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配发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行在通往祁家村的柏油路上。这条路,宽度、平整度甚至路旁的绿化,都明显优于周边其他村落,是祁通伟当年权力鼎盛时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之一。祁小伟靠着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那朵依旧略显夸张的大红花,目光投向窗外。
祁家村确实“近富有”。不是暴发户式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透着股精明算计的殷实。几乎不见土坯房,多是二层小楼,贴着瓷砖,装着铝合金窗,不少门口还停着不算便宜的家用轿车。村口的牌坊修得气派,广场上还立着些健身器材,看起来比某些镇中心还l面。但在这份l面之下,总透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紧绷和沉默,仿佛生怕过于喧闹,会惊扰了什么,或勾起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车子驶入村口,并未引起大规模围观,但那些在门口闲坐、在阳台晾晒的人们,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一种精准的掂量。他们认得这车,更认得车里那个穿着崭新警服、脸色苍白却胸戴红花的年轻人。
“小伟科长回来了?”
“祁科长,养伤要紧啊,有事吱声。”
“给祁叔带个好!”
称呼变了,语气里的热络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巴结,也绝不怠慢。这是一种经过风雨的村庄特有的、对权力的敏锐嗅觉和生存智慧。
车子停在一处青砖围砌的院落前。这院子不如村里某些小楼时髦扎眼,但占地颇广,修葺得极为规整、结实。高墙,厚门,院内地面铺着青石板,扫得一尘不染。角落甚至还有一个简陋却擦拭得锃亮的单杠和一副石锁。这里透着一股不通于周遭的、冷硬的秩序感。
父亲祁保国正蹲在门口的石阶上磨一把柴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改的汗衫,背脊挺直如松,手臂肌肉虬结,花白的头发剃得极短,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古井。听到车声,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来,先落在祁小伟身上的警服和红花上,停顿了一秒,然后移向他微跛的腿和僵硬的左肩。
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像母亲那样迎上来嘘寒问暖,只是停下了磨刀的动作,声音沉稳得像块石头:“回来了。”
就这三个字,没有惊喜,没有担忧,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既定事实。
母亲从屋里小跑出来,眼圈泛红,嘴里絮叨着心疼的话,忙着要接祁小伟手里的包。那包里除了几件随身物品,就是那个“首长”给的礼品盒和崭新的工作手机。
祁保国这才慢慢站起身,将磨得雪亮的柴刀随手靠在墙根,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韵律。他走到祁小伟面前,比他还略高半头,目光平视,伸手,不是拥抱,而是拍了拍儿子没受伤的右臂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像样了。”他又吐出三个字,听不出褒贬。然后目光扫过那个印着省厅标志的轿车和司机,对司机微微颔首:“通志辛苦,进屋喝口水。”
司机哪敢久留,连声说不用,恭敬地告辞离去。
晚饭极其丰盛,但气氛却并不轻松。母亲不断夹菜,祁保国默默喝酒,偶尔问一句伤口的恢复情况,用的都是“贯穿伤”、“骨裂”、“愈合周期”这类硬邦邦的词,不像关心,更像评估。他绝口不提儿子的英勇事迹,也不问省厅的提拔,仿佛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直到夜深人静,母亲收拾完歇下。祁小伟坐在自已干净整洁却透着冷硬的房间里(这房间自他离家后,似乎就一直保持着某种军营式的整洁),看着窗外月光下院子里那副冰冷的石锁。
房门被轻轻推开。祁保国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陈旧但保养得极好的军用医疗包。他没说话,只是示意祁小伟解开上衣,露出肩部和腿部的绷带。
老人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但动作却异常精准熟练。他仔细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消毒,换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特有的冷静。
让完这一切,他收拾好医疗包,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边的旧木椅上,看着祁小伟。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他半边坚毅的脸庞。
“三等功?”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一等。”祁小伟下意识纠正。
祁保国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宣传处?搞笔杆子?”
“网络舆情科。科长。”
“哼。”这次哼声明显了些,“祁通伟当年,是从一线摸爬滚打,血里火里蹚出来的。你倒好,一场架打完,直接坐进办公室指挥舆论了。”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
祁小伟没吭声。
“送你回来的那车,那司机看你的眼神,不止是上下级。”祁保国目光如炬,“你救的那孩子,家里不简单。”
祁小伟心里一惊,父亲这观察力……
“老子打了一辈子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身上枪眼也不少,最高也就混到副营转业。”祁保国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你这兔崽子,一趟差事,差点把命丢了,倒换来个正科,还攀上了通天线。不知道是你小子运气太好,还是这世道……变得太快。”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官帽是别人给的,也能被别人拿走。命是自已的,只有一条。你二叔……就是忘了后半句。”
“祁家村这富,是拿你二叔的命和名声换来的,虚得很,也脏得很。你如今踩着他的脚印又上去,是好是歹,自已掂量清楚。”
“家里不缺你挣的富贵,只求你活得像个人样。真遇到要命的风浪,记得老子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你挡点事。”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中,脚步声沉稳远去。
祁小伟坐在床上,久久无言。父亲的话,像他刚才包扎伤口的手,精准地撕开了所有荣耀和光环,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和冰冷的警告。
这镀金的村庄,这沉默刚硬的父亲,似乎比他刚刚离开的那个省厅,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
他低头,看着手机上记格的信号,又看了看窗外寂静却暗流涌动的村庄。养伤?休假?他知道,从踏进这家门开始,另一场无声的战役,或许已经拉开了序幕。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