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层大巴的二层卧铺间,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漏进。吴利假装闭目,却清晰看见妻子许丽搭在邻铺年轻人腿上的手,他默默将蛇皮袋塞进床底,这趟本以为能安稳的夜路,成了婚姻裂痕彻底暴露的修罗场。
1
漏光的窗帘
双层大巴的引擎声像头疲惫的巨兽,在国道上有气无力地哼着。吴利躺在上铺,后脑勺抵着硬邦邦的木板,每过一道坎,车身晃一下,他的头就跟着磕一下,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累的。
是隔壁铺的呼吸声太沉,沉得像块石头,砸在他的耳膜上。年轻人上车时背着个破洞的双肩包,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一上车就跟许丽搭话,问她是不是也去南方打工。许丽笑了笑,声音软乎乎的,吴利当时正低头捆蛇皮袋里的被褥,没抬头,只听见年轻人又说:姐看着不像干重活的,皮肤这么白。
现在那道白皮肤就悬在他眼皮子底下。窗帘没拉严,右侧留了道指宽的缝,月光顺着缝溜进来,刚好落在下铺。许丽侧躺着,背对着吴利,面朝年轻人的铺位。她的手搭在年轻人的腿上,手腕上那只红绳手链晃了晃——是去年吴利在镇上集市给她买的,十块钱,当时她还说贵,却天天戴着。
吴利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蛇皮袋在床底硌着他的脚踝,里面除了被褥,还有他攒了半年的积蓄,用塑料袋裹了三层,塞在最底下。本来是想着到了南方,先租个小房子,再给许丽找个轻松点的活,不用再跟着他在工地上风吹日晒。
姐,你冷不冷年轻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的温柔。吴利看见许丽的肩膀颤了一下,那只搭在对方腿上的手没挪开,反而轻轻捏了捏。
大巴又晃了一下,这次是避让对面来的货车。灯光透过窗帘缝扫进来,吴利瞥见年轻人抬起手,覆在许丽的手背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在月光下像团模糊的影子,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许丽蹲在门口帮他系鞋带,说:到了那边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泡面。当时他还笑,说:知道了,你也别总省钱,多买点肉吃。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根刺,扎得他喉咙发紧。
床底的蛇皮袋又硌了他一下,这次他没躲。他把眼睛闭得更紧,却还是能看见那道漏进来的月光,看见那两只叠在一起的手,听见隔壁铺越来越沉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心脏跳得发慌的声音。
引擎声还在响,大巴继续往前开,载着满车的疲惫和秘密,在黑夜里朝着未知的南方驶去。吴利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却始终没动。
2
床底的蛇皮袋
大巴碾过一段坑洼路,车身猛地颠了一下,吴利脚踝处传来一阵硌痛——是床底的蛇皮袋。他下意识往床沿挪了挪,目光顺着月光往下扫,刚好看见许丽的脚动了动,拖鞋蹭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年轻人的呼吸似乎更稳了些,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可吴利知道,许丽没睡。她的后背绷得很直,不像平时睡觉时那样放松地塌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谁似的。那只搭在年轻人腿上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手腕上的红绳手链垂着,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晃悠,晃得吴利眼睛发涩。
他想起打包蛇皮袋时的情景。早上天没亮,他在出租屋里翻找旧被褥,许丽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件叠好的衬衫,说:这件给你带上,南方早晚凉。他当时嗯了一声,把攒下的钱塞进被褥夹层时,特意看了许丽一眼,她正低头抚平衬衫上的褶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现在想来,那时候她或许就盘算好了什么。
车窗外掠过一片树林,树影透过窗帘缝投进来,在地板上晃成一团团黑影。吴利的目光落在蛇皮袋上,袋子口用麻绳捆着,边缘磨得发白——这是他去年从工地带回的,当时装着工具,现在装着家当和希望。可此刻,这袋子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甚至不敢去想,要是自己刚才没忍住,掀开帘子质问,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师傅,能停下车吗我想方便一下。后排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司机应了一声,大巴慢慢减速,最终停在路边。吴利听见许丽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坐起身,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年轻人。她拿过放在床头的外套,披在身上,脚步很轻地朝车门走去。
吴利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悄悄撑起身子,透过窗帘缝往下看,刚好看见许丽走到车门口时,年轻人也坐了起来,低声问:姐,用不用我陪你许丽回头笑了笑,声音很轻:不用,我很快回来。
那笑容像根针,扎进吴利的心里。他重新躺下,脚踝又碰到了蛇皮袋,这次他没再挪开,任由那粗糙的布料硌着皮肤。车厢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声和其他人的呼吸声。吴利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车顶,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许丽刚才的笑容和那只搭在年轻人腿上的手。
3
沉下去的呼吸
许丽还没回来,车厢里的呼吸声却渐渐有了层次。吴利竖着耳朵,能分清前排老夫妇匀净的浅呼吸,司机座传来的粗重鼾声,还有隔壁铺那道越来越沉的呼吸——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刻意的平稳。
他猜年轻人没睡。刚才许丽起身时,吴利分明看见那年轻人的手指动了动,指尖蹭过许丽垂在床边的衣角,只是许丽没回头,也没察觉。现在那道沉呼吸里,藏着些微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等着什么动静。
大巴停在路边,车灯熄了,只有仪表盘还亮着微弱的光,顺着窗帘缝透进来一点,刚好照见年轻人搭在铺沿的脚。他没穿袜子,脚踝处有块浅褐色的疤,吴利早上搬行李时见过——当时年轻人帮许丽拎了下行李箱,裤脚卷起来,露出那块疤,许丽还问了句:这疤怎么弄的
工地上碰的,小伤。年轻人笑着说,眼睛却一直盯着许丽的脸。吴利当时正扛着蛇皮袋往车上走,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眼神里的热意,根本藏不住。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夜里的寒气。吴利裹了裹身上的薄被,手指又碰到了床底的蛇皮袋。袋子里的钱似乎有了重量,压得他脚踝发麻。他想起出门前,许丽把一沓零钱塞进他口袋,说:路上买水喝,别省着。那钱还在他裤子口袋里,叠得整整齐齐,现在却像烧得慌。
吱呀一声,车门开了。许丽的脚步声轻得像猫,顺着过道往回走。吴利赶紧闭紧眼,假装睡着,却能清晰听见她走到铺位边,停顿了几秒。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她大概是在脱外套,接着是躺下的动静,后背依旧对着吴利,朝着年轻人的方向。
年轻人的呼吸顿了一下,然后又沉下去,比刚才更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吴利的心跳跟着快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许丽的呼吸也变了,不再是刚才刻意放轻的样子,反而有些发颤。
突然,年轻人的铺位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手肘碰到了栏杆。吴利的眼睫毛颤了颤,透过眼缝,他看见年轻人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搭在许丽的肩膀上。许丽没躲,只是肩膀又绷紧了些,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床单。
大巴的引擎还没启动,夜风吹得窗帘轻轻晃,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吴利躺在上铺,听着身下两道越来越近的呼吸声,感觉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
4
背向过道的身
许丽的后背始终对着过道,像道紧闭的门,把吴利隔在门外。大巴重新启动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吴利却看得清楚——那不是放松,是妥协,像被抽走了力气的木偶,连反抗的姿态都懒得摆。
年轻人的手还搭在她肩上,指尖偶尔会轻轻蹭一下她的衣领,动作轻得像羽毛,却每一下都落在吴利的心上。他想起去年冬天,许丽得了重感冒,夜里咳嗽得厉害,他也是这样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着,说别怕,明天就好了。那时候她会转过身,往他怀里钻,说有你在真好。现在她连动都不动,任由另一个人的手留在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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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底的蛇皮袋又硌了吴利一下,这次他伸手往下摸,指尖碰到粗糙的帆布,摸到里面硬邦邦的塑料包——那是他的积蓄,是他计划里家的基石。他本来想等到了南方,找个阳光好的日子,把钱拿出来给许丽看,说咱们先租个带阳台的房子,以后再攒钱买个小的。现在这计划像泡了水的纸,软塌塌地贴在心上,硌得慌。
姐,你以前去过南方吗年轻人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带着点试探的温柔。许丽沉默了几秒,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去过一次,跟他一起,那时候他在工地上干活。她说的他,是吴利。可她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温度,像在说别人的事。
吴利的喉咙发紧,他想起那次去南方,他在工地搬砖,许丽在附近的小饭馆打零工,晚上两人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就着咸菜吃泡面,却觉得比过年还香。许丽当时说只要跟你在一起,苦点也没事,现在她大概是觉得苦了,想找条轻松的路走。
车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偶尔能看见路边农户家的灯,一闪而过,像流星。许丽终于动了动,不是转身,是抬手,把年轻人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却没扔开,而是握在手里,指尖扣着指尖。吴利的眼睛突然就酸了,他赶紧闭上眼睛,却有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听见年轻人笑了,声音里带着得意,以后我照顾你,不让你吃苦。许丽没说话,可她背对着吴利的那半边脸,在月光下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那是吴利很久没见过的笑,轻松的,带着期待的,却不是为他而笑。
大巴还在往前开,引擎声单调地重复着,吴利躺在上铺,望着黑漆漆的车顶,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坐在一辆载着别人未来的车上,手里攥着早已作废的车票。
5
司机的安稳话
大巴驶进一段隧道,车厢里的月光突然被吞掉,只剩仪表盘透来的微光,昏昏暗暗的,像吴利此刻的心情。他听见前排传来司机的声音,是跟副驾的售票员搭话:这段路今晚没交警,等下找个服务区歇会儿,能睡个安稳觉。
安稳觉三个字像根刺,扎得吴利耳膜发疼。他想起上车时,司机接过他递的车票钱,还笑着说:大哥放心,这趟车稳,夜里不折腾,保准能睡好。当时他还跟着笑,觉得运气好,能少受点罪,现在才知道,所谓的安稳,只是对别人而言。
许丽和年轻人的呼吸声在黑暗里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吴利的手还搭在床沿,指尖能碰到床底蛇皮袋的纹路,一下下,像在数自己心里的伤口。他想起出门前,邻居张婶拉着他说:小吴啊,出门在外多看着点许丽,她年轻,心思活络。当时他还觉得张婶多事,现在才明白,有些话不是空穴来风。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吴利赶紧闭上眼,却还是被晃得发疼。他看见许丽侧了侧身,这次不是完全背对着他,而是留出了一点侧脸。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嘴角似乎带着点笑意,眼睛闭着,却不像在睡觉,更像在享受此刻的安稳。
年轻人的手又伸了过去,这次是揽住了许丽的腰。许丽没躲,反而往他身边凑了凑,像只找到温暖的猫。吴利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脑子清醒了些——他想起蛇皮袋里除了钱和被褥,还有一把折叠刀,是上次在工地遇到小偷后买的,一直放在袋子最外层,以防万一。现在他却连碰都不敢碰,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前面就是服务区了啊!售票员的声音打破了车厢的沉寂。吴利听见许丽和年轻人同时动了动,大概是在整理衣服,怕被别人看见异样。他赶紧收回目光,假装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却在低头时,看见许丽的拖鞋旁边,放着一只年轻人的运动鞋——两只鞋挨得很近,像他们此刻的距离。
大巴慢慢减速,停在服务区的停车场。司机熄了火,伸了个懒腰:都醒醒,想上厕所的赶紧去,二十分钟后发车,争取天亮前到地方。吴利坐在上铺,没动。他看着许丽和年轻人先后起身,许丽走在前面,年轻人跟在后面,两人没说话,却在经过过道时,年轻人悄悄碰了碰许丽的胳膊,许丽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温柔,吴利从未见过。
他靠在床头,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床底的蛇皮袋,突然觉得,这趟路,或许根本等不到天亮。
6
未收回的手
服务区的灯亮得晃眼,透过大巴车窗照进来,把车厢里的影子拉得老长。吴利坐在上铺,脚悬在床沿,能看见过道里来往的人——有揉着眼睛打哈欠的,有抱着孩子找热水的,只有他像尊雕塑,盯着下铺那片空出来的位置。
许丽和年轻人还没回来。
吴利的目光落在许丽的铺位上,床单皱着,枕头边放着她的外套,衣角上沾了点灰尘。他想起上车前,许丽特意把这件外套熨得平平整整,说出门在外,穿得体面些。现在那平整的衣角耷拉着,像她此刻毫不掩饰的心思。
小伙子,你不下去透透气前排的老大爷探过头来,手里拿着个馒头,服务区有卖热包子的,挺香。吴利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不了,大爷,我不饿。老大爷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继续啃馒头。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传来的开水炉声。吴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床板,脑子里全是刚才许丽和年轻人离去的背影——两人走在服务区的路灯下,许丽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年轻人伸手帮她拢了拢,那只手搭在她的发梢,迟迟没收回。
就像刚才在铺位上,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她的手攥着他的手,都没收回。
吴利突然想起结婚那天,许丽穿着红棉袄,手被他攥在手里,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当时笑着说:别怕,以后我护着你。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说我信你。现在那些话还在耳边,可她的手,却早已放在了别人的掌心。
吱呀一声,车门被推开。吴利赶紧收回目光,假装看窗外。许丽和年轻人走了进来,许丽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茶叶蛋,递给年轻人一个:刚煮好的,趁热吃。年轻人接过来,剥壳时不小心烫到了手,许丽赶紧伸手帮他吹,动作自然得像一对相处多年的夫妻。
吴利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觉得疼。他看见年轻人剥好鸡蛋,递了一半给许丽,许丽张嘴咬了一口,嘴角沾了点蛋黄,年轻人伸手帮她擦掉——那只手在她的嘴角停留了几秒,才慢慢收回。
两人回到铺位,许丽先躺下,年轻人紧随其后。车厢里的灯渐渐暗下来,其他乘客也陆续回来,大巴的引擎又开始预热。吴利躺在上铺,闭着眼,却能清晰感觉到下铺两人的动静——年轻人的手又伸了过去,搭在许丽的腰上,许丽没躲,反而往他身边靠了靠。
那只未收回的手,像一道鸿沟,把吴利和许丽之间的过往,全隔在了另一边。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任由那道鸿沟在心里,越裂越宽。
7
暗涌的沉默
大巴重新驶上国道时,车厢里的灯全熄了,只剩下仪表盘的微光在黑暗里晃。吴利躺在上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打破这层薄薄的平静——可平静底下,全是翻涌的暗潮,堵得他胸口发闷。
许丽和年轻人没再说话,只有偶尔布料摩擦的轻响,还有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呼吸声。吴利的耳朵像被放大了无数倍,能听见年轻人的指尖蹭过许丽袖口的声音,能听见许丽轻轻调整姿势时,床单发出的窸窣声,每一声都像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出租屋里收拾行李,许丽坐在床边,看着他把钱塞进蛇皮袋,突然说:吴利,要不我不去南方了吧他当时正忙着捆绳子,头也没抬:为啥不去咱们说好一起去的,到那边好好干,以后就不回来了。许丽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抠着指甲,现在想来,她那时大概就已经盘算着要跟别人走了。
车窗外掠过一片坟地,墓碑上的白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吴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被困在这移动的铁盒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别人依偎在一起,却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床底的蛇皮袋硌得他脚踝发麻,他伸手往下摸,指尖碰到了折叠刀的塑料外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想起工地上的日子,有次被钢筋砸到腿,疼得站不起来,许丽哭着跑过来,抱着他说咱们不干了,回家,那时候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是热的。可现在,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冷吗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压得极低。吴利看见许丽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年轻人把自己的被子往她那边挪了挪,两人共用一床被子,身体贴得更近了。许丽的头发散落在年轻人的手臂上,像一团柔软的雾,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吴利最后一点念想。
吴利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他想起刚认识许丽的时候,她才十八岁,穿着碎花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花了三年时间才把她娶回家,以为能一辈子好好过日子,却没想到,这段感情会毁在一趟开往南方的大巴上。
车厢里的沉默越来越重,像块浸了水的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吴利躺在上铺,听着身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这趟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了。
8
移动的阴影
大巴驶过一座桥,车轮碾过桥面的缝隙,发出规律的哐当声。吴利睁开眼,看见车窗外的河水泛着冷光,像块碎掉的镜子,映着车厢里晃动的阴影。
那些阴影大多来自乘客的身影,只有一道格外扎眼——是年轻人探起身的影子,正顺着下铺的栏杆往上爬,朝着许丽的方向。吴利的呼吸瞬间停了,他紧紧盯着那道移动的阴影,看着它一点点靠近许丽,看着许丽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却没有推开。
阴影笼罩在许丽身上时,吴利听见年轻人压低的声音:姐,我跟你说个事。许丽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在南方认识个老板,能帮人找轻松的活,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诱惑,不用跟他一样,在工地上累死累活。
他指的是吴利。
吴利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他想起自己在工地搬砖的日子,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衣服能拧出水来;冬天冻得手都握不住铁锹,却还是要咬牙干,只为了多挣点钱,让许丽过得好一点。可这些在年轻人眼里,全成了累死累活,成了许丽离开他的理由。
车窗外的阴影换了形状,是路边的白杨树。吴利看见年轻人的手伸到许丽的头发里,轻轻揉了揉,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年轻人的声音更柔了,等下了车,咱们就跟他说清楚,你跟我走。
许丽没说话,可她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点了点头。
吴利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许丽帮他整理衣领,说到了南方,咱们好好过日子;想起他把蛇皮袋搬上车时,许丽还笑着说小心点,别把钱弄丢了。原来那些话全是假的,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跟别人走,只等着到了南方,跟他摊牌。
大巴又晃了一下,这次是遇到了坑洼。年轻人的影子晃了晃,差点从铺位上摔下来,许丽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像黏住了一样。吴利看着那道黏在一起的阴影,突然觉得很可笑——他像个傻子一样,还在憧憬着未来,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别人计划里的绊脚石。
床底的蛇皮袋又硌了他一下,这次他没再避开。他盯着那道移动的阴影,心里的火气一点点往上冒,像烧着的干草,越烧越旺。他想起蛇皮袋里的折叠刀,冰凉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指尖,这一次,他没有再克制自己的念头。
9
攥紧的衣角
大巴穿过一片村镇,路边的路灯昏黄,透过窗帘缝在车厢里投下一道道晃悠的光带。吴利的目光落在许丽的衣角上——她侧躺着,外套下摆垂在铺沿,被夜风掀起一点,露出里面浅粉色的内搭,那是去年他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她当时说太艳,却还是常穿。
现在那衣角被许丽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吴利看得清楚,她不是紧张,是在确认什么——确认年轻人说的跟他走是不是真的,确认自己离开他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年轻人的呼吸很稳,却偶尔会有手指的小动作,轻轻碰一下许丽的手背,像是在提醒她我还在。每碰一次,许丽攥着衣角的手就紧一分,吴利的心就沉一分。他想起刚结婚时,许丽也总攥着他的衣角,走在集市上,人多的时候,她怕跟丢,就攥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像只乖巧的小猫。现在她攥着的是自己的衣角,身边也换成了别人。
车窗外掠过一家亮着灯的小卖部,吴利看见许丽的眼睛动了动,大概是被灯光晃到了。她悄悄睁开眼,往年轻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没醒,又轻轻闭上,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没松,反而把布料拧出了一道皱痕。
那道皱痕像刻在吴利心上。他想起上次工地发工资,他揣着钱去镇上买了块布料,想给许丽做件新衣服。老板问他要什么花色,他说要最显白的,我媳妇皮肤白,当时老板还笑着说你可真疼媳妇。现在那块布料还放在蛇皮袋里,叠得整整齐齐,可许丽大概再也不会穿他买的衣服了。
姐,你醒着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许丽攥着衣角的手颤了一下,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别想太多,年轻人的手覆在她攥着衣角的手上,慢慢把她的手指掰开,等下了车,一切都会好的。
吴利看见许丽的手指被一点点掰开,那道被攥出来的皱痕渐渐平复,可他心里的皱痕却越来越深。他想起自己无数次攥着许丽的手,过马路时,走夜路时,她总说你手真大,握着真踏实。现在她的手被别人握着,大概觉得更踏实吧。
大巴又开始加速,引擎声变得急促。吴利的手悄悄往下伸,指尖碰到了蛇皮袋的拉链——他之前把折叠刀放在了拉链袋里,现在只要拉开拉链,就能摸到那冰凉的刀柄。他的手指顿了顿,想起许丽第一次攥他衣角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可再看一眼许丽和年轻人交握的手,那点疼又变成了火气,烧得他指尖发颤。
许丽的衣角还垂在铺沿,只是没了她的攥握,被风吹得轻轻晃。吴利盯着那晃动的衣角,手指慢慢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比攥着刀把还要用力。
10
破晓前的冷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大巴驶进一段盘山公路,风裹着山雾灌进车窗缝,带着破晓前特有的冷,吹得吴利打了个寒颤。他往下看,许丽和年轻人还睡着,两人裹着同一条被子,头靠得极近,年轻人的胳膊搭在许丽腰上,像道醒目的疤,刻在吴利眼里。
车窗外的山景渐渐清晰,墨绿色的松树掠过,偶尔能看见山脚下的村落,屋顶飘着薄薄的炊烟。吴利想起老家的屋顶,也是这样的黑瓦,每到破晓,他娘就会生火做饭,烟囱里的烟裹着柴火香,飘得很远。那时候许丽刚嫁过来,总跟着他娘在灶台边转,学做他爱吃的玉米粥,现在想来,那些日子像场梦,醒了就没了。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地方了啊!司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疲惫的兴奋。车厢里的乘客陆续醒了,有人伸懒腰,有人揉眼睛,只有许丽和年轻人还没动,像是故意要避开这趟旅程的收尾。吴利看见许丽的眼睫毛颤了颤,大概是醒了,却没睁眼,只是往年轻人怀里缩了缩,像是在躲避这破晓前的冷。
他的手又碰到了床底的蛇皮袋,这次指尖准确地摸到了拉链。拉锁头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冷意,顺着指尖往心口钻。他想起昨晚年轻人说的话——等下了车,咱们就跟他说清楚,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可看着车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那火气又慢慢沉下去,变成了一种更冷的东西,堵在胸口。
许丽终于睁开眼,她先是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眼神软得像水,然后才缓缓抬头,对上了吴利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许丽的眼神慌了一下,像被抓包的孩子,赶紧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子。吴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慌乱地整理头发,看着她不敢再抬头的样子,心里那点冷意越来越重。
年轻人也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许丽的样子,又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对上吴利的眼神时,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点挑衅的笑,伸手把许丽往自己身边搂了搂。
吴利的手指在拉链上顿了顿,然后慢慢松开。他想起蛇皮袋里的钱,想起老家的爹娘,想起自己最初的打算——本来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现在虽然过不成了,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山雾的冷气钻进肺里,让他清醒了不少。
大巴开始下山,速度渐渐快起来。车窗外的天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许丽和年轻人身上。许丽终于敢抬头,她看着吴利,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下了头,攥着被子的手更紧了。
吴利没再看她,他靠在床头,望着车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破晓前的冷渐渐退去,可他心里的冷却没散,像结了冰,冻住了所有的念想。他知道,等下了车,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会带着他的蛇皮袋,去他该去的地方,而许丽,会跟着那个年轻人,走向她想要的未来。
大巴驶进市区时,阳光已经洒满了街道。吴利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床底的蛇皮袋被他拎起来,沉甸甸的,装着他的过去,也装着他未来的路。他没再看许丽和年轻人一眼,只是朝着车门的方向走去,脚步很稳,像早就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