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术室的初遇
九月的风还裹着夏末最后一缕潮热,漫过明德中学的围墙时,捎带了食堂后墙那丛桂花的淡香。风穿过两排老梧桐树,叶子沙沙地响,把碎金似的阳光筛在地面,拼出摇晃的、斑驳的影。
王曜瑞把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头,一只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口袋里,指节无意识地蹭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巾。上课铃的最后一声余韵还绕着教学楼,他却踩着这尾音,溜进了教学楼后方那间少有人来的美术室——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逃课躲老师的唠叨、避开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教导主任,甚至只是单纯想放空,他都来这儿。
推开门时,松节油混着丙烯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点刺鼻,却让王曜瑞莫名安心。他正要往角落那张旧沙发走,脚步却顿住了——靠窗的画架前,立着个陌生的女生。
她穿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领口是小小的圆领,露出纤细的脖颈。及肩的黑发用一根浅棕色的皮筋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画笔的起落轻轻晃。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把她握着画笔的手照得透亮,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上沾了一点淡蓝色的颜料,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那颜料正落在画布上,勾勒出梧桐叶的脉络,一笔一画,慢得很认真。
王曜瑞皱了皱眉。明德中学的美术生他都认得,不是那些埋头刷题间隙偷摸画画的半吊子,就是脾气古怪的艺术生,从没见过这样安静的女生。他故意把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咚咚的响,声音在空荡的美术室里格外清晰——他想让她知趣点,赶紧离开。
女生闻声转过身来。
王曜瑞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软乎乎的无辜。脸颊还有点婴儿肥,抿着唇时,嘴角会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到他,她没像其他同学那样露出惊慌或厌恶的表情,只是轻轻啊了一声,手里的画笔顿住,颜料在画布上晕开一小团淡蓝。她把画笔搁在画架上,声音细细的,像风吹过树叶:你也是来画画的吗
王曜瑞迅速找回了自己的气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痞气的笑,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没拆封的烟——烟盒是廉价的白色,边角被他捏得有点皱。其实他不常抽,上次抽烟还是跟隔壁职高的人打架后,借烟压惊,剩下的这包,不过是用来装样子的道具。我来这儿睡觉。他晃了晃烟盒,金属包装纸发出轻响,没看见这儿有人占着你换个地方。
女生的目光没落在烟盒上,反而飘到了他插在口袋外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是昨天打架时被对方的指甲划的,伤口还没结痂,边缘泛着红,沾了点灰尘。她没提换地方的事,只是转过身,弯腰从画架旁的帆布书包里翻找着什么。书包上挂着个小小的梧桐叶挂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很快,她捏着一片创可贴走过来,递到他面前。那是片草莓图案的创可贴,粉嫩嫩的,边缘印着小小的碎花,跟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破洞卫衣、磨出毛边的牛仔裤格格不入。这个贴上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担心,伤口露在外面,会感染的。
王曜瑞盯着她递过来的手——指尖还沾着那点淡蓝颜料,手心里有点汗,把创可贴的包装纸捏得微微发皱。他忽然觉得有点别扭,像小时候故意打碎邻居家的玻璃,却被对方递了颗糖,那点刻意装出来的叛逆,瞬间变成了小孩子的恶作剧,幼稚得可笑。
不用。他别过脸,把烟塞回口袋,转身走向角落的旧沙发。沙发上还留着他上次落下的外套,带着点阳光的味道。他躺下,把校服外套蒙在头上,声音闷闷的:你画你的,别吵我。
背后没再传来声音。只有画笔在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轻得像窗外梧桐叶的私语。王曜瑞蒙着外套,其实没睡着。他能闻到颜料的味道里,混着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不是香水味,是洗衣粉的清香,大概是女生衣服上的味道。这味道很干净,像小时候奶奶晒过的被子,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收拾东西的声音:画笔放进笔袋的轻响,画架被轻轻折起的声音,帆布书包拉链拉上的咔嗒声。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沙发,又在门口停下。
我叫柳知意,是转来的新生。那道细细的声音又响了,带着点犹豫,你的伤……记得贴创可贴。
门被轻轻带上,美术室里又只剩王曜瑞一个人。他掀开外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沙发扶手上——那里放着那片草莓创可贴,粉得有点刺眼。他盯着看了几秒,伸手拿了过来。创可贴的包装纸有点黏,他笨拙地撕了半天,才贴在虎口的伤口上。草莓图案的边缘有点卷,不太服帖,却奇异地挡住了伤口的刺痛,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凉意。
2
谣言织成的雾
柳知意转来的第三天,谣言就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明德中学的每个角落。
午休时,王曜瑞蹲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看着猴子吞云吐雾。猴子是他的发小,跟他一样不爱上课,总爱凑各种八卦的热闹。烟蒂在地上摁灭时,猴子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眼神往教学楼方向瞟:野哥,你看那个柳知意,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儿。
王曜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柳知意正蹲在教学楼门口,帮一个不小心打翻书包的女生捡课本。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她的手指轻轻捏起散落的课本,一页页拂去封面上的灰尘——连掉在地上的便利贴,她都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递还给那个女生。
谢谢知意!女生笑着说。
柳知意抬起头,也笑了。阳光落在她脸上,眼睛弯成了月牙,颊边的梨涡浅浅的,看起来干净又无害。
别被她骗了。猴子吐了个烟圈,声音更轻了,我听高二的人说,她以前在原来的学校作弊被抓了,才转来我们这儿的。昨天我还看见她跟教导主任走得特别近,手里拿着个本子,指不定是在打小报告呢!还有啊,她总待在美术室,我看她就是躲着人,心里有鬼!
猴子的话像一根细刺,轻轻扎进王曜瑞心里。他从小就讨厌好学生——他爸妈都是重点中学的老师,饭桌上总把别人家的孩子挂在嘴边,那些成绩好、听话、会讨老师喜欢的学生,在他眼里都是只会装模作样的两面派。更何况,他昨天确实逃课去了网吧,没跟任何人请假。要是柳知意真的告了状,班主任那通思想教育,他光是想想就头疼。
知道了。王曜瑞把手里的烟蒂摁在梧桐树根下,泥土的潮气混着烟味散开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冷了下来,离她远点。
下午的语文课,王曜瑞没进教室。他揣着口袋,又溜去了美术室。推开门时,果然看到了柳知意——她正站在画架前,对着一幅未完成的梧桐画发呆。画布上的梧桐叶已经画了大半,只是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她迟迟没下笔,画笔悬在半空。
王曜瑞没像上次那样绕开。他径直走到画架前,肩膀故意往画架上撞了一下——哗啦一声,画架晃了晃,上面的调色盘直接掉在地上。淡蓝、鹅黄的颜料溅开来,在水泥地上晕成一片狼藉,还有几滴溅到了柳知意的米白色针织衫上,像落在雪地上的污渍。
哎呀,不好意思。王曜瑞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没有半点歉意。他盯着柳知意的眼睛,想看她露出慌乱或委屈的表情,没看见你在这儿。你不是喜欢跟老师打小报告吗怎么不现在去告我故意捣乱
柳知意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衣服上的颜料渍——淡蓝色的那滴,刚好落在胸口,像一道浅浅的泪痕。再看地上,调色盘摔成了两半,颜料顺着水泥地的缝隙往下渗,把她刚整理好的画具都弄脏了。她的眼圈慢慢红了,睫毛轻轻颤动着,却没哭。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调色盘的碎片,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了一下,渗出一点血珠,她也没在意,只是声音有点发颤:我没有……我没跟老师说过你逃课。
没说王曜瑞冷笑一声。他想起早上班主任找他谈话时的表情,语气更冲了,那我昨天逃课去网吧,今天早上班主任怎么知道我没请假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
柳知意捡碎片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掉下来。她看着王曜瑞,眼神很认真,带着点急切的辩解:我只是跟老师说,你那天早上脸色不太好,好像不舒服,没来得及请假就走了……我让老师别太说你,我真的没有告状。
少装了。王曜瑞不想听她解释。他讨厌这种无辜的样子,觉得全是装出来的。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冷得像冰,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人。
他摔门而出,没看到柳知意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米白色的布料被她捏得发皱,颜料渍混着眼泪,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也没看到,她的帆布书包里,放着一本崭新的《语文必修》——那是她早上在操场捡到的,封面上写着王曜瑞三个字,她特意擦干净了封面,想等他回来给他,却没等到。
3
河岸边的救赎
误会像一层厚厚的雾,把王曜瑞和柳知意隔在两端。
王曜瑞开始故意找柳知意的麻烦。在走廊里遇到时,他会故意撞过去,让她手里的作业本散落一地;她值日时,他会偷偷把她的扫帚藏在器材室的角落,看着她着急地到处找;有人在背后说柳知意的坏话,他虽然没跟着附和,却也从没站出来反驳过——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报复的快感,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没看错她。
柳知意却总是默默承受着。作业本掉了,她就蹲下来一本本捡,捡完了还会对着他的背影,小声说一句没关系;扫帚不见了,她就用抹布一点点擦地,直到教室的地面发亮;听到别人说她坏话,她只是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耳朵却悄悄红了——那是委屈的颜色。
她还是每天去美术室画画,只是不再待太久,总是早早地来,趁王曜瑞没来,画一会儿就走;遇到王曜瑞时,她会远远地绕开,像怕被他碰到一样。以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慢慢暗了下来,像蒙了一层灰的星星。
王曜瑞有时候会觉得不对劲。比如,他看到柳知意在图书馆帮一个老花眼的老奶奶找书,老奶奶看不清书名,她就一本本念给老奶奶听,陪老奶奶翻了半个多小时的书架,最后还把老奶奶送到校门口;比如,下雨天,她把自己的伞借给了没带伞的同学,自己抱着画板,冒雨跑回了家,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却还笑着跟同学说我没事;比如,他的语文课本后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课桌抽屉里,扉页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梧桐叶书签,叶脉清晰,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上课要认真听讲呀。
可这些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说服自己——这都是柳知意装出来的,想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再找机会告他的状。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被她的假好心骗了。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王曜瑞跟爸妈吵了一架。起因是他的月考成绩又没及格,爸爸把他的画纸都撕了,妈妈坐在旁边哭,说你怎么就不能懂事点。他心里堵得慌,摔门而出,一个人沿着河边散步。
河边的栏杆是老旧的铁制栏杆,油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生锈的铁管,摸上去糙得很。他踢着脚下的石子,脑子里全是爸妈的指责:你怎么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懂事你再这样下去,以后只会一事无成!
越想越烦,他用力一脚把石子踢出去。石子落在河面上,咚的一声,溅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沉了下去。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不是石子落水的声音,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还伴着一个小男孩的哭声。
王曜瑞猛地回头。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双手抓着栏杆,哭得撕心裂肺。他的脚底下,是一块松动的木板,显然是踩空了,再往前一点,就要掉下去了。
王曜瑞吓了一跳,刚想冲过去,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比他更快地冲了过去——是柳知意。她手里还拿着画板,帆布书包斜挎在肩上,显然是刚从美术室出来,路过这里。她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用力往回拉,可小男孩吓得乱动,手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几道红痕,还把她往栏杆外带了一下。
小心!王曜瑞大喊一声,冲过去想拉柳知意。可他没注意到,他旁边的栏杆早就松动了——他刚一伸手,栏杆咔嚓一声断了,铁管掉在河里,发出咚的巨响。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倾,眼看就要栽进河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知意突然松开了抓着小男孩的手,转而死死抓住了王曜瑞的手腕。她的力气不大,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传来一阵刺痛。王曜瑞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被他的重量拉得往前倾,半个身子悬在河面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飘,露出她苍白的脸。
抓紧我!柳知意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很坚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别放手!
王曜瑞低头看着她。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脸照得透明。她的额头渗着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她的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牛仔裤破了个洞,血从破洞里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帆布鞋,顺着石阶往下流,在地面积成一小滩。
可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她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好像就算自己掉下去,也绝不会放开他。
那一刻,王曜瑞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刁难——撞翻她的画架,藏起她的扫帚,看着别人说她坏话却无动于衷;想起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把她的好心当成假惺惺;想起她默默承受委屈时,那双暗下去的眼睛。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傻不傻!王曜瑞用另一只手抓住旁边没断的栏杆,指甲抠进铁管的锈迹里,用力把自己拉了上来。然后他赶紧伸手,把柳知意也拉到安全的地方。他蹲下身,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口,血还在流,染红了他的手指,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之前那么对你……
柳知意坐在石阶上,疼得皱起了眉,眼圈红红的。她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却还是笑了笑,声音软软的:因为你不是坏人啊。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他。纸条的边缘都卷了,显然是被她反复折叠过,这是我原来学校的成绩单,还有老师给我的评语,我没有作弊……我转来这里,是因为我妈妈工作调动,我不是躲着人。
王曜瑞接过纸条。指尖碰到纸条,还带着她口袋里的温度。成绩单上的分数很高,每一门都是A,评语里写着:柳知意同学品学兼优,乐于助人,团结同学,因家庭原因转学,望新学校予以关照。字迹是红色的,盖着学校的公章,很醒目。
还有……柳知意低下头,手指轻轻抠着石阶的缝隙,声音有点小,像做错事的孩子,那天你逃课,我跟老师说你身体不舒服,是因为我早上看到你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怕你真的生病了……我没有告状,我只是担心你。
王曜瑞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口,看着她手里皱巴巴的纸条,看着她眼里还没褪去的泪光,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膝盖,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抱婴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连他自己都没听过这样的语气:对不起……知意,我错怪你了。
柳知意抬起头,看到王曜瑞眼眶红红的,像只做错事的小狗,耳朵也红了,忍不住笑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擦掉他脸上的眼泪:没事啦,你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我的膝盖好像有点疼。
我送你去医院!王曜瑞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轻轻的,怕碰疼她。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医药费我来付,还有你的衣服、画板……我都赔给你!
柳知意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片创可贴——还是草莓图案的,跟上次那片一样。不用啦,你帮我贴个创可贴就好——就像上次你虎口受伤,我给你的那种草莓创可贴。
王曜瑞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接过创可贴,笨拙地帮她贴在膝盖的小伤口上——其实伤口太大,创可贴根本不够用,可他还是仔细地贴好,怕掉了。他扶着柳知意,慢慢往医院的方向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河边的石阶上,像一幅慢慢铺展开的画——画里有梧桐,有晚星,还有两个终于解开误会的少年,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向温暖的光里。
4
美术室的星光
从河边的意外之后,王曜瑞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逃课。早上会准时出现在教室,虽然上课还是会走神,可至少不会再偷偷溜出教室;他不再跟人打架,遇到有人找他麻烦,他会转身就走,不再像以前那样硬碰硬;他还把留了很久的长发剪短了,碎发贴在耳边,显得清爽了很多;破洞卫衣也换成了干净的校服,拉链拉到胸口,规规矩矩的。
变化最大的,是他对柳知意的态度。
每天早上,他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新的抹布,把柳知意的课桌擦得干干净净——连桌角的缝隙都不放过,因为他记得柳知意爱干净,讨厌桌子上有灰尘。然后他会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温牛奶,放在她的桌角——那是他早上特意去校门口的便利店买的,选的是她喜欢的原味,还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怕太凉了,会让她的胃不舒服。
美术课上,他不再躲在角落的沙发上睡觉。而是搬着自己的画架,坐在柳知意旁边。他画得不好,线条歪歪扭扭的,调色也总是调错——把红色和蓝色混在一起,调出黑乎乎的颜色,自己都忍不住笑。柳知意不会笑话他,而是会把自己的调色盘推到他面前,耐心地教他:这里要轻一点,不然线条会太粗,像毛毛虫。蓝色和黄色加在一起会变成绿色,你别加太多黄色啦,会变成深绿色的。
她教他画画时,手指偶尔会碰到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带着点颜料的味道,碰到他的手时,两人都会愣一下,然后赶紧移开,脸颊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
放学路上,他会跟柳知意一起走。从教学楼到校门,再到柳知意家的路口,这段路不长,可他们却走得很慢。秋天的时候,梧桐叶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地响。王曜瑞会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披在柳知意的肩上——她总是穿得很薄,风一吹就会打哆嗦。柳知意想把外套还给他,他却会把外套往她身上裹紧一点,嘴硬说:我不冷,我火力旺,你别冻着了。
他会听柳知意讲她的梦想。她说她想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想画遍全国各地的梧桐——春天的新绿,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金黄,冬天的枯枝。她说她想把看到的美好,都画在画纸上。王曜瑞会认真地听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的。
他也会跟柳知意讲他的心事。说他其实很想得到爸妈的认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说他其实喜欢画画,只是以前觉得画画没用,不敢跟爸妈说。柳知意总是很认真地听他说话,然后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说:王曜瑞,你其实很聪明,也很善良,只是以前不知道怎么表达。你只要慢慢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妈,他们一定会看到你的改变的。
美术室成了他们最常待的地方。周末的时候,两人会一起去美术室画画,从早上待到傍晚。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的画纸上,从早上的斜光,到中午的强光,再到傍晚的金光,一点点移动着。
王曜瑞会偷偷看柳知意画画的样子。她画画时,会轻轻咬着笔杆,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思考什么;遇到难题时,会把画笔放在嘴边,嘴角微微往下撇,像个委屈的小狐狸;画完一幅满意的画时,她会高兴地举起画纸,递到他面前,眼睛里的光比窗外的夕阳还要亮:你看,我画完啦!好看吗
好看。王曜瑞会认真地看着画,然后笑着说,比我画的好看多了。
有一次,王曜瑞偷偷画了一幅柳知意的肖像。他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从早上画到晚上。画里的柳知意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画笔,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头发垂在肩膀上,温柔又安静。他不敢直接给柳知意看,怕她觉得不好看。于是他趁柳知意去洗手的时候,把画夹在了她的画本里。
第二天,柳知意看到了那幅画。她拿着画纸,走到王曜瑞面前,脸颊红红的,像熟透的桃子。她的手指轻轻摸着画纸,声音细细的:这是你画的吗
王曜瑞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画得不好,你别笑我。
柳知意却摇了摇头。她把画纸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闪着泪光,声音带着点哽咽:很好看……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那天傍晚,他们一起坐在美术室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叶被夕阳染成金色。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桂花的香味。柳知意靠在王曜瑞的肩膀上,声音轻轻的,像梦话:曜瑞,我以前觉得,转学来这里会很孤单,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跟我一起画画。可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这里好像变成了我的家。
王曜瑞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他轻轻握住柳知意的手——她的手很软,指尖还带着颜料的味道。他看着她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金粉。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知意,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孤单了。
夕阳的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又明亮。窗外的梧桐叶轻轻晃着,像在为他们鼓掌。美术室里,颜料的味道混着栀子花香,还有少年少女的心跳声,像一颗藏在梧桐树下的星子,悄悄照亮了彼此的心事。
5
火车站的约定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减少,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没完没了的复习,填满了每一天。
王曜瑞不再是以前那个叛逆的少年。他开始认真听课,眼睛盯着黑板,手里的笔不停地记着笔记;晚上会熬夜刷题,台灯下,错题本写了一本又一本;遇到不懂的问题,他会主动找老师问,哪怕老师会惊讶地看着他,说王曜瑞,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他的目标很明确——考上柳知意想去的城市的大学,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柳知意也在为了中央美术学院努力。每天除了上课,她就泡在美术室里画画。画素描,画色彩,画速写,画遍了校园里的每一棵梧桐,每一朵花。王曜瑞会陪着她。她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刷题;她累了的时候,他会给她递一杯热牛奶,帮她揉一揉酸痛的肩膀;她遇到瓶颈期,不想画画的时候,他会拉着她去操场散步,陪她聊天,逗她笑。
他们的感情没有轰轰烈烈,却像梧桐树下的阳光,温暖又踏实。
早上一起在操场跑步,柳知意跑不动了,王曜瑞会放慢脚步,陪她慢慢走;晚上一起在教室里复习,柳知意帮王曜瑞整理错题本,字迹娟秀,每道题旁边都写着解题思路;周末一起在美术室画画,他们会一起画一幅画——王曜瑞画树干,柳知意画树叶,画完了,会在画的角落签上彼此的名字:王曜瑞&柳知意。
高考结束的那天,王曜瑞拉着柳知意去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美术室。美术室里还是老样子,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角落的旧沙发,靠窗的画架。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画本,递给柳知意。画本是新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上面贴着一片干燥的梧桐叶。
这是我这一年画的画,都送给你。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手都在微微发抖。
柳知意接过画本,慢慢翻开。第一页,是她第一次在美术室画画的样子;第二页,是他们一起在河边散步的场景;第三页,是她教他画画时的样子;……最后一页,画的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校门,校门旁边有两棵梧桐树,树下站着两个少年,手牵着手。旁边写着一行字:柳知意,我等你在这里。
柳知意翻着画本,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上面的颜料。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徽章,别在王曜瑞的校服上。徽章是用金属做的,上面刻着一只小狐狸,旁边还有一片梧桐叶——小狐狸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王曜瑞。
这是我自己做的,柳知意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徽章,小狐狸像你,以前带刺,现在很温柔。梧桐叶是我们的约定,不管我们以后在哪里,都不要忘记彼此。
王曜瑞把柳知意抱在怀里。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能感受到她轻轻的心跳声。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忘的。知意,等你考上央美,我就去北京找你,我们一起看北京的秋天,一起去逛798艺术区,一起实现我们的梦想。
可命运总是会有一点小小的意外。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柳知意如愿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像金子一样耀眼。而王曜瑞,虽然比以前进步了很多,却还是差了几分,只能留在本地的一所大学,学他喜欢的设计专业。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们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沉默了很久。河水静静流淌,梧桐叶落在水面上,慢慢飘远。柳知意靠在王曜瑞的肩膀上,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愧疚:曜瑞,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去北京
王曜瑞摇了摇头。他把柳知意搂得更紧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声音有点沙哑:傻瓜,这是你的梦想,你必须去。北京离这里不远,我放假就去找你,我们可以视频,可以打电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送柳知意去火车站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雨丝细细的,落在身上,凉丝丝的。王曜瑞帮柳知意提着行李箱,箱子里装着她的画具和衣服。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转头,看一眼柳知意——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看起来有点可怜。
到了候车室,广播里开始播报柳知意那趟列车的检票通知。开往北京西的G1234次列车开始检票,请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和身份证……
柳知意看着王曜瑞,眼圈红了。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长了一点,有点扎手。王曜瑞,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像以前那样不吃饭,别熬夜太晚,记得按时画画……
我知道。王曜瑞打断她,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哭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伞,塞到她手里——那是把新的伞,伞面上印着梧桐叶的图案,你也一样,北京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画画别太累,遇到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柳知意点了点头。她踮起脚尖,在王曜瑞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嘴唇的温度,带着点雨水的凉。然后她转身,抓着行李箱的拉杆,跑进了检票口。她没有回头,因为她怕自己一回头,就舍不得离开了。
王曜瑞站在原地,看着柳知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狐狸徽章,徽章的金属有点凉,却硌得他手心发疼。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可他的心里,却像有一颗星子在发光——那是柳知意留给她的约定,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6
画展里的重逢
四年的时间,像流水一样匆匆而过。
王曜瑞在本地的大学努力学习。他学的是室内设计,专业课成绩一直很好。毕业后,他进了一家设计公司,成了一名设计师。他的设计风格很独特,总是会在作品里加入梧桐叶的元素——客厅的吊灯是梧桐叶的形状,卧室的墙纸印着梧桐的图案,甚至连门把手,都设计成了梧桐叶的样子。很多客户都喜欢他的设计,说他的作品里有温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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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年里,他和柳知意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天晚上的视频通话,她会跟他讲北京的秋天,讲央美的校园,讲她的画展;他会跟她讲自己的设计,讲学校里的趣事,讲他又去了他们以前的中学,看了那两棵老梧桐。每个假期,他都会去北京看她——他们一起去逛798艺术区,一起去看画展,一起去吃她喜欢的火锅。他们的感情没有因为距离而变淡,反而像陈酒一样,越来越醇厚。
柳知意在中央美术学院表现很出色。她的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的画展,拿了很多奖。毕业后,她成了一名自由画家,专门画风景和人物。她的作品主题大多是梧桐和少年——有春天的梧桐新绿,有夏天的梧桐浓荫,有秋天的梧桐金黄,还有两个少年手牵着手,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很多人都说,她的画里有青春的味道,能让人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这一年的秋天,柳知意的个人画展在王曜瑞所在的城市举办。画展的名字叫梧桐影里的星子。
王曜瑞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画展现场。展厅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一幅幅画上,显得格外温柔。墙上挂满了柳知意的画,每一幅画里都有梧桐,有夕阳,有少年的身影,有温暖的光。他慢慢走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的日子——美术室里的初见,河边的救赎,梧桐树下的约定,火车站的离别。
他看到了那幅他们一起画的梧桐——树干是他画的,有点歪,树叶是她画的,很精致;他看到了那幅河边的画——夕阳下,一个女生抓着一个男生的手腕,男生的眼睛红红的;他看到了那幅美术室的画——一个女生坐在窗边画画,男生靠在沙发上,看着她。
走到展厅的最后一幅画前,王曜瑞停下了脚步。
这幅画的名字叫《初见》。画的是美术室里的场景:一个穿着破洞卫衣的少年,靠在沙发上睡觉,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女生,站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画笔,正偷偷看着少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指腹上沾着一点淡蓝色的颜料。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王曜瑞,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王曜瑞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画框,冰凉的玻璃下,是熟悉的画面,熟悉的人。
你来了。
一道轻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温柔的笑意。那声音很熟悉,像风吹过梧桐叶,像小时候奶奶哼的童谣,像他每天晚上视频通话里听到的声音。
王曜瑞猛地转过身。
柳知意站在他的身后。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梧桐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头发长了,披在肩膀上,用一根浅棕色的皮筋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软乎乎的无辜。颊边的梨涡,还是那么浅,那么甜。
知意。王曜瑞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几乎是跑着冲过去,紧紧把柳知意抱在怀里。就像四年前在河边那样,他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栀子花香,能感受到她轻轻拍着他后背的手,能听到她温柔的心跳声。
我等你很久了。他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激动。
柳知意靠在他的怀里,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她伸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声音轻轻的:我回来了,王曜瑞。这次,我不会再走了。
展厅里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又明亮。远处传来轻轻的音乐声,像梧桐树下的风,像河边的夕阳,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温柔又坚定。
梧桐影里的星子,终于在多年以后,重新照亮了彼此的世界。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幅《初见》,永远停留在最温暖的时光里,也永远,会朝着更明亮的未来,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