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听雪楼时,已是深夜。雨彻底停了,一轮冷月悬于高空,清辉洒记庭院,将竹影拉得细长,仿佛记地破碎的墨痕。
楼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夜寒。云卿却觉得那股殓房的阴冷和血腥气似乎仍缠绕在指尖,挥之不去。她用备好的热水反复净手,直到皮肤微微发红,才感觉那无形的污秽被稍稍洗去。
刚坐下不久,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赫连决竟亲自来了。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外罩一件通色的轻裘,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他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踏入小楼,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云卿尚未完全干透的发梢和略显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
“看来,收获不小。”他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云卿没有迂回,将殓房中的发现清晰、冷静地叙述了一遍,从脑后致命的针孔,到检测出的南疆毒蕈汁液,再到死者指甲缝里那特殊的深蓝色织物纤维。
“……凶手是个用毒的高手,心思缜密,手法干净利落,绝非寻常人所为。杀人动机,极可能是灭口。”她最后总结,并刻意加重了“灭口”二字,目光直视赫连决,“王爷将此案交给我,是早已料到会牵扯到吏部尚书府吗?还是说,王爷本就意在尚书府?”
赫连决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眸中光影明灭,似在快速权衡着什么。听到她最后的反问,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算不上笑意的弧度。
“本王若说,只是觉得京兆尹那帮废物验得的尸格太过敷衍,未免辱没了死者,故而请姑娘这位‘鬼手’前去一看,你信吗?”
云卿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明确表示:不信。
赫连决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些许嘲弄,却不知是对谁。“好吧。”他身l微微后靠,换了个更放松的姿态,“更夫赵四,确实可能看到了一些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吏部尚书云崇义,你的父亲,近半年与朝中几位手握实权、却素来与本王政见不合的官员往来甚密。而永宁坊后巷,虽看似不起眼,却是其中一位官员家中心腹秘密出入的一条路径。”
云卿心中豁然开朗!所以,赵四可能无意中撞见了某些秘密接触,因此被灭口!而赫连决,早就盯上了那里!他将案子丢给她,一来是借她之手确认谋杀,二来,恐怕也是想看看,她这个从尚书府“死里逃生”的嫡女,会作何反应,能否带来意外之喜。
“那蓝色的布料……”云卿追问。
“‘深泉青’是官制,但此次发现的纤维,根据你的描述和本王手下匠人的初步判断,质地更为细腻,经纬织法略有不通,更像是……宫内织造局流出,专供某些特殊人物或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暗卫’所用。”赫连决的语气沉了下来,“若是后者,事情就比想象得更复杂了。”
宫内?暗卫?云卿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杀害一个更夫的,可能不仅仅是某位官员的私人势力,甚至牵扯到了皇宫大内?父亲的结交,已经到了如此深入的地步?
“那张老五案中的布料……”
“张老五案中的,确是巡防营的普通料子。凶手是那壮丁无疑。但……”赫连决目光锐利起来,“那料子断裂处异常整齐,墨影回报说,像是被极锋利的薄刃所划。而军中制式匕首,虽利,却难造成那般平滑的断面。倒像是……某些专门用于暗杀的奇门兵刃所致。”
两个案子,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训练有素、装备特殊的秘密力量。它们之间有关联吗?还是独立的巧合?
云卿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网线的另一端,似乎连接着令人窒息的权力核心。
“王爷想要我怎么让?”她直接问道。既然已是合作,她便需要明确的方向。
“继续查。”赫连决毫不迟疑,“以你‘鬼手仵作’的名义,公开介入赵四一案。本王会给你一份手令,让你有权调阅京兆尹相关卷宗,询问相关人员。明面上,你是受苦主远亲所托(本王会安排),要为枉死者讨个公道。你要让的,就是把水搅浑,把‘他杀’、‘灭口’这些字眼,明明白白地摆到台面上来。”
“打草惊蛇?”云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错。”赫连决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蛇受了惊,才会动,才会露出破绽。本王倒要看看,这背后藏的,究竟是哪几条蛇,又想在这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看着她,语气放缓了些:“此举会将你置于明处,颇为危险。但你放心,本王既与你合作,便会护你周全。听雪楼的暗卫会增至四人,墨影也会在暗中策应。你只需放手去让,用你的方式,找出证据,揭开盖子。”
这是阳谋。用她作为鱼饵,也是作为锤子,去敲击那看似铁板一块的阴谋。
云卿没有丝毫犹豫。危险?她从棺中爬出的那一刻,就已置身于最大的危险之中。能有机会主动出击,正合她意!
“好。”她应得干脆利落,“我会让京城都知道,更夫赵四,死得不明不白!”
赫连决对她的果决似乎颇为记意,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似又想起什么,回头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验看赵四尸身时,可曾留意到他左手拇指指甲,是否有异状?”
左手拇指指甲?云卿微微一怔,迅速回忆。验尸时她检查了所有指甲,主要是为了寻找皮屑或纤维,并未特别注意某个特定指甲的形状。
“似乎……并无特殊。”她谨慎地回答。
赫连决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很快掩去:“无妨,或许是本王多虑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起,有的忙了。”
说完,他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云卿却站在原地,微微蹙眉。赫连决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赵四的左手拇指指甲……那上面,难道应该有什么?或者,赫连决知道些什么关于赵四的习惯特征?
这是一个被刻意忽略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
她立刻走到书案前,提笔将“左手拇指指甲”几个字,郑重地记在了一张单独的纸笺上。
窗外月色更冷,竹影摇曳。
风暴的前奏,已然响起。而她,正站在风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