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的鸽子不怕人,它们落在我脚边,旁若无人地啄食。
我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淡然。
一个陌生的瑞典号码打了进来,我本想挂断。
对面庄严的男声用英文正式通知我:恭喜您,余孟先生,您获得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我只说了一句。
知道了。
无数祝贺信息瞬间涌入,手机嗡嗡震动,像个烦人的苍蝇。
我毫不犹豫地关了机,切断了和那个喧嚣世界的所有联系。
广场的钟声在此刻敲响,把我拉回很多年前的那个九月。
1
高中的布告栏前总是人头攒动,那里贴着决定我们命运的成绩大榜。
许棠舟的名字永远在最顶上,像天上的星星,耀眼夺目。
紧随其后的是宋清辉,也是个永远的优等生。
我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榜单最末尾的自己。
名字旁边那个零分,充满了嘲讽。
高三生活就像一个高压锅,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
只有我,像个早就泄了气的阀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我上课从不听讲,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才是我的世界。
课本被我包上了厚厚的牛皮纸,里面是另一个天地。
班主任梁文渊不止一次在走廊堵住我。
他看着我手里的闲书,一脸的无奈。
余孟,我知道你聪明,但别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了,行吗高考不考这个。
他叹着气,最后也只是摆摆手。
上课别影响到其他同学就行。
梁文渊唯一对我抱有期望的,就是我的作文。
他经常把我的文章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那是我最难熬的时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
班长宋清辉每次都会第一个举手点评。
老师,我觉得余孟的作文虽然有才华,但观点太偏激了,情感也太消极,这种文章在高考里肯定拿不到高分。
他说得头头是道,引来一片附和声。
对啊,太晦涩了,根本看不懂想说什么。
就是,考试还是要求稳。
对于这些轻蔑和说教,我从不反驳。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云来了又走,内心毫无波澜。
全班只有一个人从不参与这种讨论。
许棠舟就安静地坐在第一排。
像一幅美好的剪影,对外界的一切评价都置若罔闻。
2
梁文渊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念完了我那篇关于桥的随笔。
毫无意外,立意的晦涩再次为我赢得了满堂的死寂,和梁文渊写在脸上的担忧。
余孟同学,你这个想法很独特,但脱离现实,考试是不会得高分的。
宋清辉推了推眼镜,正准备再次对我那点可怜的才气展开新一轮批判。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像是救赎般响起。
我没理会任何人,径自走出教室,留给他们一个萧索的背影。
刚回到座位,前桌的女生就悄悄递过来一张对折的纸条。
我疑惑地展开,一行清秀的字迹跳入眼帘。
你写的桥,是威尼斯那座叹息桥吗
署名是许棠舟。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世界。
原来,真的有人能看懂我。
我第一次发现,那些被我藏在文字迷宫深处的呓语,也能被人听见。
我和许棠舟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周一次的图书馆轮值。
在那个充斥着旧书和灰尘味道的安静空间里,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
那天,我们一前一后地整理着书架,一本掉落的雷蒙德卡佛短篇集打开了我们的话匣子。
你也喜欢他她眼中闪着惊喜的光。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我们从卡佛聊到博尔赫斯,从大教堂聊到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惊诧地发现,我们在文学上的品味竟如此惊人地一致。
就像一个在孤岛上挣扎求生的幸存者,终于遇见了另一个人类。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给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温柔的金边。
看着她,我的心底泛起一阵陌生的涟漪。
我没有注意到,在书架深处的阴影里,宋清辉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我们。
当他看到许棠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递给我时,那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余孟,你的成绩许棠舟忽然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认真。
你很有才华,不应该就这样下去的,你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里就很好,有很多书可以看。
她似乎被我的回答噎了一下,但还是把那本笔记递了过来。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整理得很详细,希望能帮到你。
我看着那本封面写着许棠舟三个字的珍贵笔记,那上面承载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热忱和规则。
但我却拒绝了。
那不是我的战场。
我说出这句话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她受伤地收回了手。
而我,转身走进了更深的书架丛林里。
我只是无法对她说谎。
考试、分数、名牌大学,这些对别人而言重于泰山的东西,于我,不过是一片与我无关的喧嚣。
我的战场,从始至终,都只在那一张小小的稿纸上。
3
学校为了激励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高三生,煞有介事地举办了春芽杯作文大赛,奖品丰厚到让所有人都红了眼。
毫无疑问,宋清辉是被内定的夺冠热门。
梁文渊却把我叫去了办公室,塞给我一张报名表。
余孟,去试试吧。这次的评委里有真正的作家,这是个机会,一个不用通过高考也能让你被看到的机会。
我看着他近乎恳求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对差生的鄙夷,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关怀。
那句被看到的机会,像一颗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我考虑一下。
那晚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一个被人看到的机会。
我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从未示人的文字,第一次有了公之于众的可能。
第二天,我把填好的报名表交给了梁文渊。
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好好写,别有压力。
截稿的前一夜,我写了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
故事里,一个孤僻的男孩,默默地爱慕着一个像白天鹅一样美好的女孩。
而另一个八面玲珑的学生领袖,则用最华丽的辞藻和虚伪的关心,包裹着他对女孩赤裸裸的占有欲。
故事的结尾,男孩在一场虚构的大火里,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稿。
他用一场盛大的、惨烈的仪式,向他无法得到的青春和女孩,做了最后的告别。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和畅快。
我给这篇稿子取名烧鹅,然后封好。
颁奖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
我在台下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作为学生代表坐在主席台上的许棠舟。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
三等奖念完了,没有我的名字。
二等奖也念完了,还是没有我。
我对此毫无感觉,甚至觉得有些无聊,开始走神。
直到教导主任用一种无比激动的声音,几乎是吼着宣布。
本次春芽杯作文大赛,一等奖的获得者是高三一班,宋清辉!获奖作品追光者!
雷鸣般的掌声中,宋清辉从容地走上台,露出了胜利者才配拥有的微笑。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与台上的许棠舟相遇。
仅仅一秒,她就迅速地、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4
教导主任突然话锋一转,清了清嗓子,提到了我的名字。
这里,我要特别点名一篇作品,高三七班,余孟的烧鹅。
全场瞬间安静,几百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这篇文章,立意消极、内容晦涩,甚至有影射师生之嫌,我们决定,不予评奖,并作为反面教材,予以公示!
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台上的宋清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而坐在角落里的梁文渊老师,则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散场后,我逆着拥挤的人流,走到了梁文渊面前。
他眼眶泛红,充满了愧疚。
老师,没关系。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争取过,余孟,我真的他声音哽咽,是老师没用。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他叫住转身要走我,从包里拿出一本很旧的书塞给我。
书的作者一生潦倒,死后作品才闻名于世。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有过一个文学梦。梁文渊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有些飘渺,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有才华,就能改变世界。但后来才发现,现实总会磨平棱角,有些考试,你必须去通过。我没有坚持下来,余孟,别像我一样。他收回目光,眼神坚定地看向我,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余孟,文学是生活本身。但是你也要想清楚,人生里,有些考试是必须过的。
我把那本书视若珍宝,翻了无数遍。
宋清辉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了这本书,和他扉页上老师的赠言,眼里的嫉妒几乎要烧穿纸背。
高考前一天,我和许棠舟最后一次一起在图书馆值班。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窗外最后的蝉鸣。
你真的决定了她轻声问我。
我点点头。
她拿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递给我。
高考结束再看。
临走时,她忽然站到我面前,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写下去。
我觉得,你写得比所有人都好。
那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名为理解与支持的力量。
第二天,我走进高考考场。
我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的作文题。
题目是:我的高考。
我深吸一口气,划掉了那四个字,写下了新的题目。
我的许棠舟。
在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答题卡上,我淋漓尽致地书写了我的整个青春。
关于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关于那本写满公式的数学笔记,也关于那场名为烧鹅的盛大焰火。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考试结束的铃声正好响起。
我走出考场,拆开了许棠舟给我的信。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张学校的旧借书卡。
卡的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我在罗马等你。
5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家像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我妈哭得撕心裂肺,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沉默得可怕。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心里只剩下一点空落落的遗憾。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许棠舟了。
梁文渊的电话打来时,我毫不意外。
再见到他,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满脸都是憔悴和痛心。
你的零分作文,现在在整个市的教委内部当成典型传阅。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要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
余孟,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他的痛心疾首,我只说了一句。
因为那是我想写的。
他看着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掉了全身的力气。
他从一堆报纸里,抽出了一份地方晚报,指着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新闻给我看。
本市高考状元许棠舟,放弃清华,全奖留学罗马美术学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那张借书卡背面的字迹,瞬间在脑海里炸开。
我在罗马等你。
成绩出来第二天就走了,谁也没告诉。梁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我拿着那份报纸走出办公室。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又像是我,主动抛弃了整个世界。
后来,我去了一座陌生的海滨城市。
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主角是一个高考考了零分的男孩,和一个去了罗马的女孩。
很多年过去。
我的书在海外大获成功,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哥德堡的电话。
电话那头,有人用瑞典口音的英语通知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领奖的前一夜,我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里整理行李。
那个我珍藏了许多年的淡蓝色信封,从旧书里掉了出来。
我捡起来,抽出了里面那张早已泛黄的借书卡。
6
在酒店昏黄的台灯下,我握着那张泛黄的借书卡,只觉得内心空茫一片。
诺贝尔奖的喜讯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满足,反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卡片上的字迹,试图从中寻找任何一丝与她相关的线索,任何一点能填补内心空缺的东西。
这一次,我终于不再是意外地发现,而是在这种近乎偏执的寻找和凝视中,察觉到借书卡的透明卡套内侧,竟然有钢笔用力划过留下的极浅压痕。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薄薄的卡片,对着光,眯起眼睛。
一行极浅的地址,位于罗马。
地址下面,还有一句更重要的话。
烧鹅不是你放的火,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撬开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我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原来,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安慰我,也不是在鼓励我。
她只是在用一种无比肯定的语气,告诉我,她信我。
高考前夕,学校废弃的实验楼有过一场小火。
火不大,却因为在现场发现了一张写着烧鹅二字的稿纸残片,而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更巧的是,梁老师送我的那本书,连带着我夹在里面的手稿,在前几天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本消失的书,成了指控我最有力的证据。
梁文渊为此对我大发雷霆,拍着桌子让我写检讨。
但我拒绝了。
因为这一切都太巧了,巧到像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我无法解释,更不会认。
最终,是梁文渊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责任。
他用自己的声誉和前途为我做了担保,才将这件事强行压了下去。
可流言,早已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个校园。
我一直以为,许棠舟也和别人一样相信了那些流言。
我以为她对我说你写得比所有人都好,只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一个失足少年最后的怜悯。
却没想到,她从未信过。
这个迟来了太久的发现,像一场海啸,彻底摧毁了我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堤坝。
我必须去找到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文学奖都更重要。
第二天一早,就在我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诺奖委员会的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那头的人用焦急的语气激烈地劝阻着我。
我只说了一句。
有些奖,比诺贝尔更重要。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关机。
我放弃了那场飞往斯德哥尔摩的航班,买了最早一班去罗马的机票。
上飞机前,我让酒店给瑞典学院转告一句话。
文学死了。
在飞往罗马的万米高空上,我想起了梁文渊送我的那本书,和那个一生潦倒、死后成名的作家。
我握紧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借书卡,无比坚定地,去寻找我的过去。
7
抵达罗马后,我按照借书卡上那个模糊的地址,在迷宫般的老城区小巷里寻找。
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茫然和一丝近乡情怯的恐惧。
最终,我在一扇深绿色的斑驳木门前停下。
我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陌生的亚洲男人站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我叫余孟。
我说出名字的瞬间,对方的表情产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敌意的复杂眼神。
他沉默地让我进了屋。
那是一间巨大的画室,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我叫方信,棠舟的同学。男人自我介绍道。
她去旅行了,归期不定。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方信打量着我,忽然开口。
你就是那个写小说的余孟吧我认得你照片。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引爆。
你的书,意大利语版,是棠舟翻译的。
我彻底愣住了。
她找了精通中文的朋友,一个词一个词地抠,然后用她的译稿,才说服了这边的出版社。
我无法理解地看着他。
方信叹了口气。
她说,这是她欠你的。
因为如果不是她,你可能不会得那个零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方信转身从一个旧皮箱里,拿出一个古朴的木盒子。
这是棠舟留下的,她嘱咐我,如果你来找她,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早已泛黄的稿纸。
稿纸的抬头,清晰地写着春芽杯作文大赛几个字。
落款的字迹,是宋清辉的。
可那篇作文的题目,并不是那篇获奖的追光者。
而是一行我从未见过的,刺眼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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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
8
我一页页地翻看着宋清辉的初稿,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通篇都是用他那套华丽空洞的辞藻,描写着他如何引导和拯救我这个不合群的堕落天才。
最让我感到一阵恶寒的是,文章里大段大段地引用和化用了许多极为冷僻的文学典故。
而那些典故,全部出自那一天,我和许棠舟在图书馆的那场长谈。
这是宋清辉的初稿。方信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
棠舟无意中看到了,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她说宋清辉不仅剽窃了你的思想,更是在扭曲和玷污你们之间纯粹的交流。
所以,她做了一件事。
方信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把宋清辉的这份稿子,和我早就写好却不打算参赛的另一篇追光者,调换了。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画面。
深夜无人的办公室,她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迅速地完成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调换。
方信说,他早年也曾和宋清辉同校,深知他那套沽名钓誉的把戏。
当许棠舟找到他,并要走那份追光者的手稿时,他只是觉得有趣,便随手给了她。
毫不知情的宋清辉,就这样拿着一篇完全不属于他的文章去参赛,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份不属于他的荣誉。
那场火灾之后,所有人都说是你干的,只有棠舟不信。
她猜,一定是宋清辉发现了稿子被换,或者纯粹是出于嫉妒,想用一场大火,彻底毁掉你,把你塑造成一个偏执、阴暗的疯子。
许棠舟曾试图去试探宋清辉,但一无所获。
高考之后,她放弃了清华,因为她觉得对我有愧。
她认为,是她那场自作主张的调换,才间接引发了那场火,才导致了我最终的零分。
所以她来到了罗马。
她相信我总有一天会证明自己,而她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
无论是等到我来,还是等到我不再需要来。
我手握着那叠属于宋清辉的稿纸,内心却是一片冰凉。
我终于明白,那个像白天鹅一样美好的女孩,曾经为了我,独自打过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
她在罗马过得好吗我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
方信看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他给出了一个让我心碎的答案。
不好,一点都不好。
9
方信告诉我,许棠舟在罗马的生活,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
在顶尖的艺术学府里,竞争激烈到令人窒息,而她的教授,却批评她的作品没有灵魂。
更让她痛苦的是,她曾无数次试图去调查宋清辉的过去,寻找那场火灾的破绽,却都无功而返。
那种无法为我洗刷冤屈的无力感,像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她。
她患上了严重的焦虑和失眠,甚至有一次,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如果不是方信及时发现,她可能就真的睡过去了。
在异国他乡,一切都陌生得令人窒息。
许棠舟记得那个大雨滂沱的罗马之夜,她一个人缩在小小的公寓里,电脑屏幕上是我的小说意大利语译稿,那些复杂的词汇和语法,每一个都像巨大的障碍横亘在她面前。
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字典,和意大利语不甚流利的朋友一遍遍确认,只为了将我的文字精准地呈现在异国读者面前。
当她翻译到小说里,那个高考零分的男孩,回忆起在图书馆与女孩相遇的场景时,她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来的愧疚和想念彻底将她击溃。
她紧紧捂住嘴巴,眼泪无声地流淌,打湿了键盘。
她想,我如今在哪里
是否也像她一样,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牢笼里
从那以后,许棠舟就开始画那些用白布蒙着的,不让任何人看的画。
她说,真正的作品,要从灰烬里才能长出来。
宋清辉这些年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定期飞到罗马,送来各种昂贵的礼物,但许棠舟从不见他。
半年前,他最后一次来,在门口激动地提起了我的小说在海外反响极好,还假惺惺地说着为我感到高兴。
许棠舟被他那副虚伪的嘴脸彻底激怒。
她第一次在宋清辉面前失控,将整罐松节油泼在了门口。
她提着空罐子,冷冷地告诉他,再敢来,她就点火。
我终于明白,她一直都活在那场大火的阴影里。
那个无法被证实的怀疑,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药,日日夜夜侵蚀着她的生命。
就在这时,画室里的电视机,突然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
诺贝尔文学奖新晋得主余孟,在颁奖前夕神秘失踪。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了青年评论家宋清辉的脸上。
他在无数闪光灯面前,表现得真挚又忧虑,高调宣布将即刻飞往欧洲,寻找他的挚友。
而他的目的地,正是罗马。
我瞬间意识到,罗马,即将成为我们三个人最后的战场。
我必须先她一步,在她回来之前,在这里等她。
我去了特拉斯提弗列,她最喜欢的那个老城区。
在广场的喷泉边,我坐了一整个下午。
我有种强烈的直觉,她会找到我。
傍晚时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的样貌既熟悉又陌生,正是那个我刻在心底许多年的女孩。
时光的河流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
她看着我,轻轻地开了口,打破了这漫长的隔阂。
你瘦了。
10
许棠舟带着我走进了一家街角安静的小咖啡馆。
我们在沉默里分享着一杯浓缩咖啡的苦涩,气氛微妙得像一层薄冰。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她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对不起,余孟,如果不是我当年自作主张
那不是你的错。我打断了她。
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层冰,正在悄悄融化。
那张借书卡上的地址我轻声问。
是宋清辉一个远房亲戚家的,他大概是想毕业旅行的时候住。她解释道,卡片是他不小心压在地址簿上,才印上去的,我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他这个人的野心,可能比我们看到的要早得多。
许棠舟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余孟,他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可怕得多。
他已经到罗马了。我平静地告诉她。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来,或许是件好事。当年的事,总要有一个了结。
我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那场被尘封多年的大火,是时候需要一个真相了。
而我坚信,我能让宋清辉,亲口说出那个真相。
在回画室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但那彬彬有礼又暗藏挑衅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余孟,我的挚友,好久不见。
宋清辉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万神殿。
他还意有所指地在电话里轻笑。
你不觉得那里,很像一只上帝的眼睛吗
那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暗示,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许棠舟坚持不和我一起去。
她冷静地分析,宋清辉现在的目标,是捆绑我的荣誉,将自己塑造成我背后那个伟大的朋友,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在画室楼下,我们分别。
我们之间隔着被偷走的整整一个青春,却又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我回到画室,方信正在等我。
他看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
余孟,有件事,我觉得你必须知道。
棠舟她刚来罗马的时候,因为教授批评她的作品没有灵魂,曾经吞过一整瓶安眠药。
11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了万神殿。
在口袋里,我悄悄地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
穹顶那道巨大的光柱,像上帝投下的审判之眼,我站在光里,等待着宋清辉的到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装,像个明星一样,在一群游客的注视中向我走来。
他熟稔地拍着我的肩膀,试图在镜头前营造出我们亲密无间的假象。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国内顶级出版社的合约。
余孟,回国吧。国内的一切,我都会帮你处理好,你只需要安心写作,做我的搭档。
我推开了那份合约。
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东西都可以明码标价
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什么明码标价如果你不是我这些年帮你维持着天才的名声,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你早就被生活磨得连渣都不剩了!宋清辉的语气里带上了压抑已久的狰狞,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嫉妒,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可以一无所有地追求所谓的梦想吗你凭什么可以不在乎分数,不在乎前途,甚至不在乎诺贝尔奖我从小到大,背后承担的是整个家族的期望!我必须优秀,必须成功,我没有你那种任性的自由!
我冷静地看着他,打断了他的咆哮。
那场火,是不是你放的
空气,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他笑了。
他矢口否认,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转身要走。
他却在背后叫住了我,声音里充满了笃定的恶意。
我明天会去画室看望棠舟,我给她带了一份礼物,一份她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第二天上午,宋清辉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如约出现在了画室。
许棠舟对他视若无睹,只是背对着他,机械地调和着画布上的颜料。
宋清辉自顾自地拿出自己的新评论集,放在桌上。
在被许棠舟用眼神冷漠地驱赶后,他终于拿出了那个用牛皮纸包裹的杀手锏。
牛皮纸被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当年梁文渊老师送给我,后来却被盗走的那本旧书。
扉页上,梁老师龙飞凤舞的签名依旧清晰。
宋清辉戴上白手套,像展示一件艺术品一样,将书翻到了其中一页。
页眉的空白处,有一行极淡,却无比清晰的铅笔字。
化学楼,三层,西北角储藏室,硝酸钾。
12
宋清辉用那本书,和那行字,作为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威胁我,如果不签那份卖身契,他就会立刻将我纵火未遂的罪证公之于众,让我身败名裂。
他精准地抓住了我的软肋。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但我不能不在乎许棠舟。
我不能让她因为当年的事,再陷入更深的自责与愧疚。
就在我陷入一片混乱时,许棠舟却忽然拿起那本书,平静地指出了两点。
第一,这行字的笔迹,是对我的拙劣模仿。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这本书,是当年从余孟那里被偷走的。宋清辉,你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得到的吗
真相,在这一刻轰然揭晓。
宋清辉偷走了我的书,模仿许棠舟的笔迹写下栽赃的字句,然后精心策划了那场火灾,并故意留下书和烧鹅的稿纸,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了我的头上。
恰好此时归来的方信,听到了这一切。
他指着宋清辉,骂他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宋清辉那张永远胜券在握的虚伪面具,终于彻底破碎。
他精神崩溃地尖叫着,踉跄地冲出了画室。
而许棠舟,也终于支撑不住,在我怀里哭出了压抑了整整一个青春的痛苦与歉意。
宋清辉回国后,立刻发动了所有媒体,对我进行疯狂的舆论攻击,将我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天才疯子。
远在国内的梁文渊老师,看到新闻后,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老师的女儿在病床前,将老师珍藏多年的,那份烧鹅的手稿交给了我,并转达了老师临终前的愧疚。
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战斗。
我宣布,接受一家全球媒体的独家直播专访,正面回应一切质疑。
直播中,主持人不出意外地连线了作为我挚友的宋清辉。
屏幕上,宋清辉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委屈隐忍的模样,他先是深情款款地回忆起我们高中时代的深厚情谊,随即话锋一转,开始暗示我因才华过盛而导致的精神不稳定,并为我误入歧途感到痛心。
我静静地听完他的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主持人准备打断我发言时,我微笑着,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开口:感谢宋清辉先生对我的关心。我想,既然今天全球的观众都在关注这件事,不如我们来分享一个故事吧。
我顿了顿,将一个眼神扫过屏幕上宋清辉的面孔,继续道:
这是一个关于高中生和一场作文比赛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孤僻离群的少年,他写出了一篇惊世骇俗的作文,却不被世俗理解。而另一个学生领袖,则用华丽的伪装,试图窃取少年的思想,将之扭曲为自己的光环。最终,他甚至不惜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大火,试图彻底摧毁少年,将他塑造成一个疯子。
我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所有细节都与当年事件高度重合,却又处处留白,让听者自行联想。
随着我的讲述,直播间的弹幕开始爆炸,无数人都在讨论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宋清辉在屏幕那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当主持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并转而询问宋清辉作为我的挚友和评论家,对这个极具争议的故事有何点评时,宋清辉的表情已经彻底僵硬,他支支吾吾,逻辑混乱,试图辩解却又无法自圆其说。
就在他语无伦次,试图再次将话题引向我的精神状况时,我轻轻地按下了播放键。
万神殿里,那段完整的录音,宋清辉对我赤裸裸的威胁,和他对那份礼物的暗示,清晰地传遍了全世界。
这支录音,结合许棠舟和方信提供的证词,以及梁老师在病危前写下的,那封揭露当年所有疑点的亲笔忏悔信,瞬间击溃了宋清辉所有的谎言。
舆论彻底反转,宋清辉身败名裂,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风波平息后,我用诺贝尔奖的全部奖金,成立了以恩师名字命名的文学基金会。
我和许棠舟回到了罗马的画室。
她揭开了那块蒙了许多年的巨大画布。
上面是一幅早已完成的画作。
哥德堡的广场上,我正低头喂着鸽子。
我的身后,是罗马万神殿那道神圣的光柱。
而在光柱之下,站着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属于我整个青春的,高中时代的许棠舟。
画的名字,叫我的天才男友。
我看着这幅画,内心涌起无尽的感动。
她一直都在等我,用她的艺术记录着我们的轨迹。
我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纸张,那是我高考零分答题卡的复印件,上面,我曾用青春最炽热的笔触,写下新的作文题目我的许棠舟。
我将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画作前,与她那幅我的天才男友遥相呼应。
这便是我们,用各自的语言,写下的、画下的,独一无二的青春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