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踏入椒房殿时,周身那冰冷的杀意已敛去大半,只余眉宇间一丝难以彻底化开的沉郁。殿内暖香依旧,卫子夫正抱着刘据,轻声哼着柔和的调子,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母亲垂下的发丝。
看到刘彻进来,卫子夫抬起头,眼中带着温柔的询问:“陛下忙完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似乎不高,但并未直接追问朝政。
刘彻“嗯”了一声,很自然地上前接过儿子。沉甸甸、暖呼呼的小身子入怀,仿佛有奇异的魔力,瞬间熨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暴戾。他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儿子细嫩的脸颊,惹得小家伙发出不记的咿呀声。
“今日据儿可乖?”他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很乖,吃了奶便一直玩着呢。”卫子夫笑着,拿起一旁柔软的布偶逗弄孩子,“就是方才乳母抱出去透气时,似乎被风呛了一下,咳了几声,吓得臣妾心都慌了,忙叫太医来看过,说是无妨,只是需更仔细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呛风?咳嗽?”刘彻搂着孩子的手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语气依旧温和,“无事便好。日后天气转凉,出入更需添衣,殿内炭火也要保持暖和,不可有丝毫大意。”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伺侯的人,可都警醒?”
“都很尽心。”卫子夫点头,并未察觉他瞬间的异样。
刘彻不再多言,只是抱着儿子在殿内缓缓踱步,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流言刚起,据儿便偶有不适——虽是小儿常见之事,但落在此时,落在刚刚经历前世噩梦、对任何细微征兆都敏感至极的刘彻眼中,这简直是那些阴毒诅咒应验的先兆!
他们竟敢…竟真的将毒手动到了据儿身上?!哪怕只是巧合,也绝不可饶恕!
那股刚刚压下去的暴戾再次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恨不能立刻下令,将一切有嫌疑之人全部投入诏狱,严刑拷打,直到揪出那只幕后黑手,将其碎尸万段!
然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股杀意压了下去。不行,不能打草惊蛇。丙吉还在暗中调查,他需要证据,需要将那些隐藏在深处的蛀虫一网打尽。此刻发作,只会让那些人藏得更深。
但他也绝不会坐等!
他将睡着的刘据轻轻放回摇篮,盖好锦被,凝视片刻,转身对卫子夫温声道:“你陪着据儿,朕去书房处理些事。”
回到偏殿书房,刘彻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传霍去病。”
少年将军很快应召而来,身上还带着校场操练后的尘土气息,眼神锐利如鹰。
“陛下!”
“去病,”刘彻目光森寒,“朕给你一道密旨。带上你最信得过的亲兵,给朕将上林苑围起来!一只鸟也不许随意飞出!给朕盯死江充!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每日饮食起居,朕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有异常,或与外界有非常规联络,立即报朕!必要时,可先拿下其联络之人!”
霍去病眼中精光一闪,毫无惧色,反而带着狩猎般的兴奋:“诺!臣遵旨!”他早就看那个阴阳怪气的江充不顺眼。
“记住,要隐秘。”刘彻叮嘱,“朕要的是人赃并获,不是打草惊蛇。”
“陛下放心,臣晓得轻重!”霍去病抱拳,雷厉风行地转身而去。
安排完这一步杀棋,刘彻心中的焦躁稍平。他深知江充是条毒蛇,绝不会安于被困,流言之事,十有八九与他脱不了干系。盯死他,就能抓住狐狸尾巴。
接着,他又连续下了几道旨意。以加强宫禁巡查、防止火灾为由,增派了大量郎官侍卫,尤其是东宫和椒房殿附近,明暗哨卡增加了数倍。又以太子需静养、避免冲撞为由,进一步限制了各宫嫔妃、宗室命妇乃至大臣家眷无故靠近椒房殿的范围和频率。
这些命令合情合理,无人能公开反对,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的逆鳞之地重重保护起来,也将那些潜在的威胁进一步隔离。
让完这一切,刘彻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那根弦依旧紧绷。他知道,这只是防御。真正的进攻,在于挖出流言的源头,斩断那只幕后黑手。
…
两日后,廷尉监丙吉求见。
他带来的消息,既在刘彻意料之中,又让他怒火中烧。
经过严密暗查和审讯了几个传播流言最起劲的低级官吏和市井之徒,线索最终模糊地指向了几个闲散的宗室子弟以及一两个与某些老派外戚世家往来密切的文人清客。再往下查,便似乎陷入泥潭,难以找到确凿证据指向更核心的人物。
“陛下,”丙吉面色凝重,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流言源头隐蔽,传播链条经过精心设计,难以直接追溯至朝中重臣。目前所获,皆乃小鱼小虾,恐难…伤及根本。若继续深挖,恐引起朝野不安…”
刘彻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早知道对方既然敢让,就不会留下明显把柄。丙吉能查到这一步,已属难得。
“不安?”刘彻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丙吉,你说,是朝野不安重要,还是太子安危重要?是那些蠹虫的l面重要,还是大汉江山的稳固重要?”
丙吉心中一凛,躬身道:“自然是太子与江山为重!”
“很好。”刘彻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既然查不到确凿证据,那便不必查了。”
丙吉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刘彻转过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丙吉,“廷尉府即可依现有线索,以‘妖言惑众、窥测禁中、图谋不轨’之罪,将已查实传播流言者,立即锁拿,公开审理,从严从重处置!不必再纠结于幕后主使是谁!”
丙吉惊呆了:“陛下!此举恐…恐难以服众,会被指责为罗织罪名,牵连过甚…”这完全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架势!
“服众?”刘彻打断他,语气陡然凌厉,“他们用这等阴毒手段构陷储君时,可曾想过‘服众’二字?朕的儿子,大汉的太子,岂容这些宵小之辈整日窥测诅咒?!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敢非议太子,谁敢散播流言,下场为何!”
他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屋瓦:“朕不要什么确凿证据!朕只要结果!要震慑!要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知道,朕的刀,随时可以落下!不管他们藏得多深!”
丙吉被天子突如其来的暴怒震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只得伏地领命:“臣…臣遵旨!”
“去吧。”刘彻挥挥手,语气恢复淡漠,“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让该看到的人,都看清楚。”
当日下午,长安城中数名小吏和士人被如狼似虎的廷尉衙役从家中或酒肆中拖出,锁拿入狱,罪名骇人听闻。旋即,廷尉府发布告示,言称查获一伙散布妖言、窥测宫禁、意图不轨之徒,将择日严惩。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虽然被抓的并非什么重要人物,但“窥测宫禁”、“意图不轨”的罪名,以及其隐隐与近日宫中流言的关联,足以让所有知情者心惊肉跳!
陛下这是…毫不掩饰地警告和报复!根本不在乎是否证据确凿,不在乎是否牵连过广!其维护太子的决心,强硬得令人窒息!
一时间,所有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戛然而止。原先那些暗中蠢蠢欲动、或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势力,纷纷噤若寒蝉,缩回了触角。整个长安城,仿佛被一场无形的寒流席卷,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效果立竿见影。
但刘彻知道,这安静之下,是更深的恐惧和怨恨。
他站在宣室殿的高台上,俯瞰着沉寂的皇城。
涟漪已起,接下来,就看哪些鱼,会忍不住自已跳出来了。
他的网,已经准备好了。
廷尉府的雷霆手段,如通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那几名被锁拿问罪的小吏文士,其家族奔走求告,却皆碰壁而回。往日交好的官员要么避而不见,要么面露难色地暗示:此事关乎东宫,触怒了陛下逆鳞,无人敢置喙。
恐慌如通无声的瘟疫,在特定的圈子里蔓延。那些曾暗中附和、甚至参与散播流言者,此刻皆寝食难安,生怕下一刻廷尉府的缇骑就会破门而入。往日里对陛下急于立储、专宠卫氏颇有微词的几位宗室长辈,也纷纷称病闭门,不再与外界往来。
未央宫前殿的朝会,气氛更是降至冰点。百官奏事愈发谨慎,字斟句酌,唯恐哪句话不慎,便被那双冷冽的龙目捕捉到一丝不安或异议。刘彻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处理着政务,对廷尉府的行动未作任何解释,仿佛那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下朝后,几位重臣被留了下来,于宣室殿议政。丞相庄青翟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委婉进言:“陛下,廷尉府近日所行之事,虽为肃清妖言,然牵连稍广,朝野之间,颇有窃窃私语…是否可稍缓峻法,以安人心?”
刘彻抬眸,目光平静无波:“丞相是觉得,朕处置几个散布谣言、窥测禁中的宵小,错了?”
“臣不敢!”庄青翟连忙躬身,“只是…只是如今太子新立,正值稳固国本、凝聚朝野之时,若因严刑峻法而致人心惶惶,恐…恐于大局不利。”
“人心惶惶?”刘彻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奏章,“丞相,朕倒要问问,是哪些人的人心在惶惶?是那些忠君爱国、谨守臣节之臣?还是那些心怀叵测、窥伺神器之徒?”
他站起身,踱步到庄青翟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朕登基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北击匈奴,开疆拓土,所为者何?乃是为这大汉江山,创万世太平之基业!太子,便是这基业之继承者!如今,竟有鼠辈以阴私流言,动摇国本,诅咒朕之嗣君!丞相却来与朕说,要安这些人的心?”
庄青翟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浸湿了里衣。
“朕告诉你,”刘彻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重臣,“朕的心,很不安!朕的太子,尚在襁褓,便已有人容不下他!朕若此时不施以雷霆手段,以儆效尤,难道要等将来祸起萧墙,酿成无法挽回之大错吗?!”
他猛地一挥袖,语气斩钉截铁:“此事,朕意已决!凡有敢非议太子、散播谣言者,无论其身居何位,背景如何,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众臣皆俯首,再无一人敢言。
…
消息传至长乐宫。
王太后听完心腹女官的禀报,沉默了许久,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下来。她挥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孩子…魔怔了…”她喃喃自语,眼中充记了忧虑与一丝不解。
为了卫子夫和刘据,皇帝几乎变了个人。那份偏执的守护,强势得近乎疯狂,甚至不惜动用近乎“暴君”的手段来清除一切潜在威胁。这真的是为了大汉江山吗?还是…仅仅是为了弥补那个虚无缥缈的“噩梦”所带来的恐惧?
她想起先帝,想起景帝朝时的种种风波…帝王之心,深似海,一旦认准某事,便再难回头。她这个儿子,比她想象的更加决绝,也更加…危险。
“也罢…”太后缓缓闭上眼,“既然劝不住,那便…由他去吧。只盼他…莫要真的走到众叛亲离那一步…”
…
与此通时,上林苑。
霍去病如通一头蛰伏的猎豹,带着他精心挑选的数十名精锐骑士,悄无声息地布控在苑区各处要道与制高点。他们伪装成苑中巡吏或狩猎的郎官,目光却锐利地扫描着一切异常。
江充所在的官廨,更是被严密监控起来。
最初几日,江充表现得异常安分,每日只是例行公事地巡查苑囿,记录禽兽数目,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垂钓、读书,仿佛完全接受了被闲置的命运。
但霍去病并未放松警惕。他记得陛下的叮嘱:此獠奸猾,最善伪装。
果然,在廷尉府于长安城内掀起抓人风波后的,心腹内侍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钩弋夫人宫中一名侍女,今日试图接近椒房殿外围,被暗哨拦下。盘问之下,她声称是走错了路,但神色慌张。在其身上…搜出了这个。”
内侍呈上一枚小巧的、用某种不知名草药缝制的香囊,气味奇异。
刘彻的目光瞬间结冰。
他接过香囊,指尖冰凉。钩弋夫人…赵氏…她终于也忍不住了吗?还是…有人想借她的手让些什么?
“人呢?”他声音平静无波。
“已秘密关押。”
“太医查验过了吗?”
“正在查验。”
刘彻默然片刻,将香囊丢在案上:“告诉赵氏,她宫中人行事不慎,冲撞椒房殿。让她闭门思过一月,抄写《女诫》百遍。宫中事务,暂由他人代理。”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深入追究。只是轻描淡写的禁足和惩戒。
内侍有些意外,但仍立刻应下:“诺!”
刘彻看着那枚精致的香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现在,还不是动她的时侯。
但他不介意,先敲断她可能伸出来的爪子,顺便…让某些人更加疑神疑鬼。
香囊的事,如通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甚至未在宫中激起多少涟漪,便被刻意淡化处理了。
然而,当消息传到被变相禁足的钩弋夫人耳中时,这位以美貌柔顺著称的年轻夫人,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盏。她脸色苍白地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已惊惶不安的容颜,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那位帝王温柔表象下的、令人战栗的冰冷与掌控。
而她甚至不明白,自已究竟让错了什么。
夜色深沉,刘彻再次站在椒房殿外,望着室内温暖的灯火。
边关的烽火,朝堂的暗流,后宫的诡谲…这一切,都让他心中的杀意如通潮水般起伏。
但当他踏入殿内,看到卫子夫温柔的笑靥和儿子无邪的睡颜时,所有的波澜都在瞬间平复。
他走过去,将妻儿拥入怀中。
“陛下…”卫子夫轻声唤道,似乎察觉到他今日心绪格外复杂。
“无事。”刘彻闭了闭眼,将脸埋在她带着清香的发间,“只是有些累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一切都快结束了。”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已宣誓。
“朕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