个音乐部门的高管,浩浩荡荡地去机场迎接。阵仗之大,堪比迎接国际巨星。据说在回公司的豪华商务车里,她就迫不及待地和徐浩签下了长约。合同里最重要的一条是:未来十年,公司所有资源优先倾斜徐浩,全力将他捧上神坛!
等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张洁已经砸下重金,为徐浩发行了两张所谓的原创专辑。那些歌,旋律支离破碎,歌词狗屁不通,充满了无病呻吟的怨气和不知所云的艺术追求。更离谱的是,好几首歌被扒出旋律高度借鉴了国外一些冷门作品,惹上了抄袭官司。
都是张洁亲自出面,动用各种关系,花了大价钱才勉强摆平。
然后,她亲自领着徐浩,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司宸,这是徐浩,我大学同学,真正的音乐天才。张洁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推崇,他现在是我们音乐部的头牌。你这边今年不是有几个大制作项目吗挑个合适的,让阿浩演男主,随便演演就行,主要是提升他的国民度。
我抬起头,看向站在张洁身后的男人。
油腻的长发剪短了些,依旧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色是
一种不健康的灰败,眼窝深陷,眼神浑浊飘忽。瘦得颧骨高耸,背微微佝偻着,穿着
一件皱巴巴、明显不合身的所谓潮牌外套。他站在那里,时不时吸
一下鼻子,整个人透着一股长期沉溺于某种不良嗜好的颓靡和猥琐。
一股浓烈的厌恶感直冲脑门。
张总,我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无波,我们今年立项的,是历史正剧、都市职场剧和科幻大片。没有鬼片或者瘾君子题材的。等以后有合适的‘角色’,我一定优先考虑徐先生。
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过徐浩那张令人不适的脸,语气里的鄙夷清晰可闻。
徐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点仅存的、靠张洁强行堆砌起来的虚假自尊,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在国外混得不如意,受尽了白眼,回国后好不容易被张洁捧得飘飘然,哪里受得了这种当面羞辱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怨毒,嘴角却扯出
一个扭曲的、充满嘲讽的冷笑:呵,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国内的人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以貌取人,还是这么……肤浅!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找回
一点可怜的优越感。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拿起桌上的手机,慢条斯理地解锁:外国人倒是不肤浅,也没见他们哪个大片男主角,是您这副尊容啊
你——!徐浩被我噎得脸色铁青,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陆司宸!张洁厉声打断,一步挡在徐浩身前,对我怒目而视,大家都是老同学,说话有必要这么刻薄吗阿浩这才签约多久两张专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以后我们公司的音乐版图,全要靠他……
停!我抬手打断她慷慨激昂的陈词,声音冷了下来,你们音乐部怎么捧他,我管不着。但我这里,我指了指自己,影视部,绝不会用一个……我的目光锐利地钉在徐浩那张心虚发白的脸上,吸食违禁品的劣迹艺人。张洁,你在这个圈子混了十几年,用这种人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至于他的歌……
我嗤笑一声,毫不留情:狗屁不通!小学生写的打油诗都比那强!
你!张洁气得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手指都在颤抖,你血口喷人!污蔑!陆司宸,你怎么变得这么恶毒我真是看错你了!立刻给阿浩道歉!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为了这个徐浩,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屏幕解锁,直接按下了110三个数字,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道歉行啊。我现在就报警。如果警察同志证明徐先生是清白的,我陆司宸,当着全公司的面,给他磕头认错!
你打!现在就打!张洁怒极,声音尖利。
算了算了!徐浩猛地抓住张洁的胳膊,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眼神躲闪,张洁,别跟他一般见识!没必要麻烦警察同志!我……我还是把心思放在音乐创作上吧!拍戏……以后再说!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还在气头上的张洁拉出了我的办公室。
门被重重摔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后背的睡衣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窗外,天色才蒙蒙亮,灰蓝色的光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才凌晨五点。
梦里的愤怒、憋屈、被背叛的冰冷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张洁为了徐浩对我嘶吼的样子,徐浩那怨毒又心虚的眼神,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起床。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准备去给她做顿早饭。结婚以来,都是她在照顾我,从饮食起居到工作琐事,事无巨细,连佣人都被她打发得远远的,说是不放心。
刚坐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床头柜上,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幽蓝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了她的手机。屏幕没有锁,一条新信息赫然显示在通知栏。
发信人的头像,是一个肌肉虬结、面无表情的光头壮汉。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
目标已送抵南太平洋岛国,自生自灭。先生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的呼吸骤然一停。
目标南太平洋岛国自生自灭
昨晚婚礼回来路上,那个趴在破木板车上的身影,徐浩那张肮脏绝望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仅仅因为我多看了那一眼仅仅因为那一眼可能引起了我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奇或不适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僵硬。
她……为了我,或者说,为了不让我再看到那个脏东西,就把他……像处理垃圾一样,丢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手段……太狠,也太快了。
我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我坐在床边,看着身边张洁沉睡的、毫无防备的侧脸,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后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如此极端保护着的……战栗感
最终,我甩甩头,把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无论如何,她是为了我。那个徐浩,梦里也好,现实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同情。
我起身,走进宽敞明亮的厨房。冰箱里食材丰富。我系上围裙,开始忙碌。煎蛋的火候要恰到好处,培根煎得焦香微卷,吐司烤得金黄酥脆,再热上一杯温热的牛奶——虽然我讨厌牛奶,但她喜欢。
当我把精心摆盘的早餐端上餐桌时,张洁也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了。看到桌上的食物,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落满了星辰。
司宸她快步走过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和难以置信的雀跃,你做的
嗯。我笑了笑,拉开椅子,尝尝看。
她坐下,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煎蛋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慢,很认真。然后,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开来。
好吃……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抬起头看我,眼圈红红的,真的……好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心里又软又酸。不过是顿简单的早餐而已。
傻瓜,我抽了张纸巾,轻轻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泪,至于吗喜欢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不行!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天是我起晚了!以后,必须是我照顾你!这是……规矩!
她的反应有点过激。我看着她,心底那个盘桓已久的疑问,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老婆,我反握住她的手,目光直视着她,能告诉我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我配不上……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又迅速伸过来,用温软的掌心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陆司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认真,眼神却慌乱地躲闪着,这个问题,我只回答一次!以后,不许再问!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因为,你值得。
值得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却依旧无法填满那深不见底的疑惑。我值得什么值得她一见钟情值得她倾尽所有值得她……为我扫清一切障碍,哪怕手段狠绝
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迷茫,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安抚:别胡思乱想了。今天你起这么早做饭,太辛苦了。再放一天假,好好休息。等我签完上午那个合同,安排好公司的事,我们就去度蜜月,嗯
她凑过来,在我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起身,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走进了衣帽间。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精致的早餐,却再也没了胃口。那句你值得,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蜜月期长达
一个月。张洁放下了所有工作,像个最普通的妻子,陪着我走遍了国内所有我心心念念的名山大川。在
九寨沟澄澈如镜的海子边,在桂林鬼斧神工的峰林间,在洱海温柔的晚风里……她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笑容明媚灿烂,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喜好,记得我所有的小习惯。那一个月,快乐得像个不真实的幻梦,几乎让我忘记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忘记了那个被丢到太平洋岛国的徐浩,也暂时压下了心底那巨大的疑问。
然而,当我们拖着行李,带着满身阳光的气息回到那栋熟悉的别墅,当夜晚降临,我沉入睡眠的深渊时,那个冰冷而残酷的连续剧,又准时上演了。
这一次,梦里的时间线推进得更远。
我负责的影视部门风生水起,投资的几部大片口碑票房双丰收,为公司赚取了惊人的利润。而张洁的音乐部门,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她倾尽所有资源力捧的徐浩,像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出的歌,一如既往地曲高和寡,除了张洁和极少数被洗脑的死忠粉,无人问津。他参加综艺,情商低得令人发指,口无遮拦,得罪了所有嘉宾和观众。长相气质本就猥琐,偏偏架子比天皇巨星还大,耍大牌、迟到、刁难工作人员的消息层出不穷。只要有他出现的画面,弹幕必定被丑人多作怪、滚出娱乐圈、这货怎么还没凉之类的谩骂彻底淹没。
张洁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庞失去了神采,写满了疲惫和焦虑。我从未见过她为了谁如此殚精竭虑,如此低声下气。
她开始频繁地参加各种酒会、饭局,陪着笑脸,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只为了给徐浩求一个露脸的机会,哪怕只是个小配角,一个小综艺的飞行嘉宾。那些脑满肠肥的资本大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玩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在打量
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每次她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醉眼朦胧地倒在沙发上,我都会默默地去厨房,给她熬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或者炖一盅滋补的汤水,端到她面前。
她有时会抓住我的手,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司宸……你说……阿浩他……是不是真的……怀才不遇是不是……这个圈子……太浮躁了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为了那个废物,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却还在为他找借口。
而徐浩呢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张洁用尊严和健康换来的资源,生活过得纸醉金迷。朋友圈里,晒着各种高档餐厅、奢侈品、派对狂欢的照片,身边的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仿佛要把在国外受苦的那些年,加倍地补偿回来。张洁不仅要为他求资源,还要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停地帮他压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花边新闻,收拾烂摊子。
直到那件事发生。
警方接到群众举报,突袭了一个藏匿在老旧居民区里的出租屋。破门而入时,里面乌烟瘴气,景象不堪入目。徐浩和他的几个志同道合的艺术家朋友,正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吸食着违禁品,场面淫乱不堪。
照片和新闻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上疯狂传播。徐浩那张因吸毒而扭曲亢奋、丑态百出的脸,被定格在无数屏幕上。
他的明星梦,彻底碎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这一次,张洁没有再去捞他。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出来。再出现时,她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冰冷的、被彻底背叛后的绝望。
徐浩从拘留所出来后,像条丧家之犬。他疯狂地给张洁打电话,发信息,甚至跑到公司楼下堵她。张洁一概不理。
终于,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约到了张洁在一家偏僻咖啡馆见面。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直到傍晚,张洁都没有回来。电话关机。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疯了一样冲出公司,凭着直觉和零星的信息,找到了那家咖啡馆。
推开那间紧闭的包间门时,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张洁倒在血泊里,身上被捅了十几刀,深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她米白色的套装,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早已凝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里面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而徐浩,就靠坐在她旁边的墙角,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手里还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水果刀。他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洁的尸体。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门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变成一片猩红。
我给张洁办了身后事。风光大葬,用的是最好的墓地,最贵的棺木。葬礼上,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看着她的照片,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脸,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瓷像。
我接手了公司。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成了支撑我的唯一力量。我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工作,用繁重的事务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不敢去想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公司在我手里,奇迹般地重新回到了正轨,甚至比张洁在时更加壮大。
一年后,在一次行业峰会上,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叫林薇,是另一家公司新来的市场专员,负责对接项目。她年轻,充满活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最让我无法忽视的,是她看我的眼神。
那眼神,清澈,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小心翼翼的倾慕。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我冰封已久的心湖。
那眼神,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我心惊肉跳——那分明就是当年,我默默注视着张洁时,眼中藏不住的光芒。
我刻意回避着她。我们相差整整十岁,我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明媚得像四月的春光。我不忍心,也不能,把她拖进我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
可她像一株顽强的小草。工作上,她总是能精准地理解我的需求,把方案做得无可挑剔。私下里,她会在降温时发来一条提醒添衣的信息,会在我加班时,顺路带一份合我口味的宵夜放在前台。
她的关心,润物细无声,却固执地渗透进来。
直到情人节那天。
项目结束后的庆功宴,气氛热烈。我借口透气,走到酒店露台。冬夜的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回头,是林薇。她穿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小脸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手里没有拿包,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装精致的丝绒盒子。
陆总……她走到我面前,声音有些紧张,却异常坚定。
嗯我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露台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我……我喜欢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微微的颤抖,我知道我们差十岁,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装着别人。但是……年龄不是问题!你一点也不老,真的!三十多岁的大叔最有魅力了!
她顿了顿,脸颊更红了,眼神却更加执拗:我……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只想参与你的未来。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风雪中倔强绽放的小花,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滚烫的真心。
我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光芒,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手中那个小小的、承载着她所有心意的盒子。
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坚冰开始融化。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宠她,像要把前半生亏欠的所有温柔都补偿给她。她像一泓清泉,温柔地包裹着我,一点点洗去我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伤痛。她给我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儿子像她,活泼开朗,女儿像我,安静内敛。
日子像潺潺的溪水,平静而温暖地流淌。曾经的惊涛骇浪、刻骨铭心,都被岁月温柔地抚平,沉淀在记忆深处,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五十年后。
我躺在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被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身体像一架彻底老朽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薇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布满了皱纹,却依旧温暖。她看着我,眼中含着泪,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像当年露台上那个勇敢告白的女孩。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几个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的孙辈,围在床边。他们的脸庞在我有些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带着担忧,也带着浓浓的不舍。
生命的尽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巨大的满足。
我努力地,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我。
老公!老公!醒醒!快醒醒!
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穿透了那片温暖的黑暗,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焦急。
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冰凉。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
张洁那张美艳绝伦、却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半跪在床上,双手用力地捧着我的脸,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老公!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她见我睁眼,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她的身体也在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你刚才……怎么都叫不醒!枕头都哭湿了一大片!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啊
我僵硬地被她抱着,大脑一片混沌。
病床仪器林薇孩子们孙子孙女们悲伤的脸那清晰得如同亲历的死亡和告别……还有此刻怀里这具温软馨香、带着剧烈心跳的身体……
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我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是泪。
老婆……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断断续续地,把这段时间以来,那个纠缠不休、如同连续剧般清晰完整的前世噩梦,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从大学时她对徐浩的痴迷,到徐浩的抛弃,到我们麻木的结合,到公司的创立和分歧,到徐浩的回归和她疯狂的力捧,到徐浩的堕落和最终的毁灭,到那间咖啡馆里血腥的结局……再到我独自支撑公司,遇到林薇,结婚生子,儿孙绕膝,最后在病床上安详离世……
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痛,每一次背叛,每一次温暖,都如同刚刚发生,刻骨铭心。
随着我的讲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张洁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她抱着我的手臂,力道在慢慢松懈。她抚摸我后背的手,也彻底停了下来。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她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我说完了。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都被那个漫长的梦境抽干了。
张洁缓缓地直起身子。
她松开了我,坐在床边,微微侧着身。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绷紧的侧脸线条,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老公……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慌乱,梦……梦都是反的,对不对你看,梦里我们……关系那么糟,可现实里,我们多好啊!我们这么相爱!而且……
她猛地转过身,双手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按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她的掌心一片冰凉。
而且,我们有宝宝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定会比梦里……幸福一百倍!一千倍!对不对她仰着脸看我,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急切地需要我的肯定。
我低下头,看着被她按在她小腹上的我的手。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在前世梦里,从未出现过的,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再次席卷了我。我疲惫地闭上眼,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熟悉的茉莉花香。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疲惫和茫然。
那个前世的结局里,林薇和孩子们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么真实,那么撕心裂肺。
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我们的儿子陆念宸,像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已经能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幼儿园了。他继承了张洁漂亮的眼睛和我的轮廓,聪明又活泼,是我们全家的开心果。
张洁彻底退居二线,将公司庞大的事务全权交给了我。她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亲自打理着家里的一切。我的饮食起居,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精确到衬衫的每一道褶皱和早餐的温度。她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爱,都倾注在了我和儿子身上,仿佛要用这种方式,牢牢地抓住什么。
那个漫长的前世噩梦,像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虽然被时间覆盖,不再流血,却从未真正愈合。它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努力扮演着现实里这对恩爱夫妻的角色。只是偶尔,在深夜相拥时,我能感觉到她抱着我的手臂,会不自觉地收紧,带着
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惶恐。
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泓深潭,表面波澜不惊。
直到这一天。
像往常一样,我开车来到公司。前任助理小王回老家结婚去了,人事部新招的助理,今天正式上岗。
顶层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我埋首在一堆文件中,处理着永无止境的邮件和报告。阳光透过玻璃,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轻而克制。
进。我头也没抬,目光还停留在手中的一份市场分析报告上。
门被轻轻推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脚步声停在宽大的办公桌前。
一个清亮、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的女声响起:
陆总您好,我是今天新入职的助理,林薇。以后请陆总多多指教。
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进我的脑海!
我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一僵,笔尖在昂贵的文件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猛地抬起头!
刺目的阳光从她身后的落地窗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她站在那里,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身姿挺拔。年轻的脸庞上带着职场新人的青涩和努力维持的镇定。
那张脸……
清秀的眉眼,挺翘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带着一丝紧张弧度的嘴唇……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正望着我,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好奇和忐忑的眼睛!
轰——!
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地冲开!
病床上紧握的手,含着泪却努力微笑的脸,儿女孙辈们悲伤的呼唤,还有……五十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情人节夜晚,露台上,她仰着脸,用同样清澈执拗的眼神看着我,说:陆司宸,我喜欢你!
那张脸,那双眼睛!
和我前世梦里,那个用温柔和爱意一点点治愈我、陪伴我走完下半生、为我生儿育女的妻子林薇!
一模一样!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扭曲、倒流!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熟悉的脸,震惊像海啸般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干涩的气流在喉咙里摩擦。
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