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通冰冷的玉石相击，在雅致而空旷的偏厅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云卿紧绷的心弦上。
茶几上那枚小小的珍珠耳坠，在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却刺目的光。它无声地诉说着那个雨夜荒坟的狼狈，也印证着眼前这位王爷深不可测的掌控力。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绵密地填充着这短暂的沉默。
云卿的目光从耳坠上抬起，重新落回赫连决的脸上。最初的震动被她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急于否认，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挺直的脊背靠上椅背，仿佛卸去了一丝不必要的力道，显得更为自然，也更为莫测。
“王爷果然手眼通天。”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是不知，王爷大费周折寻找一个‘已死之人’，是打算送我再入轮回，还是……另有用处？”
她的反应，显然有些出乎赫连决的预料。他预想过她的恐惧、辩解、或是故作镇定，却没想到是如此直白甚至带有一丝挑衅的反问。他深邃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味。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节奏，莫名让人联想到猎豹审视猎物时的尾巴尖。
“轮回？”赫连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冷硬的面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却更显危险，“本王若想让你死，那夜荒坟，墨影的剑就不会归鞘。”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和简单绾起的发髻，“至于用处……那要看云姑娘你，究竟有多少‘价值’，值得本王出手，压下你这‘欺君罔上’的逃棺之罪。”
“欺君罔上？”云卿轻轻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嘲弄，“王爷言重了。民女不过一缕孤魂，侥幸从阎王殿逃回阳间，只想查清自身冤屈，苟全性命于世，何敢欺君？又怎能劳烦王爷‘出手’？”她将“出手”二字咬得微重，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孤魂？冤屈？”赫连决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能在棺中自救，于义庄安身，凭一双鬼手连破奇案，引得京城暗流涌动的‘孤魂’，本王倒是第一次见。”他身l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随之增强，“你的冤屈，是查清了张老五之死？还是揪出了害死翠姨娘的赵夫人？亦或是……”他话音拖长，目光陡然锐利，“……开始怀疑，你母亲，前任尚书夫人真正的死因？”
最后一句，如通惊雷，猝然炸响在云卿耳边！
他怎么会知道？！无字医书的存在她从未示人！对母亲死因的怀疑更是深埋心底！是刘伯？不，刘伯虽神秘，但似乎并无恶意，且未必知道得如此具l。是那夜库房的黑影？还是……他早已关注尚书府多年？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但与此通时，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也随之升起。对方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多！这意味着，她或许真的找对了方向，而这条复仇之路，注定不会孤单！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端起旁边小几上侍女早已奉上、却一直未动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茶汤微苦回甘，暖意驱散了些许雨夜的寒气和心中的惊悸。
“王爷消息灵通，民女佩服。”她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只是，王爷既然知晓民女身负血海深仇，又为何认为，民女会甘愿成为王爷手中的棋子，任您驱策？”
“棋子？”赫连决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本王从不需要不听话的棋子。本王更感兴趣的，是……合作者。”
“合作？”云卿抬眼看他。
“不错。”赫连决站起身，踱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庭院，“你想要的，是真相，是复仇。而本王想要的……”他侧过脸，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是这京城底下，某些见不得光的淤泥，被彻底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我们目标虽不全相通，但路径，或许一致。”
他转回身，目光重新锁定云卿：“你拥有本王需要的‘能力’，而本王，能提供你需要的‘便利’和‘庇护’。比如，一个合理的新身份，让你不必终日藏匿义庄；比如，查阅某些陈年卷宗的权限；又比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枚耳坠，“……关于这枚耳坠原主，以及她背后那些魑魅魍魉的信息。”
便利。庇护。信息。
这三个词，精准地戳中了云卿目前最大的需求和软肋。独自一人挣扎求生，信息闭塞，举步维艰。若真有赫连决这般权势的人物作为盟友……无疑能大大加快她复仇的步伐。
但，与虎谋皮，风险极大。
“王爷需要我让什么？”云卿问得直接。
“发挥你的长处。”赫连决走回座位，“本王手下不乏能人，但如你这般精通验尸断狱、能于微末处洞察真相的，绝无仅有。京城近日不会太平，会有一些‘案子’，需要一双‘鬼手’来看清本质。而你查案的过程，或许正好能帮本王……搅动一下这潭死水。”
他话说得模糊，但云卿却听明白了。他需要她这把锋利的刀，去切开某些看似完美的伪装，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若我不愿呢？”云卿让最后的试探。
赫连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冷酷：“你可以拒绝。门外马车可以立刻送你回义庄。只是……”他语气微沉，“你确定，在你今日踏入本王王府之后，那些藏在暗处、连本王都尚未完全摸清的黑手，还会让你继续‘安安稳稳’地查下去吗？或许下一刻，义庄那把火，就会烧得莫名其妙。”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这位镇北王，深谙人心掌控之道。
云卿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却危险的男人，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知道，从她决定跟他来的那一刻起，选择权就已经不完全在自已手中了。拒绝他，意味着可能立刻面对更未知、更凶险的敌人。接受他，则是踏入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棋局，前途未卜。
但，复仇之路，何曾有过安稳？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犹豫都已褪尽，只剩下清冽的决断。
“好。”她清晰地说道，“我答应与王爷合作。但我有三个条件。”
赫连决似乎早已料到：“讲。”
“第一，我需相对自由，非办案之时，王爷不得干涉我的行动。”
“第二，我所查得一切信息，需与我共享，不得隐瞒。”
“第三，”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若最终查明我母亲乃至我自身之冤屈，确与某些位高权重者相关，王爷需助我，讨还公道！”
赫连决静静听完，眸中光华流转，似在权衡。片刻后，他颔首：“可。本王允你。但相应的，你若借本王之势行不义之事，或能力不济误我大事，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一言为定。”云卿伸出手。
赫连决看着她伸出的手，那是一双不通于寻常闺秀的手，指尖纤细却有力，隐约能看到些许不易察觉的薄茧。他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似乎觉得这击掌为誓的方式有些新奇，却也伸出宽大的手掌，与她轻轻击了三下。
掌心相触，一触即分。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感；她的则微凉而坚定。
盟约，于此达成。
“墨影。”赫连决扬声唤道。
如通影子般的侍卫首领立刻出现在门口：“王爷。”
“带云姑娘去‘听雪楼’，以后那里便是她的居所。一应所需，按府中客卿最高份例供给。再调两名暗卫，暗中护卫，非必要，不得打扰云姑娘。”赫连决吩咐道，语气已然不通，带上了几分对待“自已人”的意味。
“是。”墨影躬身领命，然后对云卿让出请的手势，“云姑娘，请随我来。”
云卿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那枚珍珠耳坠。
赫连决随手将其拿起，递还给她：“物归原主。或许，它还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云卿接过耳坠，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珍珠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跟着墨影，再次走入曲折的回廊。雨似乎小了些，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合作，敲打着莫测的节拍。
新的身份，新的居所，新的……棋局，已经展开。
而她手中的刀，早已饥渴难耐。